(廣東理工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部,廣東 肇慶 526000)
結構主義作為二十世紀西方學術思潮中的顯學,其“結構”思想旨深意遠,它以“知識學”的立場改變了人類認知的思維方向,深入影響西方現(xiàn)當代學術體系。而結構主義也一度在中國廣泛傳播,只是時間比較晚近。結構主義是伴隨“解構主義”而一同被中國人認識的,中國學界實際上不是站在“建構”而是站在“解構”的立場對“結構”進行理解,那么這無異于一場批判,這樣使得我們始終站在“結構主義”影響的末端而難以對其有全面客觀的評價?!敖Y構主義”已被認為是思想上的“落伍者”,我們鮮少用“結構主義”思維來“建構”我們的學術。
一方面是認識上的誤區(qū),一方面卻是中國學術的迫切需要。一部西學東漸史,我們不得不面對傳統(tǒng)文化失憶、西學不精的現(xiàn)實。而學術的提升、更新是構建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實現(xiàn)文化復興的必然要求,不僅需要繼承發(fā)展好文化傳統(tǒng),也需積極引進西方學術思想,用傳統(tǒng)文化思想和西方文化思想碰撞的火花共同演進新型社會主義文化。“結構主義”思潮在推動中國文化研究的浪潮中必將起到重要作用。
結構主義起源于西方語言學研究,也落腳于語言學研究,它背后的哲學史背景是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語言學轉向[1]。通過對符號、語言及心理的研究,我們在認識論上逐漸發(fā)現(xiàn)語言的不可靠,這時的心理學家和語言學家已經意識到,語言和言說僅僅是一種心理習慣的約定,語言和實存物之間并沒有實質關聯(lián),于是語言的存在價值或者語言的研究價值在于語言結構背后的價值意義。
列維·斯特勞斯將“語言”的結構研究成果應用到文化人類學的研究上,并不追問文化習俗發(fā)生的客觀現(xiàn)實指向,只關注族群習俗背后的“無意識”結構,還原此結構以找到族群文化的“集體記憶”,用以解釋一些文化現(xiàn)象,破解文化難題。列維·斯特勞斯將結構分為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表層結構通過感性直觀獲得,但深層結構則需要通過模式(模型)來認識,模式通過“分割”和“編配”,將表層結構的對象分解成各個單元,然后對各個單元按一定規(guī)則進行重組,在重組中再現(xiàn)對象的本質。[2]
結構主義思想深邃而獨特,結合中國實際,我們認為結構主義帶給我國文化研究幾點借鑒和啟示:
“共時性”方法即在語言或概念同一時空討論問題,不追究精神世界和客觀世界的歷史演化過程,打破因果關系原則,一掃“歷史”對學術的影響,使文化研究由縱向研究轉向橫向研究,由立體研究轉向平面研究。而中國的文化研究歷來重視歷史內容,習俗、語言歷史文獻的整理或闡釋一度成為中國文化研究主要方向,這體現(xiàn)了國人感性而發(fā)散的學術觀。我國學術研究偏重文化現(xiàn)象解釋,同時比較注重全面整體的介紹,相對缺乏對本質要點的提煉,缺乏原理性的概括,更少有語言邏輯方面的思考。在對待“歷史”的方法問題上,我們應該持有更加辯證的立場,既應該看到“歷史”研究的價值意義,也應該看到單一“歷史”方法研究的局限性。
結構主義的肇始是人類思想研究向語言的單一轉向,是思辨邏輯走向極致的結果。它將我們帶入純粹的思維之思(即對思維的思維),這說明西方現(xiàn)代學術方法深受近代認識論成果的影響,康德理性哲學影響深遠。而中國傳統(tǒng)學術思想整體上是缺乏思辨邏輯的,我們雖然有樸素的辯證法,但缺少系統(tǒng)的邏輯學,對于語言,我們習以為常,很少思考語言背后的深意。將語言看作高度邏輯的成果而重視起來,并將語言作為思維研究的工具,這是中國當代學術研究可以嘗試的新路。
對于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方法,有幾個關鍵問題值得我們注意:1.對于有效模型的獲取,模型是從理智出發(fā)對于經驗世界的理性構造,帶有明顯的理性(超驗)傾向,但它的操作性和推廣性需要進一步討論和證明;2.強調對表層對象的整體認知,也就是說,對現(xiàn)象的分析要站在文化全局的高度,兼顧到文化的方方面面;3.著重對元素之間“關系”的研究,不研究元素內涵;4.共時性,概念于同一空間下的比較,這一空間可能是構造的。
基于此,我們總結出的文化研究的基本方法為:先得出一個傾向性的結論猜想,再立足于基本現(xiàn)象,運用理智尋求現(xiàn)象中的“關系”,利用此關系模型將現(xiàn)象切割成基本單元,然后重組這些單元,并用重組結果證明預設結論(證明又帶有功能主義傾向)。
由此可見,這種方法還是秉持符合論的真理觀[3]。在這種方法中,關系模型的獲取異常重要,而在中外思想史上,一個很重要的關系模型就是“對立統(tǒng)一關系”。眾所周知,中國思想文化中的辯證法思想是普遍存在的(比如《老子》等),這說明中國學術思想具有應用“結構主義”做研究的基礎。但辯證法最終在中國文化主流中式微,考據(jù)和義理之學逐漸興起,考據(jù)與義理之學成為已有文化結構和秩序的捍衛(wèi)者,而不是解構者。以李幼蒸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中國學人致力于以符號學(受結構主義的直接影響)將傳統(tǒng)儒家思想文本內容符號化,然后編碼重組,希望得出中國文化的一些新的認識和結論,這可看作是應用結構主義思想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新嘗試。當然,結構主義方法還可以應用在更廣闊的文化研究領域。通過這些新嘗試,結合結構主義本身的特點,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新的啟示:1.其結論預設并不是隨意的,如果要應用在中國文化中,必須符合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和整體發(fā)展方向;2.面對豐富多樣的中國文化現(xiàn)象,要立足于現(xiàn)象的深層研究,尋找現(xiàn)象中的對立元素(包括中介元素),并且著重于對元素間關系的研究,可以選擇辯證法的基本原則;3.關系模型的制定同樣不能違背中國文化精神;4.按照結構主義思想,要重視文化效能研究。
列維·斯特勞斯強調:結構主義不探討“無意識結構”的來源。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將還原置于經驗世界的最初精神文化形態(tài),并不探問這些形態(tài)背后的意識來源,不考慮認識起源問題,于是,“主體”意識幾乎被消解。但我們認為,這是現(xiàn)代西方學術企圖顛覆西方思想傳統(tǒng)的一種說法。西方傳統(tǒng)學術因為受因果關系原則的固有影響一度陷入認知循環(huán),而現(xiàn)代西方學術試圖用結構主義來“解構”此思想傳統(tǒng)。
對于中國文化而言,其思想傳統(tǒng)主流卻為儒家的實踐哲學,是與西方非常不一樣的,我們習慣于考據(jù)訓詁之學,相對缺乏思辨邏輯和尋本溯源的探究精神,所以我們在引介結構主義的時候一定對此要有清醒認識,我們在落腳于文化結構研究的同時,有必要加強文化的意識本源探究,以彌補我們學術思想的不足。
清明節(jié)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清明節(jié)俗內涵的死亡觀念深入影響中國人的生活、習俗與信仰,清明節(jié)文化對于理解中國人的思想傳統(tǒng)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但對于清明文化的研究目前尚處在表象階段[4]。清明節(jié)研究散見于民俗學中,而我們對清明文化價值的研究卻沒有應有的展開,尤其是清明文化的內在價值沒有得到很好地梳理,對于整個清明文化價值的邏輯體系,我們也是不清楚的,而我們認為這是清明文化研究的關鍵。這里我們以清明文化價值的研究為例,嘗試將結構主義思想方法應用于中國文化的研究實踐。
按照前面總結的文化研究方法,我們首先應當把握清明文化的整體文化意蘊:清明節(jié)的內涵是明確的,它是中國人祭祀祖先的專屬節(jié)日,其內容包含圖騰禁忌、生殖崇拜和死亡意識等原始思維,清明文化逐漸融入中國的儒釋道文化,將儒家的治世理念和佛家的精神超越、道家的返璞歸真結合在一起,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對生命、對社會、對自然的基本認識和態(tài)度,“透過祭祀儀式溝通生死兩界,促進幽明兩界皆處于相通相安的和諧秩序狀態(tài)之中,從而更好地協(xié)調世俗人倫關系,建構家族血緣情感及其社會日常生活”[5]。
通過對廣府人清明節(jié)俗的前期研究,我們?yōu)榍迕魑幕瘍r值體系構建的預設目標是:清明文化價值體系是一個思辨邏輯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成為廣府文化的內核和動力。首先,通過對廣州、佛山、肇慶等廣府文化核心區(qū)域的走訪調查、匯總研究,不考慮歷史發(fā)展影響,我們可梳理出當前清明習俗活動中的價值對立因素:
“遵循”與“改變”:廣府地區(qū)清明習俗承續(xù)傳統(tǒng)的清明、上巳、寒食三節(jié)習俗,祭祖、踏青、寒食仍為主要活動,因循而成體例,具有繁瑣而嚴苛的程式。但是廣府地區(qū)發(fā)展了南方清明重生命的特點,受海洋環(huán)境的影響,其創(chuàng)新和改變意識較強,這就使得廣府地區(qū)的祭祖活動具有自身的特點。一方面尊重傳統(tǒng),一方面又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總體上傳統(tǒng)習俗保存較好,但獨具濃厚功利主義色彩。
“圖騰”與“禁忌”:清明節(jié)俗中的墓園文化、紙錢文化、祭品文化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對祖先的偶像崇拜,清明文化融合農耕文明的土地生命意識,體現(xiàn)生殖崇拜。而廣府地區(qū)的清明禁忌也很多,“忌食、忌穿、忌行、忌言”幾乎涵蓋了人類日常的方方面面。清明節(jié)期間,食物是異常講究的,上墳一般會帶熟的豬肉或燒豬、整只雞、3至5個糯米團、幾塊松糕、甘蔗,還有幾個雞蛋或是鴨蛋和白酒。拜祭完成即可食之,酒和蛋殼要灑在墳頭,有的地方還會用艾葉和以糯米、白糖,制作一種“清明粄”的食品。穿著要素樸得體,忌穿大紅大紫。行動時間和路線都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一般是清明第一天祭祀同族遠祖,第二日才祭祀各家近祖。在節(jié)日期間禁止亂說胡言、嬉戲打鬧,廣府人認為這些可能毀侮到先人。
“男性”與“女性”:男性作為清明祭祖的中心和主角,充分體現(xiàn)男權社會的傳統(tǒng)理念和男性宗族意識。在佛山地區(qū),清明節(jié)最主要的程序就是到祠堂進行拜祭,祭拜本村開村之人“太公”?!奥?lián)宗祭祖”體例中規(guī)定由本族中最年老的男性長者來主持祭祖活動,布置分工。此外,男性在祭祖活動中基本是沒有禁忌的。而女性的禁忌較多,女人不能參與分豬肉、上山祭掃等活動,孕期和經期更要回避,甚至有的地區(qū)明確規(guī)定女性不能參與整個清明祭祀。
“本族”與“外族”:廣府地區(qū)清明節(jié)明確為同宗同族人的精神盛宴,其內在具有強烈的血親理念和競爭意識,基本上不希望外族人參與,廣府人的解釋是這樣可以保持本族的好氣運。女婿這個角色是非常獨特的,他處在本族與外族的中間地帶,在廣府地區(qū),女婿是可以參與到清明活動之中的,但是有嚴格要求,比如佛山的習俗就規(guī)定,墳頭壓紙女婿須壓紅紙,其余血親壓白紙。
“自然”與“文化”:清明節(jié)在中國上古時期就與寒食節(jié)合二為一,其本身就蘊含著原始生殖崇拜,土地、墓地、自然、生命在清明節(jié)中具有濃厚的本源哲學意義,這是“自然”的一面。但在清明節(jié)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衍生了豐富的文化形式,不僅節(jié)日制度逐步完善,而且涌現(xiàn)眾多的清明文藝作品,其文化意義自不用言。而且,清明文化也與家族文化融合在一起,成為文化傳承的重要一翼?!白匀弧焙汀拔幕毕嗌嘞?,交織影響著中華文明。
“生”與“死”:廣府地區(qū)清明節(jié)俗內容本質是死亡的祭儀,是中國人對死亡意義的沉思。但廣府人在清明節(jié)日內容中卻表現(xiàn)出對生的極大關切,在清明節(jié)祈誦祝福內容中,我們可以找到很多對生者升學、升官、發(fā)財、長壽、健康等方面的祈佑內容。
“本真”與“功利”:清明節(jié)的整體意蘊是樸素的死亡意識和生死觀念,是人在洗盡鉛華,赤條條面對生命來源,接受生命體悟的本真狀態(tài)。但是廣府地區(qū)的清明習俗卻又有功利的一面,清明祭祖活動本身就帶有為生者服務的色彩。我們注意到,大多數(shù)的清明講究和禁忌也都是為生者而設立的,如獨特的食品帶有招好運的意味,在佛山,節(jié)日期間撒酒、撒蛋殼和壓紙更是帶有宣揚本族繁榮,向外族炫耀的意思。
按照結構主義方法,結合清明文化的整體思路,我們將上述對立中的因素重新編排組合,一條重組路線為:遵循—圖騰—男性—本族—文化—功利—生,這組路線充分反映廣府清明文化是一種男權社會的積極文化,它的核心理念為男性宗族傳承和生命發(fā)展意識,總體反映人類改造自然、向外進取的行為目的,它在清明文化價值中占主導地位;另一組路線為:改變—禁忌—女性—外族—自然—本真—死,與第一組形成鮮明對比,它代表了生命向本質沉潛回歸的一面,其價值傾向是對精神本源的內在訴求。
第二組價值與第一組價值形成鮮明對比,我們很容易看出,兩組之間形成對立統(tǒng)一關系?!案淖儭薄敖伞薄芭浴薄巴庾濉薄白匀弧薄氨菊妗薄八馈睘檩o助價值,“遵循”“圖騰”“男性”“本族”“文化”“功利”“生”為主流價值,通過輔助價值將主流價值提升到更充沛完滿的程度。我們看到這樣的價值傾向:改變是為了更好地遵循,禁忌是為圖騰服務的,女性以男性為中心,外族以本族為轉移,自然則是文化的基礎和升騰力量,只有面對死亡才能更好地生存(向死而生)。價值傾向展現(xiàn)了辯證邏輯的升騰力量。
于是,清明文化價值體系的基本框架業(yè)已形成:生死是核心命題,男性血親宗族、生存繁衍、外拓擴張為主流價值,女性外族、死亡沉潛、精神本源性為輔助價值,兩組價值以對立統(tǒng)一關系形成辯證的巨大張力,構成既閉合又開放的體系。
然而,由于中國文化的實際局限,此體系也需得到進一步的補充和證明:我們不能忽略中國文化的整體走向(歷時性研究)和最本質性的特征(意識起源研究)。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儒家思想自覺為中國文化的主流思想,它的路徑為內圣外王之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其基本價值追求。佛老思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們追求返璞歸真、清凈無為、天人合一,強調對生命本源的探尋和拷問。中國文化就在這兩股思想洪流中交迭而生,中國文化在辯證意味中將世界開拓出新的格局。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浸淫中的清明文化價值,也是符合這一整體文化走向的,它以死亡祭儀或死亡練習集中凸顯了中國人的生命倫理價值,以“生死”這組最宏大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帶出一整套辯證意味濃郁的價值體系。
以上就是我們以清明文化研究為例探討結構主義思想對中國文化研究的推動作用的一次嘗試。在這次嘗試中,我們能夠看到應用西方學術思想的可能性,也能看出這種應用并非易事。清明文化綿延千年,內涵深刻,清明文化價值體系的構建是一項復雜工程,僅僅依靠結構主義思想構建清明文化價值體系也是遠遠不夠的,清明文化得到更充分的研究有賴于學界更為深入地引介西方學術思想,并更好地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價值。而清楚的是,清明文化只是中華文化中很小的一部分,中國文化整體研究的進展需要更為開闊的思路革新,結構主義只為西方文化的冰山一角,但也將承擔起應有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