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河
從上世紀60年代后半期開始,中國刮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風暴,我的父親陳原也無例外地被卷入其中。記得在頭三年的疾風暴雨之后,1969年的9月份,父親被宣布“解放”,并要求第二天離開北京,和原文化部系統(tǒng)的數千名干部們一起,前往文化部“五七”干校,按照當時的說法是通過勞動鍛煉改造世界觀。
文化部五七干校主要區(qū)域位于湖北咸寧的一片圍墾的湖區(qū),是斧頭湖南端的一段湖汊,原名關陽湖,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起名為“向陽湖”。同時在鄂西的丹江口、武昌縣的金口等地也有干校的單位進駐。干校人員包括文化部機關的絕大多數干部,還有當時文化部直屬的各大單位,涵蓋各大出版社、北京圖書館(即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革命博物館、歷史博物館(即現在的國家博物館)、故宮博物院,以及其它幾十個相關文化單位的干部職工,加上家屬子女有6000多人。許多國內的文化大家都被“一鍋端”到咸寧向陽湖。這些文化人剛去的時侯十分艱苦,他們住在茅草棚,要用自己的雙手在荒野中打造出一個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但是這些文化人在這種逆境中工作也還是一絲不茍,非常認真,將近五十年了,他們自己蓋的房子至今還能住人,他們建造的橋梁至今還在通車。
當年11月,按照當時當權者的指令,要求父親立刻回京上交所住宿舍,把因風濕性心臟病在家休養(yǎng)的妻子和上小學的兒子帶到“五七干?!眲趧樱⑶姨貏e強調要求父親處理掉他保存的書籍。那時候,估計我父母都認為我們以后是回不來了。
父親在回京的短暫的幾天中淡定地處理了一切,在我大姐和大姐夫(當時我的二姐、三姐都已經離開北京到“廣闊天地”里去了,大姐在部隊工作)的幫助下打點好簡單的行裝,處理掉了多年來積攢在家中、放滿好幾個房間的書柜里心愛的書籍,包括這場風暴來臨前他潛心寫作的《鴉片戰(zhàn)爭》的未完成手稿。上交了家里的住房。父親臉上表情是平靜的,但是我想他的內心一定是五味雜陳,在現實的逆境中不得不承受,對未來依然抱有希望。
處理這些書籍的時候,我不由得想到在這風暴的三年里,父親依然鼓勵我們要多讀書。1966年9月,我家被“造反派”抄家,家里成排的書柜被貼上封條。在那個年代里,沒有學可上,沒有書可讀。我們家的孩子們和住在同一座樓里的鄰居的孩子(她家的遭遇也一樣)一起,時常在夜晚悄悄用水將封條浸濕,然后打開書柜將自家的書“偷”出來看,白天把封條原樣封好,把書藏起來,以應對“造反派”隨時會來的檢查。那個時期我們讀了不少書,受益匪淺。父親當時雖然行動不能自由,但聞之此事還是支持我們多讀書,要知道這在當時他不制止我們這樣做是要冒著巨大的風險的。
1969年11月下旬,12歲的我和母親與文化部干部的家屬們一起,在我父親的帶領下乘火車到達咸寧車站,在縣城的學校過了一夜后,家屬編為家屬連(主要由“一大隊”——文化部機關和“二大隊”——所謂“圖博口”的部分家屬子女組成),用大卡車運往武昌縣的金口鎮(zhèn)郊外(現為武漢市江夏區(qū)),占據了當時已經停課的一所農校作為根據地。父親在安頓好我們后即返回位于向陽湖的一大隊。如果沒有干校的直通車,兩地在當時的交通情況下單程要用至少一天時間。即使同在文化部五七干校,也只有節(jié)日才能同父親見面。
在金口,母親在家屬連參加勞動,以種菜為主。我一開始在干校于金口開辦的“五七小學”上學,老師由文化部系統(tǒng)各單位的干部客串,到該上初中時和家屬連的其他同齡孩子轉到當地金口鎮(zhèn)小學初中班上學,當然,其中有大量時間是和大人們一起勞動。
第二年四月份,向陽湖進入插秧大忙季節(jié),我們在金口的干校子弟們奉命到向陽湖支援春耕——當時的說法是“小孩沒腰,插秧有優(yōu)勢”——編為學生連下湖干活,住宿則在各自父母所在的連隊宿舍。這樣,我得以短暫地與父親在同一間集體宿舍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
每天早上,干校的大人們和我們學生連的孩子們各自整隊,在“軍宣隊”人員的帶領下跨過干校學員自己建設的“五七大橋”,進入已經圍墾的向陽湖,在劃分出來的不同地塊勞作。圍墾出來的耕地到處是泥沼,下田的“路”腳下泥濘不堪,水道縱橫,橫架在水面上的通道的往往是兩根沾滿了泥的圓木,常有人因此滑入水中全身濕透。那個季節(jié)是雨天多于晴天,當時上面的當權者提倡“大雨大干“,一般不會因為下雨而不出工。父親和他的同事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拼搏著。每天收工回來衣服上都是一身泥,待到泥干了就用手搓下來。
記得偶遇連隊吃炸醬面(這是難得的改善伙食),面條放在大水桶中,大家用兩尺長的大筷子來撈,父親是南方人,大約不擅長面食,半天撈不上一碗,于是我?guī)退麚疲豢曜右煌搿Kχ鴮ξ艺f,平時我不在他跟前時,遇到吃炸醬面他有時就放棄,直接去盛點米飯就著雪里紅咸菜湊合一頓,現在想來還有些心酸。
在難得的休息日如果遇到晴天,父親有時會帶我到池塘邊一起洗衣服,有時一起走幾里路去甘棠鎮(zhèn)“逛街”——在紅土的泥路上一邊走一邊把粘在鞋上的泥球甩出去——這是至今揮之不去的記憶。
1972年初,金口家屬連撤銷,我隨母親一起來到向陽湖與父親團聚,一家人住在一連炊事班旁邊的一間宿舍,算是安了家。那時父親曾在休息日與陳翰伯、范用等前輩會面,談天說地,議論時政,一起用煤油爐做點好吃的改善生活。會面地點有時在我“家”,有時在位于452高地的校部。
離開干校25年以后,我陪同父親重返向陽湖,受到時任咸寧地委辦公室主任的李城外老師和當地領導的熱情接待,父親寫下了 “六千人的汗水、淚水、苦惱和憂慮,還有一點希望,匯成向陽湖” 的題詞,我想這就是父親和他們那一輩人當時的心境。
1972年6月,父親奉調回北京工作。離開干校那天,我和父親一起坐在一輛解放牌卡車的露天車斗里,前往咸寧火車站,卡車在裸露著紅土的丘陵公路上上下下地顛簸著,卷起的塵土鋪滿全身,仿佛預示前面的道路依然存在著坎坷和艱辛。
這就是我父親的另一面,不同于一位學者、不同于一位領導干部形象的另一面。
(本文作者系陳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