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瀾濤
(廣東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 湛江 524088)
藝術雖然在表現形式上各有不同,但往往存在互通互融的一面。古代許多畫家以融通諸藝為榮。以王維為例,他不僅是大畫家、大詩人,同時也是大音樂家,談得一手好琵琶。古代像王維這樣熟悉多種藝術種類的通才型人物還有很多,而許多現代畫家也精通多種藝術門類。他們除了強調在詩書畫印的融通外,有的還對戲曲戲劇等其他藝術非常熟稔,例如李叔同是中國現代戲劇藝術的先驅,姚華、張充和等對戲曲有精深的研究。這些畫家在融通多種藝術門類時,常常借助詩歌將其藝術觀念表現出來。論藝詩涉及到的藝術門類眾多,主要可分為三大類:論畫詩、論書詩、詩論詩。
畫家的藝術實踐形式多種多樣,有的畫家專擅創(chuàng)作,有的畫家則兼通理論,如陳師曾、姚華、潘天壽等。陳師曾的繪畫理論代表作是“一史”(《中國繪畫史》)“一論”(《文人畫之價值》)。他的《中國繪畫史》是1922年應中華教育會的邀請赴濟南主講“中國美術小史”的講稿,是運用現代學術研究方法系統梳理中國繪畫史的開山之作?!段娜水嬛畠r值》則是20世紀以理論形式肯定文人畫價值之第一人。他接著又發(fā)表《中國畫是進步的》,再次與否定傳統的歷史虛無主義繪畫立場相抗衡。[1]這種超乎常人的歷史洞見在近現代畫壇頗為少見。陳師曾的好友姚華也認同其觀點,在《中國文人畫之研究序》和《朽畫賦》中贊同了陳師曾的文人畫立場。在《中國文人畫之研究序》中,他強調文人畫優(yōu)于畫工畫之處在于其思想性,“畫家之真,屢貽鶩犬之誚。所擇不同,天淵斯判。若夫,由近窮遠,即虛取實,冥心獨往,博證多資,智挾非馬之才,心嫻雕龍之伎,通譜書于虔禮,會品詩于表圣,則文人優(yōu)為之?!盵2]301923年,陳師曾逝世。次年,姚華作《朽畫賦》贊頌陳師曾畫作,再次肯定了文人畫的價值立場:“縱俗論之或寬,固無當于得失。惟膏澤于詩書,斯披文而耀質,循規(guī)矩于己安,故嫻妙于斯術。”[2]34正是因為民國初年如陳師曾、姚華等繪畫理論家堅持文化畫立場,才使得中國畫在20世紀初大規(guī)模西化浪潮中依然保存了鮮明的民族特色。姚華的繪畫理念以詩歌形式得以整體展示的是他的《論畫三首》。其一:“物理何堪盡入圖,詩心裁剪貴探珠。象外玄虛太超妙,要人得悟有參無?!笔菑娬{畫家在裁剪外在事物時需有所選擇,表明裁剪時“詩心”的重要性。其二:“畫爭立意盡人知,意內須從言外思。晚唐名構無多語,著筆宜參花草詞。”則是強調繪畫時立意的重要性,并以晚唐詞為例說明畫作如何出新。姚華作為民國初年北平畫壇的代表人物,其藝術橫跨詩文、繪畫和戲曲等多個領域,他與陳師曾的畫論觀點在當時北平畫壇傳統派中頗具代表性。姚華除了這類總論型的論畫詩外,還有許多論畫詩散見于《弗堂類稿》中,主要分為評價歷史畫的詩、評價現代畫家的詩以及關于穎拓畫論的詩等。例如1917年彰德古冢出土大量唐磚,姚華購得兩塊,他接連創(chuàng)作三首論畫詩贊嘆磚畫之精美。如《題(唐)畫磚》:“古磚妙墨從來貴,一體兼之益見奇。自喜荒齋擅雙美,從今著錄費千思。文章合傳原諧誼,題目正名駢與枝。更速冰川書秀句,縱然殘破亦風姿?!庇秩纭对兕}(唐)畫磚》:“東游謁圣瞻遺像,宋刻依稀殿后圖。自昔當風存品格,于今方面見豐腴。千年論畫惜無史,雙甓及時尚此模。不信唐賢成上古,薄才苦索費工夫。”這是在感嘆唐代畫磚流傳至今,搜集、保存皆為不易。
除了評價前作外,姚華也評價許多同時代的畫家,如陳師曾、吳昌碩、方伯務、王夢白等師友。對于老友陳師曾的畫作評論主要以題畫詩的形式,《為方瑞生題師曾畫》《題陳師曾寫蘭賀楊潛庵》《題師曾荷花幅子》《器刻師曾梅花》《師曾牽?;ㄝS子》《師曾墨竹卷子》等皆在題畫同時亦評價畫作之得失。在品題陳師曾的畫作時,他創(chuàng)作了兩組數量眾多的論畫詩:《題師曾畫石帚詞冊子》和《菉猗室京俗詞題陳朽畫》。這兩組題畫詞,前一組是陳師曾以姜夔詞為意旨所作之畫,姚華題詞其上;后一組則是陳師曾以北京風俗為意旨創(chuàng)作的組畫,姚華論其畫作。如《玉樓春·打鼓挑子 又稱收破爛》中記錄的北京的收破爛的習俗:“何人運去家初落,恰趁饑來聲橐橐。千金不識玉東西,也抵星星鈔子薄。可憐望帝春風魄,淚里聞聲聲轉惡。過時金紫更誰收?又況人間輕玉帛?!庇捎谝θA與陳師曾在畫理和畫法上的相似性,因此他為陳師曾創(chuàng)作的論畫詞更多是注重畫作內容的描述,較少技法或畫理的評價,這也可視為兩人藝術理念接近的證明。
繼陳師曾、姚華之后,現代畫家中在繪畫理論上較有建樹的是潘天壽。潘天壽早在1926年就編寫了《中國繪畫史》,并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此后,他還編寫了《中國書法史》(1933年)、《中國畫院考》(1943年)等多部藝術著作。潘天壽對畫史十分熟悉,對于不同時代畫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了然于胸,因此在《聽天閣詩存》中以《論畫絕句》為題評價了繪畫史上20位著名畫家的創(chuàng)作得失。第一首詩評價的是顧愷之:“神妙無方迥絕塵,游絲風格至今新。妍媸莫論先張陸,千古傳神第一人?!蔽簳x畫家顧愷之在畫法上獨創(chuàng)的“游絲描”具有很高的藝術性,“游絲風格”即指此技法?!皬堦憽敝傅氖菑埳砗完懱轿ⅲ呓詾槟铣瘯r期的畫家。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曾記載:“陸張皆效之,終不及矣”,指的是陸探微、張僧繇均曾效仿過顧愷之的畫,然而美丑立現,不可比較。潘天壽將顧愷之的畫譽為“千古傳神第一人”,這是對顧愷之畫作的極高評價。顧愷之在畫論上提出了“以形寫神”、“置陳布勢”等觀點,對謝赫建立“六法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第二首評價宗炳:“撫琴直令眾山響,可羨澄懷宗少文。丘壑棲遲何礙老,臥游情趣自超群?!弊诒悄铣萎嫾?,擅長書畫、音樂,所著《畫山水序》是最早的山水畫論。在《畫山水序》中他創(chuàng)建性地提出山水是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客體,“萬趣融其神思”,“暢神而已”?!端螘ぷ诒鳌分杏涊d:“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薄皳崆僦绷畋娚巾?,可羨澄懷宗少文”是在贊嘆宗炳的琴藝卓絕,聽之可令人澄懷觀道。此外,他還評價薛稷、王維、張璪、徐熙、董源、巨然、蘇軾、米芾、鄭思肖、黃公望、倪瓚、吳鎮(zhèn)、徐渭、董其昌、八大山人等20位畫家。由于潘天壽精通畫史,在評點每一個畫家時皆能抓住所評畫家的特點及在畫史上的貢獻,因此,他的論畫詩也可看成是一部微縮的中國繪畫史。在評價王維時,他抓住的是王維的“詩畫一體”論:“孰信前身是畫師,詩中有畫畫中詩。須知雪里甘蔗樹,早證散花說法時?!痹谠u價張璪時,則抓住他“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繪畫主張:“心源造化悟遵循,雙管齊飛如有神。一自輞川人去后,南宗衣缽屬何人。”評價董源則點出他畫作“平淡天真”的特點:“一片江南景色新,董源平淡自天真。米家月旦靡多語,神格兼全無等倫。”潘天壽也有以題畫形式創(chuàng)作的論畫詩,如《題白陽山人墨菊》《題擬石濤山水軸》等??傮w而言,集中體現他繪畫觀點主要還是《論畫絕句》中20首論畫家的畫史地位的詩作。
陳師曾、姚華、潘天壽是現代以來不同時期有代表性的論畫詩人。除了這四位畫家外,張大千、王伯敏、阮璞等畫家也有不少論畫詩作。張大千的論畫詩多以具體畫作為對象進行評價,王伯敏的《半塘齋論畫二十首》《山水畫學引》等論畫詩對畫理、畫技、畫論均有探討,阮璞則在《論畫絕句自注》中闡釋其畫學觀點。
繪畫與書法在用筆和立意上原本相同,因此,許多畫家精通書法亦不為奇。李瑞清辭去兩江師范學堂督學之職后,為供養(yǎng)一大家人口衣食日用,不得不在上海以鬻書為生。他在《鬻書后引》中詳細解釋了自己鬻書謀生之無奈:“家中老弱幾五十人,莫肯學辟谷者,盡仰清而食,故人或哀矜而存恤之,然亦何可長?亦安可累友朋?”他聽從他人建議積極書法創(chuàng)新,以獨創(chuàng)的顫筆入書,正是他“求篆于金”、“求分于石”的書學思想實踐?!队衩坊ūQ書斷》中較為系統地闡釋了其書學基本觀點,例如他強調人品的重要性,“學書先貴立品”;還強調學書之人需多讀書,“學書尤貴多讀書”等。李瑞清在詩歌中很少直接論及書法,但是在題跋中充分了闡釋了他的書學思想。在《自臨毛公鼎跋》中他認為學書當從篆書始:
伏處滬濱,五年于茲矣。今年余年五十,遠道門人集資,欲為余輯刻著述詩文以傳。余知術短淺,學殖荒落,生平偶有述作,固無可觀者。國變以來, 散佚亦略盡矣。近亦間有所作,多詼詭荒唐,諧謔卮言而已, 詎可以示通人碩士? 近鬻書,因臨《毛公鼎》一通, 影印之以塞諸門人之望, 使知學書必從學篆始。[3]147
他在《跋自散氏盤全文》中再次強調學篆的重要性:“余近寫《鄭文公》, 好習《散氏盤》, 因為臨之。他日學書有悟, 當知古人無不從鼎彝中出也?!盵3]148晚年的李瑞清積極進行書法改良,聽從沈曾植、秦幼蘅的建議“納碑入帖”,“余幼習鼎彝,長學兩漢六朝碑碣,至法帖了不留意。每作箋啟則見因躓,昔曾季子嘗謂余以碑筆為箋啟如戴磨而舞,蓋笑之也。年來辟亂滬上鬻書作業(yè),沈子培先生勖余納碑入帖,秦幼蘅丈則勸余捐碑取帖,因以暇日稍稍研求法帖,酷暑謝客,乃選臨《淳化秘閣》、《大觀》、《絳州》諸帖,其不能得其筆法者,則以碑筆書之?!盵3]156在跋文中除了闡釋自己的書學思想外,也評價歷代碑文之得失,這主要體現在《節(jié)臨六朝碑跋·十四則》《玉梅花盦臨古各跋》等詩歌中。他夸贊《臨張猛龍碑》“新得宋拓張猛龍碑,用筆堅實可屈鐵,景君之遺也。下開率更”,評價《臨鄭文公碑》“余每用散氏盤筆法臨之,覺中岳風流,去人不遠”,評價《臨西晉宣帝之白帖》的書藝“筆筆如鐵鑄之”。正是李瑞清不斷地學習前人筆法,以之為參考,積極變革自身書藝,使得他的書法呈現出變化曲折、多重面貌的特點,對現代書法變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潘伯鷹為學嚴謹,好詩書。1949年,他作為章士釗的秘書從香港飛赴北平參加談判之時,忙里偷閑亦不忘逛逛當地的書店、碑帖店,找尋碑帖店中的各色藏品。潘伯鷹對詩文、書法素有研究,著有《南北朝文選》《黃庭堅詩選》《中國書法簡論》《中國的書法》等。在他的《玄隱庵詩》中,隨處可見他讀詩、評書的詩作。從《讀陶詩》《夜讀東坡陳孟公詩感憶林孟公巴黎因次其韻》《夜檢諸詩》《和唐人詩四章》等可看出他對于詩歌衷心的喜愛。潘伯鷹不僅喜歡詩歌,還愛好書法。陳聲聰對潘伯鷹的書法十分欣賞:“伯鷹帖學功深,學習極為廣泛,寫過東坡、山谷;于元代,喜趙松雪、鮮于伯機,以為其功力是不可及的。草書則肆力于右軍《十七帖》與孫過庭《書譜》,楷書完全學褚?!盵4]潘伯鷹愛好書法,常常練字至半夜。《學書偶作》中他勉勵自己珍惜時光、勤于書藝,“蒼狗凌天幻,驚蛇躍紙來。嗜憐同土炭,勞豈獨筋骸。佳興無多子,晴光更幾回。且勤池畔墨,莫待劫余灰。”《燈下學書漫興》詠嘆自己對于書法的摯愛之情,“壚虛篆冷斷微焚,猶愛攤碑究闕文。皮袴昔嘗思馬援,練裙宛欲得羊欣。平生志事矛攻盾,老去情懷水化云。誰信夜燈輝白發(fā),慣將矻矻謝紛紛。”詩人覺得平生諸事皆如云似水般飄流而去,只有書法常練不綴不負工夫。他練習書法20余年仍感不足,感慨自己學書成癡不能自已。正如他在《書狂》中所言:“學書孟浪秋復春,廿年但恨無古人。筆稍近古轉自恨,此中無我安足云。畫沙折股法未絕,我雖異古寧當分。何時今古付雙遣,且今且古成一軍。悲愉馳驟紛玄云,蕺山入夢浮鵝群。可憐心力蠅攢紙,卻愛千秋紙上塵。”詩人悲嘆自己雖然多年練習,書藝稍近古人,可惜卻無自己的風格。這當然是謙遜之詞,但從詩人的感嘆中不難看出他對于書法的癡戀之情。
潘伯鷹不僅自己練習書法,還喜歡與友人交流學書心得。他與沈尹默、喬大壯、曾履川等書法名家常有詩詞唱和,其中與沈尹默最為契合。1940年代潘伯鷹在重慶銀行任秘書時與沈尹默相識,以后交往不斷。他常常與沈尹默詩詞唱和,《沈監(jiān)察詩中有塵無我閑之句次韻詰之》《余習見寬贊少得或謂可習褚蘭亭沈監(jiān)察云是以水濟水也曷取伊闕佛龕或孟法師學之乃習孟碑二十通題其后以呈沈公》《沈監(jiān)察以蜀語下江人入詩因同作》皆為二人唱和之作。潘伯鷹與沈尹默書法淵源相似、旨趣態(tài)度相近,因而二人可說是互為師友、共促共進。
潘伯鷹帖學功力深厚,曾苦練過王羲之的《十七帖》、孫過庭的《書譜》等。他曾接連創(chuàng)作九首《題十七帖》,論述其學書心得。其一:“右軍十七帖,多與周益處州。文字少斷缺,辭旨甚易求。郁然見素志,使人思前修。藉令書不工,猶足傳千秋。吾嘗夢見之,豈弟摯而周。日摩三兩行,使轉勞冥搜。徒知玩點畫,何以異刻舟。”這首詩贊頌《十七帖》流暢勃郁,以氣勢勝,勸誡學書者不可糾纏于點畫,認為這無異于刻舟求劍。其四:“傳聞虞安吉,筆法未嘗見。年老欲乞外,位卑敢辭賤。此子定何賢,顧得右軍薦。吹噓辭獨懇,中表附攀援。欲堅刺史諾,小郡出青眄。當時事若何,千歲過如電。留玆龍虎跡,吉也得佳傳?!边@首詩評論的是王羲之的《虞安吉帖》?!队莅布肥峭豸酥蛞嬷荽淌吠扑]虞安吉作其下屬的信函。從這首詩中不難讀出潘伯鷹因酷愛王羲之的草書妒忌虞安吉“此子定何賢,顧得右軍薦”。這種妒忌顯得有些憨直可愛。其九:“髫齓始讀書,黽勉歷歲月。豈不通其辭,終有一塵隔。中年飽憂患,乃漸與之接。反復味其言,一一先我設。百世真可知,慷慨更嗚咽。識途恨不早,晚蓋及今決。安敢謝時人,芻豢良所悅。流觀右軍帖,將謂求筆訣?!痹娙烁袊@自己啟蒙日遲,恨不能多多揣摩學習,可見其熱愛之切。除了《十七帖》外,潘伯鷹還有其他論書法的詩,例如《題瘞鶴銘》評論摩崖石刻《瘞鶴銘》,《云峰寺祖堂山門有康熙磁版作第一名山四字深得天發(fā)神讖碑神采賦寄吳與沈尹默監(jiān)察》評論云峰寺上康熙所題“第一名山”四字。
啟功書法秀雅大氣,頗有書卷氣。他的書學思想許多是以論文和隨筆的形式闡釋,例如《關于法書墨跡和碑帖》《〈平復帖〉說并釋文》《〈蘭亭帖〉考》《題〈張猛龍碑〉》《孫過庭〈書譜〉考》《〈張猛龍碑〉跋》等都是專門談碑帖的論文。他的《論書隨筆》分三部分,分別從“論筆順”、“論結字”、“瑣談”三個方面談書寫之道。他的《論書札記》采取語錄體,解答書法練習中的常見問題,如:“或問臨帖苦不似奈何?告之曰:永不能似,且無人能似也。即有似處,亦只能略似、貌似、局部似,而非真似?!盵5]248除了論述書法的論文、隨筆外,他的論書詩也數量繁多,主要結集于《論書絕句》。《論書絕句》共100首,所論碑帖以百數計,可以稱之為一部縮寫的書法史和書法研究史。如《喪亂帖》(三)所論為王羲之的《喪亂帖》:“大地將沉萬國魚,昭陵余匣劫灰余。先塋松柏俱零落,腸斷羲之喪亂書?!痹撛娛拙浣榻B了《喪亂帖》的創(chuàng)作背景?!秵蕘y帖》卷首注明“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言明當時戰(zhàn)亂帶來的家庭慘劇,該詩寫于抗戰(zhàn)之際,亦為喪亂之時?!叭f國魚”指的是人被洪水所吞沒化身為魚。第二句指出《喪亂帖》原本雖隨唐太宗殉葬,但留下了摹本《萬歲通天帖》及日本所傳摹本。第三、四句是詩人聯想到自己的先塋被毀棄,再看王羲之的《喪亂帖》自然傷心斷腸。在注本釋言中,他提及:“喪亂帖筆法跌宕,氣勢雄奇。出入頓挫,鋒棱俱在,可以窺見當時所用筆毫之健?!盵5]6可見,啟功對《喪亂帖》的流傳及特點是非常了解的。除此之外,他還論述過歷史上非常著名的其他碑帖,如《蘭亭序》(四)、《曹真殘碑》(二十五)等。以上這些論書詩可以說是啟功對于中國書法發(fā)展史系統而全面的檢閱。
現代畫家中有許多原本就是詩人出身,他們對于詩學有精深的研究,因此評價他人詩作時也顯得游刃有余。陳曾壽是“同光體”詩派的后期代表詩人,他延續(xù)前期陳衍、鄭孝胥、沈曾植、陳三立的詩歌風格,堅持“詩為心聲”的創(chuàng)作理念,讀其詩作可見其人。他不僅創(chuàng)作大量詩歌,而且也評價他人詩歌創(chuàng)作之得失。陳曾壽沒有專門的詩歌論著,《讀廣雅堂詩隨筆》是一篇借評張南皮詩集《廣雅堂詩》闡釋自己詩學主張的隨筆。在《讀廣雅堂詩隨筆》中他說明用典的原則:“用事有兩類,一神化無跡,一比附精切。自古善用事者,斷推老杜,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也?!啤肿蠲?,蓋化實為虛,非堆砌故事者所能夢見?!苯又忠蕴K東坡、顧炎武的詩歌為例,證明用典貼切自然之不易。陳曾壽受其家風影響,祖父陳沆的詩風即以“清蒼幽峭”見長,而他的授業(yè)之師關棠在詩風上也強調詩歌“以真為貴”,因此他的詩歌風格以沉穩(wěn)凝重為主。他特別喜歡黃庭堅,從《讀山谷“忍持芭蕉身,多負牛羊債”詩句有所感,用其韻,為十詩》可以得見?!叭坛职沤渡恚嘭撆Q騻闭Z出黃庭堅的《胡朝請見和復次韻》中“忍持芭蕉身,多負牛羊債?;X龍不稱冤,易致等拾芥”。陳師曾喜歡黃庭堅的原因首先是重其人格,他在和詩中毫不猶豫地表示“學詩作黃語,學道執(zhí)黃戒”。此外,他還在《予詩學山谷畫師子久兩事皆不成戲成此詩》中稱“天下無雙雙井詩”,亦為明證。
出于對蘇軾、黃庭堅的喜愛,陳曾壽的詩論詩也是以宋詩為標準。他的詩論詩主要是以題寫詩集的形式出現,如《書玉溪詩集后》《書廣雅詩集后》《書梁文忠公遺詩后》《書誠齋集》《書江弢叔詩后》《書杜集后》《書梅泉今覺盦詩集后兩首》《讀劍南詩》等。他對杜甫的憂患意識深表敬佩,曾先后兩次題寫杜甫詩集:“狼狽國風手,飄搖黃屋憂。致君終不遂,為客竟長休。衣缽三宗在,江河萬古流。神方誰檢得,撼樹任蚍蜉”(《書杜詩后》);“風騷而后此英靈,漂泊江湖一客星。猶有精誠動天地,虛蒙記識到朝廷。奄奄櫪驥寧辭辱,的的高鴻不易冥。幕府身容托疏放,誰知心苦忍伶俜?”(《書杜集后》)這是從個性人格的角度論杜甫的詩。他欽佩杜甫憂國憂民的責任擔當,“致君終不遂”,“奄奄櫪驥寧辭辱,的的高鴻不易冥”,雖忠君之意猶在,然“為客竟長休”“漂泊江湖一客星”。聯想到陳曾壽為恢復滿清做出的種種努力,與其說他欽佩的是杜詩的語言魅力,不如說他從杜詩中讀到了自己的影子。因為他強調詩歌的憂患意識,不作輕浮誑語,因此,就不難理解他對浮艷的“誠齋體”頗有微詞:“探湯絕筆見心期,詩格誠齋不厭卑。慣以纖新娛俗眼,還將狡獪出偏師。拔奇卻有驚人技,白戰(zhàn)曾無寸鐵持??傲w虞公身死日,堂堂博得一聯詩?!?《書誠齋集》)陳曾壽不喜歡楊萬里的《誠齋集》,稱之為“詩格誠齋不厭卑”。之所以他反感誠齋體的詩風,只因為“慣以纖新娛俗眼,還將狡獪出偏師”。他認為《誠齋集》不僅語言纖巧媚俗,而且還會對后來的詩風做出錯誤的示范。陳曾壽之所以不喜歡“誠齋體”這種活潑風趣的詩歌風格,恐怕與他強調詩歌的社會教化功能以及嚴謹端正的詩歌追求有關。因此,也不難理解他對于李商隱亦略有微詞:“幾多惆悵負華年,恩怨紛紜只惘然。盡托門庭夸彩筆,終迷閶闔誤鈞天。私書約后亡機否,好夢成時枕手眠。能使柳枝驚問訊,不妨幽憶寫黃泉?!?《書玉溪詩集后》)他對于李商隱詩歌中深情綿邈、迤邐精工的特點頗不以為然,認為“盡托門庭夸彩筆,終迷閶闔誤鈞天”。陳曾壽還有一些詩論詩是評價時人之作,其中《書梁文忠公遺詩后》評價的是清代梁鼎芬的詩集,《書江弢叔詩后》評價的是清代江湜的詩集,《書梅泉今覺盦詩集后兩首》評價的是民國詩人周梅泉的詩集,說明他對于詩歌有寬泛的閱讀視野和積極的介入態(tài)度。
陳聲聰對于詩歌素有研究,他著有《兼于閣詩話》《荷堂詩話》《填詞要略及詩評四篇》等詩話專門評論詩歌。在他的《兼于閣詩》中作有《論詩絕句四十八首》評價晚清民國期間的舊體詩人。組詩共48首,每首詩點評一位詩人,涉及梁啟超、梁啟超、樊增祥、陳散原、陳滄趣、陳木庵、曾重伯等。他評價梁啟超的詩:“早歲登高快一呼,變風變雅氣何粗。飲冰內熱奚由解,終與前人共步趨?!绷簡⒊置嫳抑魅耍虼擞小帮嫳鶅葻徂捎山狻币徽f?!敖K與前人共步趨”是贊嘆梁啟超的詩引領時代風氣。他評價樊增祥的詩:“能事才人信不難,風詩洗凈世酸寒。灞橋月色黃于柳,曾作貞元樂府看?!狈鱿閯e字樊山,為清末同光體詩人。他一生勤于創(chuàng)作,遺詩3萬余首,更有上百萬言的駢文。陳聲聰認為他“能事才人信不難”,指的正是他突出的創(chuàng)作能力。樊增祥的詩歌長于用典,歡娛能工,不作酸寒語,因此評價他“風詩洗凈世酸寒”。樊增祥的詩歌風格受唐詩影響較深,因此說他“曾作貞元樂府看?!标惵暵旊m然畫名不彰,但卻是現代重要的詩歌評論家。他的詩論詩見解精到、語言簡潔,其《兼于閣詩話》《荷塘詩話》等都是了解近現代舊體詩人創(chuàng)作特點的重要資料。
啟功對于書畫、文物鑒定方面成就卓著,著有《詩文聲律論稿》《古代字體論稿》《漢語現象論叢》等。在他的《啟功韻語》中,組詩《論詩絕句二十五首》《論詞絕句二十首》專門評價歷代詩詞作品。啟功論詩論詞不從個人立場出發(fā),不對詩人詞人進行道德評價,這顯示出他作為文學史家的本色?!墩撛娊^句二十五首》第一首即綜論:“唐以前詩次第長,三唐氣狀脫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元明以下全憑仿?!眴⒐φJ為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的,唐詩是“嚷”出來的,宋詩是“想”出來的,而元明清的詩是“仿”出來的,短短四句話將中國古代不同時期的詩歌特征概括得清晰明了。他從《詩經》論起:“世味民風各一時,紛紛箋傳費陳辭。雎鳩唱出周南調,今日吟來可似詩?!边@首詩不僅點出了“國風”在《詩經》中的重要性,而且也說明《詩經》的創(chuàng)作來源豐富,不同地域的民歌口語皆為源頭,這一評價鮮明概括出《詩經》的基本特征。他除了論述《詩經》《楚辭》外,還對不同時代的詩人風格進行概括。例如評價李白:“千載詩人首謫仙,來從白帝彩云邊。江河水挾泥沙下,太白遺章讀莫全”;評價杜甫:“地闊天寬自在行,戲拈吳體發(fā)奇聲。非唯性僻耽佳句,所欲隨心有少陵”;評價蘇軾:“筆隨意到平生樂,語自天成任所遭。欲贊公詩何處覓,眉山云氣海南潮”。除了評價詩人詩作外,他還有《論詞絕句二十首》評價詞人。例如評價溫庭筠:“詞成側艷無雕飾,弦吹音中律自齊。誰識傷心溫助教,兩行征雁一聲雞”;評價李煜:“一江春水向東流,命世才人踞上游。末路降王非不幸,兩篇絕調即千秋”。啟功詩書兼工,他既有詩論詩,也有書論詩。從數量上看,他的論書詩遠較詩論詩為多。與他記錄生活起居內容的詩詞不同,他的論書詩嚴謹大氣,這恐怕與他重視詩書、重視詩教的意識有關。
除了像陳曾壽、陳聲聰、啟功這類以組詩形式評論詩歌的畫家外,還有許多畫家的詩論詩散見于詩集中。陳師曾作有《論詩三偈》。其一:“嘔心刻意苦無多,其若天音微妙何。領得數聲言外旨,真須餓死亦高歌?!逼涠骸安荒茴D挫不深沉,莫向凡夫眼孔尋。若自靈根發(fā)奇艷,始知翦采綴華林?!逼淙骸皽Y淵文字古波瀾,衣缽精微淡處參。直到脫離一切相,莊嚴八寶任揮彈。”陳師曾的詩論詩不是評價某一個詩歌潮流或詩人,而是論述詩歌創(chuàng)作心得,類似于詩歌創(chuàng)作論。他認為詩歌需嘔心刻意而作,不可隨意為之,“莫向凡夫眼孔尋”。從陳師曾的詩歌觀我們可以看其父陳三立的詩歌觀對其產生的影響。
論藝詩是中國現代畫家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容,深刻體現了這些畫家對于中國傳統繪畫、書法和詩歌的發(fā)展歷史和藝術觀念的認知。與系統性的藝術理論著作不同,借用詩歌的形式闡釋藝術觀念不僅言簡意賅,而且在只言片語中更能點破問題的要害,常常能言人所不能言之處。系統梳理現代畫家的論藝詩,對于理解畫家的藝術觀念,豐富畫家的藝術認知起到了重要的輔助作用。這些論藝詩的創(chuàng)作提醒我們除了關注畫家的繪畫創(chuàng)作外,對于畫家多樣的藝術成就也應給予更多的聚焦和考察。
參考文獻:
[1] 李運亨,張圣潔,閆立君.陳師曾畫論[J].北京:中國書店,2008:178.
[2] 鄧見寬.姚茫父畫論[J].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
[3] 李瑞清.清道人遺集[M].合肥:黃山書社,2011.
[4] 陳兼與.回憶潘伯鷹先生[M]//潘伯鷹.玄隱庵詩.合肥:黃山書社,2009:313.
[5] 啟功.論書絕句[M]. 趙仁珪,注釋.上海:三聯書店,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