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金娜
小時候,我還一直是個“小干部”呢。小學六年,從小隊長一路干到三道杠,中間沒休息。
我小學第一任班主任王老師是個高大白膚的年輕女人,教語文。她不喜歡也不擅長管束學生,發(fā)脾氣的時候就喊兩聲,可因為缺乏刻薄語言,沒多少恐嚇力。恢復冷靜后,她常精疲力竭地倚在講桌旁,傷感地捏弄粉筆,向窗外望去。
我并不是班里學習最好的學生,但語文成績好,個頭又高,在一幫小孩中顯得老成。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大概有一種能力———緊張時嗓音會生出一種凝重的顫抖,總像要宣布什么重大科學發(fā)現(xiàn),說話時其他小朋友很容易靜下來聽。王老師鼓勵我參選班干部,我從此進入少兒政途。雖然跟選?;ㄏ啾?,學生干部選舉缺乏捉摸不定的浪漫主義情調,但唱票時自有它鼓動人心的妙味??匆姾诎迳献约好窒旅嬷鹨辉鎏淼摹罢弊郑€好那時候不愛笑,狂喜都捂在心里。
當上小干部后,我開始踐行之前所向往的俠義精神。對付自習課在后排搗亂的男生,我很少記名,只把田字格本卷起來打他們腦袋,打完就完事,他們還挺受用地傻笑。只要不出大事,我在老師跟前的匯報永遠是人頭齊整,歲月靜美。每當寒暑假回來,同學分期分批堵到我書桌前,請求延遲交暑假作業(yè)。他們中有的人和我關系很好,有的一般,但神情全都那么懇切凄慘,縮著肩膀從牙縫里發(fā)出嘶嘶的寒音,像困在暴風雨里的登山客。我于是咬牙去跟老師說自己還沒寫完作業(yè)(有時候是實話),撒著嬌要求寬限?;匚輹r聽到拍桌子的歡呼聲,立刻對先前丟臉的表演感到釋然。
午休時間,班里總有些吃多了碳水化合物的男生在走廊里用水槍打仗,頂風作案。被抓后,值周生就來找班級負責人。我便趁人不注意把值周生哄到走廊盡頭,摟著肩膀談判,保證等輪到我們班值周時,一定給對方班級的紀律和衛(wèi)生額外加分,或者抓到違紀生時免費放人三次之類。我當時是還沒看過《教父》,不然保不齊會壓低嗓音,擠出雙下巴說,“我會給你一個你不會拒絕的條件……”
有一次,班里一個頑皮女生在校門外地攤上偷了幾張賀卡,被告到學校。王老師找學生家長談話,進行得似乎很不順利,因為事后我去辦公室送作業(yè),看見她一個人坐在窗下抽泣。那正是讓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窗外蟬音起伏,像忽遠忽近的電流聲。辦公桌上堆疊的卷紙被太陽烤出濃澀的墨味。王老師的臉頰按在手里,脖子因為充血而變成紫紅,逆光給她彎曲的輪廓裱上水溶溶的金邊,是一幅奇異的受難圣母圖,我不知道怎么辦。王老師聽見我進屋,沒有倉皇整理儀容,也不問我傻站著干嗎,依然把臉放在手里。我們倆就那么一站一坐,在慢慢逝去的陽光里一起待著。事后我覺得很感動。
我的第二個班主任是個不快樂的年輕男人,不喜歡孩子,也無法消化自己流落到小學當老師的命運。夏天里,他最喜歡的一種體罰是讓我們在門窗關閉的教室里全體起立,長時間做“大臂向前看齊”。那是一種既無聲又不留痕,但能夠迅速讓人肢體麻木、心神失常的消遣。加上教室本來就是個可大可小的奇怪地方,突然全體站起來,黑壓壓的頭顱朝天棚頂去,給人一種異常臃腫的壓迫感,好像空氣都被抽走了。我們伸直蠟黃的手臂,很快陷入不可控的顫抖,模樣非常愚蠢。班主任就在那汗味淋漓的森林里踱步,一邊帶著哀涼的笑容,發(fā)表對于我們未來的悲觀預測??匆娬l因為胳膊酸了而破壞身體的直角形狀,他就高興地豎起指頭,宣布全體增加5分鐘。有時他累了,回辦公室休息,讓我替他監(jiān)督。我就側身倚在門口,用啞語提示大家,什么時候能夠坐下休息,什么時候要瞬間起立變形,心臟狂跳不止。心里感嘆游走在黑白兩道的不易。
六年級時我升到大隊委員,戴上了三道杠。每天早晨梳洗時,最重要的收尾就是把三道杠妥帖地別在左臂衣服上??粗R子里用別針別住的小白膠片,三道杠之間勻稱緊實的排列,紅與白的搭配,在我眼里都具有雋永的數學美。上學途中坐在爸媽自行車后座上,看到戴一道杠或兩道杠的小孩,就忍不住替那紅杠之外遙遠凄涼的空隙感到難過,全忘了自己曾經心存敬畏地戴過它們好幾年。碰見同樣戴三道杠的小孩,才彼此正眼相掃,交換像電流一樣酥酥流過的贊賞與榮譽感,心中特別對味。
也常常在自習課上被叫離教室,去忙大隊文藝委員的事。樓上樓下奔跑,心里有一種輕盈的激動。因為校規(guī)禁止學生在樓里跑動,所以每當看見敢跑的人,你就知道他們擔負著不可觸碰的任務。升旗儀式上,站在露臺俯視操場上密密麻麻的大隊人馬,也很容易培養(yǎng)出不利于自我認知的驕傲思想。
偶爾我會被大隊部老師帶去其他學校聽課或參觀,結束時間總比放學時間早,我就獲得了突如其來的自由。在下午3點鐘的鬧市街頭小心行走,身上罩著柔和的春日天光。四周看不到一個同齡小學生,炸香腸和涮豆皮的小販爭相向我招手。我會蹲在地攤前很久,翻來覆去擺弄那些塑料發(fā)卡和頭繩,進入一種遲鈍的冥想。再溜達到音像店門口,想想還有那么多時間可以消磨,就把幾十張明星海報一一翻完,仔細對比金城武和郭富城的發(fā)型。一直等到放學時間,才隱身到嘰嘰喳喳的學生隊伍當中,暗自竊喜,誰也不知道我過了一個如此狂野的午后。
監(jiān)督眼保健操也是我喜歡的工作。當所有人被迫閉上眼睛,他們在我的世界里就消失了,擁擠的教室變成一片廣闊清涼的沙灘。我在每個過道里走來走去,像大人那樣背著手,省得碰到同學的文具盒。我貪婪地盯著窗外的綠樹和磚墻看,好像比別人多賺了幾分鐘生命。我還利用那段時間去看喜歡的男生。有時候趕上對方也大膽睜開眼望著我,那滋味很驚人,像碰灑了一碗靜置的水,或是看見一尊塑像忽然成了精。
我數學不好,對于管理金錢只有一種看法,就是煩惱。班費雖然只是每人五塊十塊,卻總是收不齊整。有些同學是家庭困難真拿不出,有些則是拿錢去了游戲廳;還有一些搖擺的群眾本來要交的,看到別人不交,就也改變了主意。我印象里有那么一回,不配合交班費的同學格外多。大概是連續(xù)陰雨天氣,大家都覺得春游的希望不大,不樂意投資。連續(xù)一星期,我書包里都躺著一卷臟乎乎的鈔票。下了課我就在教室里垂頭喪氣地游蕩,想盡一切催款辦法,實在沒轍了就去掐那些賴皮男生腰上的癢癢肉,逼問:“拿不拿錢?拿不拿?”等我終于把班費收齊,哼著輕松的小曲回家一算,竟然少了二十多塊。我坐在床上把錢數了一遍又一遍,看著全部打鉤的欠款名單,心情沉重得吃不下飯。最后,我決定拿出自己的零花錢把錢補齊。跟誰都沒說過這件事。
一個人是要經歷了多少人生跌宕,才能徹底忘記當初為班費焦慮時,心中那巨大的恐懼感呢?我是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
上了初中之后,我在慣性當中又參加競選,當了班長。但青春期的叛逆已經在暗中貼地飛行,讓我的精神世界開始出現(xiàn)了動蕩。我依然勤勤懇懇地收作業(yè)、盯自習,但與此同時也偷偷買了黑色的指甲油,很渴望打耳朵眼。班干部開會時,我會把牛仔服的領子立起來,以詹姆斯·迪恩的姿勢坐在桌子上。
心態(tài)的徹底轉變發(fā)生在一次運動會后。我們運動會有各班出節(jié)目的傳統(tǒng),我和班里幾個女孩編排了一段現(xiàn)代舞,配那時最流行的“AQUA”樂隊的電子舞曲。廢寢忘食地排練一個月,我把家里美國電影VCD的收藏都拿出來,凡是有嘻哈舞蹈片段的,就一幀一停地研究,把分解動作畫到本子上,給女孩們看。又幾番去服裝批發(fā)市場看衣服,最終選定了一套哥特風格的黑衣黑褲。
最終運動會上我們的表演非常成功,我還記得全場掌聲雷動,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同伴們合影,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我的生活好酷。但運動會過后的第二天,我們的舞蹈被批評了。我五雷轟頂,追問為什么,老師說,我們的舞蹈看起來太怪異,再說一身黑的服裝也不吉利。就是那一瞬間,我心里嘎巴一下。
那之后,我對“三條杠”的癮戛然而止,以后再也沒犯過。
(張甫卿摘自《視野》2017年第1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