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燕
(南京市第三高級中學(xué),江蘇 南京)
以仙境為題材,歌詠仙人漫游之情的詩,一般被稱為游仙詩。游仙詩想象奇特,善用夸張、比喻、擬人、想象、象征等多種手法,極具浪漫主義色彩。游仙詩主題以慕仙寄托為主,詩人幻想仙境,描寫異象,表達了追求成仙的愿望,而詩人們又大多身處亂世或暗世,有志難伸,懷才不遇,憤世嫉俗,向往仙境,抒發(fā)不滿憂愁。唐代詩人李白和李賀都擅長創(chuàng)作游仙詩,但由于兩人不同的性格、思想和經(jīng)歷,其游仙詩又有很大的差異。
離開翰林院后的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后文簡稱《夢》)中,選取繽紛多彩的藝術(shù)形象,運用新奇的表現(xiàn)手法,營造了一個神奇闊大的夢境。
閃電迅雷,山巒崩裂。一個神仙世界“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洞天福地,于此出現(xiàn)?!霸浦迸屎鐬橐拢?qū)長風(fēng)為馬,虎為之鼓瑟,鸞為之駕車,皆受命于詩人之筆,奔赴仙山的盛會來了。這是多么盛大而熱烈的場面?!跋芍速饬腥缏椤?,日月燦爛,一片光明,此刻群仙好像列隊迎接詩人的到來。金臺、銀臺與日月交相輝映,景色壯麗,異彩繽紛,何等的驚心眩目,光耀奪人!
而生活在安史之亂后危機四伏而又尚存希望時代的李賀,在《天上謠》(后文簡稱《天》)里,張開想象的翅膀,飛向那美麗的天庭,描寫了一個寧馨和美的幻想世界。
他筆下的環(huán)境寧靜優(yōu)美:銀河潺潺,群星璀璨,行云如流,潺潺有聲。月宮桂樹花枝招展,香氣襲人,永不凋落。梧桐樹上棲息一只小巧的青鳳鳥。傳說中的仙洲青洲,山川秀麗,林木繁密,四季如春。他筆下的生活溫馨閑適:穿著艷麗服裝的仙女們在月宮采摘蘭桂,制成香囊,掛在衣帶上。晨光熹微,弄玉正卷起窗簾,觀賞窗外景色。仙人王子喬吹著細長的笙管,驅(qū)使神龍翻耕煙云,播種瑤草,多么悠閑自在!
北京大學(xué)教授肖馳曾在《中國詩歌美學(xué)》(1)中說:“從整體而言,李白的神仙世界是奇恢壯麗、明朗宏闊的;而李賀的神仙世界則是精致幽奇、纖婉秾麗的。”
李白詩中仙人的生活基本褪去了人間的煙火氣息;而李賀筆下神仙的生活卻是類同人間的,仙界也有晨昏之別,仙人也有夙興夜寐的生活習(xí)慣,李賀詩歌的境界是真實可感的,仿佛俗世生活中的一群人在另一時空里的藝術(shù)演繹。
《夢》是天寶三年李白因遭排擠,離職去京,第二年由東魯南游吳越,臨行前與朋友作別時創(chuàng)作而成的詩歌。李白夢游的神奇仙境,正是其追求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他希望能像神仙一樣生活在澄明奇妙的世界里,逍遙自在,遠離陰謀,沒有狹隘勢利,享受永恒的快樂幸福。對仙境的極力夸飾,正是詩人對黑暗現(xiàn)實社會的否定。
李賀虛構(gòu)了一個盡善盡美的仙境,顯然有所寄托。詩人心懷壯志卻生不逢時,寶貴的青春年華被白白地浪費了,這叫他怎不憤恨不已?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正是對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和個人境遇不滿的曲折表現(xiàn)。李賀生活于安史之亂后,此時的唐代內(nèi)外矛盾充分暴露,危機四伏。又曾因父親名晉肅,“晉”“進”同音,避父親名諱,不得參加進士科考試,堵塞了仕進之路,僅做過幾年奉禮郎,他對這種低微的職務(wù)很不滿,年少失意,心情抑郁,再加上刻苦作詩,損害了身體,年僅27歲就辭世了。
弗洛伊德在《創(chuàng)作家與白日夢》(2)一文中,曾經(jīng)把作家比喻成游戲中的兒童,兒童以游戲來滿足自己的幻想和欲望,作家則創(chuàng)造出大量的藝術(shù)幻想(白日夢)來滿足自己的理想和愿望。李白與李賀的游仙夢都是詩人尋求自我完善、自我滿足、自我解脫的精神活動。通過夢的運作,詩人的憂愁與憤懣得到了揮發(fā)和宣泄,詩人的心里獲得了暫時的、虛幻的平衡與滿足。在一定程度上,李白與李賀的游仙夢正是對他們被扼滅的理想與愿望的補償。
《夢》雖有對現(xiàn)實的不滿,甚至還有一些“人生如夢”的消極意味,但詩歌結(jié)尾處“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更有蔑視權(quán)貴、追求傲岸不屈的積極方面。這首詩是李白昂揚振奮、瀟灑出塵的寫照。李白的游仙夢是在河清海晏、政治開明的歷史瞬間培育起來的,帶著銳利傲拔之氣。李白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我”“吾”等字眼,詩人的傲岸形象得到充分肯定和張揚。
而《天》李賀僅僅是用平和寧靜反襯現(xiàn)實中的苦悶失意。詩歌中的弄玉升天已有一千余年,而紅顏未老,那青鳳也嬌小如故。時間的推移,沒有在她(它)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然而,天宮歲月也并非毫無變化。結(jié)尾描寫從天上俯視大地,陸地海洋滄桑變化,天上一日,人間百年,折射人生的短促與渺小,這些都困擾著李賀的心靈,讓他的心異常沉重苦悶。宗室王孫情結(jié)濡養(yǎng)他的貴族傷感情緒,少年理想沉寂在沒落王朝的背影里,他的幻夢背負著變亂衰敗骨氣消沉?xí)r代特有的灰色傷感?,F(xiàn)實找不到出路,于是李賀在詩中自鳴不幸,以神奇的幻想、艷麗的色彩、迷離的手法,刻意營造仙界幻境,表達他的追求向往,抒發(fā)他的苦痛悲憤,以求得內(nèi)心的平衡和慰藉。
天寶三年離開長安后的李白,詩人敢于和奸佞權(quán)貴、黑暗政治抗?fàn)?,且無論坎坷幾何,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濟世救民的抱負。李賀對天庭仙境的神往,是從非現(xiàn)實世界冷眼反觀現(xiàn)世,寄寓詩人對人世滄桑的深沉感喟。這就是文字和文學(xué)的魅力,歷經(jīng)千年我們依舊能與欣賞的唐代詩人對話,傾聽他們內(nèi)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