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終身癡迷于戲曲的通俗小說大家,張恨水不僅喜愛看戲聽戲、時常登臺客串演出,還將這種癡迷延伸到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在《啼笑因緣》中,張恨水將戲曲元素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形成獨特的戲曲敘事,使小說在充滿戲曲藝術魅力的同時又具有傳統(tǒng)文化內(nèi)蘊。《啼笑因緣》中的戲曲敘事包括三個層面:運用“戲中戲”結構來預敘小說情節(jié)及人物命運;運用戲曲創(chuàng)作中的巧合、誤會、虛實手法來設置小說情節(jié);運用戲曲唱詞、戲曲表演道具、小動作等來塑造人物,揭示人物的性格及心理。
一
張恨水對于各種戲曲曲目非常熟悉,《啼笑因緣》中他將戲劇的“戲中戲”結構運用到小說敘事中,通過舞臺上表演的戲曲來預敘小說情節(jié),形成戲曲與小說的互文。小說第十九回,何麗娜邀請樊家樹看戲,兩出戲分別為《審頭刺湯》與《能仁寺》。《審頭刺湯》為京劇《一捧雪》中的一折,講述明嘉靖年間,湯勤貪戀太仆寺卿莫懷古小妾雪艷的美貌,以怨報德,以“一捧雪”杯為由陷害曾舉薦過他的莫懷古。莫懷古被下令就地斬首,由于莫仆莫成的相貌與莫懷古相似,莫成挺身代死。湯勤驗人頭為假,而陸炳堅持是真。后陸炳看破湯勤本意,將雪艷斷給湯勤為妾,湯勤才不追究人頭真假一事。陸炳授意雪艷刺湯,洞房中湯勤被灌醉,雪艷刺死湯勤后自盡。這折戲中,莫懷古主仆相貌相似與何麗娜、沈鳳喜相貌相似構成一種呼應,而雪艷嫁與湯勤為妾再刺湯的情節(jié)同樣與關秀姑佯裝答應嫁給劉德柱再尋機刺死他的情節(jié)大體一致,不同的是秀姑的刺殺是一種主動的行為而非他人授意,且在刺殺成功后也未選擇自殺,從而使這一形象更具積極色彩。另外,《能仁寺》又名《悅來店》,情節(jié)取自《兒女英雄傳》。該劇主要講述安公子被惡僧綁縛欲殺,何玉鳳出手相救,殺死寺中余黨,救出安公子及被搶農(nóng)家女張金鳳后并代安張二人做媒。何玉鳳這一形象明顯影射關秀姑,都是武功高強、具有俠義精神的俠女,也都具有成人之美的豁達與大度。樊何二人臺下看戲,臺上正演出何玉鳳“舉著刀和安公子張金鳳作媒”,[1]這其實是暗示秀姑后來有意撮合樊何的行為??梢姡瑥埡匏畬懛味丝催@兩出戲是有用意的,兩出戲恰好與秀姑的刺殺、撮合等行為相呼應,而在兩人看戲之時,另一邊同時發(fā)生秀姑的刺殺事件。戲曲與小說構成一種互文,預敘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增強了小說的表現(xiàn)力。
二
戲曲情節(jié)向來追求出奇,所謂“非奇不傳”,李漁認為:“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jīng)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盵2]在其論著《閑情偶寄》中,李漁對戲曲創(chuàng)作提出了七個方面規(guī)范,其中“脫窠臼”就是強調(diào)戲曲創(chuàng)作要具有新奇性。由于戲曲受時間、空間以及舞臺等條件的限制,為了追求“奇”的藝術效果,就要求故事情節(jié)緊湊集中,故而,戲曲中大量運用巧合、誤會、虛實等表現(xiàn)手法來組織劇情。張恨水的小說好看吸引人,很大程度上在于張恨水能嫻熟運用巧合、誤會、虛實等戲曲手法營造小說之“奇”。《啼笑因緣》中,沈鳳喜與何麗娜長得十分相像,這一巧合為之后樊沈何三人的情感糾葛埋下伏筆,很多誤會由此產(chǎn)生。由于沈何二人長相相似,故由沈鳳喜贈與樊家樹的照片引發(fā)了陶伯和夫婦以及雙方家長的一系列誤會,所謂錯上加錯,越巧越錯,然而這樣的誤會卻使樊沈戀情在最初得以順利發(fā)展,與此同時也使得樊何二人得以進一步接觸、了解并最終結合。張恨水小說特別善于運用各種誤會來制造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尤其是描寫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總是因誤會而多波折。與此同時,張恨水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吸收了戲曲“刪繁就簡,以少勝多”[3]的寫意性特征,講究小說創(chuàng)作的“留白”,注重情節(jié)虛寫,使小說簡潔精妙又韻味無窮?!短湫σ蚓墶返谑呕亍澳:粞吧剿落z奸”,張恨水并沒有正面描述關秀姑在西山刺殺劉德柱的具體情節(jié),而是從兩方面予以虛寫,一是借樊何二人看的兩出戲《審頭刺湯》與《能仁寺》中的情節(jié)來暗示秀姑的刺殺行為,二是借新聞報道來側面透露,用筆可謂簡妙。如嚴獨鶴評價,“講到作小說,卻須‘書外有書’。有許多妙文,都用虛寫。不必和盤托出,才有佳趣”,這樣可使小說“論意境是十分空靈,論文境也省卻了不少的累贅。 ”[1]序6
三
傳統(tǒng)戲曲的唱詞經(jīng)常會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豐富情感,同樣,張恨水也會借用戲曲唱詞來揭示小說人物的情感與心理?!短湫σ蚓墶分?,比較多出現(xiàn)的有大鼓書《黛玉悲秋》和曲劇《四季相思》的唱詞,張恨水在引用這些唱詞時往往都精心安排,蘊含深意?!恩煊癖铩吩谛≌f中共出現(xiàn)兩次,分別是在第一回和最后一回。小說第一回樊家樹與沈鳳喜初次相遇,沈鳳喜唱道:“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孤孤單單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誰知道女兒家這時候的心腸?”沈鳳喜借唱詞含蓄表達對樊家樹的好感,希望獲得樊家樹的關照,而樊家樹也是因為聽了這唱詞才進一步確定沈鳳喜的心思,“家樹先還不曾料到這姑娘對自己有什么意思,現(xiàn)在由她這一句唱上看來,好像對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動?!盵1]《黛玉悲秋》第二次出現(xiàn)時鳳喜已經(jīng)發(fā)瘋,當家樹再次聽到這唱詞時,手中的茶杯向下一落,“清清冷冷”一方面揭示了沈鳳喜凄楚的境遇,一方面也觸發(fā)了樊家樹內(nèi)心的隱痛,反映了其悲痛凄涼的心境。此外,小說借《四季相思》這支曲子來揭示樊沈情感的變化。《四季相思》是沈鳳喜為了樊家樹而學的曲子,可以說這支曲子是兩人之間的定情之曲。小說最后樊家樹去看望沈鳳喜,臨走時聽到沈鳳喜唱《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忽聽得孤雁一聲叫,叫得人真?zhèn)€魂銷呀??蓱z奴的天啦,天啦!郎是個有情的人,如何……”[1]接下去的唱詞應是“如何一去不復返”。盡管此時沈鳳喜已精神失常,但這段唱詞還是揭示了其潛意識的心理狀態(tài),她內(nèi)心深處對過往選擇的后悔、對背棄樊家樹的愧疚以及渴盼家樹不要離開她,而家樹聽后也不覺精神恍惚。
除了借用唱詞來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心理,張恨水還善用戲曲中的道具來塑造人物。中國古典戲曲中人物經(jīng)常佩戴或使用的道具有手絹、扇子、翅子、翎子、假須、馬鞭、令箭等,這些道具除了作為角色的襯托飾物或寫意性的表演符號外,有的還發(fā)展為重要的表演技巧,如手絹功、扇子功、翅子功、翎子功、髯口功等,這些表演技巧多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內(nèi)心活動。手絹在戲曲中一般為旦角所用,除了具有觀看性及刻畫人物的作用外,它往往還成為情感牽系的符號,承擔表達愛慕之意、傳遞相思之情的功能,如京劇《龍鳳帕》,龍鳳帕即是慈云太子與瑞蘭相戀的定情信物。受傳統(tǒng)戲曲影響,張恨水在小說中大量運用手絹來傳遞人物情感?!短湫σ蚓墶返诹?,何麗娜將繡有其英文名字的手絹遺失在樊家樹的房間,由此展開兩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梢?,手絹成為張恨水構建男女情感關系必不可少的道具,存有好感的青年男女總是圍繞手絹發(fā)生 “遺帕”“尋帕”“還帕”“贈帕”的相似情節(jié),這已成為張恨水小說一種程式化的愛情書寫模式。
此外,張恨水還將手絹與戲曲表演里的小動作相結合,以此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與心理。小說第三回,樊家樹與沈鳳喜第一次約會,小說這樣寫道,“家樹正睡得香,覺有樣東西,拂了臉上怪癢癢的,用手撥弄幾次,也不曾撥去。睜眼看時,鳳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條花布手絹,手絹一只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飄蕩呢?!苯酉聛矶瞬恢勈裁?,于是鳳喜“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脅下紐絆上,取下手絹,右手拿著,只管向左手一個食指一道一道纏繞著,頭微低著,卻沒有向家樹望來。”[1]這些小動作活脫脫地寫出了戀愛中女孩初次約會時的舉止神態(tài)與微妙心理。一方面,小動作體現(xiàn)了鳳喜的活潑可愛及興奮開心,所以用手絹在家樹的臉上拂拭,同時這一小動作也化解了初次約會的尷尬;另一方面,這些小動作又體現(xiàn)了鳳喜的嬌羞與不安,所以將手絹在食指上一道一道繞著,以緩解內(nèi)心的緊張。又如第十二回中,鳳喜在收了劉將軍的錢后,情感發(fā)生動搖,鳳喜“無論坐在哪里,都是低了頭,將兩只手去搓手絹,手絹不在手邊,就去卷著衣裳角”。[1]“搓手絹”的動作揭示了鳳喜內(nèi)心的矛盾, 一方面認為嫁給劉將軍是不錯的選擇,一輩子將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另一方面,又對背叛樊家樹有著良心的不安,畢竟家樹一直有恩于他?!按辍边@一小動作將鳳喜的內(nèi)心矛盾外在化、形象化,讓讀者深切地感受到鳳喜的糾結與不安。受傳統(tǒng)戲曲演員表演的影響,張恨水在小說中尤其是人物刻畫方面融入了很多小動作,這些小動作使得人物形象豐滿、生動,富有表演性與立體感。
總之,《啼笑因緣》中,張恨水將諸多戲曲元素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僅使小說充滿了濃郁的戲曲藝術魅力,同時也為現(xiàn)代小說轉換、融合傳統(tǒng)戲曲資源提供了良好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