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樂 強
(南京大學 哲學系,南京 210023)
2017年正值《資本論》第1卷公開出版150周年?;仡櫼话俣嗄甑难芯繗v程可以發(fā)現,國內外學界關于《資本論》的研究成果已汗牛充棟。那么,在21世紀的今天,如何基于解讀史的視角,深入把握《資本論》形象變遷背后的理論資源和問題域就是一項至關重要的研究課題。經過30多年的辛勤耕耘,國內學界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對《資本論》的解讀及其邏輯演變的研究已取得了豐碩成果,但卻始終存在一個重要缺憾,即忽視了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對《資本論》的研究。雖然這一流派的影響并不是很大,但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史上的歷史地位卻不容忽視:就意大利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而言,它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是連接意大利正統馬克思主義與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就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展而言,它最先開啟了從人本主義到科學主義的邏輯轉向,并與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分析馬克思主義共同構成了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三大流派。以此來看,厘清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對《資本論》的解讀,不僅有助于我們系統深化對意大利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同時也能為當前國內學界進一步深化對《資本論》以及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關系的研究提供有益借鑒。
由于深受實證主義的影響,在“科學”的理解上,德拉-沃爾佩和科萊蒂明顯異質于馬克思。德語中的Wissenschaft一詞不僅具有“科學”的意思,而且還具有“知識”“智慧”的意思,這也是馬克思“歷史科學”的真實內涵。然而,在他們這里,“科學”被完全等同于自然科學和經驗意義上的“科學”。從這一邏輯出發(fā),德拉-沃爾佩認為,黑格爾的辯證矛盾觀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否定的神學”,代表了整個基督教和神學的方法論傳統,是與科學完全對立的。由此認為,要證明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就必須證明馬克思是沿著亞里士多德、伽利略和康德的道路前進的,論證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徹底決裂。
這種信念構成了德拉-沃爾佩研究《資本論》的方法論前提。當他從這一方法出發(fā)時,必然會認為《資本論》所研究的現實并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辯證矛盾,而是一種對立關系?!霸诘吕?沃爾佩看來,黑格爾似乎與《資本論》沒有任何聯系,資本與雇傭勞動之間的沖突只不過是真正對立,在原則上,完全類似于伽利略、牛頓所分析的那些力的沖突。”[1]19于是,在他這里,《資本論》被理解為一部資本與雇傭勞動相互對立的歷史。然而,與克里弗不同,雖然后者也把《資本論》理解為資本與勞動對立的歷史,但他的目的是為了論證這種對立必然導致自治主體的生成,即形成一個與資本徹底對立的對抗主體,其力圖在新的語境中重新激活《資本論》的批判性和革命性[2]。與此相反,德拉-沃爾佩的目的則是為了證明《資本論》是一部反辯證法的、實證主義意義上的科學著作,他雖然看到了馬克思對拜物教和異化現象的批判,但他始終認為這是一種“例外狀態(tài)”,不具有普遍意義,結果《資本論》的批判性和革命性就被淹沒在實證主義的漩渦之中了??迫R蒂評價道:“德拉-沃爾佩從來沒有成功地闡述過馬克思的拜物教理論,很明顯,并不是因為他不想這樣做,而是因為這一理論在他的計劃中沒有任何意義?!盵1]20他甚至天真地以為,只要采用正確的科學方法,就能消除這些異化和拜物教現象[3]。
作為德拉-沃爾佩的得意弟子,科萊蒂一開始對這些觀點深信不疑,這在《馬克思主義和黑格爾》(1969)中得到了集中體現;但隨著他對《資本論》《剩余價值理論》等的深入研究,他開始懷疑德拉-沃爾佩的判斷。他指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中,商品形式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最簡單細胞。而構成商品二重屬性的是價值和使用價值,它們之間的關系根本不是康德意義上的真正對立,而是相互吸引、相互依存的辯證矛盾,商品本身就是一個辯證矛盾體,是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縮影?!百Y本主義的所有矛盾都是商品使用價值和價值、有用的私人勞動和抽象的社會勞動之間矛盾的結果。商品的這種內在矛盾外化為商品和貨幣之間的矛盾;同時,商品與貨幣之間的矛盾發(fā)展為資本與雇傭勞動之間的矛盾,說得確切些,即發(fā)展為貨幣所有者與那種特殊商品即勞動力——它的使用價值是交換價值的源泉,因此也是資本本身的源泉——所有者之間的矛盾?!盵1]25由此出發(fā),科萊蒂公開批判了他的老師。他指出,通過“重新閱讀馬克思逐漸知道……資本主義的矛盾無可否認地是辯證矛盾。德拉-沃爾佩力圖跟上時代,把資本和雇傭勞動之間的對立解釋成為康德意義上的現實的對立,即一種無矛盾的對立。如果資本與雇傭勞動之間的關系是康德式的現實的對立,那它將是非辯證的,而且這個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就固若金湯了。但問題實際上要更加復雜得多。我一直相信,唯物主義排斥矛盾的現實這一觀念;但毋庸置疑的是,在馬克思看來,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是一種辯證的矛盾”[4]435-436?!霸隈R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矛盾——從資本與雇傭勞動之間的矛盾到所有其他矛盾——并不是‘真正對立’(就像我緊隨德拉-沃爾佩,直到昨天我還相信的那樣),即不是客觀的無矛盾對立,而是辯證矛盾。”[1]23這表明,后者并不只是黑格爾的理論虛構,而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客觀現實。當科萊蒂從后者出發(fā)重新理解《資本論》時,他驚奇地發(fā)現,晚年馬克思的核心任務是力圖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來完成科學的建構過程?;诖?,科萊蒂打開了一種完全不同于德拉-沃爾佩和正統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域,發(fā)現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科學內涵。
科萊蒂指出,抽象勞動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去主體化的異化勞動,“它既不關心操作勞動的特定個人,也不關心個人所完成的特定勞動,只關心所耗費的勞動力……簡言之,在這里,重要的只是那些外在于、獨立于消耗勞動力的人之外的人類能力和勞動力,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好像真正的主體不是人而是勞動力本身,而人只不過是后者顯現的一種功能或工具而已。換言之,原來作為人的特性、規(guī)定或屬性的勞動力變成了一個獨立的主體,代表著物的價值;而原來作為真正主體的人類個體現在則成為他們規(guī)定的規(guī)定,成為物化勞動力的因素或附屬物?!盵5]85-86作為價值的實體,抽象勞動是一種不以任何個體為轉移的客觀抽象,而貨幣和資本只不過是這種價值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所謂貨幣和資本統治人,歸根到底是“抽象”統治人,這種抽象不是一種理論虛構,而是資本主義社會呈現出來的真實抽象。從這個角度而言,科萊蒂發(fā)現了馬克思的這一判斷即“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6]的歷史語境,詮釋了“現實抽象”的哲學意義。
首先,抽象成為統治本身就是一種顛倒和異化。在馬克思看來,整個資本主義就是抽象關系自主運行的系統,是資本無限增殖的過程,在這里,人已經不再是主體了,而是“同機器、馱畜或商品一樣”的東西,跪倒在強大的客體系統面前,成為這個系統的附屬物。這是一種比黑格爾哲學更加真實的客觀顛倒。對此,科萊蒂指出:“以資本和商品為基礎的社會,是一種形而上學,是拜物教,是一種神秘的世界——甚至比黑格爾的邏輯學本身更神秘?!盵7]280可以說,這一指認是無比深刻的。基于這一邏輯,科萊蒂重新詮釋了形而上學的內涵。在德拉-沃爾佩那里,所謂形而上學只被理解為一種唯心主義的思辨體系,而現實本身都是一種科學意義上的現實,是無罪的。因此,他必然會把馬克思對形而上學的拒斥,僅僅理解為他對黑格爾思辨邏輯的顛倒。然而,在科萊蒂看來,形而上學不只是一種觀念體系,更是一種顛倒了的現實本身。他指出:“馬克思對這一傳統產生了根本性的決定性變革。對黑格爾而言,一種完全實現的形而上學是唯心主義的現實化,即成為現實的理念和邏各斯。而對馬克思而言,形而上學不再只是一種特殊的知識,而且也是一種指涉現實內核本身的過程。換句話來說,它不只是對現實的形而上學表達,還是顛倒的或‘頭足倒置’的現實本身。因此,世界本身必須被摧毀,然后以正確的方式重新建立起來。普遍的實體化,即它的本體化或物化,不只(或甚至主要)涉及黑格爾的邏輯學,它還涉及現實本身。簡言之,黑格爾的概念實體所追溯到的東西,就是資本和國家這些實體。”[7]198資本主義現實本身就是一部顛倒了的形而上學。
其次,抽象成為統治是近代形而上學體系和資產階級拜物教的現實基礎??迫R蒂指出,抽象成為統治,“既構成了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思辨邏輯的基礎,也構成了他批判一般政治經濟學的基礎,同時在本質上也是他批判國家和資本的本體論基礎?!盵7]195筆者認為,這一判斷是非常準確的。無論是黑格爾哲學還是資產階級拜物教都是建立在“抽象成為統治”這一客觀現實之上的,只有基于這一前提,才能真正揭示黑格爾哲學和資產階級經濟學之間的內在同謀性。一方面,作為一種抽象,社會關系只能通過一種抽象思維來把握,于是在哲學家那里,“抽象成為統治”必然被演化為“觀念成為統治”,這是近現代唯心主義哲學的現實根基。黑格爾就把這種客觀抽象理解為一種觀念,結果抽象(觀念)本身被神秘化為主體(絕對精神),而真正的主體則被顛倒為客體。另一方面,作為一種抽象關系,資本必須找到自己的載體,將這種關系對象化到物上,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機制必然內生的一種客觀形式。在這里,社會關系與它的物質形態(tài)已經合二為一,它的終極表現就是“三位一體”公式(資本—利息、勞動—工資、土地—地租)。于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就認為,資本是天然的物,從而將資本主義理解為一種永恒的自然制度,這是一切資產階級拜物教和意識形態(tài)的理論基礎。對此,科萊蒂總結道:“過程總是相同的,不管論及拜物教和異化,還是論及黑格爾的神秘主義邏輯,都圍繞著抽象概念的本體化、物化和主謂語的顛倒……應該是具體世界的特征和屬性的抽象概念變成了主體,而作為真正主體的具體世界卻僅僅成為抽象概念的‘現象形式’。這就是《資本論》1873年版序言中所指出的黑格爾哲學的顛倒,同時也是決定商品交換價值的顛倒的實際關系?!盵8]51因此,要批判黑格爾哲學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單純停留在觀念層面是不夠的,必須將這種觀念批判轉化為對顛倒現實本身的批判,將形而上學批判、拜物教批判、意識形態(tài)批判與資本批判融為一體。
最后,何謂政治經濟學批判?科萊蒂指出,既然形而上學包括觀念和現實兩種類型,那么,政治經濟學批判就絕不只是對觀念形而上學的批判,同時也是對現實本身的批判。具體而言,包括四個方面的內涵:第一,是對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批判。由于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在政治立場和方法論上的不徹底性,致使政治經濟學尚未擺脫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而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因此,政治經濟學批判首先意味著對全部資產階級經濟學說的批判,將它從經濟學家的拜物教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使之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第二,是對形而上學觀念體系的批判。近代唯心主義之所以將觀念視為世界的主體,本身就根源于資本主義現實本身。從這個角度而言,政治經濟學批判不僅是對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批判,也是對近代唯心主義的哲學批判。第三,是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現實本身的批判。要完成對資產階級經濟學和哲學的批判,單純停留在理論層面還不夠,必須深入到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現實本身,因為后者本身就是一種顛倒的形而上學,它構成了近代唯心主義、資產階級拜物教和意識形態(tài)的客觀前提。就此而言,政治經濟學批判必然是一種總體性批判,即集資本批判、拜物教批判、意識形態(tài)批判與形而上學批判于一體的整體范式。第四,是對政治經濟學本身的批判。科萊蒂指出,在馬克思看來,政治經濟學絕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特定產物。因此,“隨著商品生產的終結,隨之而誕生的政治經濟學也將走到盡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馬克思的著作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批判,而不是某種嚴格意義上的經濟學著作?!盵5]90它的目標是要實現人類解放,因而其必然要求推翻資本主義現實本身,并從根本上徹底終結一切與之相伴的政治經濟學。
以此來看,經過多重努力,科萊蒂終于在科學性之外發(fā)現了馬克思哲學的批判性,從他的思想發(fā)展歷程來看,這一轉變來得非常不容易。
基于辯證矛盾,科萊蒂突破了德拉-沃爾佩的理論局限,發(fā)現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歷史意義。如果這一思路能夠貫徹到底,科萊蒂將會從根本上克服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缺陷,觸及馬克思唯物主義的哲學精髓。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他并沒有邁出這決定性的一步。在最終立場上,他仍然堅守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基本信念,“唯物主義和科學的基本原則乃是無矛盾原理。科學的現實并不包含辯證矛盾,而是兩種力之間的真正對立和沖突,是一種對立關系……即無矛盾的對立,而不是辯證矛盾?!盵1]29那么,如何看待辯證矛盾呢?科萊蒂指出,它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有現象,“矛盾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有特征,正是這一點將它與其他社會形態(tài)和其他宇宙現象區(qū)分了開來?!盵1]27到了這里,科萊蒂的理論邏輯已經非常清楚了。
首先,存在兩種邏輯,即無矛盾的對立和辯證矛盾。前者是一切科學和唯物主義都必須遵守的普遍原則,而后者則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有邏輯。與前者對應的是一種唯物主義科學,它適用于一切人類社會(包括資本主義)和自然界;而與后者對應的則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批判,它只適用于資本主義??迫R蒂之所以會選擇這種奇怪的雙重邏輯,主要目的是要把自己同一切辯證唯物主義者區(qū)別開來。在他看來,所有辯證唯物主義都毫無批判地接受了黑格爾的辯證矛盾,并將其理解為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公理。于是,每一個辯證唯物主義者都可以輕易地說,沒有不包含矛盾的事物,也不存在沒有矛盾的現實。為了反對這種泛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回到了自然科學和經驗科學的實證邏輯,倡導無矛盾原理和真正對立,以此來反抗辯證矛盾,這是一種典型的理智主義路線。然而,隨著研究的深入,科萊蒂不得不承認資本主義的矛盾現實,進而在理論上做出了讓步和妥協,一方面承認辯證矛盾的存在,另一方面又將它嚴格限制在資本主義社會。這樣,他就既堅守了這一學派的基本信念,又實現了對辯證唯物主義的反叛。
其次,存在兩種現實,即科學的現實和顛倒的現實。科萊蒂指出,唯物主義是一種科學,因此,它的研究對象是一種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真實的現實,是一種作為假設驗證標準的現實。依據這一邏輯,要批判一種觀點,只要回到現實之中,通過科學現實證明這一觀點的錯誤性即可。然而,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由于辯證矛盾的存在,導致這一做法行不通了?!爸孕胁煌?,是因為考察的標準——現實——本身就是一種假冒的標準?!盵5]233科萊蒂指出,為了克服這一困難,馬克思在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引入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后者所要研究的正是那種矛盾的、顛倒的、“同任何科學的律令都沖突的”[4]436現實?;诖?,科萊蒂提出了兩種現實理論:“在第一種情況下……科學分析是要發(fā)現這種現實,即任何科學都積極肯定的那種現實。在第二種情況下,作為討論主題的現實是顛倒的、頭足倒置的:它不是科學的(sic et simpliciter)現實,而是異化的現實;不是肯定的現實,而是要被推翻和否定的現實。”[1]22
再次,科學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二元結構。在科萊蒂看來,科學邏輯和唯物主義是適用于一切社會形態(tài)和自然界的一般理論,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則是資本主義特有的。因此,在范圍上,前者要比后者更加廣泛、更加普遍。但如果就資本主義而言,這兩套邏輯又同時并存,那么,它們之間存在何種關系呢?科萊蒂指出,雖然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的是顛倒的現實,但在批判的過程中,馬克思揭示了一種科學的現實,“簡單總結一下,我說的是……存在兩種現實:馬克思所表述的現實和馬克思批判的那些作者所描述的現實”[5]234。換言之,馬克思之所以能夠批判顛倒的現實以及與之相符合的資產階級經濟學,根本原因在于他發(fā)現了資本主義的科學現實。就此而言,科學唯物主義邏輯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前提,沒有前者的支撐,就不會有政治經濟學批判。反過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完成,使馬克思將政治經濟學從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使之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因此,政治經濟學批判就是與資本主義相適應的唯物主義科學。但這絕不是說政治經濟學批判已經取代了前期的科學主義邏輯,相反,后者始終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之外保持自己的獨立性。
復次,《資本論》的二重屬性??迫R蒂認為,在《資本論》中,我們不僅可以發(fā)現馬克思哲學的科學性,而且也可以發(fā)現它的批判性?!霸隈R克思本人的論述中,有兩條可能的發(fā)展路線,這分別表現在《資本論》的正標題和副標題中。第一條可能的發(fā)展路線是馬克思本人在第一版序言和第二版跋中提出來的,他在那里只是單純地把自己說成是一名科學家。按照馬克思自己在這里的闡述,他在歷史科學和社會科學的領域里正在完成自然科學中已經完成的任務……可是,這本書的副標題卻又提供了另一個方向:一種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的工作的第二個特性正是在他關于異化和拜物教的理論中發(fā)展到頂峰的東西?!盵4]432-433就此而言,《資本論》既是一部科學著作,也是一部革命性的批判著作,是科學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有機結合。但如果基于這一結論就斷言說科萊蒂將《資本論》視為馬克思最重要的著作,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他曾明確指出,從唯物主義和政治哲學的角度看,真正具有決定意義的文本是《黑格爾法哲學批判》[8]51;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角度看,真正具有轉折意義的文本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7]228,而《資本論》只不過是這兩個文本的交匯點。
最后,存在兩個馬克思??迫R蒂指出,“我想要表達的含義是:存在兩個馬克思”[1]21,即作為科學家的馬克思和作為革命家的馬克思。他之所以強調馬克思存在兩副面孔,并不是無意識的結果,而是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在第二國際和正統馬克思主義那里,馬克思只被理解為一名科學家;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只把馬克思理解為一位革命家和批判家,忽視了他作為科學家的一面。這兩者各執(zhí)一詞、顧此失彼,沒有向人們展現一個完整的馬克思。科萊蒂指出,如果沒有科學唯物主義,社會主義就“只是一種彌賽亞的渴望或宗教式的希望”,而不會是科學的社會主義;如果沒有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就會失去價值導向和實踐目標。通過這種解讀,科萊蒂恢復了馬克思的雙重面相,在一定程度上是值得肯定的。
總體來說,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力確實不大,但它的歷史地位卻不容忽視。在這里,我們就以西方馬克思主義和當代西方左派作為參照系,通過深入的比較分析,準確定位科萊蒂的歷史地位,客觀評估他的理論貢獻和不足之處。
首先,就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系而言,科萊蒂提供了一種新的解讀模式。在三者關系的闡述中,正統馬克思主義主張“推廣論”“運用論”和“證實論”。在他們看來,辯證唯物主義是一種科學的自然觀,把它的基本原理推廣到人類社會領域,就形成了所謂的歷史唯物主義,這是普遍適用于一切人類社會的一般規(guī)律;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剩余價值理論則是歷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經濟領域中具體運用的結果,是一種專屬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規(guī)律;這一理論的形成反過來又進一步證明了歷史唯物主義不是一種假設,而是一種被證實了的科學。這種解讀模式到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那里遭遇了“滑鐵盧”。盧卡奇和柯爾施認為,所謂辯證唯物主義只不過是一種脫離人而孤立存在的形而上學,將其運用到歷史領域,絕不可能得出歷史唯物主義,相反,只能是一種思辨的唯心主義。此外,歷史唯物主義也絕不是適用于一切人類社會的一般規(guī)律,而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經驗研究或理論反映,在某種程度上僅僅適應于資產階級社會本身。同樣,政治經濟學批判也不決是歷史唯物主義在經濟領域中推廣運用的結果,而是對它的進一步深化和發(fā)展。柯爾施則將它們界劃為馬克思唯物主義思想發(fā)展的兩個階段,認為歷史唯物主義還保留著哲學的痕跡,還不足以使馬克思主義成為一門科學;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則揚棄了這種哲學基礎,使馬克思主義轉化成為一門完全以經驗研究為基礎的社會科學,實現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全面替代和發(fā)展,而《資本論》就是這種經驗科學的完美表現[9]。與盧卡奇、柯爾施不同,阿爾都塞認為,辯證唯物主義是研究認識對象及理論生產的一門學問,它構成了馬克思的哲學;而歷史唯物主義則是研究現實對象的一門學科,它構成了馬克思的科學。兩者既不是一種推廣運用關系,也不是一種替代關系,而是一種共生關系,共同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有機組成部分。而《資本論》就是這種哲學和科學的辯證統一[10]。
作為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德拉-沃爾佩和科萊蒂一出場就公開反對正統馬克思主義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他們看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所遵循的主導原則始終是無矛盾的對立,而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辯證矛盾;同樣,不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都遵守科學主義原則,而不是辯證矛盾邏輯。經過這種轉換,他們就徹底否定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合法性,回到了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特別是伽利略的實驗科學邏輯),并基于后者重構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將其詮釋為一種基于實踐機制的實證科學。于是他們認為,馬克思在社會歷史領域所做的事情,就是伽利略在自然科學中已經完成的事情,馬克思就是道德領域中的伽利略主義者。這意味著,不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在方法論上完全是同質的,即都遵守現代科學的唯物主義邏輯,它是科學之所以成為科學、知識之所以成為知識的唯一方法。于是,正統馬克思主義所倡導的辯證唯物主義模式被徹底否定了,而它們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基于黑格爾辯證法所建構的歷史唯物主義模式也被“證偽”了。在德拉-沃爾佩和科萊蒂看來,只存在一種唯物主義,那就是遵循現代科學邏輯的唯物主義。于是,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系被轉化為科學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系:前者是普遍適用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一般邏輯,也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科學前提,并始終在后者之外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和普遍性;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則是與資本主義相適應的一種特殊邏輯,是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特殊表現。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第一,雖然正統馬克思主義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在邏輯上存在某種對立,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都強調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繼承發(fā)展關系;而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則基于科學邏輯,徹底切斷了他們之間的任何繼承關系,與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分析馬克思主義一道共同構成了“徹底反黑格爾主義”的三個版本。第二,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問題上,科萊蒂與盧卡奇、柯爾施一樣都反對辯證唯物主義模式,批判了所謂的“推廣運用論”,但他并不同意盧卡奇、柯爾施將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自我認識,而是從科學邏輯出發(fā),消解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區(qū)分,提出了一種唯一的、普遍的科學唯物主義邏輯。這種富有特色的闡釋不僅與正統馬克思主義區(qū)分開來,也與盧卡奇、柯爾施和阿爾都塞的觀點劃清了界限。第三,在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系上,科萊蒂既反對傳統的“運用論”和“證實論”,也反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替代論”,對兩者的關系做出了獨特闡釋,富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第四,在馬克思的形象定位上,有效克服了正統馬克思主義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缺陷,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馬克思的雙重面相,值得肯定。總而言之,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從科學邏輯出發(fā),提出了一條既不同于正統馬克思主義、也不同于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和阿爾都塞的認知模式,最先開啟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主義轉向,具有重要的原創(chuàng)價值,能夠為我們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提供有益借鑒。
其次,就《資本論》而言,科萊蒂揭示了馬克思“現實抽象”的哲學意義,深入詮釋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科學內涵,值得充分肯定。阿多諾曾指出,近代形而上學所追求的理性同一性與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所追求的總體性,在本質上是內在同構的:它們都根源于資本的抽象本身。這一斷言,一方面宣告了總體性或總體化(薩特)的虛偽性(所謂總體只不過是資本抽象的結果),另一方面也公開指認了形而上學與資本的內在同謀性。雖然科萊蒂沒有阿多諾那么徹底,但他卻通過另一條道路得出了與后者相似的結論,并在索恩-雷特爾之前,系統闡述了“現實抽象”的哲學內涵,揭示了黑格爾哲學與資產階級經濟學的內在共謀性,指認了形而上學批判、拜物教批判、意識形態(tài)批判與資本批判的內在同構性。在這點上,科萊蒂無疑是深刻的。
最后,科萊蒂關于真正對立與辯證矛盾的闡述,為我們理解當代西方左派的發(fā)展邏輯提供了重要借鑒。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如何理解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一直都是學術研究的焦點話題。正統馬克思主義和大部分西方馬克思主義都承認他們之間的繼承發(fā)展關系,但也有三個流派拒絕承認這種繼承關系: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選擇了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阿爾都塞走向了結構主義多元決定論,而分析馬克思主義采用了分析方法。在后來的發(fā)展中,這三種路徑引發(fā)了不同的理論效應。
一種效應是,在意大利出現了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流派,它一開始就是反對意大利共產黨、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作為意大利內部的兩股思潮,自治主義和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都反對辯證法,主張真正對立,不過在理論邏輯上又存在重要差異。在前者看來,德拉-沃爾佩和科萊蒂雖然反對辯證矛盾,但他們的支撐邏輯卻是經驗實證主義。這就意味著,他們所倡導的對立永遠被限制在科學主義的范圍之內,根本無法轉化為現實的階級斗爭和主體對抗。雖然阿爾都塞也反對黑格爾的辯證矛盾模式,但他卻走向了結構主義的多元決定論,徹底消解了歷史的主體。面對這些思潮,自治主義做出了尖銳批判,并從后現代和后結構主義出發(fā),建構了一套以主體對抗為軸心的對立邏輯,以此來強調工人或大眾的主體性,力圖從根本上徹底終結辯證法[11]。在他們看來,歷史既不是一種科學實驗,也不是一種結構決定論,更不是客觀矛盾運動的結果,而是主體對抗的產物。因此,他們主張從對抗邏輯來重塑《資本論》及其手稿,奈格里的《〈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克里弗的《政治性地閱讀〈資本論〉》以及萊博維奇的《超越〈資本論〉:馬克思的工人階級政治經濟學》等就是這種努力的一種嘗試。因此,當他們看到科萊蒂從真正對立回到辯證矛盾邏輯來重讀《資本論》時,自然會認為這是一種理論上的反動。
另一種效應是,上述思潮在英語學界催生了一種相反的傾向,引發(fā)了黑格爾和辯證法的當代復興,其中較為引人注目的是以克里斯托弗·阿瑟和托尼·史密斯等為代表的“新辯證法”學派。如果說上述思潮是一種去黑格爾化的解讀路徑,那么,這一流派的主要目標則是要把馬克思重新黑格爾化。不過,與正統馬克思主義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不同,他們不再關注黑格爾與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宏觀關系,而是重點探討《邏輯學》與《資本論》之間的體系關聯,因此,這種“新辯證法”也被稱為“體系辯證法”。這一流派的積極意義自不待言,但其缺陷也不容否認。如果說西方馬克思主義否定了“自然辯證法”、保留了歷史辯證法,那么,“新辯證法”學派則走得更徹底,他們把歷史辯證法也徹底清除了,完全將辯證法轉化為一種先驗的體系辯證法,結果一切歷史都被消解了。從這個角度而言,科萊蒂關于“辯證矛盾”和“現實抽象”的詮釋,雖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不可否認它能夠為我們反思“新辯證法”學派的內在缺陷提供重要借鑒。
此外,我們還必須看到,科萊蒂的理論體系本身還存在著一系列的矛盾和困境。首先,他從實證主義出發(fā),將歷史唯物主義詮釋為一種科學主義,這本身就背離了馬克思哲學的精神實質。其次,他企圖用自然科學邏輯來詮釋社會歷史,這本身就是一種泛科學主義。實際上,所謂現實是現象與本質的統一,科萊蒂所說的“科學的現實”實際上是資本主義社會自我凸現出來的歷史本質,而所謂“顛倒的現實”是一種外在的客觀現象,這兩者結合起來共同構成了資本主義的現實本身;而他們根本不理解這一點,徑直將本質與現象分解為“科學的現實”與“顛倒的現實”,這本身就是對“現實”概念的一種曲解。但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顯然是不愿意承認這一點的,因為在他們的邏輯中,一旦承認了“本質”,似乎就等于承認了形而上學,因此,他們必然無法對歷史本質與歷史現象之間的關系給出合理解釋,只能使它們處于相互對立的分裂狀態(tài)。再次,科萊蒂天真地以為,在資本主義社會,科學能夠擁有一份自我清高的圣地,可以逃脫資本的建構,這是一種非常幼稚的想法。后來法蘭克福學派提出來的“科學技術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自治主義所提出來的“一般智力”和生命權力理論,在某種程度上詮釋了資本對智力勞動和科學的滲透過程。而科萊蒂試圖消除資本對科學的建構,力圖為科學劃出一片凈土,這本身就是一種癡人說夢的幻想,是一種典型的科學拜物教。最后,科萊蒂沒有成功解決時代賦予他的歷史任務,沒有真正將馬克思哲學的科學性與革命性有機統一起來,而是像兩張皮一樣,始終處于一種對立狀態(tài):他基于真正對立與辯證矛盾的二元邏輯,引出科學的現實與顛倒的現實,然后又引出科學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二元結構,最后推導出馬克思的兩副面孔。在他的邏輯中,這種二元對峙始終存在,只要他不放棄自己的科學主義理念,他就永遠擺脫不了這種尷尬困境。
[1] Lucio Colletti,“Marxism and the Dialectic”,NewLeftReview, Sep.-Oct.No.93,1975,pp.3-29.
[2] Harry Cleaver,ReadingCapitalPolitically,Leeds: Antitheses, 2000.
[3] John Fraser,AnIntroductiontotheThoughtofGalvanodellaVolpe,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1977,p.152.
[4] 科萊蒂:《一篇政治和哲學的訪談錄》,新左派評論:《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文選》,徐平譯,臺北: 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
[5] Lucio Colletti,FromRousseautoLenin,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2.
[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頁。
[7] Lucio Colletti,MarxismandHegel,London: NLB, 1973.
[8] 科萊蒂:《〈卡爾·馬克思早期著作〉導言》,張戰(zhàn)生等譯,《馬克思主義研究參考資料》1985年第11期,第30-61頁。
[9] 孫樂強:《重新理解馬克思“兩個偉大發(fā)現”之間的辯證關系》,《學術研究》2016年第10期,第16-22頁。
[10] 阿爾都塞:《讀〈資本論〉》,北京: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4頁。
[11] 孫樂強:《從辯證矛盾到真正對立:辯證法的終結?》,《山東社會科學》2014年版第10期,第12-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