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一 兵
(南京大學哲學系,南京210093)
截至去年,我和哈維已經(jīng)進行了4次學術對話,本來我這次特別期望哈維的講座可以從早期的地理學到空間問題、空間的布展,以及他后來聚焦的馬克思《資本論》的研討來進行,而哈維今年還是沿著他的思路、按照最經(jīng)典的三卷《資本論》開展系列講座。
從時間上來說,哈維是參加我們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科舉辦的現(xiàn)當代思想大師學術交流的第二位學者,第一位是齊澤克。說實話,我的基本感想是我們跟不上哈維的思維。第一要提到的是哈維之前研究的空間問題(雖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聚焦這個問題了)。具體來說,哈維把歷史唯物主義從時間的線性線索引入到空間,從巴爾的摩這座城市國際貿(mào)易中資本的入關開始(列斐弗爾意義上的經(jīng)濟關系的空間再生產(chǎn)過程)重新理解資本主義的空間布展,在地理歷史唯物主義的全新維度中破解了普列漢諾夫外在的地理決定論,在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領域產(chǎn)生一個全新的維度,前年我和哈維對話也提到馬克思對“自然”的理解,以回應他的地理歷史唯物主義。
第二,關于哈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我認為是他立足馬克思主義左派立場對后現(xiàn)代文化提出批評。在這個方面進行研究的哈維也不是孤身一人。當后現(xiàn)代話語在中國介紹的時候,我們會遭遇三個否定性的理論支點:一是美國的杰姆遜,他非常準確地定位了后現(xiàn)代文化是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的邏輯,反映了后工業(yè)時代資本主義的一個基本立場;二是哈維,他看懂了在后工業(yè)文明之中金融資本的重要作用,這一點在他《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一書中已經(jīng)提到;三是斯蒂芬·貝斯特和凱爾納在《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中提出馬克思主義的批評。他們認為,雖然后現(xiàn)代思潮被描寫為激進和反抗,但恰恰是資本主義的同謀。此外,還有哈貝馬斯立足右派而提出的批評,他認為后現(xiàn)代看上去的激進實際上是保守的。
第三,通過2017年和哈維的對話,我覺得哈維最重要的貢獻不在于前面我講的這兩點,他最重要的、也是雄心勃勃要做的事情是面對21世紀資本主義的最新發(fā)展,解決馬克思《資本論》中重要的理論缺環(huán),這是當代經(jīng)濟學者和當代馬克思主義學者還沒有進入的一個過程。雖然哈維沒有把《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這本書視為當代的《資本論》,但是這本書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他試圖用馬克思的方法論解決馬克思《資本論》中沒有碰到的經(jīng)濟問題。我覺得這本書比法國經(jīng)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寫的《21世紀的資本論》強得多。但是,我們現(xiàn)在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界消化不了哈維提出的理論,我們這些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也無法消化。比如,我們可能不太容易理解哈維提出的“反價值”概念,因為“反價值”概念的思路已經(jīng)和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思路不太一樣了。再比如,去年我們會議一個重要的有進展的問題是關于“非物質(zhì)勞動”的,我在去年就問哈維:他的“反價值”概念是否涉及全自動生產(chǎn)領域?當年馬克思在“機器論片段”里已經(jīng)意識到活勞動和體力勞動在形成價值的過程中趨近于零,那么新型的剩余價值來源又是什么呢?這是一個問題,更重要的問題是在整個資本主義金融資本的運作過程中,馬克思的“價值”法則如何支撐他的理論基本點?這兩個維度是我們過去的研究都沒有碰觸過的。我們當然可以堅持勞動價值論,但是勞動價值論在新型的“后福特資本主義”過程當中是否也有新的發(fā)展?我們可以從這些方面來反思一下能否成功進入哈維的思想視域。
第一是反思我們共同關心的中國今天的社會主義道路。在哈維的整個思想框架中,我認為他有一個理論前提,就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立場,他立足這種立場對現(xiàn)實社會和自身進行反思。而反觀我們自身,中國道路是具有科學性的,但是不代表過去我們對中國道路的深刻反思都是科學的。比如,在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過程中,我們高舉馬克思主義旗幟,但是在市場經(jīng)濟的具體運行中我們是否能對資本作為支配關系所導致的現(xiàn)實經(jīng)濟關系的深刻變化進行反思?列寧在實施“新經(jīng)濟政策”的時候是有分析的,因為列寧認為他所提出的新經(jīng)濟政策是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國家資本主義,發(fā)展資本主義被作為手段,以后還是要走回到消滅私有制的過程當中。雖然哈維并沒有對“中國道路”提出疑問,但他實際上提出了中國在全球資本結(jié)構中出現(xiàn)的問題,因為現(xiàn)在所有企業(yè)家是在全球范圍內(nèi)進行購買和經(jīng)營企業(yè)了。最有趣的是,大資本家集團的代表——川普反對全球化,而中國則力圖維護全球化結(jié)構,這里面有很多深層的理論上的悖論我們還沒有思考過。
第二是反思我們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個體的立場。自從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對市場經(jīng)濟運行中我們過去沒有思考過的問題是有所反思的,這五年來我們國家政策和現(xiàn)狀的變化就表現(xiàn)出了總書記對于我們國家的深刻反思,而且也反映了總書記再一次堅守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對待市場經(jīng)濟。還有,比如在最近中央的生態(tài)工作會議上,總書記試圖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道法自然”來解釋生態(tài)倫理,當然這是一個新的提法,其與哈維所提出的資本過程當中中國對全球資源的消耗的理解實際上并不相反。所以,雖然看起來哈維在書中批評中國,但是他作為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者,他的很多理論立場是徹底的。而我們是否應反思自身?我們每一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馬克思主義立場是不是徹底的?
第一是在理論上“回到馬克思”。立足當代各領域最新的理論和實踐進展,重新審視和思考馬克思的理論。今天哈維提供了一篇文章,但是截至目前還沒有人回應他的這篇文章,他在文中提出的是資本主義后工業(yè)文明中的全面異化。剛才,他在發(fā)言中概述了這篇文章的觀點。其實,在《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一書中,哈維當時認為這是他解決馬克思主義問題的最后一本書,但是后來他來到南京大學,我和他圍繞馬克思的經(jīng)典文獻特別是“經(jīng)濟學手稿”做了一些探討,他改變了這一觀點,而他最新的書所探討的問題也重新回到了馬克思。但是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哈維現(xiàn)在提出異化問題,他想做的最重要的問題——重新回到馬克思,不是早期而是晚期。我們看他最新的書主要引述的是《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去年,哈維來南京大學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馬克思的“異化”概念在馬克思早期和晚期到底有什么區(qū)別?我和他做了討論,并且對他有一個質(zhì)疑,即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的觀點和馬克思在1845年寫的書、中晚期經(jīng)濟學手稿中是否有變化?我認為馬克思晚期經(jīng)濟學的研究是建立在1845年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之上的,并不是早期人本學的內(nèi)容,所以后來哈維也看了我寫的書,借鑒我在書中提到的觀點來提出了一個重要方面,即哈維仍然認為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直到《資本論》中同樣使用了科學的異化這個概念,并且更重要的是這個概念可以用來說明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當代資本主義之中的社會問題。哈維說的“異化”是哲學概念,而他的《資本論》研究屬于經(jīng)濟學范疇,但是哈維認為馬克思在晚期對資本主義的透視批判里仍然堅持了資本主義異化的批判,在這個方面我是同意哈維的。我和哈維的不同之處在于,不能把此時的馬克思回溯到早期的人本主義“異化史觀”中去,我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當中更多使用的是“物化”和“事物化”,即對人與物、人與人關系顛倒的批判,我將其稱為歷史現(xiàn)象學的批判。
第二是回到馬克思的革命精神。馬克思主義者的精神在我們生命中的綿延是極為可貴的。剛剛說到的“異化”是今年哈維提出的一個新問題,這也讓我對他非常尊敬,因為哈維教授到了80多歲這樣一個高齡,還堅持每一年都在思考新的問題。我認為,馬克思在晚年時期仍然堅持探索的革命精神在哈維這里被繼承下來,可以說我看到馬克思革命精神在一些學者生命中依然在場,這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哈維和我講過一個觀點,他從霍普金斯大學到紐約城市大學,30年中他一直拿著一本標為capital的書去授課,校方一直以為他研究的是都市問題,但實際上他卻為同學們講了30年的《資本論》。在資產(chǎn)階級政府強治之下,他堅守、努力,馬克思主義信仰被他堅持了幾十年。包括意大利的奈格里、維爾諾都是坐了十幾年資產(chǎn)階級政府的牢獄,在牢獄的煎熬中堅持撰寫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書,這種堅守,對于中國的學者、對于像我們這樣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來說,是一種非常大的信念支持。我在自己一本書的序言中說,他們是世界上知識分子當中最值得尊敬的人。
最后我再次感謝參與本次會議的各位老師,也希望各位老師能抓住這次與哈維教授面對面交流的寶貴機會。在我與他的學術對話中,每當我和哈維說休息一下時他都會對我說:“我到這里不是休息的!”你們給哈維提出的任何一個問題,他都會非常認真地對待和回答,希望大家在南京大學與哈維面對面,碰撞出思維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