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
1
李星戴上白線手套,最后一次握住猴圈鐵欄。母猴正抱著仔猴喂奶。
論身形大小,母猴像三四歲的小女孩,仔猴好似一個咬著乳頭的布娃娃,只是面相蒼老,滿是皺紋,大而圓的眼珠四下亂轉(zhuǎn)。
圓珠筆凍住了,李星換成鉛筆,在實驗記錄上寫道:“母猴3A,前兩輪月經(jīng)周期平均為29.7天,9月4日與3號公猴交配,設(shè)為妊娠第1天。9月18至20日連續(xù)每天注射試劑K07,12月底未見月經(jīng),腹部隆起,遂判為懷孕。來年產(chǎn)一仔,至2月10日哺乳正常。K07不具事后避孕的效力,實驗宣告失敗?!?/p>
夏天,他曾在這一頁頂端用圓珠筆記道:“母猴3A,連續(xù)6天檢測到經(jīng)血,不確定可否用于實驗?!蹦菚r的李星身穿迷彩服,打開鎖鐵,鉆進(jìn)猴圈鐵欄的小門。母猴3A縮成一團(tuán),伏在地上,土黃色的體毛急劇起伏。他上前摁住3A的脖頸,掀起短而粗的猴尾,露出兩個鮮血淋漓的肉墊。一松手,它就竄入墻角,毛茸的手臂護(hù)在胸前,棕紅的猴臉呲出尖牙,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憤怒,兇蠻,獸相畢露。
眼下還有三天過年,李星往手上哈口氣,收好實驗記錄,就離開了猴場。國道上冬霧彌漫,他攔下亮著大燈的中巴,最后一次進(jìn)城,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家發(fā)廊,打算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
發(fā)廊的姑娘問他想怎么剪。
“往短里剪,像個正常人?!?/p>
聽這姑娘口音,也是東北人。李星問她想不想東北。
“咋不想呢,這兒都吃不著酸菜餡兒餃子?!?/p>
李星掏出直板Nokia,給單身母親發(fā)短信:“我把頭發(fā)剪了?!?/p>
沉默,有去無回,如同長長短短往下落的頭發(fā)。
鏡子里漸漸現(xiàn)出一張學(xué)生模樣的臉,茫然無措地看著李星。
去商場買件棉服。印有大門樂隊主唱頭像的T恤穿出了窟窿,被扔在試衣間。綠皮火車兩天一夜,跟來時一樣,李星把身體塞進(jìn)棺材大小的臥鋪。僵尸般回到省城,學(xué)校早已放假,秦記倉買停業(yè),李星掏出巴掌大小的硬座票,一端是省城始發(fā)站,一端是老家縣城。
臨行前去洗澡,大學(xué)生浴池的滴水聲斷斷續(xù)續(xù)。賣票的是個中年人,枯瘦,青筋暴跳,被水汽泡得慘白。
脫衣服的當(dāng)兒,那人問搓不搓澡,李星搖頭。
擰開蓮蓬頭,水滴在膝蓋的傷疤上,微微發(fā)癢。這塊疤來自張元,球場上的一記飛鏟。他閉上了眼。
單身母親小腹上也有一條疤。她說當(dāng)時檢出臍帶扭轉(zhuǎn),就選了剖腹產(chǎn)。手術(shù)刀如柳葉,從小腹輕輕劃過,像打開拉鏈,取出一個滿是血痕的女嬰。這女嬰長到四歲,拉鏈變成一條粉色的疤,李星輕輕吻過。
李星睜開眼,擦干身子,換上干凈衣褲。搓澡的歪在長凳上抽煙,軟包哈德門,秦記倉買最便宜的牌子。李星又給單身母親發(fā)短信:“我回省城了,報個平安。”
仍舊石沉大海。想打電話,撥鍵時卻變了主意,把她號碼刪了。
他扛了行李,大口吸著零下二十度的寒氣,踏雪走到學(xué)校西圍墻的豁口,吹著口哨,鮑勃·迪倫的Blowing in the Wind,大步跨過去,擠上了火車。
出了省城,萬家燈火被遠(yuǎn)遠(yuǎn)甩開,窗外只剩黝黑。李星對面是一姑娘,也是放假回家的學(xué)生。李星和她大聲說笑,把這半年的經(jīng)歷講成了段子。
“那猴場在村子里,沒地兒剪頭發(fā),我留到肩膀這么長,還帶卷,染黃了跟撲克里的J差不多?!?/p>
車廂悶熱,李星去了吸煙區(qū),車廂間的連接通道,原野的寒風(fēng)呼號而過。角落里有兩個穿棉大衣的,蜷縮在行李包上,說要煙抽。李星也不答話,回車廂繼續(xù)說笑。后半夜,姑娘支持不住睡著了,桌上是她烏黑的頭發(fā)。李星靠椅合上了眼。
再醒過來,姑娘正對著車窗哈氣。被冰霜蓋住的車窗,現(xiàn)出一小塊圓圓的魚肚白。他臉上是一夜的油和汗。
那姑娘忙著洗漱,發(fā)短信,打電話。李星家還遠(yuǎn),不著急,也不無失落。
車停了,姑娘興高采烈下車,祝他新年快樂。
再啟動時,車廂沒幾個人了,只剩滿地的橘皮、香蕉皮、餅干渣、紅腸衣和瓜子皮。姑娘在車窗留下的一小塊魚肚白又被冰霜蓋住了。李星大口哈氣,又是一塊圓圓的透明。
從那透明,他窺見沒有一朵白云的藍(lán)天,綴著幾堆殘雪的田野,他還窺見二十四小時后的新年。
2
大一剛?cè)雽W(xué),李星住本科3號樓603宿舍,同寢八人全是基地班的,關(guān)系很難處。
直到細(xì)雨中跟網(wǎng)絡(luò)學(xué)院的那場球賽,李星才和下鋪的張元混成了兄弟。當(dāng)時網(wǎng)院有個家伙頭發(fā)焗得屎黃,嘴里不干凈,被李星放橫鏟了,一幫人涌上來,頭發(fā)也都焗了,像一瓣瓣五顏六色的大蒜。
李星以為沒什么好怕的,因為基地班有二十個男生,網(wǎng)院才十來個??墒撬换仡^,這邊只剩張元,手里抄著半塊磚。
眼看一場群毆,王芙領(lǐng)基地班女生攔在中間解了圍。李星和張元劫后余生,去校門口的新疆大盤雞喝酒。李星承認(rèn)當(dāng)時很怕,要不是女生看著,早就跑了。張元說他也手抖得厲害,磚頭是壯膽的。
“別的寢我沒指望,可咱603那幾頭,”李星拆開軟包哈德門,遞給張元一支,“一個比一個閃得快,你瞅人家網(wǎng)院是咋處的!”
“這很正常,”張元仰脖,鼓嘴,煙圈在空中緩滯不前,一個套著一個?!熬W(wǎng)院那幫犢子沒有本碩博連讀壓著。”
李星一揮胳膊,煙圈抖了抖,久久不散。
他們的基地班,是所謂本碩博連讀,分流培養(yǎng)。連讀就是公費保研,很誘惑。分流培養(yǎng)則很殘酷:全班綜合排名,前十五才有資格連讀,余下畢業(yè)、考研或者找工作,和普通班一樣自尋出路。所以要連讀,就得想辦法擠進(jìn)前十五。學(xué)校說這是為了保持良性競爭,班里人卻管這叫“自己人把自己人操翻”。
所以基地班的人關(guān)系難處,許多事都不能往深里想。比如每學(xué)期估算綜合成績,男女共五寢,每寢一個代表,外加班長學(xué)委團(tuán)支書,浩浩蕩蕩八人評估委員會,卻總有人做手腳。做手腳也就罷了,每次還總能爆出丑聞,到底怎么回事,不能往深里想。
剛上大一基地班和別班因占座打架,全班男生都動了手,605寢的任懷東更是拎起暖壺就掄。為什么最后只有603的老頹被系里免除連讀資格?是老頹家里條件不好?還是那時老頹當(dāng)班長?也不能往深里想。
第二任班長就是任懷東,一干三年多,深夜送完女友,后腦勺挨了一記松木方子,拉省醫(yī)院連縫二十多針。到底什么人干的?都已經(jīng)畢業(yè)了,掄這一方子又圖什么?更不能往深里想。
因為諸事不能往深里想,基地班的人——尤其是排在十五名上下的——就很古怪。比如大三開的分子生物學(xué),厚墩墩一大本,嚴(yán)豆豆說看你們還考四六級,不如開卷吧。全班叫好,唯有王芙站起來:“嚴(yán)老師,我反對開卷?!?/p>
“為什么?”
“因為這對認(rèn)真復(fù)習(xí)的同學(xué)很不公平?!?/p>
“開卷不公平,”嚴(yán)豆豆哈哈大笑,“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
閉卷,全班一半被抓科,王芙憑最高分?jǐn)D上連讀的末班車。分子生物開課十多年,還是頭一次閉卷,全校傳為奇談,說基地班都瘋了?;匕嗟娜藚s不覺得自己瘋了,也不覺得王芙瘋了,他們甚至很理解她,因為換成他們是王芙,也會這么干。
因為理解王芙,所以大家痛恨王芙,只張元除外:一是他和王芙還沒分手,二是他全班墊底,連讀無望,他自己形容“我人畜無害了”。
剛上大一,張元排名前十。大家既兔死狐悲,又說王芙是紅顏禍水,李星對此很同意。自從那次在細(xì)雨中抄磚,他和張元就同出同入,食堂,主樓,圖書館,連澡都恨不得一起洗。大二趕上歐洲杯,他倆賭球,誰輸誰去新疆大盤雞請客。倆人輪班輸,客就輪班請。歐洲杯沒踢完,大盤雞已經(jīng)吃膩了,和新疆小師傅倒混熟絡(luò)了,遞兩支煙,端一碟芹菜熗花生,扎啤大杯大杯往下灌。半醉半酣間,張元問你覺得咱班誰好看。李星笑,總共就他媽十來頭,有啥好不好看的。張元臉紅了,說我覺得王芙挺好看。
“那天跟網(wǎng)院踢球,下毛毛雨,她沒打傘,頭發(fā)有點濕,很有感覺?!?/p>
“有點濕?你這都啥毛?。俊?/p>
因為對女人看法不一樣,酒便喝得不歡而散。回603一個大脫大睡,一個去了操場。
去操場那個是張元,給王芙打電話,問她那天下雨為什么不打傘。
“別的女生都打,就你不打?”
“我為什么要跟她們一樣?”
“不怕澆感冒了?”張元感覺酒勁往頭上燒。
“真啰嗦!你踢球不挺猛的么?你到底想說啥?”
“我想說,你能不能下來一趟?!?/p>
王芙便穿裙子來到操場,和張元繞了五圈,接了三次吻。當(dāng)然,接吻是張元回603刷牙時說的,有沒有三次,攪沒攪舌頭,都不一定。大家聽得興高采烈,任懷東從隔壁過來湊熱鬧。李星卻在上鋪翻身繼續(xù)悶頭大睡。
和張元同出同入的變成王芙了,路線還是差不多,食堂,主樓,圖書館,只是球場換成了水房。
去水房是為了打熱水?;匕嗄猩甲×鶚牵看未驘崴笫謨蓧赜沂謨蓧?,兩個人把八個人的打出來了。女生住二樓,卻一人一壺,自己打自己的,暖壺上還貼了名姓。開始張元還勸王芙:“反正我也是打一趟,你把你們寢那幾壺都拎下來?!?/p>
王芙狠了他一眼:“你給誰打水,晚上就跟誰上自習(xí)?!?/p>
張元回寢把這事說了,大家都笑,說女生心眼兒忒小。唯有李星不作聲,鋪上跳下來,從張元床底下翻出紅幫黑底的雙星鞋,下去踢球了。
歐洲杯決賽,皮耶羅浪費兩次單刀,特雷澤蓋抽出驚世駭俗一腳。李星知道如果賭這場球,他肯定贏,因為張元最喜歡意大利。可惜決賽是他自己看的,跟一幫大四的擠在水房,對著跳來跳去的黑白電視。張元非但不看,還說明天早起陪王芙打乒乓球,校里比賽。這他媽對象搞得,連歐洲杯都不要了,李星百思不得其解。
王芙開始沒想打什么乒乓,可聽說取上名次就能給綜合成績加分,就報名了。那天她打得很沖,真拿到了加分,張元很高興,帶王芙吃大盤雞,看李星一個人在寢室,也叫上了。
張元要了肉串、毛肚、扒牛肉和大盤雞,至少百十來塊。咱倆賭球時可只有大盤雞呢——李星心下好笑,問酒呢。張元笑著看王芙:“領(lǐng)導(dǎo)不讓喝?!?/p>
“要不我跟你喝?”王芙笑著看李星。
李星要了一扎,自己悶頭喝。張元忙著給王芙夾菜。
算賬時李星堅持AA。
張元問他要不要一起上自習(xí)。
“跟你們上自習(xí)?”李星獨自回寢翻那本《紅拂夜奔》,讀到李靖的龜頭上刺著趙飛燕,哈哈大笑。
張元回來很晚,說今晚摸著胸了,舍不得洗手,眾人跟著調(diào)笑,任懷東捧著大茶缸過來泡面。熄燈前的十分鐘興高采烈。
李星疑心張元根本沒摸著胸。因為王芙那胸即使在正手扣殺時也很難稱之為胸。他經(jīng)常在階梯教室看見這對小戀人自習(xí),王芙看書,張元趴桌上看她,邊看邊笑,時不時說點什么,王芙也不理。李星在后面看不下去,便另換一間教室。時日一久,遠(yuǎn)遠(yuǎn)在主樓樓道看見他倆,要么拐彎,要么扭頭就回。
至于大盤雞,李星又去吃了幾回,也是貪便宜,也是和那小師傅談得來。有一次小師傅喝多了,說曾在火車上連殺兩男一女,不用刀,用繩子。李星不信。后來大盤雞突然關(guān)了,門上貼著停業(yè)整頓的封條,他大驚失色:這位愛說愛笑的小師傅沒準(zhǔn)真殺過人。
3
那年夏末,李星保送讀研,住進(jìn)省城千里外一個簡陋的小屋,后面是猴場和棉花地,對面是國道,夜深時不時有車燈在窗外掃過。
在省城的學(xué)校,李星留著長發(fā),穿大門樂隊頭像T恤,每天做俯臥撐和單杠鍛煉,妄圖用大塊的肌肉證明自己與眾不同。二十幾歲的身體見效奇快,單身母親很喜歡捏他身上那“幾塊硬肉”。
可在這棉花地,肌肉很快轉(zhuǎn)化成了脂肪。他坐中巴進(jìn)城洗澡,對著大鏡中的自己心驚肉跳。他不想再見到單身母親時變成個胖子。
俯臥撐是最先恢復(fù)的項目。在小屋里他起起伏伏,對著墻上用磚頭蹭出來的“正”字大口呼吸。他把迷彩褲從膝蓋往下剪掉,套了大門樂隊T恤,撒開步子往國道上跑去。村里老鄉(xiāng)都看呆了,孩子們卻很歡樂,跟在他身后跑,連同一條野狗。李星大口大口喘氣,脂肪與荷爾蒙猛烈燃燒,最感官最原始最有力的快樂。他發(fā)足狂奔,把孩子們和野狗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面。南方人販猴用的重型大卡從身后呼嘯而過,消失在國道盡頭的暮靄。
國道左側(cè)是棉花地,入秋時棉朵大片大片,像墜入田野的白云??墒且贿^十月,棉朵被摘掉了,只剩光禿禿的枝葉,秋雨連澆帶泡,漸漸化為泥土。國道右側(cè)是養(yǎng)魚池,秋風(fēng)微起,遠(yuǎn)望竟也波光粼粼。冬天,雪花被黑色池水吞掉,白皚皚的大地一襯,像巨大的墨汁滴在無垠的白紙上。最冷那幾天池子也會上冰,趙場長刨個窟窿,雷管丟進(jìn)去,轟一聲巨響,炸開池子,云里霧里的魚們從天而降……在雪里李星跑得很慢,這才剛剛過了養(yǎng)魚池。
豈知雪越下越頻,他沒法再跑,只好找根麻繩,在猴場中間的空地跳。麻繩太輕,悠不起來,纏上鐵絲也搖得呼呼生風(fēng),把地上的雪泥刮出一道淺坑。剛開始,猴子們湊到鐵欄跟前看他跳繩,好像一群人在看耍猴。可時日一久,猴子們就懶得理他了,縮回墻角抓它們的虱子,曬冬日里彌足珍貴的太陽。
李星恢復(fù)了在省城時的健碩,可單身母親卻不再回短信了。他回到國道旁的小屋,撿起墻角那本被遺落的臺歷,拂掉灰塵,打算用它寫點什么。
那臺歷每頁都印著“沖龍煞北,宜遠(yuǎn)足,忌婚喪”之類不知所云的話。他在底下抄上當(dāng)天發(fā)給單身母親的短信,記下給她打電話是幾時幾分,關(guān)機還是未接,彩鈴又換到了哪首歌。有時,他會摘抄幾句魯迅先生的《朝花夕拾》,或者把趙場長連同月經(jīng)不調(diào)的母猴們詛咒一番。
他還試圖寫下這樣的句子:“當(dāng)魯濱遜摘下他親手栽種出的第一個西紅柿,他感到莫名絕望。這意味著在四面環(huán)海、熱帶季風(fēng)終年拂過的無名小島,這種紅色而多汁的果實會伴隨他固老終窮。魯濱遜先生是在給自己種植一株妖艷的殉葬品。最要命的是,黑人星期五出現(xiàn)之后,他這種悲觀情緒沒有絲毫衰減?!?/p>
這種句子是他在國道上跑步時突然想到的。就好像猛一抬頭,天上正好一排大雁飄過。
大多數(shù)時候,他什么都不寫,只拾起半截磚頭,往墻上劃一道紅杠,再添一個“正”字。所以在猴場,這小屋的墻才是他真正的日歷。
4
因為王芙喜歡吃學(xué)校二餐的牛肉包子,張元就成了603起得最早的人,上完廁所涼水抹把臉,就跑到二餐排包子。有時廁所來不及上,陪王芙吃完包子再跑回宿舍上,樓道里碰見李星,嘿嘿一笑。
張元排了兩個牛肉包子,端到王芙面前:“大包子真便宜,才五毛錢一個。”
王芙登時沉下臉:“便宜你就再買倆?”
張元便又去排了兩個包子:“趕緊吃,要不涼了?!?/p>
王芙憤然走了。
張元悻悻把三個半包子帶回603,眾人分而食之。李星只刷他的牙。
和王芙上自習(xí),也是張元負(fù)責(zé)占座。那時占座都用椅墊,王芙就把她粉色的小椅墊留給張元。他晚上回來墊枕頭底下睡,早上起來裝書包里去占座。李星背后說:“人睡不著,只睡個屁股墊兒?!?/p>
兩人如膠似漆,連洗澡都同去大學(xué)生浴池。張元先洗完去秦記倉買等著,買兩支大腳板兒,自己忍不住先吃一支,另一支放回冰柜,等王芙小臉紅撲撲洗完再吃。
在自習(xí)室,張元因起早犯困,趴著睡一覺,醒來發(fā)會兒呆,又趴下去,仰視著王芙說:“咱們倆一個像另一個的影子?!?/p>
“誰是誰的影子?”王芙盯著四級單詞。
“一三五我是你的影子,二四六你是我的?!睆堅咽稚煜蛲踯降哪槨?/p>
“再問你,誰是誰的影子?”王芙撥開他的手,用碳素筆在他額頭上劃圈兒。
“我是你的影子,周一到周天?!睆堅χ?。
“不準(zhǔn)躲,”王芙的筆尖不依不饒,“快說,張元是王芙的影子!”
回寢已經(jīng)熄燈了。第二天張元早起排隊買包子,額頭上大圈小圈,全二餐的人都在笑。王芙勃然大怒,三天沒理張元。
張元捧束花在女生樓下等到后半夜。王芙打開窗子喊:“回去!丟死人了!”
大二選修課,張元和王芙選得一模一樣,只除了女子軍體拳。兩人成績也開始越拉越近:王芙從倒數(shù)升到十六七名,連讀有戲了;張元則掉到十三四名,降級區(qū)的邊緣。戀愛久了,連成績都要形影不離。
“分手吧,”相處一年多,王芙已經(jīng)沒法再直接了,“我這是為咱倆負(fù)責(zé),我不想耽誤你連讀?!?/p>
“誰說你耽誤我了?”張元扳住她的肩。
“成績在那兒擺著呢,”王芙扭過頭,不看他的臉,“班里也都說我耽誤你?!?/p>
“誰說的?”
“你能不能別這樣?能不能像個男生?”
能不能像個男生?初秋的夜晚,林蔭道上情侶三三倆倆,踩著落葉喃喃私語。張元第一次在沒有王芙允許的情況下吻了她,兩人的影子合成一個,別的情侶只好繞道。
“咱倆都好好的,”王芙在秋風(fēng)中喘息,“咱倆一起連讀,好不好?”
張元不作聲,繼續(xù)悶頭熱吻。那天夜里,他們?nèi)チ瞬賵錾钐帯:蟀胍垢骰馗鲗?,身子都被風(fēng)吹化了。事后張元倒沒在男生這邊張揚。
大二開生化課,學(xué)分很高,上下兩冊,不劃重點。當(dāng)時“生化危機”的游戲剛出來,基地班十到二十名之間咬得很緊,大家各顯神通,被戲稱為“生化危機之保級大戰(zhàn)”。
女生們湊份子,請上屆的師姐去大偉火鍋,單間,不喝酒,鄭秀文莫文蔚K個臭夠。師姐很盡興,給了份秘笈,就是歷屆生化期末試題的集子。花了四五百,女生們一平攤,都覺得很值。她們告訴王芙:“張元耳朵軟嘴也軟,秘笈漏給他,就等于漏給所有男生,這火鍋就白請了。”
張元正在女寢樓下等著,背包里也揣了份秘笈,還有王芙粉色的小椅墊。
張元的秘笈來自李星,在學(xué)校檔案室偷偷印的,看張元岌岌可危,念在過去一起踢球,就給了他一份:“誰都別給!”
圖書館新設(shè)的小隔間,喝著稀溜溜的速溶咖啡,張元把秘笈攤開:“李星給我的,你別跟咱班女生說?!?/p>
王芙掃了一遍,跟師姐的那份秘笈一模一樣。
考試成績出來了,李星發(fā)現(xiàn)班里女生的分?jǐn)?shù)都很高。更要命的是,男生的分也很高。全班都是高分,就等于沒有高分,王芙和張元的名次也就沒變。唯一變的是時間:距離大三連讀名額定下來又短了一個學(xué)期。
“你他媽到底啥意思?”603沒人,李星一把拽住張元。
張元承認(rèn)跟王芙說了。
“那別的女生呢?”
“一個寢室的,想瞞也瞞不住吧。”
“男生呢?王芙不是你對象么,啥時候成全班的了?”
張元推開他,摔門走了。此后李星繼續(xù)踢他的球,張元依舊早出晚歸,給王芙當(dāng)影子,倆人雖上下鋪住著,但每天也見不了幾面。
5
村里下過第一場雪,李星的動物實驗也到了最關(guān)鍵的一步:將省城帶來的試劑K07注射到母猴體內(nèi)。
猴子們痛恨打針,呲著牙抵抗,越發(fā)像人類的孩童。李星自己搞不定,只好找獸醫(yī)小張幫忙。猴場的趙場長也來湊熱鬧,腦袋縮皮夾克里,抽煙時才伸出來。于是每到清晨,猴場對面的小廟總會出現(xiàn)三個睡眼惺忪的男人。
廟很破敗,若非關(guān)帝懷里那半截青龍偃月刀,根本看不出這是什么廟。關(guān)帝的丹鳳眼深一只淺一只,不知是風(fēng)吹日蝕,還是被人挖了。關(guān)帝爺既是這副慘相,廟自然無甚香火,慢慢就被趙場長占了,橫七豎八堆了許多鐵籠,里面關(guān)著猴子。時日一久,猴子都蔫了,活像一群等著上刑場的犯人。
“雞娃子?等明年的,”趙場長擤了把鼻涕,向關(guān)公拜了拜,“明年發(fā)財,就給二爺蓋新房!”
獨眼的關(guān)二爺挺著半截偃月刀,巋然不動。
之所以搬到廟里打針,也是趙場長的意思,怕場里其它猴子看見。
“那廟里猴子看著呢?”李星問。
“木事兒,它們都是去?南方的!”
原來這些猴都是老弱病殘,既不能給李星做實驗,也沒法賣給耍猴的,就被趙場長押在廟里,等南方人開大卡拉走。春節(jié)要到了,南方對猴腦的需求量激增,趙場長很有信心給關(guān)帝爺蓋個“新房”,就算打一柄偃月刀也不在話下。
南方人來了,大卡停國道邊上,看李星他們給猴子打針,被凍得跺腳縮脖:“丟你老母!”
朝陽透過破廟,麻雀在關(guān)帝頭上撲騰。小張一手反剪猴子雙臂,一手摁住腦袋。李星捏住猴腦后的松皮,握緊灌滿K07的注射器。他們神情專注,像兩個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在給一個渾身長毛的孩子打針。
針頭顫顫巍巍刺入猴子的皮膚,李星用力推針塞,卻紋絲未動。猴子又是一陣掙扎,小張摁不住,狠狠扇了兩個耳光。李星抽出針,發(fā)現(xiàn)K07凍成了10毫升的粉色冰棒。
李星想用手把K07化開??墒忠矁鼋┝?,握都握不緊,干脆拔掉針頭,塞腋窩里捂。小張松開摁猴子的手哈氣,那猴伸嘴就咬,又被小張扇了嘴巴,挫掉銳氣,低頭對著關(guān)帝爺?shù)难プ影l(fā)呆。
趙場長問打這針到底啥?意思。李星說為了測事后避孕效用。小張笑得眼沒縫:“我日,連猴子都避?孕了?!?/p>
李星從懷里拿出針管,K07沒化透,成了混濁不清的固液混合物。反復(fù)凍融會使藥劑失去活性,李星擔(dān)心K07一失效,幾個月功夫就白搭了。他的實驗記錄很明白,這母猴的月經(jīng)一直很規(guī)律,卻沒法保證這個月也規(guī)律。就算這個月規(guī)律,它交配時就真的排了卵?就算排了卵,它也和一只叫楊過的公猴結(jié)結(jié)實實愛過一回,誰敢說就一定能懷上孕?如果沒懷孕,那打這事后避孕藥,又有啥?意思?
“去死吧!”南方人凍得受不了,回猴場烤電爐了。晨風(fēng)穿過破廟,李星換個腋窩化K07。小張那時剛考上城里的獸醫(yī)專科,喋喋不休著未來。李星根本聽不進(jìn)去,眼中只有猴子。猴子也扭過頭茫然地看著他。
K07終于化開了,粉色冰棒變成淡黃液體。針頭重新刺入猴子腦后,10毫升液體注入表皮與真皮之間,在滲透壓的驅(qū)使下,由毛細(xì)血管進(jìn)入血液循環(huán),沖向子宮里那個正蓬勃發(fā)育的新生命。如果K07真的擁有設(shè)想中的效力,它將引起子宮血管崩裂,未來的小猴將被母血沖出體外。
“這就完?了?”趙場長從皮夾克里探出頭問。
“完了,收工?!崩钚且矁龀隽吮翘?。
母猴被拖出破廟,送回猴場,蜷縮在圈里的角落,用猴爪撓著腦后的針口。
李星每天都來這猴圈,沒看見血跡,母猴肚子倒鼓了起來。難道K07沒有效力?李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實驗。反正湊齊月經(jīng)規(guī)律的三十六只母猴,每只和公猴交配三天,拉到破廟往腦后來那么一針,他就能萬事大吉回東北了。
可回東北又怎么樣,單身母親一直杳無音訊。
又有幾只母猴注射了K07,肚子都一天天大了起來,新生命的到來不可逆轉(zhuǎn)。
李星給導(dǎo)師打電話:“實驗徹底廢了?!?/p>
“行,我知道了。收拾收拾回來過年吧?!?/p>
趙場長仿佛看見無數(shù)小猴滿天亂飛,而他的猴場則像母猴肚子那般越鼓越大:“你們這藥還避個?孕,當(dāng)保胎藥賣給我算了!”
趙場長相信這是關(guān)二爺保佑,去破廟拜了拜,便跨上越野摩托殺奔城里。夕陽下,國道邊,他和摩托越來越小,化為一只吸血蝙蝠,撲向天際。
隔著鐵欄,李星向楊過遞了根火腿腸。每次交配成功,他都會賞公猴火腿腸。楊過最受母猴歡迎,領(lǐng)賞也最多。交配最頻繁的時候,楊過的嘴滿是細(xì)碎的紅色。遠(yuǎn)看以為是血,沒想到風(fēng)吹了會動,原來是被它咬碎的腸衣。
這是李星賞的最后一根腸,楊過卻不敢接。它已交配了二十多只母猴,明年就子孫成群,在猴子的世界里是不折不扣的王者,可它還是那么懼怕人類,是因為那只被獸夾打掉的手臂么?
小張拍拍李星肩膀:“你要回東北了,再喝一頓散?吧?!?/p>
還是村頭打的黃酒,還是那股后返勁兒。酒酣耳赤間,小張說讀完獸醫(yī)就找個正經(jīng)工作,找不著工作也得找個對象。他還說南方人又下大筆訂單收猴子,趙場長一高興給他發(fā)了獎金,“挺?夠意思”。
大筆訂單?挺?夠意思?李星聽著心堵,猛灌兩口黃酒。
6
大三下學(xué)期開學(xué),全班十個女生有九個已確定保研,只除了王芙。反正排名靠后,人畜無害,王芙就被推選參加綜評了。
執(zhí)行綜合評定的依舊是八人委員會:班長,學(xué)委,支書,男女五個寢室各出一人。
男寢603的代表是張元,倒不是他人畜無害,是男生這邊保研形勢已定,保上的不愿蹚渾水,保不上的徹底放棄,大家就讓張元上了,還開玩笑說他和王芙把終評搞成了夫妻店——眼看塵埃落定,大家也不緊繃著臉了,連終評大事都能開開玩笑。
二月底干冷的風(fēng),刮得李星心頭凜凜的,雖說保研無憂,但他還是想看到白紙黑字。綜評完了,張元回來倒頭就睡。第二天中午,李星把他推醒:“我?guī)湍愦蝻???/p>
張元從被窩里摸索出飯卡。
“評沒評出個結(jié)果?。俊崩钚前腴_著門,回頭問。
“問班長吧?!睆堅帽幻勺∧X袋。
李星猶豫一會兒,還是去隔壁605找班長任懷東。他們倆關(guān)系不好,沒什么大矛盾,就是成績緊挨著,李星在前,班長在后。
“任懷東,成績排完了么?”別人都叫班長,李星卻直呼其名。
“你要不要來點面?”任懷東邊看報紙邊煮方便面。鋁制的飯盒坐酒精爐上,紅彤彤的面湯在咕嘟。
李星搖頭,任懷東笑著把成績單攤開。
李星連掃幾遍,看準(zhǔn)自己還是排在前十,才問:“王芙也保上了?”
“她能站起來喊閉卷考試,拿到自己想要的也算正常,”任懷東笑著用筷子挑面,“你們寢張元真是被耽誤了?!?/p>
李星也笑。似乎保研定下來,倆人便一笑泯恩仇了。
綜評成績的算法復(fù)雜,除了考試分?jǐn)?shù),還有課余活動。具體怎么算,都由八人委員會決定。所以之前保研大局未定,大家都搶著進(jìn)這八人委員會。這次算綜評,王芙盯著任懷東說:“我給咱們院打乒乓球,全校取上名次,權(quán)重系數(shù)至少是3,乘以0.2的課余活動基數(shù),應(yīng)該加0.6?!?/p>
這可了不得,學(xué)生會主席也才加0.5。任懷東撓頭笑:“我說的不算,關(guān)鍵看大伙兒同不同意?!?/p>
所謂“大伙兒”,其實就是張元。他剛好排第十五,如果王芙保上,他就被擠下了。
“同意給王芙加0.6的舉手?!比螒褨|看其他人,其他人又在看張元。
王芙第一個舉起手,也在看張元。
張元舉起了手。大家松了口氣,任懷東當(dāng)下舉手,全票通過。王芙加上0.6,保研成功。
終評完畢,張元和王芙還是戀人,手拉手去回民餐廳吃燒麥。任懷東嘆道:“你看人家,啥也沒耽誤。”
李星把這份成績單給前任班長老頹看,得了三字批語:“扯犢子。”
因為大一時占座打群架,老頹被系里開掉連讀資格,此后就廢了,整天叼煙蹲廁所翻《厚黑水滸》,麻將網(wǎng)吧臺球無所不通,比最能混的學(xué)生還爛十倍。那時3號樓興起推四國軍棋,老頹整天在走廊喊人,再拽個半閑不閑的當(dāng)裁判,局子就算湊好了。老頹人胖,肉顫,光著膀子像個正常人套在肥膘里,渾身蕩漾著狐臭。他若端坐,尚可忍受,可一旦飛工兵扛對家軍旗,難免舞之蹈之,腋下像裝了風(fēng)扇,狐臭四溢,所有寢室一起關(guān)門。一局四國要個把小時,推一整天也不過十局。早飯不吃,午飯叫人去打,晚飯又常常錯過,老頹便弄了小電鍋,拼湊了油鹽醬醋,給棋友裁判開個小灶,米飯撒上孜然醬油,鍋里一爆,也是極香的??上?號樓電壓低,老頹一爆鍋就跳閘,大家眼前一黑,就知是老頹四國推餓了要做晚飯,便去樓道罵。老頹也不惱,探頭對樓道笑:“馬上就好!”
樓里有幾個大四畢不了業(yè)的,老頹大一時就和他們沒日沒夜地混,鬧得603寢雞犬不寧,只好告到導(dǎo)員那兒,把老頹攆了出去。老頹干脆和大四的搬一起,四國照推,電鍋照爆。校門口又有了網(wǎng)吧,他們一伙人白天睡覺晚上包宿,比原來還壞十倍。等老頹在3號樓混出了名,已沒人記得他原來還是基地班的班長了。
這天老頹問歪在鋪上讀《紅拂夜奔》的李星:“樓底下貼的看到了么?”
“貼啥了?”
“下去看看吧,你被抓科了。”老頹橫著肉去走廊喊人推四國了。
李星撇掉《紅拂夜奔》,踏著拖鞋跑到樓下的告示欄,從層層疊疊的小廣告里扒出半張紙條:“生命學(xué)院以下同學(xué)體育課期末成績不及格,請于指定日期前往體育組辦理補考,否則將按棄考處理?!?/p>
“以下同學(xué)”里有李星的名字,“指定日期”卻已過了一個星期,而“棄考處理”則意味著體育課沒有成績,綜合成績扣掉1.2,李星將從前十跌倒二十,連讀保研徹底泡湯。
他慌了,扯下紙條,跑回六樓,踹開605的門,抖著字條問:“這是啥意思?”
任懷東慢悠悠放下《參考消息》,推了推眼鏡:“還有這事兒?你體育不挺好么?是不是院里搞錯了?”
“搞錯了?一有補考,不是院里最先告訴你們班委么?”
“可院里沒通知我們啊,”任懷東伸手去接那字條,“不會是你看錯了吧?”
“看錯你媽逼!”李星扇了他一耳光,就往樓下沖。沖一半又折回603,換上球鞋,徑去體育組問:“賈老師,您不是說我足球課過了么?怎么又補考呢?”
“期末你自己沒考,難道讓我給你填成績?。俊?/p>
原來上學(xué)期李星體育選了足球,期末他感冒,堵著鼻子問能不能下節(jié)跟別的班一起考。賈老師點頭說:“你平時上課很積極,不用考了,給你80分兒?!崩钚遣欧判幕貙嬑姹话l(fā)汗,哪想被擺了一道。
平時關(guān)系不好,李星沒指望任懷東替他說話,可張元也在八人委員會,肯定知道他補考,卻也只字不提!等張元回來,李星一把將他推進(jìn)水房:“我補考你知不知道?”
“有點印象?!?/p>
“那不跟我吱一聲?”
“我自己都廢了,”張元斜眼看他,“還管你這個?”
李星薅住張元頭發(fā)就往瓷磚的水槽上磕,張元也揮拳招呼他的臉。水房燈光一晃,兩個人的影子像是抱在一起跳舞。老頹也不推四國了,光著膀子把倆人拉開,狐臭四溢。
“趕緊先想招兒吧?!崩项j遞給李星一支煙,張元整整頭發(fā)走了。
“還想啥招?報上教務(wù)處,就他媽廢了!”李星蹲地上,盯著老頹又黑又胖又毛的腳趾發(fā)呆。
“我給你問問吧?!崩项j也蹲了下來。
“你有路子?”被狐臭包圍的李星突然有了希望。
“體育組那幫人是純混子,想勒錢而已。”
“勒多少?”
“八百吧?!崩项j抽煙喜歡瞇眼。他喜歡電影《美國往事》,整個3號樓都知道這瞇眼是學(xué)羅伯特·德尼羅。
李星每月生活費六百,所以八百聽起來不算太黑。第二天一早他課也不上,拿存折徑去校銀行。取完錢跑回3號樓,老頹正叼煙推四國,拉開桌子抽屜:“幫你問了,有戲。錢放這兒吧,回寢等電話?!?/p>
裁判是個大四的磕巴,滿頭白發(fā):“才才才八百,真真真雞巴便宜?!?/p>
其他人也都說便宜,老頹微笑不語。李星課也不上了,回603盯著墻上的紅色電話。
老頹心滿意足推完一局,拿錢去了體育組,先拐進(jìn)洗手間,抽了三百揣自己兜兒。
603電話響了,李星一把抓起來:“您好,找哪位?”
“小李同學(xué),之前你是有點誤會吧?!彪娫捓锸求w育組的賈老師。
“賈老師,”李星深吸一口氣,“是我這邊誤會了?!?/p>
“你覺得成績到底該咋算?”
“老師您給照……”
“填多少分兒吧?!辟Z老師不耐煩了。
“96?”
“拿到單子就趕緊去教務(wù)處吧?!辟Z老師撂了電話。
老頹拿回來了單子,果然96分,上面蓋著體育組的紅戳。李星風(fēng)跑到教務(wù)處,趕在下班前報上去了?;氐?號樓,一腳踢開605的門,扯下任懷東的《參考消息》:“把我體育成績改了?!?/p>
“補考不是期限過了么?”任懷東大驚。
“九十六!”李星掄起拳頭,“你他媽去教務(wù)處看看!”
事后請老頹和幾個大四的吃大偉火鍋。李星問你到底咋和體育組搭上的,老頹只是笑,大四的說:“他那路子純是抓科抓出來的?!?/p>
白的啤的兩摻,從黃昏喝到半夜。在單間里不覺怎樣,去廁所摳嗓子眼兒也只干嘔。可出門一見風(fēng),哥兒幾個從校門口吐到3號樓。
“我存折沒錢了?!睂χ康牟圩?,李星把胃都吐翻了,只剩發(fā)綠的膽汁。
“你英語好,我給你找路子當(dāng)槍手?!崩项j叼著煙在水房擺桌兒,今晚四國要通宵了。
“來錢么?”
“上午四級四百,下午六級八百,當(dāng)天一千二?!崩项j搖晃著去樓道喊人了。
后來基地班有人說李星體育補考過期,是任懷東不讓八人委員會走漏風(fēng)聲,也有說是老頹和體育組早就掛好鉤兒了。李星就當(dāng)沒聽見。在這班里混了三年多,他早就明白凡事不能往深里想了。
7
村里這猴場雖養(yǎng)猴上百,但公猴李星只見過三只。為首那只雄壯,臂膀?qū)捄?,神情肅穆,比對面廟里的關(guān)帝還威風(fēng)。李星那時借了小張的《天龍八部》,便給這公猴起名叫“蕭峰”。第二只公猴雖也結(jié)實,卻一副傻相,總揪自己腦頂那幾撮毛,沒等入冬就禿了,露著白花花的腦殼,自然是“虛竹”了。第三只年輕瘦弱,本應(yīng)叫“段譽”,卻被獸夾打成了獨臂,便改稱“楊過”。
三只猴里蕭峰最有帝王相,一動不動坐著,像在等候朝拜。偶爾動一動,就是呲牙露出獸相了。那兩排牙不但尖利,還氣勢如虹,若生在虎狼嘴里,也是極相稱的。
“蕭大俠,來套打狗棍法?”小張往圈里丟根竹竿,蕭峰斜了他一眼,端坐不動。
小張頗知這蕭峰的典故,說它年少時被耍猴人逮住,塞麻袋拎回家,打算好好調(diào)教,可它野性難馴,趁耍猴人不在,竟把家里小孩臉給咬穿了。耍猴人大怒,本想幾棒子打死這業(yè)畜,卻被老婆勸住,五百塊賣給了趙場長。對于這種暴劣的野猴,趙場長自認(rèn)頗有心得,當(dāng)下把蕭峰關(guān)進(jìn)背陰漏風(fēng)的猴圈,冬天狠狠凍一凍,別說蕭峰,就算齊天大圣也服軟了。
那時這里有三只公猴了:除了也是新來的虛竹和楊過,還有只當(dāng)種猴用的老猴。
蕭大俠住這老猴西側(cè),虛竹楊過居?xùn)|,三只猴夜夜挖地刨洞。老猴情知不妙,天天對著小張齜牙咧嘴??尚堃渤鮼碚У?,又一門心思考城里的獸醫(yī)學(xué)院,哪有心思管它。這夜月黑風(fēng)高,蕭峰一聲怪叫,招呼上兩位新拜的兄弟,鉆進(jìn)老猴圈,把老猴活活咬死了。
這一戰(zhàn)本該驚心動魄,小張卻睡得太死毫無知覺。第二天他腫著眼發(fā)現(xiàn)老猴尸體,慌忙報告趙場長。本以為要挨頓臭罵,豈知趙場長卻有他的商業(yè)邏輯:老猴的下場只能說明它難當(dāng)種猴大任,優(yōu)勝劣汰,這是好事。
于是蕭峰成了猴場的新王者,對面的母猴們都對它撅起綴著兩個肉墊的紅屁股??上挻髠b每天被關(guān)在三面是墻的圈里,吃著小張配制的劣等食料,無法享受這些唾手可得的愛情。
至于虛竹,就笨得匪夷所思。李星放母猴進(jìn)去,第二天掀開母猴尾巴,非但不見陰道栓,虛竹的禿頭還被咬個鮮血淋漓。
當(dāng)時快到年底了,既沒有單身母親的音訊,更不知何時才能回省城,李星郁悶無比。猴場西側(cè)的小魚池封了冰,趙場長埋下雷管,轟一聲炸出魚來,裝兩麻袋拉進(jìn)城送禮。剩下幾條四分五裂不成模樣,就給李星和小張下黃酒。李星悶頭喝著,很快就上了頭,三步并兩步跌進(jìn)猴場,剛解開腰帶,卻見虛竹隔著鐵欄呲牙咧嘴,呲得他騰起一股無名業(yè)火,拎起根榆木棒就殺進(jìn)猴圈。虛竹開始還往他身上撲,怎奈李星大棒在手,幾回合下來就只有窩墻角挨揍的份兒。
楊過住在斜對面,嚇得捂著腦袋上下跳躥。
小張醉醺醺晃過來,乜斜著眼笑:“要揍就揍蕭峰。”
蕭峰畢竟是頭牌種猴,動物實驗用的母猴還靠它臨幸。李星停下棒子,站在那里猶豫。
小張卻來了興致,扯出一張麻袋:“塞這里,揍不壞皮肉,趙場長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p>
李星被說動了心,當(dāng)下跟小張鉆進(jìn)猴圈。蕭峰見來者不善,不再保持王者風(fēng)范,呲著牙,發(fā)出呼呼的低沉吼聲。
說時遲那時快,小張的麻袋飛了過去,把蕭峰罩在里頭,李星一棒掄過去,蕭峰應(yīng)聲倒地,滾到墻角,李星和小張連棒子再皮鞋一起招呼,簡直是在搗一麻袋土豆。
小張先醒的酒。他把系在麻袋口的小繩一扯,和李星飛快鉆出猴圈。麻袋開了,蕭峰嗖地跳出來,呲牙惡吼,轉(zhuǎn)眼把麻袋撕個稀爛。
李星酒也醒了,被蕭峰一身血晃得心驚,當(dāng)下開動猴場的水泵,接上膠皮管子,直接往蕭峰身上沖。數(shù)九寒天,血是沖掉了,猴身上卻多出一層冰碴。
李星一身酒汗被冷風(fēng)吹透了。他知道這孽作得不小,回屋躺下,腦里嗡嗡亂響,連發(fā)兩天高燒。小張端了姜湯過來。他問蕭峰怎么樣。小張眨眨小眼,說它也躺了兩天沒動彈。
“要是趙場長問,咱就說蕭峰也感冒了?!?/p>
李星喝掉姜湯,發(fā)過汗,拿根火腿腸,渾身輕飄飄去了猴場。蕭峰再也沒有王者風(fēng)范了,隔著鐵欄向他呲牙,可惜牙豁了,像癟嘴老太太。
李星丟了火腿腸進(jìn)去,蕭峰被唬得往后一跳,繼續(xù)呲牙。傍晚再過來,火腿腸完好無損。
放母猴進(jìn)來,第二天早上也是完好無損。
“我日,”小張嘆道,“蕭大俠完?了?!?/p>
實驗迫在眉睫,李星只好啟用虛竹。一放母猴進(jìn)去,這廝就迫不及待往上撲。母猴拚死抵抗,不知是沒有心情,還是嫌虛竹太丑,竟從未成過好事。
還剩獨臂楊過,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哪成想放進(jìn)去的母猴,不論胖瘦,見到楊少俠就乖乖撅起屁股,兩個肉墊通紅通紅。楊少俠則神閑氣定,圍著母猴嗅兩圈,才扶住對方后背,慢慢把身子伏上去。它接下來的表現(xiàn),更是讓李星看到了回東北過年的希望。
清晨,雪花飛揚,楊過在母猴背上大幅度動作,李星隔著鐵欄作記錄。
“又拍黃片兒了。”小張叼著牙刷湊過來。
楊過停下來,和胯下的小龍女一起看著兩個人類。接著一聲長嘯,這對靈長類愛侶繼續(xù)在風(fēng)雪伴奏下旁若無人。
虛竹的腦袋始終是禿的,不知是長不出新毛,還是全被它自己揪了。楊過把所有排卵期的母猴至少愛過一遍。蕭峰很快死掉了,尸體被扔進(jìn)魚池。李星和小張再也不碰魚池里的魚了。
8
張元消失了,床鋪的被子一直窩著個人形。那時連讀名單已敲定,班里連讀還是沒連讀的都玩兒瘋了,所以沒誰在意。一個星期后,張元戴孝悄然回來,一臉黑氣,只悶頭大睡,半夜醒了在被窩里哭。乍一聽是抽抽泣泣的哭,仔細(xì)聽其實是上不來氣兒嗚咽。眾人悚然,拉開燈問,張元才說是父親去世了??偹阌袀€理由,眾人稍作心安。李星從上鋪遞煙下去,張元接了就抽,連抽一夜。603里有不抽煙的,想說,忍住了,只好開窗放味兒。月光透進(jìn)屋,輕柔,慘白。
張元的事讓老頹知道了,光膀子進(jìn)來一屁股坐下,狐臭填滿了603。
“你瞅你那樣,屁大點兒事!”老頹給張元點煙,“大一那次咱班打仗,我被系里整了,我媽剛?cè)ナ?,我爸下崗,啥都沒耽誤,后找一個,沒帶子女,本來挺高興,結(jié)果是一腎炎,藥費都得我?guī)椭鴾悾阏f你這還算個事兒么?”
張元沒吭聲。李星探下頭問:“老頹,真的假的?”
“你啥事兒都沒經(jīng)歷過,才會問真的假的吧?”
老頹豎起兩根胖手指,伸到李星面前,中間夾著一支煙。李星深吸一口,尼古丁蓋住了狐臭。
“包宿去吧。”老頹說。
張元抽完煙,胳膊纏著黑紗,跟老頹走了。
“總算滾了?!睅讉€不抽煙的從被窩里探出頭,不知是罵張元還是老頹。
校門口網(wǎng)吧包宿十塊。老頹他們常去“同心緣”,每臺電腦硬盤裝滿了“高清歐美”小電影。當(dāng)然不可能高清一宿,前半夜精神,留給星際反恐。一過兩點,耳麥音量再大也壓不住困勁兒了,只能用尿憋,小腹憋得酸脹,剛好提神。實在挺不住,便當(dāng)街解開腰帶,夜風(fēng)一吹,清空小腹,回去繼續(xù)星際反恐,同時還掛著“高清歐美”的播放器,電子音的喊殺交織著纏綿呻吟??斓狡茣?,耳朵被耳麥夾得生疼,摘下來,方聽見老板在掛簾后鼾聲如雷。眼珠干澀,轉(zhuǎn)動時有種摩擦感。煙剩小半包,早抽不出味道了。身子是空的,又是滿的,無論電子音還是呻吟都滲不進(jìn)去。饑餓像一塊會生長的大石,墜得胃里無比沉重。拉開掛簾,把老板推醒,罵罵咧咧添了在煤氣灶上燒水,連拆十包方便面,連臥十個白皮蛋,連下十根火腿腸,豬食般煮了一大鍋,卻是老頹他們吃過最香的面。有時老板心情不錯,再添幾張隔夜的韭菜盒子,這宿包到牙縫兒里也是香的。
同是包宿,張元不吃面,不碰韭菜盒子,只提個塑料保溫杯,半透明,淡紫色,貼著白色的Kitty貓。那是王芙的杯子,以前他倆上自習(xí)用的,冬天熱咖啡,夏天涼咖啡,都是速溶的,張元負(fù)責(zé)沖。王芙不喜歡太甜,更不喜歡苦,張元反復(fù)試過了,三小勺兒白砂糖剛剛好。3號樓的自來水刺骨涼,夏天接一盆,剛沖的熱咖啡五分鐘就拔涼了。每次杯子用完還是張元洗,三年過后嶄新如初。王芙確定保送后就不上自習(xí)了,杯子便忘在了腦后。張元倒一直用這杯子,包宿前濃濃沖上一杯咖啡,也不加糖。所以在一起三年,王芙跟本不知他是愛喝苦的。
張元包宿只聊QQ,四五個號一起掛著,響起來火燒連營此起彼伏。好在他練過五筆,打字奇快,粘來貼去也能招架。十二點一過,QQ上的頭像基本都變成灰色了,像夜伏的吸血鬼,用老頹話說就是“都打車見網(wǎng)友去了”。等老頹那邊星際反恐和高清歐美一起開掛,張元就只剩一個昵稱是“苦咖啡”的QQ號還掛著,而苦咖啡里也只剩一個叫“夜無疆”的頭像還是彩色。
老頹湊過來問夜無疆到底是男是女,張元說不知道。
“那還不趕緊視頻!”
視頻邀請被夜無疆拒了:“我有未婚夫了,很優(yōu)秀。我不會和你視頻,更不會見面?!?/p>
“那還聊個屁?!崩项j啐道。
“我只是覺得咱們聊到半夜,如果不發(fā)個視頻邀請,總不大好?!笨嗫Х日f。
“你還是學(xué)生吧?”
“別扯了,肯定是男的?!崩项j說。
“我在醫(yī)院值夜班?!笨嗫Х日f。
“什么科的?”夜無疆問?!拔乙苍谥蛋??!?/p>
“算半個婦科吧?!?/p>
“什么叫半個婦科?”
“就是理論的那一半,不是實踐的那一半?!?/p>
“婦科也有夜班?”
“只要夜里發(fā)生和婦科有關(guān)的事,就會有人值婦科的夜班。”
老頹丟了興趣,戴上耳麥,繼續(xù)推星際了。
“半個婦科醫(yī)生,可以咨詢個問題么?”
“請說。”
“會有女人沒有陰蒂么?”
“會,但極為罕見,相當(dāng)于男性沒有陰莖?!?/p>
“我高潮時總想小便,擔(dān)心那是尿道高潮?!?/p>
“真是女的!”老頹又探頭過來。
“高潮?你不是還沒結(jié)婚么?”
“我已經(jīng)玩夠了,現(xiàn)在目標(biāo)很明確,就是嫁個好老公?!?/p>
“請問怎么才算玩夠?”
“總共十個,連同一夜情都算上?!?/p>
“十個也不算很多吧?!?/p>
“但是每個我都很用心,每個都有高潮。”
整個網(wǎng)吧都看張元聊QQ了。老板也看,也不顧水燒得大開大滾。
“潮吹正常么?”夜無疆問。
眾人大駭:“啥是潮吹?”
老頹指著播放器里的“高清歐美”小電影:“這是潮吹!”
“那個部位腺體和管道叢生,劇烈動作時會相互刺激,所以潮吹也很正常?!笨嗫Х然氐?。
眾人問張元咋編出來的。他說是中學(xué)時在家看的《家庭醫(yī)生》,他爸爸訂的。
“你跟我講這些時,真像個婦科醫(yī)生?!币篃o疆說。
“我就是醫(yī)生?!?/p>
“可你也是男人啊?!?/p>
“你要結(jié)婚了?!?/p>
“要不是快結(jié)婚了,我還真想看看你穿白大褂的樣子。”
聊到黎明破曉,還是沒有視頻。眾人丟了興致,老板拉簾打鼾,老頹開始推最后一輪星際。
“我下班了,今夜接了二十三個病人。早安?!?/p>
苦咖啡下線了,張元迎著晨曦往校門口大步走去。粥鋪油條鋪都開了,油炸香味混著公廁的尿騷味。張元去二食堂買到頭一屜牛肉包子,以前五毛一個,王芙最愛吃,現(xiàn)在漲到八毛。就著熱乎米粥,連吃四個包子,張元肚里暖和和,回寢睡到下午,迷糊著掏飯卡讓李星打土豆絲,吃完爬起來,冷水沖個臉,抽煙抽到天黑,和老頹他們?nèi)バiT口涮麻辣燙,“同心緣”包宿,苦咖啡又開始在線上當(dāng)半個婦科醫(yī)生了。
張元那時床單不換,衣服不洗,整天胡子拉碴,連球都不踢了。603的人倒希望他出去包宿,因為他在屋里就睜眼坐著,什么都不干,也不說話,誰都受不了。王芙打來電話,張元也不接。3號樓底下等他,也不見。
王芙托李星傳話:“再不見面就分手。”
張元沉默。
“她不讓你放棄,她想陪你一起考研,到時你倆一起讀研?!?/p>
“滾?!睆堅_口了。
李星覺得好像在罵他,就不再管了。
王芙聽說張元包宿上癮,晚上堵在3號樓門口。張元撬開一樓水房的窗子,跳出去照包不誤。王芙堵住老頹,咬著嘴唇問張元哪兒去了。老頹推說不知,偷偷跑到“同心緣”勸張元回去。苦咖啡剛剛上線,張元說別讓她知道是哪個網(wǎng)吧。
王芙到底找到了“同心緣”。她站在煙霧繚繞中,看張元戴耳麥飛快打著五筆,左手邊的保溫杯裝滿咖啡,苦咖啡又大聊特聊婦科。老頹回頭看見王芙,慌忙關(guān)掉小電影。也有人瞌睡過去了,播放器里依舊“高清歐美”。王芙哭著摔門走了,老板看得樂不可支。
春風(fēng)肆虐,非典來襲。張元摘下黑紗,繼續(xù)夜夜包宿。王芙和任懷東進(jìn)了同一個實驗室。借著實習(xí)的機會,王芙出去散心。任懷東也去了。回來趕上封校,雙雙被隔離在北區(qū),整個樓清空了,每天有人送盒飯和純凈水。王芙住三樓,任懷東一樓。不知哪一夜任懷東上去了,王芙?jīng)]鎖門。隔離完畢,抗擊非典取得決定性勝利,兩人成了情侶。
“腰條兒真好,”任懷東在605攤開《參考消息》,“沒想到還是處女?!?/p>
這話傳給張元,他沒說什么。李星和老頹知道了,也沒說什么。畢業(yè)季,任懷東送完王芙,回寢時后腦勺吃了一記松木方子,半夜拉省醫(yī)院縫了二十多針,也不知跟這玩笑有多大關(guān)系。
9
跟猴子相處久了,李星便發(fā)現(xiàn)它們各有脾性。比如那只到處惹禍的母猴,四肢健全,體毛閃亮,在整個傷病滿員的猴場鶴立雞群??上牧艘恢谎?,剩下一個灰色的小窟窿,也不知是怎么壞的。李星摸它腦后,它就會抬起頭,用小窟窿對著他,另一只眼轉(zhuǎn)得飛快。
瞎眼猴雖活蹦亂跳,月經(jīng)卻不規(guī)律,李星早就棄用它了??伤质莻€母的齊天大圣,之前和一只胖母猴住一圈,常把對方咬得鮮血淋漓,弄出一地血跡,李星還以為來了月經(jīng)。他想把它們分開,小張卻說猴圈就那些,串不開,只能任憑瞎眼猴折磨胖猴。后者月經(jīng)規(guī)律,被李星拉去配了楊過,生的猴崽身形很小,爪子只有李星手指那么大,卻一臉褶子,兩只大眼睛滴滴溜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蛇@猴崽竟被瞎眼猴咬死了。胖猴護(hù)子不成,臉又被咬豁了,恨得趙場長跌腳連罵“雞娃子?”。
瞎眼猴在人面前倒靜若處子,雙爪搭在胸前,沒人知道它臉上的小窟窿曾見證過怎樣的可怕。
趙場長用獸夾抓來一批野猴,全部鎖進(jìn)籠子,橫七豎八堆在廟里。鐵籠太小,猴子直不起腰,只能蜷縮起來,聽?wèi){陰風(fēng)在腦頂吹過。很快瞎眼猴又因咬了別的猴被發(fā)落過來,第二天地上就血跡斑斑,李星以為是月經(jīng),剛掏出實驗記錄,小張就指了指瞎眼猴:爪上嘴上全是血。
原來一入夜,瞎眼猴就從鐵籠欄桿間伸出腿,用力推籠子一點點挪動,隔著籠進(jìn)攻別的猴子。沒過幾天,這廟里的猴子都蔫頭蔫腦舔拭傷口,只有瞎眼猴昂起頭來,用灰色的小窟窿對著李星,炫耀昨夜的戰(zhàn)績。
恰逢南方人開著大卡進(jìn)村,趙場長嚷嚷著要把瞎眼猴送南方“喂人算?了”。
還有幾天才發(fā)車,趙場長怕瞎眼猴再闖禍,讓小張在它脖上套了繩索,狗一樣拴在關(guān)二爺那半截偃月刀上。瞎眼猴卻自得其樂,跳到關(guān)二爺肩上,發(fā)出凄厲的呼嘯,恐嚇廟里的猴子。有時它又立在關(guān)帝頭上,巋然不動。它和關(guān)帝都是獨眼,默默地看著對面的猴場??磯蛄?,它便怪叫一聲跳下來,關(guān)帝臉上掛了一抹猴屎。趙場長覺得大為不敬,叫小張給關(guān)帝擦臉。小張嫌凍手,胡亂抹幾下,便用抹布抽了幾下那瞎眼猴,罵罵咧咧就回猴場了。
關(guān)帝爺依舊注視著猴場,瞎眼猴又嗖地跳上去,簌簌地落著猴屎。
入冬前的秋陽,李星坐破廟門口讀《朝花夕拾》,瞎眼猴忽然從偃月刀上跳到他腿上,用鼻尖蹭他懷里的書頁。李星輕輕摸它的脖頸,瞎眼猴舒服地閉上那只正常的眼睛。秋陽和魯迅的文字也讓李星舒服。幾百萬年前,人和猴子一樣,都在樹上竄來跳去掏蜂蜜。
瞎眼猴躺在李星的迷彩褲上,溫順得像只貓。對同類兇殘,對人類乖憐,它那小腦瓜里究竟裝了什么?
南方人要發(fā)車了。李星偷偷松了偃月刀上的繩索。氣溫突降,月黑風(fēng)高,瞎眼猴掙脫繩索,逃出猴場,不知何處去也。趙場長在關(guān)帝面前罵了幾句,也無可奈何。
第一場雪,人和猴子都很難熬。同村里所有人家一樣,李星住的小屋沒有取暖設(shè)備,他的手又腫又癢又燙,沾不得水,燒不了飯,只能坐兩小時大巴去城里買電暖氣。可縮在圈里的猴子們就什么都沒有了,除了屁股下兩個小肉墊。
被窩里冰涼,李星睡不著,細(xì)耳聽后面的猴圈,猴子們也凍得叫不出來了。白天他去圈里,發(fā)現(xiàn)食料凍成坨,盛水的小鐵盆也只有封著枯枝敗葉的冰。
當(dāng)時母猴月經(jīng)周期已觀察完畢,李星把還算規(guī)律的母猴編進(jìn)一份時間表,推算出排卵期,就可以安排和公猴交配了?;貣|北過年希望大增,他把感傷拋在腦后。
10
李星第一次聽說“非典”,是從學(xué)校食堂裝的懸吊電視里。當(dāng)時一大堆人仰脖看,齊刷刷四十五度,像迎著水流的水草。之后又有不少傳聞,比如校外在搶購米醋和板藍(lán)根,但都影影綽綽,不甚了了。在反復(fù)無常干燥無比的春風(fēng)中,學(xué)校先是停課,接著紅頭文件封校:“非典”就像一頭怪獸,從懸吊電視里沉默而執(zhí)拗地爬出來了。
然而大家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同,只是被圈在校園,又多出大把時間,無所適從罷了。女生在主樓前擺起黑音箱,一天到晚跳兔子舞。男生就是喝酒打架,每天都有人被抬進(jìn)校醫(yī)院。二十歲的荷爾蒙一旦澎湃,也耍出不少花樣:有人拿酒瓶砸窗戶,有人用蠟燭燒被單,還有人在松樹間擺起了書攤。李星在那兒讀到村上春樹的短篇:
“那年夏天,我和鼠整整喝掉一個游泳池的啤酒。”
學(xué)校大門掛上鐵鎖,保衛(wèi)處的在鎖頭下擺張桌,白天翻報紙,晚上挑燈打牌,害得老頹他們沒法跳出去包宿,只好在3號樓沒日沒夜搓起麻將,自然少不了抽煙,上哪兒弄煙又成了頭等大事——也是作得太狠,煙酒都被學(xué)校禁了——只好用瓜子解悶,樓道很快鋪了一層瓜子皮,像水泥縫里冒出來似的。大家都踮腳繞道,橫豎沒人掃,還有扔橘子皮方便面袋的,星星點點,像小船,漂在瓜子皮聚成的河上。
張元倒不缺煙,一包包碼在書柜,整整齊齊。
“從哪兒弄的?”老頹問。
“你別管了?!睆堅獊G了一包過去。
軟包哈德門,便宜,又猛又糙,平時沒見誰抽,眼下眾人就饑不擇食,深吸一口,長氣緩出,每個肺泡都是麻的,都是酥的。
張元知道煙鎖起來也保不住,干脆分了。晚上回寢,夾克里又塞了半條。眾人大奇,很快發(fā)現(xiàn)他原來整天混研究生宿舍樓下的秦記倉買。
這秦記店面很小,一向寥落,春夏秋冬只一個方面闊耳的秦大爺掌柜。因為鬧封校,人驟然多了,秦大爺忙不過來,就叫女兒來幫忙。所以“非典”鬧到最兇時,柜臺后坐的就是秦冰,大眼睛,短頭發(fā),不怎么笑。后來李星第一次見她,覺得像《重慶森林》里的王菲。
秦記早上七點半開門,張元就七點半過去,準(zhǔn)時準(zhǔn)點,像以前陪王芙上自習(xí)。秦冰晃晃悠悠一路走來,水磨印的牛仔褲,露腳趾的皮涼鞋,手牽一只黃綠色的塑料大烏龜,上面騎著個三四歲的小姑娘。
“去年和瑤瑤她爸離的,”秦冰抱起那小姑娘,毫不介意跟張元講起過去,“只有結(jié)錯的婚,沒有離錯的婚,說了你也不懂。”
秦大爺騎著嘎吱作響的三輪車,馱著最好賣的幾樣貨:煙,啤酒,可樂,方便面,“大腳板”牌雪糕。
張元幫忙卸貨,秦大爺遞給他一塊大腳板:“趕緊上課吧,別耽誤學(xué)習(xí)?!?/p>
張元笑著接了,三口兩口咬沒了。秦冰又給他一包哈德門,拆開就抽,抽完蹲柜臺底下,一包一包往里碼方便面。
煙酒是禁品,不能擺明面,全都放保鮮柜里,上面蓋兩層小瓶裝的可樂。
“煙不怕潮么?”張元問。
“整個一條不拆就沒事兒?!鼻卮鬆旘T三輪車走了。
張元和秦冰在柜臺后一坐一天,也不聊什么。來人了,秦冰起來招呼,張元就出去推那塑料烏龜,瑤瑤在上面笑個不停。中午人最多,秦冰用微波爐給瑤瑤轉(zhuǎn)了碗康師傅,和張元一起在柜臺后忙活。人少了,秦冰帶瑤瑤去操場散步,張元才給自己轉(zhuǎn)一碗康師傅,臥兩個紅皮蛋,來人就賣貨收錢,儼然他開的店。
黃昏,秦大爺又騎三輪車過來,燒賣麻辣燙攤了一柜臺,拆開一次性筷子,張元大口大口吃?,幀幰瓤蓸?,張元當(dāng)下打開一聽。
秦冰不讓,張元說:“你心疼啥?我給瑤瑤買的。”
秦大爺笑得眼沒縫兒:“她喝半拉兒,剩下我喝?!?/p>
柜臺不大,男女老少四口吃得頭碰頭。吃完秦大爺帶瑤瑤逛家屬區(qū)公園,張元和秦冰在店里招呼。人本來就多,煙酒價又是平時雙倍,忙到晚上十點,秦冰的雙肩包里裝了上千塊。她塞給張元半條哈德門,張元送她回家屬區(qū),有時手牽手,有時肩并肩,有時有月亮,有時沒月亮。有時她包里裝了兩聽啤酒,有時他把她抱起來,家屬樓下聲聲熱吻。
剛開始大家都以為張元和王芙分手,找一離婚的玩玩兒而已。唯有李星留心上了,球衫往肩上一搭,光著膀子就去了秦記。那時他剛進(jìn)實驗室,海歸的導(dǎo)師,每天都做俯臥撐和單杠,妄圖用大塊腹肌來證明自己的躊躇滿志。秦記的門簾晃來晃去,是塑料珠串的,他伸手撥開,卻見一個短發(fā)女人在柜臺上壓腿,張元坐后面抽煙,懷抱一個笑盈盈的小姑娘。
“買煙?!崩钚前l(fā)現(xiàn)自己毀了這屋的氣氛。
“學(xué)校不讓賣?!倍贪l(fā)女人說。
“他抽的是啥?”李星用下巴指了指張元。
“我同寢的,”張元斂住笑,保鮮柜里甩出一包哈德門,“七塊五?!?/p>
“同寢的還收錢?”短發(fā)女人換一條腿壓。牛仔褲的毛邊窟窿,皮肉清晰可見。腳背上是藍(lán)色的涼鞋帶子。趾甲涂的顏色很素,不細(xì)看看不出來。
“再來聽可樂。”李星邊說邊收小腹。
張元沒動,只抽煙。短發(fā)女人收了腿,遞來一聽,鋁罐上掛滿細(xì)密的水珠,像高燒的人在發(fā)汗。
“有火么?”李星銜著煙問。
“你們寢都這么煩么?”短發(fā)女人給李星打火,卻看著張元。
“謝了?!崩钚且粴夂鹊艨蓸?,煙揣短褲兜里走了。
第二天再來,李星套上印著大門樂隊主唱頭像的T恤,見簾后只有張元抱著小姑娘,就沒進(jìn)去。路過操場,卻見短發(fā)女人立在石階上打電話。他手插牛仔褲兜,慢慢走過去,坐在石階上。
這女人穿了長裙,一瓶礦泉水放腳邊,邊看李星,邊講電話。操場沒風(fēng),棉絮般的楊樹花子依舊亂舞,主樓那邊傳來兔子舞的電子樂。李星聽不出她手機那頭是男是女。
女人喝掉礦泉水,告訴李星她叫秦冰,女兒叫瑤瑤,該上幼兒園了。
“所以離過婚的都像你這么打電話?”
“也分人,”她用裙腳卷著礦泉水瓶,“聽說你保研了,導(dǎo)師從國外回來?”
“嗯,導(dǎo)師人很好?!彼麤]想到張元會跟她說這些。
她問李星有沒有女朋友,還說她有個表妹叫小南,剛來省城,想在學(xué)校找點事做。
“介紹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她語氣老成,短發(fā)和大眼睛卻透著調(diào)皮,“小南既然來了,我就想讓她讀個成人什么的,你們多交流?!?/p>
正午的陽光,屁股下的石階溫溫吞吞,勃起向李星猛烈襲來。
他在水房刷牙,白色的牙膏沫里泛著幾絲血痕。
“晚上去店里吃燒烤,”張元接盆涼水洗頭,“小南也去。”
小南很瘦,還有點黑,對李星沒什么殺傷力。柜臺里坐著張元和秦冰,外面站著他和小南,當(dāng)中擺著肉串板筋。
“瑤瑤呢?”他注意到張元把手放在秦冰腰上。下午有雨,她穿了卡腰的牛仔夾克。
“瑤瑤才不給你們當(dāng)燈泡呢?!彼o李星啟開啤酒。大瓶,冰鎮(zhèn),他揚脖就吹。張元皺眉,一個接一個吐煙圈。
“你倆別迷路了?!鼻乇尷钚撬托∧匣丶覍賲^(qū)。
天正迅速變暗,李星有些上頭。小南在后面,不緊不慢跟著。他突然轉(zhuǎn)身吻她。鼻息間滿是酒肉,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小南的。
“帶我去你們的實驗樓。”喘息中小南說。他驚異于她瘦弱里爆發(fā)的起伏。
實驗樓兩側(cè)都是玻璃墻,隨著陽光變化,有時泛著紫色,有時透明,能窺見上上下下的電梯。樓是新建的,透著新鮮刺鼻的油漆味。李星的導(dǎo)師風(fēng)頭正勁,整個二層都被他們實驗室占了。站在電梯里,伴著重力加速度帶來的眩暈,他喜歡看窗外的行人突然縮小,突然放大。
他沒有帶小南進(jìn)實驗樓,而是摸黑去了后面的動物房。四間屋彼此相連,兩間放老鼠,一間養(yǎng)猴,一間擺了單人床。飼養(yǎng)員王姨喜歡床上扒花生吃。花生是喂猴的,王姨并不在乎。
“王姨很愛干凈,”他吻著小南的乳房,“喂動物戴乳膠手套,喂完洗手,抹那種老式的雪花膏,手背貼手背細(xì)細(xì)地抹?!?/p>
“里面呼呼叫的是猴子么?”
“那是老鼠,一到晚上就折騰,”窗沒遮簾,月光直瀉,李星把王姨的床單蓋小南身上,一股雪花膏味?!昂镒痈艘粯?,晚上睡,白天吃,每個月還來大姨媽?!?/p>
伴著鼠類的響動,小南說她在老家有男朋友,她想在結(jié)婚前出來闖闖。李星問男朋友答應(yīng)么。她卻說她全身耳朵后面最敏感。她還說秦冰并沒有離婚。
“姐夫在外地,”小南嫌涼,讓李星也鉆床單里,肌膚燙著肌膚,“我姐老打孩子,天天和我大舅吵。我想搬出去,又沒法說?!?/p>
李星說能幫她找個女生宿舍。他們在透著雪花膏味的床單上做愛。半夜,鼠類更吵了,簡直要蓋過他們。
“非得回去么?王姨八點才上班?!崩钚强粗谠鹿庀乱患┮路?/p>
“你沒住過親戚家,根本不懂。”
他把她送回家屬區(qū)。一路皓月當(dāng)空,他們的身影長長短短。男寢女寢都開著窗,有摔暖壺的,有拉情歌的。親吻太多,口干舌燥,他想喝一大口涼的。
11
中秋,省城已打下霜來,這小村卻一片晴好,太陽曬在棉花地上,溫暖,干爽,舒服。
小張說每年也就這幾天陽光最好,讓李星抓緊時間曬曬。猴場剛發(fā)工資,小張樂顛顛回家過節(jié)了。趙場長跨上越野摩托揚長而去,據(jù)說他在國道邊上有個情人。李星一個人躺在棉花地里,直板Nokia遮著陽光,給單身母親發(fā)短信,祝她和瑤瑤還有秦大爺節(jié)日快樂。
“別忘了幫我吃塊月餅,我最喜歡的棗泥餡兒?!?/p>
“嗯?!闭绽?,她回得極短。
他想聽她的聲音,撥電話過去,陽光直射下來,他閉上眼。通了,沒人接。在省城,他曾給她連撥過二十個電話,都沒接,直到“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和單身母親在一起,他變得疑神疑鬼,連她的QQ說明都覺得是在戳他:“無論愛情還是友情,終極目的不是歸宿,而是默契。你對一個人有欲望,那叫喜歡。你為一個人忍住欲望,那才是愛。”
“在我心中,”她的手指劃過他的頭發(fā),“瑤瑤第二,你第一。”
他有白發(fā)。他說那是中學(xué)時的少白頭。她不信,說做一次愛就多十根白頭發(fā)。所以每次她都喜歡揪他的白發(fā),揪下來送到眼前讓他數(shù)。數(shù)完吹掉,像生日蛋糕的蠟燭,要許愿。
“許什么愿了?”
“許咱們再做一次?!?/p>
他喜歡細(xì)細(xì)地吻她,從頭到腳,每一寸都不放過。她卻怕癢,還催他快點,說放心不下瑤瑤,還說小南一個人根本看不住店。他不依,吻她小腹上的疤,讓她講這疤的來歷。
躺在棉花地里,他記不清她身體的模樣,唇上的質(zhì)感倒越發(fā)清晰——那條微微凸起的疤,有著和她身體不一樣的溫度。他解開迷彩褲,秋陽和單身母親的手一樣暖。
第一次感受她的手,是在秦記倉買。那時他剛賺到一筆錢,老頹給搭線,當(dāng)槍手考的六級。他買了這條迷彩褲,還把錢拿給她看,問夠不夠咱倆玩一趟漂流。她卻笑,想看你的背肌。他立即脫掉T恤。
“喜歡從后面抱你?!?/p>
秦記裝了微波爐,加一塊錢,就能給方便面添水轉(zhuǎn)幾分鐘,還能臥個蛋。一個戴眼鏡的女生來轉(zhuǎn)方便面,單身母親收好錢,微波爐設(shè)了四分鐘,和李星坐柜臺后,手伸進(jìn)他的迷彩褲。四分鐘有點長,戴眼鏡的女生等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盯著墻上的NBA掛歷。微波爐還沒響,湯湯水水就噴了出來。單身母親說對不起,重轉(zhuǎn)吧,臥兩個蛋。那女生說什么也不轉(zhuǎn),退了錢,落荒而逃。單身母親的手很熱,但算不上細(xì)軟,中指肚上還有點繭,難怪撐不過四分鐘。
李星在迷彩褲上戳了兩個窟窿,以配合單身母親的牛仔褲。一路穿到猴場,不知不覺窟窿大了好幾圈。他系好褲子,從棉花地里站起來,暈乎乎的想睡覺。Nokia響了,她的短信:“我接瑤瑤去了,有事再聯(lián)系?!?/p>
那趟漂流沒去成。本來已經(jīng)說好了,他滿心希望,可她還是在最后一刻爽了約。他用當(dāng)槍手賺的錢買了這部直板Nokia。他們倆在一起好像沒干成過什么事,除了去工人文化宮看過一次電影。那時剛解除封校,她突然來了興致,讓他兩點鐘在86路終點等她,一起看《雙塔奇兵》。他問那是什么。
“《指環(huán)王》第二部,真是封校封傻了。”
86路的終點一個在校門口,一個在工人文化宮。他想當(dāng)然坐到了工人文化宮,七月的烈日下苦等。兩點半了,她還沒來,短信不回,電話不接。他正發(fā)誓三點不來就再也不見,一輛紅色夏利停在眼前,她穿著白色短裙跳下來,又氣又笑:“我就知道你坐反了!”
工人文化宮頗有俄式建筑的遺風(fēng),過去曾是省城的榮耀,眼下卻淪為一家半死不活的影院?!峨p塔奇兵》不知放到第幾場了,大廳里只有他倆。沒有空調(diào),卻依舊一股積年累月的陰冷,像是這殘敗建筑特有的呼吸。三個小時的視幻之旅,好萊塢制造,他和她在黑暗中輪流向?qū)Ψ焦蛳氯ァK鋵嵅幌矚g這樣,覺得像用舌尖盜竊男歡女愛的賊人。
“愛情應(yīng)該是結(jié)結(jié)實實抱住彼此,進(jìn)入彼此?!?/p>
“你是個傻小子?!彼龘崦?。
怪異莫測的光線從銀幕逸出,一株長著人面的巨樹在洪水中步履艱難。工人階級——響徹那個年代的標(biāo)語口號在墻上若隱若現(xiàn)。從工人文化宮出來,他昏頭脹腦,又冷又餓。她的白裙全是褶子。
“晚上吃海底撈吧?!彼谙睦嚨母瘪{上補妝。
老頹又找他當(dāng)槍手,客戶是大專的老師。頭天晚上他約單身母親K歌,她一直沒出現(xiàn),也不給解釋,地地道道她的作風(fēng)。他沒唱幾首,喝多了,小包里睡的,帶著宿醉和頭疼進(jìn)考場。老頹給弄的準(zhǔn)考證教師證倒是沒忘,就是想不起那大專老師的名字,只好空著卷頭。好在隨堂監(jiān)考是自己人,見他空名交卷,就問都答完了?他說答完了,交完出去給老頹打電話。這死胖子很惱,因為他也想不起那老師叫什么名,厚著臉打電話過去,被罵了幾句狠的。好在李星長臉,差點考滿分,一千塊才收得分文不少。老頹照例抽兩百,剩下八百李星去電子大世界買了索尼的Walkman,拿到秦記要和單身母親一人一只耳塞聽歌。她卻說電子大世界謊價很高,你買貴了。他想和她聽那首California dreaming,說這是《重慶森林》里的。他更想說你的短發(fā)像《重慶森林》里的王菲??墒撬f不出來,因為單身母親只聽那英——“天亮了,我還是不是你的女人”。所以一人一個耳塞再次淪為想象,他越發(fā)覺得自己像個小丑。
“你在外面有人吧?”他忍不住發(fā)短信。
“你應(yīng)該先問我到底離沒離婚。”她回得倒快。
其實比起短信,她更喜歡趴在秦記的柜臺上放狠話:“離婚時我就給自己定了規(guī)矩,空窗期絕不超過一個月?!?/p>
中秋節(jié),他在棉花地里混過白天。太陽沒落,天就涼下來了。待月亮出來,已是慘白。一個人的時候怕冷,他去村頭打了兩斤黃酒,打算燉半鍋牛肉。小屋的爐灶沒勁兒,藍(lán)色火苗搖搖擺擺,隨時要滅,牛肉如何也燉不爛。捱不住,他先開始喝黃酒,小塑料桶的散裝,大口灌下去,甜滋滋的帶點酸,好像小孩喝的飲料,跟以前在省城喝的扎啤不一樣。牛肉還沒出鍋,他已喝得差不多了。豈知這酒后返勁兒,他渾身躁熱,打開門,被夜風(fēng)一吹,立刻上了頭。暈呼呼把鍋放地上,倒趴在床尾,伸了筷子夾牛肉,半生不熟大口嚼著,像嚼口香糖。
酒肉在肚里翻滾,他橫在床上,徒然地望著墻上一排排“正”字。半塊磚頭就在手邊,抄起來往那些“正”字上砸去,驚得后面的猴子一陣亂叫。
“真以為我離不開你?”酒勁頂上來,他又發(fā)短信。
猴子們靜了下來,月光在門口徘徊。他想睡,卻不愿睡。Nokia地上一丟,機身與電池摔分了家,相距一米遠(yuǎn)。
12
隔離封校有一陣了,非典還是陰魂不散。學(xué)校開始發(fā)口罩,學(xué)生會一幫人亂哄哄地吆喝。李星湊熱鬧領(lǐng)了一份,戴臉上透不過氣。如果真有病毒,早被春風(fēng)刮得滿世界都是了,指望用這棉布墊子擋?。康故菗跸铝诵;S煙囪冒的黑灰。他扯下口罩,丟到3號樓道的瓜子皮上。
主樓門口的兔子舞倒是不折不扣的病毒,和著電子音在春風(fēng)里蕩來蕩去。
“這幾天小南回家太晚,”秦冰說,“我爸問到底是什么人,我說是研究生,老爺子就放心了?!?/p>
“這跟讀研還扯上關(guān)系了?”李星一本正經(jīng)。小南在一旁忍不住笑。張元往保鮮柜里一棒一棒碼啤酒,整整齊齊,像他書柜上的哈德門。
這莫名其妙的四人組,天天在秦記頭碰頭吃麻辣燙。黃昏,電子音乘風(fēng)而來,秦冰說想看看大學(xué)生到底能玩兒出什么花樣,四人組便去了主樓。
所謂兔子舞,就是男女摻混成一條長隊,后面的手搭在前面的肩上,伴著電子音一跳一跳。李星皺眉,這哪里是兔子,分明是一條百足蟲,圍著黑色大音箱層層疊疊,蠢蠢欲動。
“沒意思,跟外面搞的促銷差不多?!鼻乇撸瑓s被張元拽住手。四個人加入了百足蟲,也是男女混搭,排頭張元,排尾小南。
Left,left,right,right,go,turn around,go,go,go!
李星的手沒搭在秦冰肩上,而是落在腰間。他最近學(xué)了個單詞,juicy,既形容六分熟的牛排,也能用在秦冰的腰肢上。透過電子音,他聽到她在說他手心太熱。他能看清她的黑痣,在脖頸與后背的交接處。
“那不是熱,那是汗!”他大聲說。
小南在李星身后,手從他肩上滑下,百足蟲裂成兩條。一曲終了,兩條蟲又散成無數(shù)男女。
小南走了。秦冰買了塑料口杯的冰鎮(zhèn)綠豆汁,兩個男生一人一杯。張元雙眼對著人群掃來掃去。李星嫌熱,逆著夕陽脫掉T恤。秦冰問:“這上面印的到底是誰?”
“Jim Morrison,”李星沒想到冰鎮(zhèn)綠豆汁也很juicy,“大門樂隊主唱,嗑藥死了?!?/p>
“我管是誰呢,看著嚇人。”
張元把空口杯捏得咔咔作響。
“你們誰去找找小南?”秦冰問。
張元扔掉口杯去了。
音箱又響了,男男女女重新匯成大蟲。他攬住她的腰肢,她卻要回去了。
“等晚上熄燈,”她幫他套上T恤,Jim Morrison緊緊貼在胸肌上,“你來店里幫個忙?!?/p>
603熄燈時,李星能聽見對面女寢傳來的歌聲。翻身下床,沖個涼水澡,套上T恤,從二樓水房窗子跳下去,落地上腳跟一麻。對樓女寢往這邊晃手電,有女生對著夜空喊:“再跳一遍,沒看清!”
他也不理她們,徑直走到倉買,門口站著秦冰,月光下看不出她裙子的顏色。
“找到小南了么?”
“張元送她回去的?!?/p>
倆人走到學(xué)校西圍墻的豁口,火車一節(jié)一節(jié)轟鳴而過,李星說他放假回家就坐這趟車。
豁口外站著秦大爺,三輪車上是幾箱啤酒。
“張元回去了,今晚找研究生來幫忙?!鼻乇f。
李星和秦大爺先抬酒,再把三輪車扛過豁口。三個人坐上去,影子被月光拉得又淡又長,酒瓶的撞擊聲在午夜格外清脆。
秦冰開了倉買的門,李星把啤酒一瓶瓶放進(jìn)保鮮柜?!霸琰c回去吧,別耽誤休息?!鼻卮鬆旘T三輪走了。
秦冰和李星回到圍墻豁口,大步跨過去,七繞八轉(zhuǎn),在校外街邊叫了夏利,徑去江邊的夜市,要了青棗黑麥兩種扎啤,就著烤魷魚和鹵花生聊到后半夜。
秦冰說小南家在農(nóng)村,她去過,別的還能忍,就是廁所太嚇人。
“小南也二十出頭,和你們比差什么?你們在學(xué)校抽煙喝酒跳兔子舞,她就天天上那種廁所,憑什么?”
她酒喝得很快,大扎的塑料杯空了。
“我想讓小南開個餅店,她不肯,以為在學(xué)?;鞄讉€月就能混成大學(xué)生了?!?/p>
李星喝不了急酒,暈頭轉(zhuǎn)向地盯著她的裙角。
秦冰還講起瑤瑤的爸爸,一個常年跑業(yè)務(wù)的經(jīng)理,以前總喜歡叫她“小兵”。結(jié)婚三年,他在外面有無數(shù)女人。她打開錢包,給李星看他的照片:青色西服,襯衫不打領(lǐng)帶,有一種市井的帥氣。
“懷瑤瑤四個月半,我妊娠反應(yīng)很嚴(yán)重。他和我最好的朋友,就在我家。我跟他說過,這種事我比一般人看得開,但我也有底線,絕不能在家里,絕不能在我床上?!?/p>
“你說的我都沒經(jīng)歷過,”李星醉得坐不穩(wěn)了,“但很能理解?!?/p>
秦冰又叫了夏利,開進(jìn)一棟家屬樓。她扶李星上樓,搖搖晃晃,走走停停,聲控?zé)?,跺好幾腳才亮。
“操,”李星連吐帶罵,“省錢省到家了!”
“小點兒聲,房子是朋友的,去南方了,我?guī)兔醇??!鼻乇_門,只亮客廳的燈。
李星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間,擰開自來水漱口,擦臉,水龍頭擰到最大,不想讓小便聲被聽見。
他脫掉T恤,她進(jìn)來用毛巾幫他擦身子,問想不想吐。他說不知道。
“咱倆別睡人家床了,弄臟不好。”她在客廳擺了張床墊,關(guān)上燈。他套上T恤,倆人和衣躺下。
她又嫌屋里太悶,開窗,窗簾被夜風(fēng)撩起。地板,床墊,月光一寸寸挪著。
她的短發(fā)讓他鼻子發(fā)癢。他扳過她的頭想親熱,卻被堅決推開:“不行,喝多了弄這事兒難受?!?/p>
他實在沒有力氣,不再勉強。睡不著,被酒精燒得口干舌燥,汗一層層往外冒。去衛(wèi)生間擰開龍頭喝水,T恤打濕,當(dāng)成毛巾擦汗。她不知何時也醒了,從身后抱住他。天亮?xí)r她伏在他身上,倆人一絲不掛。
朝陽,李星被刺開眼,臥室的門半開半掩,墻上掛的大幅婚紗照只能看清一半:秦冰穿著火紅的婚裙,在墻上對他微笑。床墊上的秦冰還在安睡,地上是昨夜那條裙子,他總算看清了顏色。
此后他干脆搬出603,在研究生宿舍一樓找了個床位,每天都混在秦記。秦冰說這樣挺好,想上廁所,去研究生樓就好了。
“李星!”她對著研究生樓的樓道喊。
李星穿著一條短褲出來了,后背滿是麻將竹席的痕印。
一樓只有男廁,看準(zhǔn)沒人,秦冰閃了進(jìn)去。李星守在廁所門口抽煙,小便聲聲入耳。
他搬出603的另一個原因是張元。學(xué)校宣布已奪取抗擊“非典”的全面勝利,封校隔離煙酒全部解禁,王芙和任懷東在校園成雙入對。張元開始發(fā)瘋似地喝啤酒:一大早用飯卡去食堂劃一箱,不吃飯,干喝到晚上。開始老頹他們還陪著喝,可張元這喝法實在瘆人,很快大家都躲著了。
張元酒量大得驚人,一箱酒兩天就喝掉了。他喜歡往空瓶里吹煙,用手捂著,再松開,瓶口往外吐煙氣,像另一個張元在抽煙。他雙眼血紅,白天逃課,晚上又不睡,整夜坐在水房抽煙,像一只徒具人形的鼠類,沉默,安靜,不惹事,手臂搭在水池上燙煙花。他迷戀7這個數(shù)字:左臂燙七個,右臂也燙七個,都是六邊形中間加一點。手臂滿了,就燙小腿。每次李星回603找東西,總覺得有股肉焦味兒。
這學(xué)校真的很小,李星發(fā)現(xiàn)自己連食堂也沒法去了:小南戴著廚師帽,無精打采地站在打飯窗口后面。原來她既沒有開餅店,也沒從秦冰家搬出來。李星坐在角落,邊喝可樂,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他想象自己隔著打飯窗口跟小南說話,覺得這畫面太可恥,只好作罷。
本來是禁品的煙酒失掉了魔力,來秦記的人驟然少了,柜臺后正襟危坐的只有秦大爺,對李星臉色很難看。他給秦冰發(fā)短信:“什么時候能見面?”
“有空就見了。”
“我們算是在交往么?”
“不算吧,畢竟還不太熟。”
偶爾見面,她對著手機調(diào)情,肆無忌憚。他問能不能不這樣,她說就是普通朋友,你還真是玻璃心。
她所謂的普通朋友現(xiàn)身了,開著大屁股林肯挺進(jìn)校園,金鏈,紋身,黑T恤,弓腰從車上跳下來,像一條行走在陸地的蝦。李星不明白秦冰為什么要和這路人不清不楚。她去上廁所,還是研究生宿舍一樓,那家伙就在門口等著,李星腦子里響起小便聲,目瞪口呆看大屁股林肯開走了。發(fā)一夜短信,不回;撥二十個電話,不接,最后一次是“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
他發(fā)狠不再找她??僧?dāng)她說去工人文化宮看《雙塔奇兵》,他還是興沖沖坐上了86路公交。
老頹看不下去,拉他去校門口新開的譚魚頭,說你不挺屌么,咋被一離婚的搞成這樣。
“你看看你和張元,還住上下鋪呢,全被那騷逼治住了?!?/p>
老頹也要讀研,自費,分?jǐn)?shù)爛到?jīng)]邊兒,據(jù)他自己說是“反鎖上辦公室的門,咣當(dāng)咣當(dāng)下跪”才收的。
“在學(xué)校憋得慌,”李星面前空著幾個酒瓶,跟秦冰在一起倒練出了酒量,“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張元回家了,當(dāng)初中老師?!崩项j給倒啤酒,又快又滿又不起沫,“你說他大學(xué)四年到底圖啥?”
“他科科都掛,咋畢業(yè)的?”
“我?guī)椭胰肆?。?/p>
那晚他和老頹狀態(tài)都很好,喝到下半夜,居然一直聊張元。
13
李星剛來這小村時還是夏天,一天曬出好幾層汗,又沒地方洗澡,身上很快餿了。他發(fā)現(xiàn)小張用猴場后院的水泵沖澡,自己也脫光衣服,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水泵,拎起水管往身上沖。猴子們隔著猴圈看他,呲牙叫著,像一群人在看一只猴沖澡。
入秋,地下泵出的水又冷又硬,像鐵棍掄在身上。小張讓他試試十里外鎮(zhèn)子的人民浴池。李星騎三輪車去了,沒想到只是一個水泥搭的棚子,外面拴頭黃牛,立一紙牌:“成人兩塊,兒童半價”。脫光進(jìn)去,他才發(fā)現(xiàn)沒有蓮蓬頭,只懸著兩根鐵管,一根開水,一根冷水。他只好重新穿上衣服,去鎮(zhèn)里集市買個塑料盆,冷熱水兌溫了自己往身上澆,一來二去也就習(xí)慣了。冬日午后,他正澆得開心,外面那頭黃牛突然一聲怪叫,牛臉塞進(jìn)窗子,嚼著干草,噴著白氣,卵蛋般的牛眼盯著他。他正驚駭,又是一聲怪吼,牛臉從窗子挪了出去。
在村里他沒發(fā)現(xiàn)誰家有洗澡的設(shè)備,可大家都活得很滋潤,一到黃昏,每人捧了大碗,猴場大院門口挨排一蹲,伴著家長里短,稀溜稀溜吃面。廝混熟了,李星也盛上自己煮的方便面,加入老鄉(xiāng)的行列,用剛學(xué)的土話問:“恁們都咋個洗澡?”
老鄉(xiāng)嘿嘿笑了,原來他們是坐中巴進(jìn)城洗。
長發(fā)及肩的李星穿上滿是窟窿的迷彩服,百十塊錢襪子里一塞,叼著地產(chǎn)白鷺香煙,睡眼惺忪站在國道上。中巴在清晨薄霧中緩緩駛來,他上了中巴,很擠,也很親熱,甭管小路還是國道,只要有人喊撒尿,就會在哄笑聲中停下來,司機就歪在駕駛座上抽煙,論景光很配Bob Dylan或Neil Young的民謠??上氖〕亲疖噥頃r把Walkman弄丟了,李星只好掏出Nokia給單身母親發(fā)短信,一直沒回,打電話又怕太早,只好作罷。一路顛簸,睡過幾回,迷迷糊糊進(jìn)了城。大清早趕車,餓得發(fā)昏,在小攤要了大碗的羊肉燴面和羊雜湯,吃得渾身懶洋洋的。去火車站旁邊的會館洗澡,每次都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給搓澡,手勁奇重?zé)o比。
洗完又發(fā)短信。單身母親終于回了,說手機打字太慢,不如上QQ聊。他心急火燎找了網(wǎng)吧,結(jié)果她沒上線,連催幾條短信才回道:“今天有事,改天吧,以后有的是時間。”
百分之百她的措辭,殘酷里透著曖昧。他想發(fā)句狠話過去,卻敲出這樣一行字:“好,有的是時間?!?/p>
百無聊賴中點開熱播電影的文件夾,槍版《無間道》,看不清梁朝偉那兩撇小胡子。唯一高清的是《愛情萬歲》,虛焦成背景的臺北,94年的老片,兩男一女的都市游戲,長鏡頭讓他頭皮發(fā)麻:骨灰盒推銷員在西瓜上挖出眼睛和嘴,閉上眼,親吻多汁清甜的唇,手指插進(jìn)雙眼,扔保齡球那樣把西瓜扔出去,滿地血肉模糊——原來孤獨竟如此血腥暴力。
肚子又餓了,再叫一碗羊肉燴面,卻吃著頂胃惡心。買了硬裝哈德門,發(fā)現(xiàn)煙盒上一層灰,想是無人問津久矣。路邊的舊書攤,他挑了魯迅的《朝花夕拾》,還有一直搞不清作者是村上春樹還是渡邊淳一的《且聽風(fēng)吟》。
日落,黃昏,他把書塞進(jìn)迷彩服,貼著T恤上Jim Morrison的臉,大步流星往客運站走去?;卮宓哪┌嘬嚕瑖雷兂蔁o盡延伸的鎖鏈。他摸了摸懷里的書,厚實,舒服,心里有了著落。打開車窗,亂蓬蓬的長發(fā)早已干透。
回到國道邊的小屋,床底拾起半截磚頭,在墻上成排的“正”字上再添一道,心平氣和地給單身母親發(fā)短信:“回村了。一切都好,只是少你。”
天黑前鉆進(jìn)圈里看猴子。城里逛了一天,他幾乎忘了這些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
入夜,翻了幾頁《朝花夕拾》,困意洶涌襲來,關(guān)燈睡下。國道不時有車開過,他渾然不覺。原來卸掉一層老泥,竟如此輕快。
14
老頹趕上了黃金時代,一路干到馬夫,雅思托福四六級公共外語無所不至,業(yè)務(wù)最忙時買了四張卡,兩部手機。那時彩屏翻蓋滑蓋花樣百出,老頹只用黑白直板Nokia:“便宜,信號強,電池牛逼?!?/p>
老頹也是從槍手干起的。他掛科太多,欠學(xué)校一屁股債,繼母又得了腎炎,也是他拼湊藥費。剛好有一哥兒們問他考不考四級,他雖然連報都沒報過,還是一口答應(yīng)了。這個胖子隨即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戒網(wǎng),戒麻將,戒四國,連煙酒都要戒。他去上自習(xí),屁股又大又沉,一坐四五個小時。圖書館的座位不好占,可老頹往那兒一坐,半個屋子就空了。他很納悶,回3號樓一問才知是自己的狐臭。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老頹自信滿滿地出現(xiàn)在四級考場,皮鞋襯衫都是新的,只是皮包有些不倫不類,李星笑他像一收電費的。題答得還算順利,臨要交卷突然進(jìn)來個警區(qū)的,一樓,臨窗,老頹翻出去了,一百七十斤的胖子,說消失就消失了,只剩一張答題卡落地上,整個考場目瞪口呆。警區(qū)的往外追,老頹嫌新鞋板腳,扒下來撒開跑。警區(qū)的見這胖子硬生生跑成一張肉風(fēng)箏,有點可憐,也就作罷了。事兒砸了,但老頹襪上殷著血,哥們兒不好說啥,反過來還勸慰他。
老頹從此專心當(dāng)幕后的馬夫,是故業(yè)務(wù)激增,財源廣進(jìn)。按理說掙了錢應(yīng)該先還錢,他卻在教務(wù)處認(rèn)識一位大姐,欠學(xué)校的債打打折都糊弄過去了。別人都是考研或保研,他卻硬生生跪出個研究生。李星本來跟他關(guān)系一般,因為給他當(dāng)了幾回槍手,是故日漸交厚,無話不談。
八月,省城連降暴雨,李星已定下要去猴場做實驗,老頹叫他來平房喝頓酒。這平房是省城的一個區(qū),由無數(shù)平房相連而成。老頹家住其中一間,李星剛上大一時和張元去過。那時他們幾個都愛踢球,先混熟了,老頹請他們中秋來家吃飯。張元臉薄,客氣說不用了。李星家在縣城,很想看看省城的同學(xué)家什么樣,校門口買兩斤月餅,硬拽著張元去了。一去便傻了眼,倒不是平房區(qū)的平房太矮,而是太臟:污水橫流,臭氣熏天,垃圾堆觸目驚心,野狗在上面鉆來拱去。
老頹母親去世了,他父親按說沒那么老,卻駝著背,頭發(fā)花白,簡直像爺爺。老頹在院里支張桌,他父親端出大盆盛的回鍋肉和麻辣豆腐。肉是比頭發(fā)還白的肥肉,豆腐也是用肥油燒的,垃圾堆上的野狗沖這邊亂咬亂叫。
老頹父親很熱情,忙前忙后,端碗盛菜,指甲滿是泥垢,當(dāng)真是兩鬢蒼蒼十指黑。李星勉強夾兩塊豆腐,放下筷子,只顧趕蒼蠅。張元就放得開,大口吃菜,大口喝酒。還亮著天,一輪圓月已掛了起來,老頹爺倆兒幾杯濁酒下肚,和張元劃拳,一時間小院吆五喝六。豆腐和肉眼看要見底,屋里躥出一只大黑貓,也看不出到底多臟。老頹把兩個菜盆放地下,大貓只舔肉盆。
“沒出息!”老頹拍了一巴掌,那貓仰脖一喵繼續(xù)舔。
“好幾天沒見肉,饞哩!”老頹爸爸抱起那貓,繼續(xù)劃拳。張元喝酒根本不行,當(dāng)院就吐。老頹要留住一宿,李星不干,到底把張元扶上了末班車。
“你今晚過分了,”張元滿口酒氣,“他家多不容易。”
“你不會真喝多了吧?”李星捂住了鼻子。
轉(zhuǎn)眼四年過去了,老頹又叫李星來平房喝酒。他不知道這猴子實驗會做多久,更不知道何時再見面,就頂雨去校門口叫夏利了。老頹短信里讓他先買幾個塑料盆。李星以為這是要往死里喝,硬著頭皮去超市買了。雨大夜深,平房區(qū)又偏,夏利左突右圍,司機破口大罵,李星就當(dāng)沒聽見。終于開到老頹家胡同口,李星把塑料盆扣頭上就往雨里沖。
屋里漆黑,水滴聲有如十面埋伏。“停電好幾天了?!崩项j點著一根蠟燭。
燭火一跳一跳,李星才發(fā)現(xiàn)屋四下漏雨。原來塑料盆是接漏用的。
老頹斜了蠟燭,又點上一支,地上才現(xiàn)出半箱啤酒。兩人在桌上擺開肉串,燭光下好似一朵肉色的大花。墻角一張床,床腳塑料盆接雨,床上的書橫七豎八,《紅樓夢》,卡夫卡,王小波,《萬歷十五年》《富爸爸窮爸爸》,還有那本老頹如廁必讀的《厚黑水滸》。
“我他媽就是被水滸給坑了,”老頹啟開兩大棒啤酒,和李星對桌吹,“總想裝宋江,結(jié)果把自己裝成這熊樣兒。”
燭火忽明忽暗,墻上人影時隱時現(xiàn),夜空漏下的雨滴聲聲不息。
“你家老爺子呢?”李星問。
“跟后找的一起去山東了,”老頹干掉啤酒,搖頭苦笑,“恁老大歲數(shù)倒插門兒去了。”
釬子上的羊肉涼透了,凝了層油脂,又膻又膩。兩人不碰肉,只喝酒。
老頹突然說很羨慕李星保上研:“好好學(xué)吧,導(dǎo)師那么牛逼!”
“有啥牛不牛的,要派我去村里養(yǎng)猴子,不知道啥時候回來?!崩钚钦f。
“去村里好啊,離那姓秦的越遠(yuǎn)越好?!?/p>
李星笑著點頭,隨手翻開那本《富爸爸窮爸爸》。要不是這場大雨,他根本不了解老頹。
邊聊邊喝,不知不覺雨停天亮。老頹倒床就睡,李星坐上早班車,天暈地轉(zhuǎn)回了學(xué)校。大學(xué)生浴池洗了澡,換身干的,也沒跟導(dǎo)師打招呼,背著行李就去了火車站。硬臥,上鋪,他想好好睡一覺,先給秦冰發(fā)了短信:
“我上車了?!?/p>
15
火車兩天一夜,又搭乘了中巴和三輪摩托,李星終于站在國道邊上,對面就是猴場,門口立著白漆的牌子:“野生獼猴養(yǎng)殖基地”。
猴場業(yè)主姓趙,村里叫他趙場長。那天趙場長喝多了,醉醺醺地把經(jīng)營執(zhí)照亮給李星:魏碑體的趙字,下面綴著市局章印。在這小村,趙場長頗算個人物,比如村西那一泊小湖,就被他占了,用猴糞和雷管開發(fā)成一個養(yǎng)魚池。后來聽說村里人都姓趙,李星疑心整個村子都是趙場長的。
這猴場其實是幾十個猴圈的集合。每個圈是一間小屋,泥土地面,塑料頂棚,三面磚墻,一面鐵柵欄,當(dāng)中嵌個小門,監(jiān)牢一般。人能貓腰鉆進(jìn)去,摁住猴子,灌藥,打針,或者套麻袋拎出去。圈里還放了兩個小鐵盆,一個漏,勉強裝猴食,另一個半漏不漏,盛猴子喝的水。
負(fù)責(zé)猴子吃喝拉撒的是小張,一個鄰村的小伙子,滿頭細(xì)碎卷發(fā),整天琢磨考城里的獸醫(yī)???,時常忘記換水,猴子們不得不把鐵盆推鐵欄外接雨水喝,活像一群犯人。若趕上久旱無雨,鐵盆會生出一層黃懨懨的東西,不知是銹還是菌。猴子呆呆地望著盆底,伸出猴爪抓了一把,放嘴里舔舔,怪叫一聲,縮回墻角陰影抓虱子了。
猴子的食料很奇妙,由面粉、玉米粉、土豆和雞蛋混合而成,整個過程像沙子拌水泥。但見小張擺上一個黑色塑料大盆,整袋面粉倒進(jìn)去,八月的太陽底下曬著。李星不解,小張說面粉是趙場長買的便宜貨,又潮又霉,還有耗子屎,必須好好曬曬消毒。
小張還會使一把兩三斤沉的大刀,刷刷刷削出一堆土豆,剁成小塊,用棒槌狂搗成泥。趕上他心情不好,便省掉削皮的步驟,土豆泥也不搗透。李星很佩服,因為他也用過這柄大刀,手筋累斷才削出幾個土豆。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四體不勤,后來發(fā)現(xiàn)這刀上面有血槽,剁排骨的,拿來削土豆能保住手指就算上上簽了。
小張眼睛沒長開,一笑就是縫兒,配上一頭卷發(fā),一個卡通版的鄉(xiāng)村不良青年。搗完土豆泥了,盆里面粉的毒也消得差不多了,小張趕一趕蒼蠅,就開始下玉米粉了。玉米粉是買現(xiàn)成的,不存在勻不勻的問題,澆兩桶水,和上土豆泥,用鐵鍬猛攪。這一步也是良心活兒,因為玉米粉和面粉很容易粘成疙瘩,猴子吃了就會拉肚子??上埧偸窍肴敕欠切牟辉谘桑镒觽兘?jīng)常上吐下瀉。
趙場長更是一名奇男子。他沒有爹媽,沒有老婆孩子,整天喝得五迷三道,騎著越野摩托竄來竄去。他愛穿黑色西服,敞開懷,伴著轟隆的馬達(dá)聲,在國道上迎風(fēng)兜起來,像一只大張雙翅的烏鴉。據(jù)說他路子很廣,一直能搭到南方。他還有不少情人,分布在國道沿線。可惜這位用摩托代替白馬的西門慶卻管不住小張,反倒讓李星多幫忙看著點。
趙場長總是醉醺醺的,連說話的邏輯都透著酒氣:“雞娃子頂多考個專科,你是正經(jīng)研究生,肯定能管住他,大牌管小牌,跟斗地主一樣!”
所以小張每次給猴子配食料,李星就站旁邊瞅著,有時還揮起帶血槽的排骨刀削土豆皮。
食料配完了,小張把鍬一摔,盤腿坐地抽煙。
“這是啥煙?”李星見煙盒上是展翅高飛的白鷺,陽光下熠熠生輝。
“白鷺牌香煙?!?/p>
“你們這兒地產(chǎn)的?”
小張點頭。
“你們這兒還產(chǎn)白鷺?”
“產(chǎn)個雞娃子?!”小張把煙頭彈向猴圈。猴子一把接住,燙得上躥下跳。
兩人一個東北腔,一個本地土話,半通不通地聊著。小張說平生最恨英語,搞不懂一個??茽€獸醫(yī),考英語是“日他娘個?的?”。猴子們坐在圈里,靜靜地看兩個人類從鼻孔里冒出煙霧。
胡扯一通,日頭往下斜了,鐵欄的影子一寸寸伸長,落在猴子們紅撲撲的毛臉上,落在空空如也的小鐵盆里。大黑盆里的食料還沒干透,成了一堆曖昧不清的糊狀物。小張覺得無所謂:“反正猴子吃了也要拉出來,是干是糊有啥區(qū)別?”
這邏輯擲地有聲,李星只好隨他。小張用鏟子把食料往猴圈里的小盆倒騰。面對這一坨黏糊糊的物質(zhì),猴子們猶豫一會兒,到底抵御不了新鮮土豆味的誘惑,撅起屁股兩個肉墊,腦瓜探盆里吃了。小張叼煙掐腰看著,突然叫道:“我日,雞蛋忘?下哩!”
原來雞蛋下面粉時就應(yīng)該往里打。李星不知如何補救,小張已搬來三盒白皮蛋,打開鎖,挨個圈鉆一遍,伸腳踢開正吃料的猴子,每個鐵盆打倆雞蛋,棍子攪和幾下,竟亡羊補牢了。
猴子看著一鐵盆的亂糟糟,茫然無措,抓耳撓腮。
還剩四個蛋,倆人分了。小張煮熟蘸醬油干噎,李星往方便面里下。
時間一久,村里的耍猴人對趙場長抱怨:“恁家猴子骨頭咋恁軟呢?是不是配料的雞娃子往里吐唾沫了?”
這些趙姓男人以耍猴為生,常年走南闖北,一路山高水長,所依所憑者無它,就是脖上拴了鐵鏈的猴子。猴子是從這猴場買的,經(jīng)訓(xùn)練會做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動作,比如騰空跳起抽耍猴人一記耳光,或者用打火機燎自己身上的毛。按照耍猴人的說法,猴子搭檔“骨頭發(fā)軟”,就是因為小張往食料里吐了口水。
李星知道小張對猴子沒有耐心,但絕不相信他的口水會有這等效力。剛進(jìn)實驗室時他拌過鼠料,也是面粉玉米粉,配了魚骨粉作添加劑,給籠養(yǎng)的實驗小鼠補充鈣質(zhì)。他以為鼠猴都是哺乳動物,骨骼成分應(yīng)該差不多,就建議趙場長買些魚骨粉:“那是魚骨頭魚刺磨成的粉,富含各種金屬鹽分,能增強骨質(zhì),猴子吃了骨頭就硬回來了。”
趙場長聽了大笑,拍拍他肩膀,把他領(lǐng)到養(yǎng)魚池——過去是一泊小湖,眼下只有發(fā)綠發(fā)僵的臭水。
“魚骨頭對吧?咱這里全是魚,撈出來燉了,咱們吃肉,剩下刺喂猴子,不就完?了?”
在趙場長喝過二斤黃酒的構(gòu)想中,猴子、魚和人將形成一條循環(huán)往復(fù)的食物鏈:猴子拉屎,倒池里喂魚;魚撈出來給人吃,剩下的魚骨頭渣再喂猴。聽起來很像達(dá)芬奇設(shè)計的永動機,可惜小張不買賬,他可不想每天去魚池倒猴屎,而猴子食料里也從未出現(xiàn)過魚骨。猴子們繼續(xù)骨頭發(fā)軟,趙場長依舊騎著越野摩托,黃酒里來,黃酒里去。逢年過節(jié),流浪四方的耍猴人回村,趙場長還從池里撈出魚,請他們來場里吃魚鍋。
16
確定保研后,李星就進(jìn)了實驗室。導(dǎo)師是海歸,學(xué)校很重視,配了很多經(jīng)費,大批買進(jìn)實驗動物。李星在實驗室輩分最小,破膛取材的殺戮就由他來做。
實驗室買了批羊,圈在學(xué)校北區(qū)的家畜管理中心。李星每天去北區(qū)殺一頭羊,兩點注射活體染料,兩點十五準(zhǔn)時動刀,破膛,取睪,液氮凍存,爭取五點踢上球。
家畜管理中心其實是一個豬馬牛羊的集中營。打更的是個老頭兒,姓盛,都叫他盛師傅。李星每次殺羊,盛師傅都很開心,因為羊肉都?xì)w他。三伏天,盛師傅一邊嘮叨羊肉的各種燉法,一邊和李星綁定公羊。因為被連續(xù)注射了兩個月的生化試劑,羊很蔫,陰囊腫得驚人,看來睪丸癌是誘發(fā)成功了。李星要取的,就是癌變的睪丸組織。盛師傅摁住羊腿,李星把灌滿活性染料的注射器針頭插入它靜脈,三毫升的活性染料被推了進(jìn)去,迅速流向心室,動脈,全身的毛細(xì)血管,最終涌向布滿睪丸癌的畸形血管。
活性染料是藍(lán)色的,美國進(jìn)口貨,Chicago Blue,芝加哥藍(lán)。
公羊的眼睛變成藍(lán)色,盛師傅抽著自己卷的紙煙,遞給李星刀子:“要不今天你主刀兒?”
烈日當(dāng)空,李星揪住公羊腦后,握緊刀柄。公羊呼吸急促,脖子上的筋脈藍(lán)色暴脹,急速起落。羊眼湛藍(lán),絕望地投向天空。天空沒有云彩,被太陽烤得發(fā)灰。刀鋒在它眼前晃來晃去,或許也變成了藍(lán)色。
刀是盛師傅新磨的,反射出灼目的光。李星抹在那片藍(lán)色筋脈上,好似抹在水面。藍(lán)色血液噴向灼熱的地面,緊繃的羊腿頓時松了。放了十分鐘的血,才剖腹破膛。所有富集血管的器官都藍(lán)得發(fā)紫,尤其是那對癌變的碩大睪丸。羊血曬干了,只剩一片藍(lán)藍(lán)的土渣。
布滿細(xì)碎藍(lán)色的羊睪,被李星割成小塊,在液氮里哧哧作響。
“肉剔下來,”盛師傅呲了呲所剩不多的牙,“涼水里泡一宿,藍(lán)的就沒了。”
殺一頭羊,導(dǎo)師發(fā)五十塊補助。李星拿這錢找秦冰去K歌,親吻時她嫌他頭發(fā)里有股膻味兒。
還要殺豬,半夜兩點沒人愿意去,導(dǎo)師把補助提到每口兩百,還是李星把活兒接了。熄燈后他從研究生樓走到北區(qū),一路明月亮相伴。盛師傅叼著紙煙,倒了兩小盅燒刀子。省城的后半夜已頗有涼意,烈酒暖身,李星胸腔里熱辣辣的,套上撈魚用的長水靴,穿著血跡斑斑的藍(lán)大褂,拎了時閃時滅的手電,大步走進(jìn)豬舍。
那口大豬還在熟睡。李星晃著手電,盛師傅甩起細(xì)柳條抽它耳朵,大豬轟然而起,所有豬集體狂叫。李星掄靴就踢,盛師傅猛甩柳條,大豬被趕到殺豬用的木架前,一劑麻藥扎進(jìn)去,搖晃幾圈,頹然倒地,嘴角白沫橫流。
盛師傅推來一輛鐵鏟車,兩人費盡力氣,大豬才趴在刑架上。
電源太遠(yuǎn),電鋸線又短,盛師傅罵罵咧咧翻出插座,才通上電。李星的水靴踏在大豬脊背上,盛師傅撇掉抽剩的半截紙煙,猛地拉著電鋸,對著豬脖猛切下去,不到半分鐘,大豬便在睡夢里身首異處。
盛師傅用桶拎水,沖刷電鋸和地上的血漬。李星掄錘敲碎豬的頭顱,長鑷夾出黏糊糊的豬腦,液氮一凍,轉(zhuǎn)瞬成了浮動的硬塊。
水靴大褂上全是豬血和鬃毛,清晨方收拾利索。盛師傅開了幾個下流玩笑,關(guān)于動物房王姨的。李星也不理他,吹著口哨,大步往實驗樓走去,液氮罐里裝著速凍的新鮮豬腦。天亮透了,清晨特有的清冽。他身上一股屠戮的腥氣,把豬腦鎖進(jìn)實驗室的超低溫冰箱,直接去大學(xué)生浴池,倒在桑拿室的長木椅上睡著了。
“算上殺豬殺羊的補助,你每月夠不夠花?”導(dǎo)師把他叫進(jìn)辦公室。
“應(yīng)該夠吧?!?/p>
“上午掙四百,下午掙八百,夠不夠?”導(dǎo)師關(guān)上門。
這是四六級槍手的價錢,李星盯著導(dǎo)師的戴爾筆記本電腦:“夠?!?/p>
“替考被抓,是一輩子的事兒,你回去自己掂量吧?!?/p>
李星正要往外走,又被叫住:“以后再半夜領(lǐng)人去動物房,就給我滾蛋!”
原來導(dǎo)師什么都知道,李星一身冷汗。
組會上,導(dǎo)師說要啟動猴子實驗,在千里之外的小村,問誰想去,底下都搖頭。
李星當(dāng)時頭發(fā)快到肩膀了,身上一股豬腥味,被秦冰折磨得發(fā)瘋。他跟導(dǎo)師說想去做猴子實驗:“老師再給我個機會,也算將功補過。”
導(dǎo)師遞來一張硬臥票,他接了,大雨中去平房跟老頹喝了一夜酒,搭上省城始發(fā)的綠皮車,頂層臥鋪,狹長,逼仄,活像一口棺材,他勉強把二十三歲的身體塞了進(jìn)去。兩天一夜,無數(shù)碗溫水泡的康師傅,胃里泛著惡心。他插上Walkman的耳塞,嗓音被酒精毀掉的鮑勃迪倫:knock,knock,knockin'on heaven's door。Walkman在電子大世界買的,液晶線控,單身母親說他買貴了。他想發(fā)短信,Nokia沒信號,滾滾黃河在窗外漫掠而過。
猴子實驗是為了檢測導(dǎo)師從國外帶回來的試劑K07,據(jù)說有事后避孕的效力。猴子和人類同屬單胎靈長類,都有月經(jīng)周期,便被選為實驗對象。
這實驗首先要確定母猴月經(jīng)周期,方法簡單而原始:鉆進(jìn)猴圈,摁在地上扯尾巴看就是了。母猴們剛從野外被抓回來,月經(jīng)周期很不規(guī)律,無法依據(jù)單個周期推測排卵期,所以不能安排和公猴交配。導(dǎo)師電話里再三囑咐:“至少連續(xù)觀察三輪月經(jīng)周期,才能走下一步實驗?!彼岳钚窃诖謇镱^三個月,不干別的,一天到晚追著母猴看月經(jīng)。
他穿上迷彩服,戴上白線手套,賊一樣鉆進(jìn)猴圈。母猴發(fā)現(xiàn)這不是平時添水喂食的小張,而是一個黃綠相間的的怪物,嚇得欄上地上亂竄,屎尿齊飛。李星瞠目結(jié)舌,任憑猴子們像一道道土黃色閃電掠過。次數(shù)多了,猴子見他也沒什么花樣,就不再逃竄,縮成一團(tuán)伏在地上,土黃色的體毛急劇起伏。李星掀起短而粗的猴尾,用圓珠筆記道:“母猴3A,連續(xù)6天檢測到經(jīng)血,不確定可否用于實驗。”
李星住在國道邊的小屋,每天盼望回省城,用磚頭在墻上劃“正”字。他在角落撿到一個臺歷,在上面寫道:“若論身形,母猴相當(dāng)于人類兩三歲的孩子。但它們不會哭,不會笑,只會呲牙發(fā)出怪叫。它們只是四肢著地、連直立行走都不會的單胎靈長類。”
入秋,連著下雨,好像一場沒完沒了的喪事。他的小屋后面連著猴圈,東西兩側(cè)是沒收割完的棉花地,在雨里泡得土黃,看著滿眼發(fā)瘆。天被雨澆得一截截涼下去了。猴子們在圈里縮聚成團(tuán),摟抱取暖。李星依舊每天冒雨鉆進(jìn)猴圈,它們略微遲疑,還是出于習(xí)慣四散逃開。李星默默等它們停下來。他從圈里出來,猴子們又抱在一起,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入夜,他在小屋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風(fēng)雨聲聲入耳。他只盼放晴,曬曬被子內(nèi)褲。猴圈漏雨,像老頹住的平房。猴子被澆慌了,嗚咽著叫個不停。秋夜淫雨,人和猴子都睡不著。
每只猴都有一張毛茸茸的猴臉,每張猴臉都能作出各種表情,發(fā)出各種叫聲。它們本該在樹叢或山洞里避雨,卻被趙場長用獸夾打得殘肢斷體,活捉過來。一旦被關(guān)進(jìn)這戳印蓋章的猴場,它們就成了趙場長的私有財產(chǎn),喂上個把月小張配的食料,要么被租給李星的導(dǎo)師做動物實驗,要么賣給耍猴人帶到大江南北供人類取樂。
入冬,南方人開著重型大卡來到村里,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話和趙場長稱兄道弟。
“他是干什么的?”李星問。
“雞娃子是來殺猴的?!毙堈UP⊙?。
據(jù)說南方有道菜叫“醉猴腦”:用烈酒灌醉猴子,捆綁結(jié)實,腦袋卡在桌子當(dāng)中一個小洞,刀斧鑿開,食客們紛紛伸箸夾取猴腦,味鮮而多汁——juicy。
雨后初霽,秋陽高照,李星站在國道邊上,看著趙場長和小張把猴子裝進(jìn)鐵籠,搬進(jìn)大卡的車廂。猴子漠然坐在籠里,并不像人類那么在乎命運。
南方人一踩油門走了。趙場長又發(fā)一筆橫財,跨上摩托出去快活。小張罵罵咧咧去后面拌食料。李星回到他的小屋,默默地對著墻上的“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