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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虱

        2018-02-11 18:20:25許建立
        故事林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麻子官人梅嶺

        許建立

        這一年八月的中秋,奄州酒司的酒送到知府王千一的府邸時,正好趕上盛大的宴席。宴席上的賓客無不稱贊這酒的味道,實(shí)在是異香甘醇。這讓奄州縣令李玉堂撐足了面子。

        中秋酒宴之后,李玉堂明顯感到,王千一對他的態(tài)度略有回暖。

        奄州的明月,清亮高遠(yuǎn),在一株丹桂樹下,李玉堂品著新釀成的酒,如同品甘露,確是不可多得的好酒,這釀酒師崔童春真乃奇才。李玉堂在奄州任上已有8年光陰,他是在奄州的一場官司里,救下了被人陷害入局的崔童春,得知崔童春有一門釀酒的手藝,李玉堂便把他留在奄州,專門僻了個奄州酒司,成了官府經(jīng)營的一家酒窯。對外售賣的只是些許,因李玉堂嗜酒,大部分都滿足了李玉堂的口舌之欲。

        只可惜,李玉堂剛得到音訊,王千一說要向奄州借一個人,那就是釀酒師崔童春。當(dāng)李玉堂把這消息告訴給崔童春后,崔童春一臉愁眉,并無反對,也并無答應(yīng),只是垂頭喪氣地走了。

        崔童春漫無目的地走在奄州的古城墻,他早已習(xí)慣在奄州的日子,若真的到了離開的時候,他心中的魔是否會爆發(fā)呢?這樣想著的時候,崔童春見到一個人,是王麻子。王麻子守著他的攤位,在古城墻的凹陷處,伸出一桿旗幟鮮明的算卦幌子。

        “崔官人,你臉上的九宮圖怎么移位了?”王麻子冷不防冒出一句,讓崔童春不得不停下步子?!澳阏f什么?”崔童春唬著臉。王麻子說崔童春臉上的五官都模糊變淺了,似要隱匿入人皮里,似是得了“無官癥”,要不要王麻子幫他算一卦,消消霉運(yùn)?崔童春“哼哼”二聲,甩袖而去。

        回到東柳巷的家,崔童春打了一盆洗臉?biāo)?。在盆水的倒影中,崔童春的臉真的變了模樣,五官移位,模糊不清。他無奈地洗了把臉后,照例來到院中,把洗臉?biāo)瓜蛞恢杲Y(jié)滿果子的石榴樹。這株樹,自從他每天給它澆水后,長勢旺盛。

        當(dāng)晚,崔童春睡下后,又夢到一個人。那個人來到崔童春的床前,推醒了他。崔童春見到那個人,簡直不敢相信,那是另一個自己。

        “你是人是鬼?”崔童春一臉不解?!拔沂谴尥海僦莸尼劸茙?。”來人笑著看他?!安豢赡?!你不可能是崔童春,那我又是誰?”崔童春坐了起來,他看到了酒,有了主意?!澳阏f你是釀酒師,那你嘗嘗這壇酒,是用什么釀成的。”崔童春指著一壇酒。那人豪爽地答應(yīng)了,拔開壇罐蓋,他伸出長長的舌頭,只是舔了一下,意味深長地?fù)u頭道:“果然名不虛傳,三味真木,六味苦火,只用一味酒引,就釀成這十全美酒?!贝尥毫喜坏絹砣司拐f出訣竅,木然又問道:“什么酒引?”來人哈哈大笑:“崔童春的酒引,向來不對外人說出的,我說出來,你這個冒牌貨不是知道了嗎?”

        崔童春罵了句:“卑鄙!”來人卻不惱:“要不,你說說是什么酒引?”崔童春咬牙不吐露一句,來人卻挖苦道:“不需要酒引了?!眮砣诉f給他一面銅鏡,崔童春在鏡中長了一張囫圇的臉,只剩一個光溜溜腦袋,他還算是崔童春嗎?他沒有嘴,卻還能發(fā)音:“我認(rèn)栽了,你到底是誰?”來人指了指窗外:“你對它何其照顧,每次用洗臉?biāo)菜屗靡酝底吣隳樕系奈骞?。?/p>

        “是那株石榴!”崔童春是喊著這句話醒過來的,陽光正透過窗臺,照在他的臉上。該起床了,今日得給李玉堂釀最后一壇酒。他抬手見臂上如豆的紅點(diǎn),似在挪動,夢魘又再次叨擾。他無助地望了一眼院中的石榴,笑了笑,哪來的石榴君。他想到了王千一的府邸,到了那兒,還能不能找到酒引。

        到了夜幕時分,崔童春抱著一壇酒去了梅嶺世家。梅嶺世家是個青樓。

        隔天,李玉堂正在喝茶時,師爺慌慌張張閃了進(jìn)來,連帽子歪在一旁也沒來得及整理。“大人,大人,不好了,崔酒師被人殺了!”。

        崔童春是死在梅嶺世家的妓床上的。李玉堂來到現(xiàn)場,老鴇喚出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子:“阿云啊,你實(shí)話實(shí)說,這位是李大人,咱奄州的父母官?!蹦敲邪⒃频呐由碜庸鞘萑?,樣貌水靈,穿著一襲粉色的桃花襖,配一條冬青色的裙子。阿云輕啟薄唇:“大人,崔官人是抱著一壇花雕酒來的,我從來沒見過崔官人會喝醉,他本就是個釀酒師,自然懂得酒的利害。哪知昨晚,他真有醉意了,連上床都是小女子幫他扶上去的,他醉得一塌糊涂。小女子也不勝酒力,倒在床后,也是一睡到天亮。待小女子起床,才發(fā)現(xiàn),崔官人雙手掐住自己的脖頸,小女子一探他的鼻息,早沒氣了?!卑⒃频椭^說完,她生怕自己漏了什么,而惹李玉堂怪罪。老鴇接話道:“李大人,實(shí)情就是阿云說的那樣。她發(fā)現(xiàn)崔官人慘死后,便大呼小叫地跑來找我,我便派人去衙門報(bào)了訊?!?/p>

        忤作趕來填了尸格,李玉堂看著尸格上填寫的喉頸受擠壓斷氣致死。

        阿云所在的房間是二樓,只有一邊窗戶,就開在西面,西面臨江。李玉堂查看了西面的窗戶,并無從水面上攀爬到二樓門窗的蛛絲馬跡。況且阿云當(dāng)晚把門上了閂,在這個密閉并無外人進(jìn)入的房間里,只有崔童春和阿云。

        崔童春在奄州并無親人,不過他有個鄰居叫牛大,喜歡來找崔童春喝酒。

        李玉堂向牛大詢問有關(guān)崔童春的一些情況時,牛大說崔童春有一次告訴他,他路過一個算命的攤子前,王麻子喊住了他,還說他是不是惹上不干凈的東西,變成一張無官臉。崔童春并不信什么面相九宮格,他不理會王麻子,但他問過喝酒的牛大,他的五官是不是變模糊了?牛大不敢說實(shí)話,騙他說并沒有。其實(shí)那天的崔童春,五官看起來真的走樣了,眉毛變得很稀,嘴唇變薄,眼睛也變小了。

        李玉堂尋到王麻子的攤子。王麻子捏著鼠須,呆呆地看著來往的百姓,幾無一人在他的攤位停留,難免有些失望。冷不防見一個衣衫干凈得體、面凈身爽的人,搖著一把香扇,正探視著擺在卦桌上的一枚貓鎮(zhèn)石。

        “此乃玉貓石,貓有九命,凡人卻只有一命。不知是要保命、續(xù)命、謀命還是篡命?”王麻子以為生意到了。

        李玉堂合收了扇子,正兒八經(jīng)地說:“有一事請教,何為無官臉?”

        王麻子狐疑地盯了李玉堂一會兒,吃了一驚,早已認(rèn)出此人乃是縣太爺,嘴上卻道:“大人,你這不是折損小人嗎?小人就是糊口飯吃。無官臉乃是面無五官,五官都遁進(jìn)皮膚內(nèi),只是若隱若現(xiàn)。”“崔童春果真是一張無官臉?”“這,這……”王麻子壓低聲道,“大人,崔官人確是有來過小攤一次,那日崔官人的面相古怪,似罩著張人皮,所以我就說他的臉是無官臉。他還以為他做得天衣無縫?!?/p>

        王麻子這話或許不可信,不過,李玉堂還是讓仵作細(xì)細(xì)再查驗(yàn)崔童春的臉,仵作這才發(fā)現(xiàn)死者并不是崔童春,果然是蒙著崔童春的一張臉皮。仵作戰(zhàn)驚道:“大人,小的太大意,是小的失職,請大人懲處!”李玉堂揮了下手,示意忤作退下。

        李玉堂一個人在屋里頭喝著悶酒。師爺向李玉堂說:“大人,最近有一伙占山為王的強(qiáng)盜,很是猖狂,經(jīng)常下山襲擾百姓。聽聞那占山賊盜頭子,曾說過要把崔酒師拐上山,專門為強(qiáng)盜們釀酒。莫非崔酒師是被強(qiáng)盜們弄上山了?”聽了師爺?shù)脑?,李玉堂倒吃了一驚。

        因?yàn)椤按尥骸币阉溃跚б蛔匀粵]法要到人,白歡喜了一場。

        案發(fā)那天,崔童春本來要去梅嶺世家的,當(dāng)時他抱著一壇花雕,掩上了東柳巷的門。突然,巷道上多了一輛密閉的馬車,冷不防的,崔童春被馬車上的黑衣人給劫持,塞進(jìn)了馬車。那人逼崔童春脫下衣服,有個身段和崔童春一模一樣的人,換上了崔童春的衣物。崔童春一看此人,臉上罩著人皮,面貌跟他是如出一轍。此人抱著那壇花雕酒下了馬車,而馬車直朝那座匪山而去。

        崔童春隨著馬車,一路顛簸,被秘密綁到了匪窩。見到匪頭,崔童春冷語道:“大當(dāng)家的,也不需要這么勞師動眾吧,還搞了個山寨版的崔童春,不知用意何在?”

        匪頭指著空空的酒缸:“崔官人百請不到,只好出此下策,為斷你去意,我只好讓你死了一回?!?/p>

        崔童春已然明白,那個假冒者必定逃不過死劫。果然,假崔童春當(dāng)晚就住在了梅嶺世家,他是匪頭下的死局。這是強(qiáng)盜頭子的計(jì)謀,要讓崔童春徹底消失的辦法就是讓他死。

        匪頭說:“崔官人,明兒個起,你就安心在這釀酒吧,這兒什么料都有,包管你釀出好酒來?!贝尥捍饝?yīng)了,他讓嘍羅帶他去轉(zhuǎn)了一圈,的確,為了讓他釀出美酒,匪頭下了一番功夫,把一個釀酒窯都給搬了上來。不過,他回到匪頭跟前時,搖了搖頭,匪頭心里頭“咯噔”一下,不解地問崔童春,還欠什么火候?崔童春道:“萬事俱備。不過,這普通的酒隨便釀就可以,若想要美酒的話,的確還欠一樣?xùn)|西?!薄笆裁礀|西?”匪頭追問道。崔童春處事不驚地說:“酒引!”

        匪頭派了人,隨崔童春返回了東柳巷。崔童春并不入屋,只在那株石榴樹下,掘出了一個圓罐子。他攜著那個圓罐子返到匪窩,用罐子里的酒引,出壇了一缸的酒。那香冽的酒,讓整個匪窩的人都流出了口水。當(dāng)然,這是第一缸的美酒,匪頭還是不大信任崔童春的,他舉著海碗,舀了先端給崔童春:“崔官人大功告成,這第一口,還是孝敬您吧?!贝尥盒π?,端過海碗,“大當(dāng)家不會是怕我在這酒里頭下毒吧!”說完一飲而盡。

        眾人見崔童春已飲過此酒,匪頭也解禁了,這酒就喝得暢快了。

        崔童春的嘴角隱著一絲的笑,他看著臂上的那個蠕動的紅點(diǎn)似在暗淡下去,揪心的疼痛已算不得什么了。他在石榴樹下,養(yǎng)著兩罐的酒引,他從沒有開啟過那罐有毒的酒引,那是他心中的魔,只養(yǎng)不用。他又看了一眼手臂的凸點(diǎn),他的手臂上曾被酒曲里的酒虱鉆進(jìn)了皮膚,便成了一個豆大的紅點(diǎn),下在酒里的毒,會被酒虱瘋狂地吞噬掉。3年前,崔童春替人擋過一杯毒酒,那酒的毒藏在了酒虱的體內(nèi),時常發(fā)作,讓他的五官在毒性發(fā)作時變形。如今,他用有毒的酒虱當(dāng)酒引,釀出了一缸香噴的毒酒,他喝下的那碗毒酒,再次讓酒虱給吞噬掉,他沒有被毒死,卻要付出五官被噬的代價。匪巢里外,早已躺倒一片,這毒不致于要命,卻能讓醉酒者的眼睛綴上一層霧障,根本看不到睡醒后的太陽。

        這天太陽已高高在上,李玉堂正與師爺商議剿賊方案時,突然一把匕首從窗戶扎了進(jìn)來,刀尖扎著一頁紙??戳思埳系膬?nèi)容,李玉堂和師爺傻了。

        紙上說,現(xiàn)在,那伙匪賊都中了毒,李大人可直搗匪窩,這功勞算李大人的。崔童春厭倦了為官途造酒,且如今面目全非,需靠畫上五官,臉才有個人樣。望李大人當(dāng)他已死在了梅嶺世家,世上不再有崔童春這個人。

        (圖◇涂勝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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