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伍德著+周夢玫譯

石黑一雄的文章讓人心緒安寧——數(shù)英里以下不可知的海底，上面卻是平靜的海面。不使用多余的修飾，他中意于說教性的陳詞濫調(diào)，淡如水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樂于營造一種怪異的空蕩蕩的平靜氛圍，這種平靜中溫和的堅持，既揶揄又帶有威脅，顯得很不真實。他的上一部小說《別讓我走》（2005）中的某些章節(jié)似乎有潛力入選“最無聊的十個小說場景”。小說的開頭極其乏味：“我是凱西，今年三十一歲，擔(dān)任照護者已經(jīng)十一年?！弊x者似乎不用對人物之間的相互作用抱太大期望。我和一個朋友曾開過一個玩笑，我們想象石黑一雄在經(jīng)過一早上辛苦寫作后滿足地自言自語：“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凱西丟筆的這個場景我說了算?！?/p>

當(dāng)然了，最終證明是我們低估了這一作品?！秳e讓我走》中蘊含著強大而感人的想象的力量，不是因為小說對克隆技術(shù)兩難窘境的描述，而在于它揭示出日常生活和克隆的這種窘境之間令人不快的相似之處。隨著閱讀的進行，我們逐漸發(fā)現(xiàn)了真相：小說中在英國一所名叫黑爾森的寄宿學(xué)校里的孩子都是克隆人，英國政府把他們造出來是為了給普通民眾提供健康的器官；一旦完成捐贈，他們就會死亡。孩子們在得知自己是克隆人之后聽任既定命運的態(tài)度令人震驚，大部分時候他們都似乎不曾想過反抗。石黑一雄的文字雖然平淡但很有力量，很容易讓我們想到書中人物的命運最后也可能會是我們自己的。黑爾森的孩子在他們短暫的一生里意志堅定，也正因如此，他們的生命毫無意義。但我們的生命難道會因為較之更為長壽而變得更有意義或是可以更隨性嗎？這些克隆孩子和正常孩子一樣陷入愛情、讀小說、在學(xué)校吵吵鬧鬧，他們的一生似乎是對真正的自由和生存的戲仿，因為我們知道在他們離開學(xué)校不久后將會發(fā)生什么?；蛟S我們的一生也只是對自由和生存的滑稽模仿？不管死于二十歲還是八十歲，生命都是一場死刑判決。石黑一雄的這部小說可以被看作帕斯卡爾悲慘的宗教想象在俗世極富靈感的延伸：“想象一些被鐵鏈鎖住的人，他們都被判了死刑。每天，其中的幾個會當(dāng)著剩下的人的面被處決。這些剩下的人在他們死去的同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感到悲傷和無望，等待處決他們的日子的來臨：這就是人類的境地。”

石黑一雄小說特有的平淡一直以來都是一種以形式為目的的修辭技巧。他不需要現(xiàn)實主義的壓力（雖然他最好的作品之所以充滿力量的確是因為它向現(xiàn)實世界施加了壓力）。實際上，他的小說是如此大膽，它們幾乎就要發(fā)明出屬于它們自己的衡量真實性的方法。但是他確實需要形式的壓力，即一種能促使小說平淡的描述產(chǎn)生意義的敘事形態(tài)。這種意義常常是關(guān)于缺席的意義，關(guān)于被隱藏或被壓抑事物的意義。石黑一雄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者，比如《浮世畫家》中自滿的畫家小野、《長日留痕》中淡漠的男管家史蒂文斯，在講述故事時為了自己的利益都或多或少地隱瞞了一些秘密、可恥的妥協(xié)和過去的創(chuàng)傷。（小野和史蒂文斯都有理由遮掩或淡化他們在二戰(zhàn)前與法西斯有過聯(lián)系這一事實）在這樣一種壓力下，平淡成了一場痛苦的停戰(zhàn)，一個乏味的協(xié)定，以罪惡的遺忘為代價同時接受了個人和歷史的禮物。

令人遺憾的是，石黑一雄最新出版的小說《被掩埋的巨人》并沒有產(chǎn)生能讓人從令人困惑的透明敘述中看到深意的這樣一種壓力。小說的主題與作者早期對被壓抑歷史的分析和《別讓我走》中被摧毀的神學(xué)有著明顯的聯(lián)系，也與《無可慰藉》（這部小說從1995年出版以來一直都有高水平的擁護者，但它卻給我下了遺忘的咒語，看完五百多頁也幾乎不記得什么清楚的內(nèi)容）中的超現(xiàn)實幻境相一致。但是石黑一雄卻冒險把他之前最好的小說里那種含蓄而私人化的東西變得直白而普遍化。這本書不是關(guān)于歷史的遺忘，而是關(guān)于一個歷史遺忘的寓言，故事的背景設(shè)定在六或七世紀，巨龍、食人獸和亞瑟王騎士四處橫行的英格蘭。問題不在于幻想，而在于為了使小說的內(nèi)涵更易把握而采用的寓言這一形式。巨人被埋得還不夠深。

小說的時間設(shè)定在不列顛人和撒克森人之間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不久之后，故事開始時兩個族群比鄰而居，彼此都很小心翼翼。一種歷史遺忘癥襲擊了所有村民，吞噬了他們新的舊的所有記憶。?？怂骱捅忍佧惤z，一對年邁的不列顛夫婦，稱之為“遺忘之霧”，就連最近一兩個月的記憶也都逐漸消失了。?？怂骱捅忍佧惤z有過一個兒子，后來不見了。他們誰都沒有關(guān)于兒子的清晰記憶，也都不記得他為什么離開。他們踏上了尋找兒子的旅程，小說余下部分圍繞尋找而展開。（盡管失去了所有記憶，但他們似乎確定“兒子在他的村莊里等我們”）旅途中，他們遇見了兩個騎士：維斯坦，一個年輕的撒克森武士；亞瑟王的外甥高文爵士，年邁，像堂吉訶德一樣以滑稽為人所知。一路上各種艱險，他們不僅和食人獸、精靈、惡龍以及兇狠的士兵交鋒，還遇到了邪惡的僧侶。?？怂骱捅忍佧惤z發(fā)現(xiàn)原來“遺忘之霧”是一條名叫魁瑞格的殘暴巨龍噴出的氣息，想要阻止人們恢復(fù)失去的記憶，唯一的方法就是殺死巨龍。小說結(jié)尾，巨龍被打敗，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開始了，人們將恢復(fù)所有記憶。但是恢復(fù)記憶并不那么愉快：雖然?？怂骱捅忍佧惤z記起了他們的過去，但是“遺忘之霧”也曾帶來和平，讓撒克森人和不列顛人忘記彼此間的世仇?！罢l知道古老的怨恨會給這片土地帶來什么災(zāi)禍呢？”?？怂骱芎ε?。對不列顛人充滿仇恨的維斯坦說：“以前被埋在地下的巨人現(xiàn)在動起來了?！彼A(yù)言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即將來臨，而?？怂骱捅忍佧惤z這對老夫妻在他們的有生之年或許還不會看到這個血腥的未來。

這部小說別有韻味，而且石黑一雄對亞瑟王這一背景設(shè)定得心應(yīng)手。（你不能不欽佩這樣一個作家：如此勇敢地隨心所欲，用異乎尋常的寫作方式來對抗陳規(guī)）之前大部分作家筆下普遍的亞瑟王背景設(shè)定，對傾向于呈現(xiàn)散漫的獨白和朦朧的懸滯而非細節(jié)的作家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包袱。像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這樣的細節(jié)寫作大師或許能夠駕馭。你可以想象薇拉·凱瑟試圖也有可能成功地虛構(gòu)出歐洲人到達美洲大陸前幾個世紀中美洲人的生活。威廉·戈爾丁有一本關(guān)于尼安德特人的生活的偉大小說（《繼承者》），還有一本更好的以十四世紀為背景的小說，關(guān)于建造一座教堂尖塔的故事（《教堂尖塔》），這座尖塔和索爾茲伯里大教堂的尖塔沒有什么不同。契訶夫?qū)戇^一個感人的故事，一個討厭的棺材鋪老板由于內(nèi)心的傷痛竭力壓抑關(guān)于對他死去的孩子的回憶，他不顧妻子的提醒，堅持否認孩子曾經(jīng)真實的存在（《羅斯柴爾德的小提琴》）。這些小說和故事都呈現(xiàn)了很多細節(jié)，充滿質(zhì)地和活力，令人著迷，有著石黑一雄的小說所沒有的詳細和具體?！侗谎诼竦木奕恕分杏刑嘀T如此類的對話，更像是蒙提·派森（英國六人喜劇團體）而不是威廉·戈爾?。骸案呶木羰浚愕南⒆屛覀冋痼@……不過先給我們講講你說的這個野獸吧。它是個什么樣的獸，我們站在這兒，有沒有危險？”

如果僅從技巧層面考慮，作家能就失憶的人寫出一部成功的小說嗎？石黑一雄總是在打破自己的規(guī)則，對有限但清晰的往事含糊其辭：“過了一段時間，埃克索已經(jīng)記不起來最初怎么談起了出門的事情，也不記得當(dāng)時兩人是怎么想的。但是這天早晨，天亮前的那個寒冷時刻，他坐在外面，至少一部分記憶變得清晰起來，他回想起了很多事情：紅頭發(fā)的女人、瑪塔、披黑色破布斗篷的陌生人……他還清晰地記起了幾周前的那個星期天發(fā)生的事情，那天他們奪走了比特麗絲的蠟燭?！边@到底是迷霧還是陣雨？更深層次的問題依然存在。雖然石黑一雄選取了他一貫的主題，但去掉了它們所蘊含的黑暗陰影。無處不在的遺忘癥，這個奇怪而模糊的處境，其實就是霧。就好像遺忘癥向自己的失憶和逐漸減弱的明確性屈服了。外部力量迫使人們處于遺忘的境地，這樣一個故事是以苦難為研究對象的病因?qū)W和神學(xué)，它講述的是歷史上的受害者而不是那些行動者。

寓言的作用在于向我們指出另一個意義層面。而且，因為神學(xué)本身就是一個寓言，雖然它假裝不是（神學(xué)總是竭力想成為終極，這正是寓言止步的地方），它就像是一個優(yōu)秀的故事：朝圣者的前進類似于耶穌的前進，而耶穌是終極的朝圣者。所以寓言是反小說的，因為它離開自己的故事，指向另一個故事。奇怪的是，寓言不像它為人所知的那樣能引發(fā)聯(lián)想，它就是字面上所顯示的意思。如果說是母龍魁瑞格噴出的氣息導(dǎo)致了記憶的壓抑，而且后來巨龍被殺死，世界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那么小說的敘述就會促使讀者追問魁瑞格究竟代表什么——石黑一雄以這種方式來寫歷史的遺忘到底想要表達什么。

石黑一雄想要表達的東西是這本書里最重要的問題。他的小說的確提供了一種神學(xué)，還有可能是一種有趣的神學(xué)。一個在路上遇到的叫艾弗的人跟比特麗絲說迷霧可能是宗教懲罰，也許是因為上帝對人類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比特麗絲猜測，或者不是由于憤怒，而是因為感到恥辱，仿佛是上帝自己想要遺忘。但是人類究竟可能做過什么事情會讓上帝感到如此恥辱呢，?？怂骱芤苫?。（比特麗絲和埃克索是基督徒，卻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異教徒那一邊）喬納斯神父，一個僧侶，也認為上帝對他的子民很生氣，是時候揭開隱藏的事情，直面過去了。據(jù)說其實是這些僧侶們在維持著魁瑞格的生命，也許是因為他們不關(guān)注現(xiàn)在而更關(guān)注在天堂的未來。喬納斯神父問比特麗絲她是否害怕恢復(fù)那些不好的記憶。她不害怕，因為她和?？怂鞅舜讼鄲?，因為他們的一生就是由各種好的和壞的記憶所構(gòu)成，婚姻也是如此。同樣的，雖然“遺忘之霧”給不列顛人和撒克森人帶來了暫時的和平，但如果這不是人們想要的，那么顯然恢復(fù)歷史記憶才是正確的，即使以重新開戰(zhàn)為代價。

迷霧的作用有點像對神義論這一偉大問題的嘗試性回答：為了減少和根除苦難，自由本來也不得不被減少和根除。但是如果不考慮苦難，一想到一個沒有自由的世界，我們同樣會發(fā)怵。這和《別讓我走》中克隆世界里自由的被剝奪有著明顯的關(guān)聯(lián)。奪走我們的過去就是奪走我們的未來；沒有記憶，我們就是機器人而不是真正的人類。這也許是石黑一雄最偉大的主題，作為作家，他的平淡是一種方式，用來表達我們自己同樣要為失去自由而負責(zé)。

在他之前的小說中，石黑一雄似乎持續(xù)而激烈地致力于對這個主題的詳細闡述，但是這里他似乎只用了一半的勁。一方面，小說表明有可能是人類自己造成了迷霧的降臨（大概是因為戰(zhàn)爭太可怕以至于催生出了強制性的遺忘，一種心理上的代頓協(xié)定）；另一方面，所有關(guān)于憤怒或羞愧的上帝的討論和母龍魁瑞格的存在都表明有超出人類掌控的力量存在。為了符合他虛構(gòu)世界中宗教輕信和亞瑟王魔法的設(shè)定，上述兩個方面石黑一雄似乎都有意表達?！秳e讓我走》是一部不可思議的小說，它是一個直指我們自己的寓言，直指人類普通、順從、不自由的生活?！侗谎诼竦木奕恕穭t指向除我們自己以外的任何地方，它的設(shè)定無力，普通，如神話般遙遠；它的寓言由于某種原因既太直白又太模糊，就像一個珍貴但不受歡迎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