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探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題
在加繆唯一的短篇小說集《流亡與獨立王國》中,排列第二的《反叛者(混沌的頭腦)》最令人驚心動魄。該篇敘述方式完全不同于小說集首位的《不忠的女人》,倒和薩特認為“也許是最精彩也最費解”的《墮落》類似。小說通篇采用內心獨白的方式,在獨白中,加繆又不忘意識流的手法,這就使這篇小說從頭到尾,在語言上充滿撲朔迷離的氣息,也造成小說的晦澀難懂。奇特的是,讀完這篇小說,令人難以喘氣的壓抑感和震動感卻久難消散。
早在《流亡與獨立王國》出版前六年,加繆就發(fā)表了引起他和薩特從志同道合走向唇槍舌劍的決裂之作《反抗者》。加繆在正文開篇就給“反抗者”下了一個定義:“反抗者是什么人?一個說‘不的人。然而,如果說他拒絕,他并不棄絕;這也是一個從投入行動起就說‘是的人。一個奴隸,他在以往都聽命于人,突然他認為新的指令無法接受。”
面對“反抗者”的釋義,我發(fā)現(xiàn)它同樣可以成為《反叛者(混沌的頭腦)》的精當注解,因為小說主人公恰恰是“以往都聽命于人,突然他認為新的指令無法接受”的一個自命為“奴隸”的傳教士。
傳教士的自白一開始就令人感到毛骨悚然,“……自從他們割掉我的舌頭之后,不知怎的,另一個舌頭不停地在我腦子里運轉?!毙≌f的第一個懸念立刻出現(xiàn),“他們”是誰?“他們”為什么要割掉“我”的舌頭?無論從哪方面看,割掉舌頭的刑罰都極為殘酷。身為傳教士的“我”犯罪了嗎?他又究竟犯了什么罪?
“我”沒有直接——至少沒有即刻告訴我們他犯了什么罪,竟至遭受割舌之刑。相反,“我”的獨白很快繞過自己的肉身苦痛,談起“父親很粗魯,母親暴躁,喝葡萄酒”,談起“冬天漫長,寒風凜冽”,使得“我”“突然想擺脫這一切”。從這里來看,“我”的童年過得極不如意,幸好一個每天照料他的神甫將其引向天主教。在年少的“我”的眼里,“天主教便如旭日東升一般光明”,于是,修道院接受了“我”。不經(jīng)意間,“我”的獨白又突然回到舌頭被割的此時此刻,“我”瘋狂地想“殺掉自己的生父”,即使“他已死了多年”。另外,“我”還幾乎按捺不住地渴望“殺掉那些傳教士”。
童年沒有得到幸福,未必會讓一個人就想要殺掉父親,“我”在修道院學習多年,應該——事實上的身份也早是一名傳教士。難道宣揚上帝與愛的傳教士會對同行起殺心?
“我”立刻交代,之所以要和修道院的神甫以及“他的師長算賬”,是因為他們“都騙了我”。神甫們是不是真的欺騙了他?又是何時何地欺騙他的?如果說宗教的目的是感化人,是將人牽引到上帝身邊,那么宗教的目的就難以說是欺騙。對傳教士來說,他們無不以為自己是上帝在塵世的代言人。他們要宣揚的是上帝之愛。在所有神學家那里,上帝之愛是沒有欺騙的愛。小說中的“我”究竟感覺自己在哪方面被騙了?
“我”的獨白沒有邏輯可言,也難怪加繆要在題目中附上“混沌的頭腦”為副題?!拔摇钡念^腦又未必真的混沌,該說清楚的地方還是說得清清楚楚。他對神甫們咬牙切齒,是因為他們建議“我”到“野蠻人的國度”去。他應該前往那里傳教,開化當?shù)厝说念^腦,啟悟當?shù)厝说闹悄?。神甫甚至告訴“我”,到野蠻人的國度之后,他應該告訴他們什么是“主”。按《圣經(jīng)》的說法,“你打他的左臉他便伸出右臉”,神甫甚至鼓勵“我”接受當?shù)厝说奈耆?,以便讓他們得到切實的證據(jù)。這些鼓勵讓“我”不以為然,他自認身體壯實,一些侮辱又算得了什么?!拔摇钡南敕ㄉ踔潦恰白詈脕碜嵛遥疑砩贤峦倌?。修道院院長由此認為,“您也還有善良之處嘛”。這句話讀來不無揶揄和反諷意味,以致“我”承認,從修道院學來的那一套只是讓自己明白,“我”不過是一頭“頭腦聰明的騾子”。這頭騾子坦白了自己念經(jīng)時的偷工減料,即便如此,還是想要“樹立榜樣,樹我自己,好叫人人瞻仰;在對我景仰之余,他們就服膺將我教化成材的教理,并以向我致敬表達對主的愛戴”。
這句話讓我們能夠體會,“我”未必會成為真正虔誠的傳教士,因為“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而不是上帝被人“景仰”。即使希望受教人“表達對主的愛戴”,也得通過“向我致敬”的環(huán)節(jié)。促使“我”躍躍欲試的,不過是讓自己成為“主”的化身。于是,“我”果真出發(fā)前往野蠻人的國度。按康德的說法,野蠻人就是沒有知識的人。在“我”的親身體會里,野蠻人不僅沒有知識,還確鑿無疑地認為“他們是壞人”。正因為他們是“壞人”,所以才需要“我”去教化。于是,“我”“越過阿特拉斯山脈、高原和沙漠”,來到一座叫鹽城的沙漠之城。 “我”剛到鹽城,遭遇的當頭一棒就是向導的偷竊,還被他狠揍得“耳角血流不止”,導致“我”想到的不再是“給對方打了左臉還伸出右臉”,而是“躲起來,是得躲起來!趁一切搞亂之前,先躲起來再說”。
鹽城沒有可以躲起來的地方。城在沙漠,“一切都是白花花的”,沒有雨水的干旱天氣使這里“熱浪飆升,空氣簡直像一鍋熱湯……天空發(fā)出經(jīng)久不散的轟鳴聲,像燒紅了的鐵皮”,更無法忍受的是,那些野蠻人“一刻不停地盯著我。我經(jīng)受不住逼視,呼吸益發(fā)急促起來。終于號啕大哭起來”,最后,“我被拉到了偶像之家”。
偶像并不是某個人。野蠻之地也會有野蠻之地的權威象征。在天主教徒眼里,野蠻之地的偶像不過就是該下地獄的異教徒形象。當“我”在四周都是鹽墻的偶像之家待下之后,幾天里唯一的食物就是野蠻人扔到地上的“一勺污水加糧食顆?!薄0滋齑箝T緊閉,夜晚沒有燈光,連時間也無法計算。“我”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天才大門打開,一群野蠻人擁著一位頭發(fā)蓬亂、戴著面具的巫師進來。一個野蠻人首先“無動于衷地擰住我的下嘴唇……叫我跪下,弄得我嘴邊鮮血淋漓……然后轉身與別人匯合……眼睜睜看著我在毫無遮陰之處痛苦呻吟”。沒有審判,也沒有提問,更沒有什么對話,一場對“我”的折磨立刻開始。野蠻人首先給“我”灌下一碗喝下后腦袋就痛得像著火的黑湯,然后將“我”剝光衣服,剃掉毛發(fā),用油凈身,接著就是用鹽水浸過的繩鞭抽打臉部。當“我”轉過頭去,立刻就有“兩個女人揪住我的耳朵,將我的臉湊近巫師的鞭子”。被打得遍體鱗傷之后,這些野蠻人才“扶起我”,強迫“我”去瞻仰“斧頭似的雙重腦袋,如蛇一般扭曲的鐵鼻子”的偶像?!拔摇痹诮^望中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無法在這里進行傳教,還得“命定為它效勞、對它頂禮膜拜”,而“我”果然也“記憶喪盡,認真向偶像祈禱起來”。
“我”的這一行為令人驚心動魄。一個從小接受天主教信仰的傳教士居然在自己的肉身痛苦和自由受到的脅迫下開始向異教徒祈禱。鹽城在沙漠,這一地點能使人體會,加繆渴望將耶穌在沙漠面對的苦痛與誘惑暗示出來。如果“我”果真信仰堅定,那么痛苦就能夠忍受。不論“我”是不是能挺過難關,更大的痛苦又接踵而來。在被偶像主宰的、說不清來龍去脈的漫長日子過去之后,巫師和野蠻人帶進來一個“幾乎赤條條的”女人。似乎巫師想用女人來誘惑傳教士,傳教士果然上當,當他走近與女人交媾之時,“一只有力的手緊緊捉住我的下顎,另一只手掰開我的嘴,把我的舌頭拉出,拉得直流血。我大約像殺豬般尖叫。就在此時,一把利器(真是銳利?。奈业纳囝^劃過”。割舌的刑罰就這么觸目驚心地完成。一種“撕心裂肺的劇痛”使“我”覺得死亡都是值得“慶幸”的?!拔摇睕]有死,相反有種“新的仇恨在我心中燃起”?!拔摇睕]說是什么仇恨,我們看到的是,當“我”發(fā)現(xiàn)偶像“還在原地”時,忽然對偶像“不僅是祈禱,而且是篤信他,同時否定了這以前我所信仰的一切……他就是力量和權威……他就是主子、就是唯一的主,他的天性當然就是邪惡,從來沒有什么善良的主子”。
小說最尖銳的張力就此出現(xiàn)。這一驚心動魄的精神沖突令人無法不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探索的“致命問題”。伊凡向弟弟阿遼沙抬出的“宗教大法官”猶如一場痛苦的鞭打。它蘊含在伊凡講述的一個個冷酷故事當中,其中某個故事講述一對夫妻因為懷抱許多人都有的虐待小孩的習性,居然瘋狂地向五歲的親生女兒施加五花八門的虐待手段,當棒打、鞭抽、腳踹也不能滿足他們扭曲的心理之時,竟在天寒地凍的冬夜將小女孩關在廁所,然后責怪她夜間不說自己要大小便,那個母親就將小女孩的屎涂在她臉上,還逼著小女孩將屎吃掉。
伊凡冷酷地質問阿遼沙:
你明白這種荒唐事情么,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誠馴服的小修士?你明白為什么要有這樣的丑事,它是怎樣造成的嗎?有人說,沒有這個人就不能活在世上,因為那樣他就會分辨不出善惡。但如果分辨善惡需要付這么大的代價,我們又要這該死的善惡干什么?因為我們全部的認識也不值這嬰孩向“上帝”祈求時的一滴眼淚。我不說大人的痛苦,他們已經(jīng)吃了禁果,那就隨他們去吧,讓魔鬼把他們捉去就是了……
伊凡灌輸?shù)姆直嫔茞旱拇鷥r讓阿遼沙感受到難以忍受的內心折磨。阿遼沙最終能抵抗這一思想風暴,也許還在于他沒有親身經(jīng)歷那些痛苦,哪怕后來的弒父事件來臨,阿遼沙也沒經(jīng)受自己的肉身磨難。在加繆這里,善惡的顛倒能如此自然地在傳教士身上出現(xiàn),唯一的緣由,就在于本性不夠堅強的傳教士因為一種無辜的懲罰而動搖了對上帝的信仰。信仰的動搖極為可怕——當“善”走向消失,緊接著的“惡”將發(fā)動怎樣的攻擊就難以預測了。在信仰崩潰的傳教士眼里,“善”變成永遠不可企及的夢想,“惡”卻可以達到它的頂峰,建立起自己摸得著、看得見的統(tǒng)治。更可怕的是,傳教士開始覺得自己從前信仰上帝時是奴隸,如果自己“也滿懷惡意,就不會再當奴隸”。于是,被“惡”控制的傳教士在“學會了向‘仇恨的不朽靈魂跪拜”之后,弄來一把步槍,一門心思地想要“殺掉自己的生父”和“殺掉那些傳教士”。
傳教士將想法立即付諸實行。他取到槍,在沙漠的一塊巖石后潛伏好幾天。當他看見新的傳教士騎著駱駝到來,就立刻一邊“趕快將子彈上了膛”,一邊瘋狂地向偶像祈禱,“希望侮辱多多益善,希望仇恨統(tǒng)治一大群受難者,希望惡人成為永遠的主子,希望那王國終于到來”。傳教士的內心完全被邪惡控制,他明知道自己是在“向憐憫放槍”,是“對著無權威及其慈悲”放槍,還是瞄準新來的傳教士“放了又放”。他看著人跌倒,看著“駱駝朝地平線狂逃”,這一結果使他笑得“前仰后合”。當中槍的傳教士在“黑袍下扭動身子,他微微仰頭,一眼看見了我”時,“我”的感覺是自己雖“身陷囹圄”,但“我可是他至高無上的主子”。于是,在瘋狂的譫念之下,“我”舉起槍托,打在這個傳教士的臉上,甚至感覺自己是打在“善”的臉上。
在世界文學史上,這一殘忍的行為幾乎只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觸及過,在伊凡的冷酷獨白中出現(xiàn)過。當它來到加繆筆下,作為讀者的我們不可能不被這一主題震驚。它不是一個簡單和例外的主題。這一主題就掩藏在人性的深處。不是每個作家都能進入這一深處,更不是每個作家都有能力來表現(xiàn)這一深處。人性之惡總會在某個時段奔涌。上帝宣揚善,是塵世的惡太多。加繆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歷史上最為瘋狂和血腥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也正在經(jīng)歷冷戰(zhàn)的恐怖對峙。對熟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的加繆來說,不可能放過陀氏借伊凡之口說出的那句“這大地太需要荒誕了。世界就建立在荒誕上面,沒有它世界就會一無所有”的冷酷之言。令人恐怖的是,它又恰恰是真實之言。懲惡揚善是所有人的美好愿望,生活中不計其數(shù)的事實又總是恰好相反地表現(xiàn)為懲善揚惡。
人性真的如此之惡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給出答案,加繆也不給出答案。或許,善惡的分辨取舍,從來就取決于人的一念之間。“我”對傳教士的槍擊引來“一群黑壓壓的飛鳥”般的野蠻人。他們“一把抓住我”,“我”突然明白,野蠻人對“我”施加折磨和刑罰,居然是因為“我”孤身而來。此刻的槍聲卻讓他們害怕會引來“馳援的大兵們,怕他們沖向圣城”?!拔摇苯K于發(fā)現(xiàn),那些自以為掌握真理的野蠻人無法頭頂“信仰的驕陽”。他們用“黑色的面紗遮住明朗的歐洲”不過是“將我釘上十字架的一擊”。這一擊的確可以考驗受難者的信仰是否堅定。
發(fā)現(xiàn)巫師們的“惡”并非來自信仰之后,“我”的善念再次復活。當“我”在沙漠中睡一夜后醒來,看見“曙色微露”的“第一道陽光”,立刻感到“那是為其他活人來臨的又一天”。太陽的出現(xiàn)意味上帝的來臨,“我”仿佛聽到了有什么人在說話。說話聲甚至清晰得讓“我”能聽明白,“假如你愿為恨和權而死,誰將寬恕我輩?”于是,“我”在近乎神啟的瞬間發(fā)現(xiàn),“不停在我腦子里運轉”的“另一條舌頭”居然說的是“勇敢些,勇敢,勇敢啊”。不論這是不是上帝的聲音,我們還是要問,人性真的足夠“勇敢”嗎?“萬一我又弄錯了呢?”這一疑問不覺間又在“我”的腦中盤旋,緊接著,“請助我一臂之力”的祈禱讓我們能夠體會,這一次,“我”的祈禱終于回到信仰身邊。它吻合了加繆畢生主張的地中海思想——明知世界冰冷,也要盡力燃燒。
我的確發(fā)現(xiàn),閱讀這篇小說,不止是閱讀世界的冰冷一面,同時還在閱讀最殘酷的一面。我沒去考證加繆是不是基督徒,他身體力行的,往往又是最崇高的悲劇——不僅通過這篇主題堪稱偉大的小說,還通過他的一生。
永難擺脫的生活凡庸
稍稍回顧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會發(fā)現(xiàn),司湯達筆下的于連,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涅、呂西安,雨果筆下的冉阿讓、郭文,大仲馬筆下的鄧蒂斯,左拉筆下的艾蒂安等人物,無不充滿超群的個人魅力。似乎在那些小說家筆下,充滿激情又將激情引向某個高度的人物才值得他們精心塑造。到二十世紀,普通人成為小說家們關注的對象。古典小說家們并非沒有塑造過普通人和小人物,只不過,他們往往將那些小人物擱置在具有時代感的背景之下,似乎沒有這一背景,人物的命運就不好解釋。
塑造小人物,加繆不是第一個,卻是寫得極為深入的一個。他在短篇小說《無聲的憤怒》中刻畫的依瓦爾等人物讓我們感到,他們與時代沒什么關系,僅僅是個人性格才導致他們面向命運的嘆息。
依瓦爾是一個工場里的制桶工。該身份容易讓人想到,巴爾扎克筆下的葛朗臺也是箍桶匠,讀過巴爾扎克小說的會知道,葛朗臺的精明強干令每一個讀者都不敢低估。如果我們在生活中遇上葛朗臺這樣的角色,只怕難逃他“鋼鐵般的利爪”狠抓。依瓦爾只是逆來順受的工廠工人。小說出場時,依瓦爾對隆冬“明晃晃的太陽”和“海天一色”的景致都“視而不見”,只是“費力地騎著自行車”前往工廠,他腰間挎包的午餐盒里,塞有妻子費爾嫩德做好的粗制面包。
依瓦爾已經(jīng)四十歲。加繆告訴我們,從二十歲開始,依瓦爾都這樣每天前往工場。二十歲和四十歲的區(qū)別太大。二十歲那年,還是單身漢的依瓦爾不僅“看??床粎挕?,還“酷愛游泳”,每個周末都是在海灘度過。和費爾嫩德結婚并有了孩子之后,他的周末不再是用來度假,而是“在制桶廠加班”,星期天還得“為私人干零活”。似乎在深入生活之后,消逝的不僅是青春,還包括某種內心的東西。唯一沒變的,是依瓦爾“仍舊愛?!?。每天他都在平臺上看落日,穿著費爾嫩德給他“仔細熨燙過的干凈襯衫”。奇怪的是,依瓦爾雖感愜意,還是“不知自己是喜是憂”,他總覺得自己還在“耐心等待”,但“自己也不甚了解等待什么”。
二十歲的青春容易讓人感受尚在遠方的生活吸引而勃發(fā)激情,這股激情的延續(xù)或會將人帶往渴望的某種高度。當依瓦爾四十歲仍然在工廠做工時,不僅激情消退,還覺得自己四十歲就已老成了“古人”。這種近乎頹喪的心態(tài)決定了依瓦爾的生活。
這一天,依瓦爾覺得“去工廠的路從未顯得如此漫長”,原因是他們罷工失敗。工廠老板拉薩爾拒絕了工人們的要求,繼續(xù)罷工的前景不妙,工人們不得不復工。包括依瓦爾在內的所有工人都事先明白,這次罷工無非是“出出氣”,因制桶業(yè)受到“造船和運油卡車威脅”,拉薩爾的生意已經(jīng)不太好做。當工人們決定罷工時,拉薩爾只說出“去留自便”的生硬之言。對依瓦爾來說,他們實際上不可能離開工廠,“有手藝沒飯碗”的前景等于將自己逼入絕境。
小說容易讓人想起左拉的《萌芽》。左拉同樣描述了一次罷工事件,他筆下煤礦工人的罷工是因為勞資雙方尖銳對立。無產者與資產者具有歷史意味的抗爭使左拉將小說寫得氣勢磅礴,猶如史詩。在加繆筆下,拉薩爾是老板,談不上剝削工人,因為子承父業(yè),拉薩爾“早就認識幾乎所有的工人”。拉薩爾和工人們相處融洽,為人也“十分和氣”,工人們罷工,更多的是拉薩爾“碰上了難題”。對一個老板而言,工人們罷工相當于造反,不論他和工人們多么熟悉,還是不見得歡迎工人們前來復工。依瓦爾和所有同事都一聲不吭,都“對自己的敢怒不敢言極為惱火”。
拉薩爾走進作坊后,沒有人搭理老板。拉薩爾主動跟工人招呼,后者也自顧干活。拉薩爾質問工人們這種態(tài)度有啥用,回答他的還是作坊里鐵錘和電鋸的聲音。工人們選擇了復工,對自己的失敗又感到沮喪。拉薩爾是罷工的贏家,沒變得趾高氣揚。加繆也沒有借助這種沖突,在小說中去刻畫道德甚或階級意義上的好人和壞人,他只寫某種生活的某個截面。作為“存在主義”的代表作家,加繆寫的僅僅就是“存在”。
拉薩爾將依瓦爾和另一個工人叫到辦公室。進去之前,他們聽到拉薩爾嬰孩的哭聲,還聽到拉薩爾“不好再請醫(yī)生”的囑咐。這個細節(jié)表明了拉薩爾的困境。所以,辦公室的談話不會有什么結果。小說設置的情節(jié)始終枯燥,唯一增加的信息就是拉薩爾的女兒病了。
加繆的筆尖始終集中到依瓦爾身上。讀者看到他“一直彎腰駝背,臉朝著手中的刨具”。疲乏感將依瓦爾徹底控制了,正值四十歲壯年的男人,居然覺得自己“年事漸高”,覺得“凡是勞動四肢的活計,最終受到詛咒,并成為死亡的前奏……對那些憑空贊美體力勞動的人,自己實在是不知其所云”。
這些“不祥之念”使依瓦爾感覺“體力勞動日艱”。然后發(fā)生的事是拉薩爾女兒病情加重,工廠工頭出去請醫(yī)生。依瓦爾對拉薩爾女兒的病情不加評論,只是將消息傳開,工人們過來聽了聽,然后又重新各就各位干活。大家似乎都在觀望什么,又沒有什么值得觀望,既然復工了,不管他們是否愿意,該干的活都得干。依瓦爾心情仍很難過。他本想說點什么,卻無話可說,他唯一渴望的只是回家,“重見費爾嫩德和兒子,重登平臺”。這個被生活打磨的男人意氣消沉,或許依瓦爾不是因為復工才感到消沉,從他覺得自己變成“古人”那一刻起,依瓦爾就不再有年輕時的激情和向往。
加繆似乎想拖延小說節(jié)奏,當工人們下班之后,他不厭其煩地描述他們如何停下機器,如何熄滅火堆,如何進入更衣室,其他人如何清掃現(xiàn)場,在淋浴時如何不再有眾人開玩笑。依瓦爾沒想叫住任何一個同事,甚至沒有洗澡就更衣,和大家道過晚安之后,就急急走出,找到自行車,當他“一跨上車,便又感極度疲憊”,他還是“騎得很快”,路上還想起拉薩爾女兒的病情。我們或能體會,依瓦爾的生活中實在沒什么值得書寫。老板女兒的生病也成為他生命中一件可以時時想起的事情,這也只能說他無法在工作中再找到其他重要的東西。
回到家時,依瓦爾的兒子正在翻閱畫報,妻子費爾嫩德很自然地問他今天是否順利,依瓦爾還是一言不發(fā),徑直去洗衣房沖涼,然后坐到平臺上眺望。海面還是像二十年前一樣,對他有充分的吸引力,他的內心完全不復當年的沖動感受。令人疲憊不堪的感受不可能讓人再做出不顧一切的決定。當費爾嫩德在他身邊坐下后,依瓦爾將這平淡無奇的一天情形告訴給了她。依瓦爾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生活就處在一個無意義的狀態(tài)。唯一剩下的感受,就是他凝望大海時涌起的隱秘情緒,該情緒導致小說的結句幾乎突如其來,“他想望著青春復來,費爾嫩德也姣好如初,那么他倆必定會遠渡重洋的”。
當整篇平淡乏味的小說寫到末句,才令人突感一股錐心的刺痛。這當然不是加繆的強行所為,這句表面上尚有激情,實際上不再可能實現(xiàn)的話正是無數(shù)人的想法。誰都想青春重來,讓自己有更好的選擇。人真的有選擇嗎?就依瓦爾來看,他和所有人一樣,都有過激情充沛的青春:在他酷愛游泳的青春時代,他身下的這片大海不就對他發(fā)出過召喚?他在海灘散步之時,海洋的對岸不就曾吸引他的目光?他初識費爾嫩德之時,費爾嫩德不正是如花似玉的錦瑟之年?這一切當然能夠肯定,他缺乏給自己開創(chuàng)未來和獨自打開生活的勇氣,這不是依瓦爾一個人缺乏的勇氣,而是無數(shù)人——如拉薩爾工廠的所有工人們都缺乏的勇氣,所以,他們所有人都留在了工廠,他們“出出氣”的罷工也就只可能以失敗告終。
小說最后也蘊含一個問題,如果此刻的依瓦爾尚在青春,他會真的攜費爾嫩德遠渡重洋嗎?我覺得不會。加繆這篇小說令人震動,就源于所有人都有過這樣那樣的渴望,生活本身的凡庸又讓他們不知不覺選擇了屈從。擺脫凡庸,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即使每個人都渴望有屬于自己的強者幻想。真正成為強者的只是少數(shù),生活給絕大多數(shù)人的,只是隨波逐流的點滴。這些點滴構成無數(shù)人日積月累的一生。依瓦爾在品嘗這種點滴,我甚至忽然肯定,他每天坐在平臺上眺望黃昏和大海,不過是給自己重復一種虛幻的安慰,它不可能變成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沉淪幻想是無數(shù)人的行為,人擺脫不了比人更強大的現(xiàn)實,幻想也就注定成為虛幻。用加繆的哲學術語來說,這一沉淪的虛幻不過是人在生活中面對的“荒謬”。如何面對“荒謬”,加繆的回答是扛起“荒謬”。但屈從生活之后,無數(shù)人扛起“荒謬”的勇氣也不見得擁有。這恰恰是依瓦爾的悲哀,也是人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