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短短

看舊照片

這個下午，失效的事物太多

除了塑料紙下堆起的氣泡

還有大把大把少女的長發(fā)

她的喇叭褲，的確良襯衫

她白嫩的手指悄悄爬上細紋

她的美，被另一個人代替

她的靦腆永遠留在舊照片里

從此是一個新的女人

用她的雙手抱著孩子

去菜市場討價還價

也流她的眼淚，比從前更多

去接受那些惡毒或親密的稱呼

“親愛的……”，“媽媽……”

“外婆……”，“嘿，那個老女人！”

她承擔著來自世界的善意

也必須接受指責和唾沫

時間平緩或激烈地磨損她

她從沒有留在任何一張照片里

卻一直在變得更舊

魚

乘火車去看一個人

我們吃飯的時候

我看見窗外，玻璃魚缸里

幾條拼命呼吸的魚

那天我們談了很多

久別的我們，各自做了些什么

我們共同熱愛的事物

和他人的爭執(zhí)

那天我們點了桃仁拌木耳

水煮魚，青菜，和兩碗米飯

后來喝了茶

離開的時候，我們牽了手

然后像兩條魚一樣

各自匯入人海

親愛，我們是兩個奔波的人

也是那些水缸里呆滯的魚啊

我們和他們一樣

不知道身在此處的意義

判決

我使用壞掉的事物，假裝它是完整的

病態(tài)的完美主義者，在猛擊老虎一樣的夏天

我愛的人如春風一樣消瘦

因為我自私的控制欲，我感到焦慮

同美學的和諧數(shù)次決裂，我痛飲他的反悔

他用手蓋住我的眼睛，在我耳邊低語

“親愛的，我們的一生中有多次的難受

都來源于自己對自己的過于刻薄”

為了表示獨特性，命運這把剪刀

用他的消瘦修理了我，我的愛被迫變成竹子

一生只能開一次花

大多數(shù)

我與母親談話的大多數(shù)時候

都是我在說個不停，我的一切她都感興趣

我手機上的照片。網(wǎng)上聊天的內容。我的朋友們

她一個一個仔細辨認

我要跟她自拍的時候，她總是很害羞

總說自己老了沒我好看

我們很少談及那些與我們相關的男人們

我的父親，她的父親

我們總是回避這些內容

我不愿意告訴她我和父親的隔閡

她也不愿意談及外公的去世

我想她始終記得那些日子

和父親吵架的時候，父親拿起扳手敲她的頭

外公最后在病床上呻吟的時光

母親這輩子的淚水，似乎在我看到的時候

就已經(jīng)消耗殆盡，只有一次

我和她在老屋后面整理玉米的新苗

父親在家里做些木活，所以他并不知道母親哭了

她就那樣伏在背簍上，眼神空洞，對著我說：

就這樣讓我死了吧，喝點毒藥也行

讓我去找你外公吧

而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很平和

心甘情愿地做著父親的賢內助

從沒人質疑過他們的感情出現(xiàn)過裂縫

有時候也包括我

還鄉(xiāng)

其實把一個人還給一個地方

需要很多東西?；疖嚻薄５V泉水

拉桿箱。旅店門口招攬顧客的外地女人

電話里的問候。虛擬的離愁別緒

可能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去等待晚點的薪水

中間夾雜著爭吵，哭泣，嘆息

當一切準備妥當，當一切風景被落在身后

當一個人真正地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

其實他并不知道說些什么

沒有熱烈，也沒有痛飲

他只知道離開的總要回來

無論用什么樣的方式

他眼前的世界明晃晃的

逐漸呈現(xiàn)出太陽的無私

祖母的愛情

我們一起散步時

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

像個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

世俗給她蒙上的遮羞布

讓她有太多無法說出口的秘密

她只能等待，等桃花謝了春紅

等青杏從樹上落下來

等時間抽干了她身體的水分

她只剩下垂的乳房

和爬滿妊娠紋的小腹

沒有哪一樣不能證明

她曾擁有生殖的隱秘

也沒有哪一樣可以證明

她曾有過愛情

她曾飽含彈性

45

他靠想象寫詩，生活蒼白如年歲

與子女半年見一次面

同妻子割據(jù)著客廳和有線電視

從門口到客廳，從客廳到臥室

從臥室到廚房，他清晰地記得每一步

但很快又忘記。遺忘是本能

假裝的夫妻生活，以及

配套的寒暄，爭吵，碎碎念

他嘗不到的愛情是甜的

他否認自己曾經(jīng)吃過糖

他費盡心機活著，但更想死

蘋果

一枚蘋果呈現(xiàn)在我眼前

如此誘人。如落雪的圣誕

一個哲學狂熱分子告訴我

蘋果即禁果

我并不把《圣經(jīng)》作為枕邊讀物

亞當和夏娃，他們的羞恥心

是上帝懲罰他們的開始

然而懲罰之沉重，是必然的

正如我對某些事物感到厭倦時

會有人跳出來告訴我真相

“如果你見過一些龐大的事物死亡，

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毫無意義。”

在伊甸園里

只有上帝明白一切

少年變

那一年，我驚訝于自己的蛻變

所有的夢都在逃命。和母親的爭吵

斷斷續(xù)續(xù)，從清晨持續(xù)到夜晚

我拒絕了一切友好和親近

愛和恨總是沒完沒了

為了節(jié)制這種悲觀的蔓延

我想剃掉頭發(fā)，被母親竭力阻止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反感我

剃掉無用的東西，她認為

女孩子一定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而我更愿意做父親一樣的男人

擁有一身鐵一樣的殼

堅硬并且長久

后來她還是讓步了

允許我可以稍微修整自己

但這并不讓我覺得快樂

大街上，那么多的身體

都還孤零零的，沒有歸處

他們互相獻媚與爭斗

更多的人傾向于，購買老鼠藥

而不是安樂椅。一切簡直亂極了

像隨時都會演出一場暴風雨

有陌生的小孩叫我姐姐

那么我的身份呢，是什么？

哦，我是一個悲哀的叛逆者

一個不要命的賭徒

我拿著傘像拿著一個莫須有的身份

蘭州冷

——致一葉

你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登機前，你說飛機比想象的舊

我特意查了天氣，蘭州冷過重慶

所以，你帶夠了抗寒的棉服嗎

如果冷，你會埋怨自己粗心嗎

有那么一段時間

我們都在和自以為是者對抗

卻從不承認荒謬和真相

是的，如果你擁有了完美的對抗

卻還是在室外凍到了腳趾

那就對了，這沒完沒了的亂套

多像我們缺少秩序的一生

鳥

他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一只鳥

正在拼命地揮動翅膀

他說電影里那個貧窮的白俄女人

最終嫁給了一個又老又丑的男人

他說他們肯定不是真愛

他說經(jīng)歷過貧窮的女人都自私

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

專注地看著那只鳥，它快速地

越過老房子旁邊的泡桐樹

那些喇叭一樣的花開得真好

后來的很多個日子

我都會忍不住去想那個白俄女人

和那只拼命的鳥。有時候

它會不會也從那么高的天上

落在這么低的人間

病人

我把一層濕紙巾覆在醫(yī)用口罩上

再把醫(yī)用口罩覆在我的臉上

醫(yī)生說這樣可以緩解我喉嚨深處

長久的干燥和不適

“有時我真是恨透了這里”

他對我說。骯臟的空氣

擁擠的人群，病態(tài)的眼神

沒有哪一樣不令人厭倦

我伸手接過會診單，那上面

有我的病因，治療藥品名

以及一個厭倦世界的

醫(yī)生的醫(yī)囑

“正因為一切都會結束

我才不介意繼續(xù)活著”

我向他致謝，起身道別

我在醫(yī)院的走廊里

看到病人攙扶著病人

病人打著吊瓶，病人喝藥

一個病人去看另一個病人

一群病人送別一個

躺在床上的病人

青煙之上

一整個下午，我都盯著一股青煙

香爐里，木香不斷燃燒

白色的煙霧從爐子的縫隙里冒出來

縈繞在整間屋子里

我盯著這些曼妙的事物

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

樓下的院子里，分明有那么多

重逢的客人，需要談話與陪伴

冰箱里，水蜜桃急切地走向腐爛

我愛的人，仍需要不間斷的深情

而我傾注整個下午的時間

除了得到必要的寧靜

和一身的檀木香氣，再無其他

我看著這些即將淪為虛無的青煙

像看著另一個形態(tài)的自己

漫過我熱愛的屋宇和土地

成都

——兼致光明、程川

我棕色的眼睛，熱衷于什么？

在成都，你高舉相機的手已經(jīng)發(fā)酸

杜甫的溪水，汽車尾氣

摩天大樓，路旁沮喪的景觀樹

廣告上精致的明星臉

城市的剪影仍然削薄如紙

熱愛，苦澀，自由

啤酒花，以及貧窮

沒有什么比從未醒來

更加痛苦了，但真實

它環(huán)繞著我們，從未

變得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