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泥
千重氣
這一截路不好走,有一道長坡,坡上雜草叢生,藤蔓倒卷。高高低低長了薺菜、灰灰菜、香雪球、銀葉菊、牽?;?、匍地柏、鳳尾蕨,這里那里交合牽扯。搭建籬笆、拱門、棚架,一塊一塊的,蠻生蠻長。
穿過小石崗,是一帶香樟林,冠開若球,葉片卵圓,綠里藏灰,灰中見白,濃密青翠。邊側是銀杏,筆直地頂著天,枝葉光潔,葉似扇,春綠秋黃。再有些楝樹、三角楓、紅葉楓,纖秀婆娑,襯幾棵彎彎曲曲的老槐樹,越見姿容不俗。最誘人的還有懸鈴木,如膚色銀亮的處女,光滑舒展,挺拔繁茂。元寶樹還沒有結果子,鋸狀的葉片如同笑口常開的彌勒佛,露出齊整的牙,只是沒有放出哈哈哈的笑聲。
過一架晃晃橋,水邊一行行,是淡褐色的垂柳、水杉,也有些桃樹、紅葉李。濕地里長著慈姑、菖蒲、蘆葦、水葫蘆,鳧、鵠、鴇、鳶、鵜鶘、鷺鷥、鸊鷉、鷓鴣、鸕鶿,在水草間覓食。
單玫眉帶著梅樂怡,來到葦蕩灣,那里停著一只小小的游艇。
取鑰匙,開了鎖鏈,慢慢駛出濕地,快速通過山口,帶起兩道白浪。
視野開闊,湖面在遠山那邊收成一個瘦瘦的腰,山上天流澄碧,水光浮影,萬頃潑藍。上下都在晃,好似水醉了,山醉了,天醉了,一齊在醺醺地搖。
梅樂怡和單玫眉是一家子,她的媽媽嫁給單玫眉的爸爸,兩個人血緣上雖無關系,但一直是好姐妹。她給手機充上電,散開臂,口念“人可以生如蟻而美如神”。拉開窗,急風直入。她迎向風,尖起嗓子,咿咿唱著黃梅調(diào):
秋風習習,秋雨凄凄。我竟何故,與世迷離。
紫藤附壁,疊疊愁跡。白草垂檐,飄飄霜須。
遙看南山,渺若天宇。鴻雁驚飛,長歌未已。
單玫眉見她全然融在水天里,唱得曠遠迷離,不禁想起自己的男友黃羽衣,內(nèi)心儲滿蜜意,好想一起歌唱。只是樂怡唱得太好了,當一個聽眾顯然更過癮。
湖上幾乎沒有其他的船走動了,岸邊有一排排綠房子,平頂,上方橫豎擺放太陽能熱水器、鍋形衛(wèi)星,旁邊泊幾條木頭船。房前水上,有的立了樁,有的鋪了網(wǎng),有的扯了線,掛下籠罩子、網(wǎng)兜子,養(yǎng)殖珍珠、鰻鱘、大閘蟹……
天很快暗了,灑下雨,湖面跳起千萬點水豆豆,一陣急一陣緩,如是美女的笑靨,一個渦接著一個渦,漂了一湖;只是人面上的遠不及這里生動,它們能夠凹進去,也可以躍起來,站上浪尖尖,扭擺炫耀——是煙花綻放,好比喧囂的嘴巴,啦啦啦發(fā)言、大笑,一個個卻是來不及表述完整,就消失了,換出新嘴巴,恰如蕓蕓眾生,他們想什么、說什么,是永遠立不起,聽不見的。
梅樂怡、單玫眉躺在游艇里,聽四面嗒嗒的雨聲,感覺滿世界都沉在這鬧響里。很快去了黑甜鄉(xiāng),把自己完全化解于自然,仿佛也是無知無覺的萬物中的一員。
雨住了,反把單玫眉驚醒。河面漂滿水沫、泡泡,散發(fā)雨的香,清新,涼爽,是青草味,蜂蜜味,水果味。
天將黃昏,四野蒼茫,山一片,水一片,霧氣翻卷,從半山處聚集,忽而彌漫,罩合水面,山水影影綽綽。
兩個人有些后怕,要趕在大霧合攏前開到小紫金島前面的菖蒲濕地,很像是諸葛亮草船借箭,湖上氣候一日數(shù)變,如有老妖作法。
她們擔心在湖水里迷路,一個開,一個指揮。
她們是來接島上的黃羽衣回去的。到達約定地,選了地方,剛好是兩塊濕地之間狹窄的水道停船,船兩邊都可以吃住濕地,再大的風雨,也不至于太顛簸。單玫眉拍了照,發(fā)去短信和微信,黃羽衣回道很好,挺忙,走不開。讓她們要么回去,要么在原地上過夜,繼續(xù)等待。二人自然想在這里休息。鋪開被子,蓋上毯子,舒適地躺下。
這條艇是黃羽衣向師父借的,外面甲板下的底艙里,備有喇叭、救生圈、搜索燈,兩桶汽油??瓷先ゲ伙@眼,駕駛艙比中艙要高一凳子,中艙卻是柚木地板,睡處墊了羊毛地毯,閑時上面蓋一層帆布,卷起帆布,則可以當床。想必在島上生活時,春秋好季節(jié),黃羽衣和師父經(jīng)常出湖,一漂數(shù)百里,吃住在船,逍遙如仙。有沒有姑娘呢?全是爺們多沒意思!他們會帶什么樣的姑娘?
單玫眉輾轉反側,睡不著,想起男朋友的過去,自己和他相處半年,了解無多,心理上卻是越來越依戀。
她索性爬起來,到駕駛艙開了窗,打開錄音機,插上耳機,聽起流行歌。
遙遙有人聲、水聲,濃霧中有燈船靠近。飄著悠悠揚揚的曲子,歌里夾雜兩個老男人的話音,一個耳熟,聽得單玫眉心驚肉跳,忙將錄音機調(diào)到靜音,摁下錄音鍵,收縮身子,屏住呼吸。
對家把船就停在濕地邊,不再朝里開了,并且要開船的回去,手機別關,不喊的話,明早八點半過來。哥兒們要在湖上飲酒說話。
幾個人陸續(xù)跳水、泅水,吐著氣上岸,咕哧咕哧,一步一步帶著水,很快遠了,聽不見了。一個才說:“這邊濕地上的草滅蚊子,湖上涼快,來來,趁熱吃菜。先墊墊肚子。這里安全,說說悄悄話,最貼心。水底下不會裝竊聽器。除掉水鴨子,沒人能來。來什么人,老遠就聽見?!绷硪粋€說:“貴爺,你考慮周全,對這里比我還熟。”一個笑:“就剩咱兄弟倆了,今天都得醉,吃完喝完,連菜帶瓶子,丟進這水里,回后艙睡一覺,明天各奔東西。”
“聽貴爺?shù)?!你是爺,我哪能和你稱兄道弟……”“達子,你見外!”“貴爺,不是見外!你改變了我的一生,我怎么感激都是應當?shù)?!”“有你這份心,我們的兄弟情會更加牢靠。走一個……”“唄啊——好酒!”“吃肉?!?,爛和、入味,多香啊!——達子兄弟,你是哪年從內(nèi)蒙回來的?”“貴爺,風聲緊的時候,我在巴彥淖爾住了幾個月,請人改了名字,買了假身份證,和幾個朋友去包頭倒賣煤炭,我年齡小,人緣好……”“我給了你五十萬……”“是的,那可是相當管用的,救命錢!也是我倒賣煤炭的第一桶金?!?/p>
那人呷一口酒,關掉音樂,說:“當年走那條線路的人不多,我出過兩次車禍,全賠進去了,老婆都跑了。我不當回事。但我長心眼,趁著俄羅斯那邊動蕩,通過生意上的朋友幫忙,我辦到那邊的國籍,轉成俄羅斯人?!薄澳悄?,你在俄羅斯?”“剛好在莫斯科。許多人擔心天下大亂,跑到歐洲去避難,急于拋房子,我接手了五套,幾年后賣掉,賺了兩百萬。繼續(xù)做煤炭生意,跑的是內(nèi)外蒙到俄羅斯這趟線,賺夠幾千萬,想家得不行。十幾年了,想著你派我干活,不就是撞死個人嘛,早成歷史,沒有人曉得,不可能再追究,我又改過名,是海外華僑,就回來投資,辦起佳佳大酒店……”endprint
“辛苦你了,怪不得我想找你,都找不到啊!讓你受委屈了,好兄弟!”
“貴爺,可別這么說!你造化我呢!要不是你,我在里面早給人做了!你給我那么多錢,就是買一條命,我豁著再次抓進去的,沒想能有今天……不過,想起來惶恐,我連酒店都開在這遠郊,遠郊變新區(qū),我徹底退出,外聘經(jīng)理。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酒店出這種大事故,我還會呆在別墅里,練練功,打打球,小心翼翼過日子。我的全部身家都押在酒店上!總之,我?guī)灼饚茁?,散財免災,走了鴻運!你是我的第一恩人,第一貴人!我敬你,貴爺!”“喝……”
那人量不大,喝點酒就興奮,話多,似乎一輩子沒說過幾句話,好不容易碰上故交,便成了話簍子。贊嘆貴爺霸氣,在如今的世道吃得開。貴爺謙虛,說自己也有不忍的時候。
雜碎!單玫眉幾乎要罵出來——那所謂貴爺,正是她今生的死敵,和他對話的,竟是一家酒店的老板!他們共謀犯過什么事,殺過人?這千刀萬剮的,還可以不忍!還買兇殺人!畜生,本性難移!
她鎮(zhèn)靜下來,躡手躡腳去了后艙,把手機調(diào)成無音震動狀態(tài),找到熟睡的梅樂怡的手機,調(diào)成飛行狀態(tài)。
幸好下過雨,有這么重的霧。萬不可暴露,否則會惹禍!
她悄悄拉開中艙的窗戶,照樣可以聽清他們說話。
那二人喝著,吃著,沒有顧忌,甚至有過一番爭執(zhí),很快統(tǒng)一意見。他們難以想像隔了兩三塊濕地,會有人偷聽。
一個說要去看望老太爺,太爺還在嗎,都八十多了吧?貴爺說:“癱在床上,老年癡呆。住的是套間病房,每天的開銷十好幾萬?!薄坝腥怂藕??”“有兩個人。一個護理,翻身、擦洗、吸痰、導尿。一個外務,買菜打飯、取藥購物。輪流值夜……”“老太爺是個大福人啦!官也當了,做得比咱們省長都大。吃的、用的、喝的,女人,哪一樣不拔尖?……事情辦完,貴爺你一定陪我去看望一下老人家,也叫我孝敬孝敬……”
貴爺?shù)乐x,笑道,自己隨老爺子在北京呆了將近有十年,那邊的環(huán)境老爺子習慣了?!澳悄阍趺椿貋砹??你那女人生的孩子,我記得是雙胞胎,如今都大了,你沒找過他們?”貴爺吧唧嘴,說他一口氣憋了好多年。“娶婆娘一定要慎重啊,兄弟!別看我是高干子弟,其實父親決定起點,老婆決定終點。往后只找情人,不討老婆……我跟著老爺子去了北京,才漸漸好轉,見識大世面。人在世上走,圖什么呢?不就是吃好玩好?天下的美女很少??!但凡出眾的極品,老早就被挖出去,包養(yǎng)了。”“貴爺包過幾房?”“呵……這個,呵呵……真沒數(shù)過。誰像那些農(nóng)民,當個綠豆大的官,睡上一個村、半個鎮(zhèn)的女人,都拔毛、數(shù)數(shù),留作紀念呢?”二人猥褻地大笑。
貴爺問他對女人可有經(jīng)驗,要不要他給弄幾個上品,大學生哩。對方說哪有貴爺?shù)臐娞炱G福!娶過倆,找過伴,活到現(xiàn)在,上過床的女人不到十位。在俄羅斯的時候寂寞呀,除掉生意,沒什么可干,就是找女人。怕女人不干凈,又不敢去妓院,憋著。搭檔給找了兩個女的,前一個嫌她不好看,后一個同居三五年,俄羅斯人嘛,回國就斷掉了。沒告訴她自己要回國,悄悄處理所有財產(chǎn),給最后那個留下一套房,人間蒸發(fā)。
“嗯,這么處理恰當!給錢給物,不能給感情。你我在這個問題上,不含糊!這都是血的教訓和經(jīng)驗!”
對方恭維起來,貴爺趁興又開了一瓶酒,單玫眉聽他們談論,喝的是特供的58度鐵蓋子茅臺,幾千塊一瓶,不上頭。但都快喝高了,舌頭開始打絆。單玫眉似乎聞見了酒味道。
五六年前,她沒少聞這味道,想著那人酒醉的樣子,她泛起酸水,直想作嘔,大腦完全冷靜了,變得越來越有耐心。想著應該有所為。
這二人鬼鬼祟祟,來這隱蔽地議事,不會有好事。錄音機以外,她的手機也可以錄音,畢竟不在當面,隔了這么遠,不知誰的效果更好。
她把手機平立在駕駛艙的座椅上,推開門,輕輕打開保險,把門固定下來。濕氣夜氣浸入,門卻不為所動。
她禁不住激靈了一下,再去中艙,把中艙和駕駛艙之間的門拉上。躺在地板上,凝神聽話。
那經(jīng)理說:“這些年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早晚一支香,吃齋念經(jīng),磕頭拜菩薩。我也曾打聽華老市長的下落,這才多少年,知道的已不多,說你們?nèi)チ吮本?,老早就走了,全家走的,不會再回來。問到你,就一個都說不上了?!辟F爺?shù)靡猓f那以后自己把名字也改了。
“改了?”“我現(xiàn)在叫柳貴印,隨老娘姓,權貴的貴,印璽的印,不叫華桂銀?!薄芭?,我叫你半天貴爺,合計不錯!那你這些年都在哪里發(fā)達?你那基地,圈那么大一片地,好他媽的大呀!”
柳貴印和他又走了一個,嘆道一言難盡?!皩嵲捀嬖V兄弟,哥哥多大的本事,你最清楚,靠的是老爺子。二十多年前,一個人從香港去北京,找到我家老爺子,想搞投資,老爺子是老家出來的大官,他要找塊地皮,建一個綠色基地。這人神秘,出來一般都易容,真名叫什么,長什么樣,我至今都蒙在鼓里?!薄疤珷斈菫楹芜€幫他?”“狡兔三窟嘛,誰也說不好將來的下場。老爺子其實是給我安排出路。我做官不夠格,做生意不夠花,攢不住錢,老爺子不能自己動手攬活兒,有個香港人主動登門,說一口家鄉(xiāng)話,他就同意了。批了五千畝地,納入黃金大隊的編制,卻又是私人企業(yè),做珠寶化妝品生意,多余的地皮給他辦學校。招男生防身習武,畢業(yè)后當保鏢,女老板需求大;女生也都是藝術特長生,上得殿堂,下得廚房,還能唱大戲,給老板當助手,做生活秘書,刮刮叫。這信譽,女生男生他媽是那魚米之鄉(xiāng)養(yǎng)出的妖精,供不應求……”
“你們收購兼并了戲劇學院……”“你的消息蠻靈通的!我人手不夠,缺教師,缺正大光明的招生渠道,遲早會吞掉那個學院。前期的策劃、談判,也都是那位總管。他經(jīng)營了12年,單這塊每年的盈利就過億。老爺子離休前,指定我接管基地經(jīng)營權,從此我全身介入……”“貴爺、太爺想必有干股,分紅不少,怎么親自出來操勞呢?這生意看著容易,做著不省心……來,我再敬貴爺,這是最后一杯。”“哪成呢?我們這八拜之交、生死之交、患難之交,勝過《三國》里的桃園結義吧?我們兄弟這么多年意外重逢,我是專程安排你來湖上敘舊……”“貴爺大氣……慢著,趁清醒,我打個電話,讓手下那幫不識好歹的貨,把你的人放了。真是對不住,怎能自家人打架,抓您貴爺?shù)娜四??!”“好兄弟,我更得給你滿上?!眹W嘩倒酒的聲音、通話的聲音。endprint
霧氣蒙著燈,不是燈在亮,而是霧發(fā)光,暈暈的,虛虛的,仿佛來自烏有之鄉(xiāng)。青蛙叫成了片,蟋蟀也在吱吱吱。習慣了有人說話,被人聲驚擾,它們不再沉默,集體抗議。
經(jīng)理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要倒了?!案奶?,貴爺你到我鄉(xiāng)下湖邊的院子去,我整點野生河豚、娃娃魚……”
柳貴印執(zhí)意,熱忱地勸。說他格外清醒,哪里會醉。再喝的機會多,這第一次,卻一定要醉。經(jīng)理順從他,似乎越來越有了酒量,不提要醉的話,一杯一杯,喝得更勤,一次次主動斟,敬得頻。柳貴印隨著叭叭有聲地喝。
兩個人的話現(xiàn)在都成了邁半步、滑一步,跌跌絆絆往外蹦了。高潮時無所忌憚,說女人,駕馭女人的經(jīng)驗。經(jīng)理虔誠地討教,說他一生的敗筆,常輸給女人,怎么能攏住她們的心,像貴爺那樣采遍百花呢?柳貴印嗚噥說自己一輩子只栽過一回,女人甩的他,其他都是成功的。經(jīng)理不要他成功的經(jīng)驗,偏想聽他失敗的故事。柳貴印呷一口酒,嘿嘿冷笑。
單玫眉的心一下子扯起來,蜷起來,有一種窒息感,想這個無恥的家伙,總不至如此出格,不想那無恥還是打開了話把子。
“那是七八年還是五六年前了,我那年多半在北京,兩頭跑,我的助理去老家辦事,回京高鐵上,結識一名女生,剛念大學,長得白凈、漂亮,很上心,搭上話,都是老鄉(xiāng)嘛,什么都聊。他說我這里缺家教,孩子要補英語,待遇不錯,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老鄉(xiāng)要是愿意,可以來見見家主人。女孩子爽快答應,留下電話。回來他就游說我,接近這女生,真真人間少見的絕色!假如我不用,給了旁人,實在可惜。說得我心動。他和你一樣忠心耿耿,清楚我好的就是這一口,剛剛和小三分手,與其物色那種見過無數(shù)男人的風騷貨,不如找這種毫無前科的女學生。我給了他十萬塊,讓他安排。約好時間,助理開上我的寶馬去接她,到了我在朝陽公園旁邊的臨水別墅,助理給我打電話。我就在樓上,讓他們先吃東西,喝點水。助理陪著她吃喝,她突然就暈了。助理送她上來,我一看,真他媽九天仙女下凡塵!那叫一個美啊,心都碎了,整個人酥了。趁著她沒醒,剝光她,給她錄像,拍裸照,越看越喜歡。后來我心疼她,坐在她身邊,給她倒了冰鎮(zhèn)西瓜汁,等著她醒過來。她自然恐慌、害怕、生氣,在床上哭,我更是疼愛她,說北京污染重,你的體質(zhì)差,醫(yī)生都來看了,需要拔拔毒,所以……我是好心的,絕沒有動過你。哪知她心知肚明,蓋著毯子,渾身顫抖,縮成一團,叫我伯伯,求我開恩,放過她,外頭的女的很多,她才17歲。我苦口婆心,和她說了好多話,告訴她我妻子不幸離世,至今未娶,就想找一個像她這樣的,懂事、賢惠、受過高等教育,年輕,長相好。自己身家過億,錢多得不知道怎么花,能給她做任何事,只要她聽話,她想要什么,我給她什么。她需要留學,立馬給她八百萬,但先陪我兩年。你想想,僅僅兩年,就可以拿八百萬,一點不耽誤。節(jié)日、假期可以去環(huán)游世界。她依然不肯。我說自己是真心的,包她只為過渡,讓她適應,不強迫。要是她同意嫁我,求之不得,要是不同意,等她畢業(yè),除送八百萬以外,再送三百萬,供她出國。我以為能說通她,她其實是哭累了。我要她起來吃點東西,不許她再叫我伯伯,叫這個就沒辦法弄她了。她的確是餓了,吃了牛舌,喝了西瓜汁,還是哭。一看軟的不行,我打開電視,讓她看錄像,看裸照,她嚇得再也不敢哭了。我威脅她,要是她不愿意陪我,那些手下肯定生氣,會把這些賣掉。如果賣給色情網(wǎng)站,全世界點擊,她這一絲不掛的樣子,看的人一定多,她會大紅大紫……她要是報警,誰信呢?而且,有錢能買鬼推磨。我問她是要八百萬呢,還是想讓全世界看她的小照,嘲笑她。她最后崩潰性屈服。我信口又加了兩百萬?!?/p>
“貴爺……你……多年前你對絹子,叫我撞絹子,也是這么爽……”
絹子?——媽媽就叫絹子?。蚊得紲喩戆l(fā)抖,聽著天底下最齷齪的事,回想那一夜的害怕、羞恥,一步步進了這個人渣的陷阱,聽得字字驚心,淚流滿面,咬緊牙,頭痛得伏在艙板上,渾身冒汗!到這里更是節(jié)外生枝,她像是觸了電,一陣暈眩,眼前冒著金星:“媽媽難道是他害死的?!”
她看看樂怡,妹子睡得卻死,在如此可怕的夜晚,舒適地磨牙。聽那畜生在咳嗽、獰笑,接著說:“不同的,那個是為了凱冬和兩個孩子,有一個歸屬;這個嘛,是為了迫使女生就范……”
“貴……爺……人說我……狠,你比我狠……狠。哈哈……”經(jīng)理完全醉了。柳貴印笑得像鬼在哭,沉聲道:“你醉了?”“我……沒醉!……喝!”
“來!”柳貴印把酒壺扳到他嘴上,就聽咕咚咕咚咕咚,隨著柳貴印的喊聲,那人喝得急,嗆住了,鼻子好像被捏住,唔唔抵抗,柳貴印仍在灌他。得意地揭開謎底:“我是坐直升機飛上這個破島的,游艇等候多時。來前我做了什么,你猜得到嗎?哈哈……老子托你的福,終于抓住大老板齊堅壯這條老狐貍的尾巴,摸清他的根基,他原來化名,就是紫金島上的玄空道長!我們捉迷藏幾十年,他最后還是暴露了!我兒子現(xiàn)在帶人占領了小島,要把齊堅壯這條老狐貍困死在小屋里。我們父子重新掌控了綠色基地!年齡不饒人啦,好兄弟,我得抓緊——噗,好酒?。⊥纯?!索性都告訴你吧,李批富,那個女生、讓我栽過一次的女人,再次出現(xiàn)了!我會讓她就范!她有個妹子,我控制基地后,就把她妹子帶走了。是個美人,還是處女,我剛給她開苞……”
啊——晶晶!……單玫眉抑制不??!從聽到他說“凱冬”的名字,就開始哭,這時捂著嘴還是哭出了聲。哪怕暴露,她也不能控制了。腦海里出現(xiàn)妹妹晶晶和繼母凱冬的形象,確信是這畜生指使李批富撞死了媽媽!
她的腦子不夠用了,像被誰劈成兩半,沒搞明白繼母、媽媽和那畜生的關系。頭疼得睜不開眼。無限的受傷、憤恨、痛苦,讓她忘記了自己可能會遭殃!
她的哭與喊,沒能驚動好夢里的梅樂怡,她只是翻了一個身,蹬開被子。那邊也聽不到這邊的喊,原來在單玫眉驚叫時,柳貴印拍了桌子,大聲喝問:“別搖頭!你喝飽沒?”經(jīng)理無音。柳貴印自言自語,冷笑道,“李批富啊李批富,當年我怎么說的?叫你干掉絹子后,永遠別回來,別讓我再見你。你不聽,不僅回來,侵占基地的利益,而且打傷我的人!雖然你不了解底細,對我無二心,但誰讓你回來的?出風頭,藏不住了,新賬老賬一起算吧!我狠!不狠我能有今天?我給你選這地方,干凈,你的家人我會照應,你安心去吧!”endprint
嗨,撲通——落水聲響?!鞍∵怼?,啊呼,呼……啊……”
縮成一團的單玫眉,意識到了不祥,誰在水里掙扎。很快靜了。單玫眉不敢發(fā)出任何響動,努力抬起頭,緊張地望著梅樂怡,生怕她這時候醒來。梅樂怡卻是純?nèi)坏男~F,世界就像根本不存在,她把自己全然藏于夢境,和宇宙結為一體。這個永遠不會憂心忡忡的人!
她再次聽到柳貴印咂咂喝酒的聲音,還撥了電話,吐齒不清,嗚嚕嚕的,問兒子島上怎么樣——“一切正常?那就放心了!我就在湖上睡,這里隱蔽,沒人能找到。我養(yǎng)足精神,天亮去換你。你那邊萬萬不可松懈,眼睛瞪大點,困死他就行,不讓他出門一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頂住!”
單玫眉聽著他的調(diào)度、安排,心里唯有恨,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渣滓,連她妹子都不放過,老天爺卻讓她瞎了眼,被這禽獸纏身!她不要活了,要和他同歸于盡!而那畜生剛剛又弄死一個。還在困著誰?難道黃羽衣也被困住了?
不可能。要說旁人,那很可能,黃羽衣練武出身,本事那么大,怎么會栽跟頭?不過對面的禍害害了太多的人,自己是最危險的!
她心里長出牙,緊緊地咬死了他。卻對這樣的人渣無可奈何!
她記起有一天和梅樂怡填寫的元曲,拿黃梅調(diào)一唱,境界全出,頗相契合:
一個空皮囊包裹著千重氣,一個干骷髏頂戴著十分罪。為兒女使盡些拖刀計,為家私費盡些擔山力。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這一個長生道理何人會?(鄧玉賓《正宮·叨叨令·道情》
魔鬼瘋了,睡著了!呼嚕聲如雷打鳴,在她這是熟悉的,絕對假不了!
這個空皮囊、干骷髏!呀!去給他灌酒!
她突然振奮,在死寂之地看見了光:魔鬼剛才一頓喝,把自己灌醉了,不省人事,明天就可以說那個落水的,也是醉酒失足!他賠錢了事。不能放過他!
她心里裝了一團火,一鼓氣,關上所有門窗,提了水果刀,跳入駕駛艙,把游艇開過去。好幾次撞在濕地上,終于將二艇并攏。她兩手繞扎上毛巾,用繩子捆上兩邊的扶手,刀系帶中,推開對面的窗門,翻過去,跳上對方的游艇。
咔——哧哧……兩只游艇相互撞打,都在吃水、吐水,搖晃不定。
這游艇比她們的大,雙層的,帶有廚房、衛(wèi)生間、客廳和臥室。
她拔刀壯膽,看艙內(nèi)無人。右側有門,有樓梯,她拾級而上。
原來他們喝酒是在艙外的露臺上。那里的甲板上方裝了帆狀白篷,篷頂?shù)跸乱槐K燈,懸在他們對飲的圓桌上。擋光透氣,正是飲酒談心的好去處。
桌面杯盤狼藉,堆著蔬菜和魚肉,豎了三只茅臺酒瓶子,幾只酒盅和兩把酒壺。中間的電爐上燉湯,開關雖關,卻還在冒熱氣??颗摪逵袡M屜,裝滿白酒和紅酒?;蛟S柳貴印常在湖上把酒言歡,經(jīng)商談判,玩女人?
柳貴印四仰八叉,如一只肚皮朝天的大青蛙,呼呼睡熟。他身上穿得可不少,外衣?lián)频搅诵目?,褲襠口濕了一塊。是尿遺?有人走來,他也是一動不動。
單玫眉掃看現(xiàn)場,暗蒙蒙的,借著光,能看清三五米內(nèi)的形勢,便收了刀,提著酒壺,上前捏住柳貴印的鼻子,他大張開嘴巴吸氣,臭氣熏天,眼睛卻睜不開。她將酒壺嘴迅速插進他口中,另一只手持刀,隨時會捅入他心口。
他噗噗有聲地喝,吃力地睜眼,像在做夢,浮出夢里才會有的笑意,毫無反抗之力,好像并不知道這人在他夢里做著什么。他嘟嚕著,唔唔呼呼,喊的是“眉,眉”或者“美,美”。他嘴皮外翻,話都是帶著沫朝外噴的。
單玫眉膽大,尚不解恨,從橫屜里取出一瓶高度的酒鬼內(nèi)參,開酒瓶,倒進酒壺,捏住他的鼻子,咕咚咚繼續(xù)灌。他尚存的一點意念知道了反抗,可能明白這非在做夢,做著噗噗的動作,但卻反抗不動,只在大口大口地吸食美酒。
單玫眉感覺有這些酒足夠燒死他,她擔心有人來救,不得不將他吃力地搬起來。他卻那么沉,她搬不動。她只好抓住他的兩條腿,把他拖到甲板邊,再把他背著站起來,讓他趴在扶手上。他的身子是軟癱的,直往下探,她顧不得許多,頂著一身臭氣,將他扛起來,半個身子支起他,把他朝上頂,等他半身趴到了扶手上,兩腳懸了空,她騰出身,鉆進他的褲襠,站起來。
她的肩膀、脖子、雙手、兩腳的力,全部抵在這個惡魔濕漉漉的褲襠上,所有仇、一切恨,集中于一點,這個曾經(jīng)駭人聽聞的雙叉口!它成為他通往極樂世界的蹺蹺板。
嗨——咚——嚓……柳貴印頭下腳上,栽下水去。
美酒在他體內(nèi)發(fā)作,他幸福地張開雙腿,踢騰了一下,就沉下去了,連一個像樣的掙扎都沒有。
單玫眉喘著氣,癱倒在地。
惡鬼受到了懲罰!老天啊!這個大壞蛋,得到該有的報應!
單玫眉哭了,跪下來,喃喃道:“媽,我給你報仇了!”
她捶胸哭起來。很快又冷靜下來。一會兒可能有人,趕緊跑吧!
她提起一瓶白酒,擰開,朝著電爐四周澆。讓電爐繼續(xù)燒了起來。
最好能著火,一把火燒光!制造柳貴印也是自行落水的假象。
那一刻她的腦子靈光,精神也好,膽就大,不可能不敢想的,竟都一口氣地做出來了。惡人干了太多壞事,老天都過不去,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抽下毛巾,在走動過的地方擦拭,盡量不留痕跡。一路退回。尤其對窗戶里外,她擦得比較徹底。翻過甲板時,才想起自己剛才是殺人,腿不禁有點晃,腳下一軟,摔在了地上。毛巾散開,膝蓋受傷,她兩手撐地,雙掌都紅了,蹭去一層皮。她感覺渾身都軟,腿更軟,爬不起來,趴在那里喘起來。
耳朵里傳來腳步聲、說話聲,嚇得她捂住了腦袋——聲音全無,原來是幻聽,只有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動。她完全沒有了剛才跨過去作案時的堅定,靜靜地休息片刻,顫著,抖著,爬起來,拿毛巾裹手,拉上那邊的窗。
解開繩扣,她連爬帶滾,回到駕駛艙,把開關扭到最快檔,朝著湖的深遠處開去。她想逃得越遠越好,可是湖有暗礁,水隱山石,如果觸上,撞破游艇,那也很危險。她約略記得來時的方向,在霧中變換航向,依稀走的是最開闊的水面,兩千米內(nèi),是毫無障礙的。endprint
開著開著,想起了晶晶。還有黃羽衣。她的淚水掛在臉上,大聲喊梅樂怡,讓她快給黃羽衣打電話,妹妹被人綁架。喊完話,梅樂怡仍無反應。她睡得太死,可能是太困了。單玫眉只好抽搭著,繼續(xù)開路。
不知多久,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估摸已走出很遠,她居然沒有遇上障礙。她把艇停在水中央,給黃羽衣打手機,那邊是忙音。
他會在哪里?危險嗎?也像我一樣出了事故?他怎么不來電話?她發(fā)出一條短信,出了不平之氣。又取出iPad,讀出錄音,作了剪接,涕泗橫流,把能夠推測到含了自己身份的那部分剪掉。發(fā)給了黃羽衣。
事畢,她垮掉似的,躺到樂怡身邊。太困了!她很快睡過去。
睡夢中隱約有人在唱,對接著先前那首歌:
時人個個望高官,位至三公不若閑。老妻頑子無憂患,一家兒得自安。破柴門對綠水青山。沽村酒三杯醉,理瑤琴數(shù)曲彈,都回避了膽戰(zhàn)心寒。(宋方壺《雙調(diào)·水仙子·嘆世》)
月滿月亮
齊堅壯就是玄空道長,黃羽衣的師父,隱形的億萬富翁,并不顯山露水。他早年得力于柳貴印父親的幫忙,創(chuàng)辦綠色基地。這人辦事詭秘,二十多年來總以假名字行世,化裝易容,神出鬼沒。下屬多半只知道老板叫齊二黃,至于他平時在哪,做什么,長什么樣,并無了解。他們對總經(jīng)理柳貴印,倒不陌生。
柳貴印試圖擴張,給部屬蓋房子,俘獲人心,卻侵占到了大樓附近佳佳酒店的停車場,對方寸土不讓,柳貴印親自指揮,調(diào)集人馬到酒店打砸,酒店真正的當家人李批富也不是吃素的,帶了一幫兄弟,趁著基地內(nèi)部空虛,攻入基地,搶到基地的賬本檔案,綁架了基地的財務,至于一發(fā)不可收拾。
柳貴印緊急說服齊二黃出面調(diào)停,暗中布線,發(fā)現(xiàn)了齊二黃的老巢就在紫金島上,更為意外的是,他的對手李批富竟是多年前的“合伙人”。他不由得膨脹起來,以為機會千載難得,他精心培植的勢力壯大,取齊二黃而代之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困住齊二黃,再加害李批富——要不是兩個大玩家前后腳暴露身份,柳貴印也做不成這么多事。
他并非基地董事長,大事需請示,早有當一把手的想法,但每回都差那么一點點。這一次如果不是佳佳酒店,那也有其他變故。他一直想搞幾起突發(fā)事情,趁亂釣出大老板,劫持孤立,把姓齊的困死。
困住齊二黃的,正是柳貴印的獨子華子楚。同時被困的,單玫眉猜對了,還有黃羽衣。
齊二黃分派其他弟子在院外抵抗后,自己帶著黃羽衣到了內(nèi)院密室中。
黃羽衣還是第一次來這地方。分別多年,紫金島上機關重重,尤其是師父這個密室,讓他大開眼界。
它是個不小的套間。外間的會客室擺了沙發(fā),茶幾比一般所見都要寬。里間是休息室,放著一張大書桌。原來師父寫字、畫畫都在這里。
墻上掛著師父的作品,字畫俱有氣勢。書桌前的鏡框里有一張合影,人像大,前三后五,做出各種肢體動作。前三位半蹬,一式美女,青春調(diào)皮。后排兩邊開花,夾帶三位中年男士,吸引到黃羽衣,他停在對面。
師父說這是當年創(chuàng)業(yè)時,和兩位弟兄的合影。五位女士,各有歸屬,兩個出國,其他都還在公司。照片上師父居中,樣貌特別,和現(xiàn)在不太一樣。
在他邊上,那男人富態(tài)雍容,黃羽衣眼熟之極——“華……華董?他早死了!”黃羽衣指著相片里的人,有點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誰?——柳貴???好好的,他沒死?。俊秉S羽衣努力記憶,脫口而出:“叫華桂銀!他不姓柳?!薄斑怼薄八赣H華任潭,老市長,就是你給我找的靠山。我沒有跟他,跟的是他兒子華桂銀?!薄皟鹤??”師父若有所思。
“他不是被黑社會放火燒死了嗎?”“——咦?不對啊,華任潭確實遭過一次大災,兒子、孫子、老婆都在那場災難里死了,難道是雙胞胎?一個姓柳,一個姓華?哪年的事?”齊二黃驚問。
“嗯,我也聽說都燒死了。那年你叫我去北京見識社會,歷練歷練,混不下去隨時回來。你有一個電話本,翻給我看,上面分門別類,記了許多人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至今我還記得。譬如:黃金圈,珠寶圈,金融圈,生意圈,娛樂圈,傳媒圈,本市領導,本市在各地高干,本市在各地老板等等。我學得一身武藝,做個私人保鏢沒問題,那時我還以為壞事全是底下人干的,對大人物期待仰望,把他們當成精英。因此我抄下本市在北京的高干和老板那兩塊,躊躇滿志……”“華任潭待我們有恩。我派你去是看看他有什么需求,及時掌握他的動靜、想法、態(tài)度。又不想讓他知道你是我派去的,擔心他誤會。”
黃羽衣笑道:“我明白。我不是直接上門。我買了地圖,坐地鐵,轉公交,在他家附近租了個地下室。他家是胡同里的獨門小院子。我觀察好幾天,認識了他家的保姆、司機和廚師,也曾見到他夫人、媳婦、孫子。那個保姆是老家人,說話帶鄉(xiāng)音,我用家鄉(xiāng)話和她聊天,她對我有了好感和信任,我便請她幫忙,看看華家需不需要貼身保鏢。她回去和夫人說,我是她的遠房外甥,夫人見我,我露了幾手絕活,站在院子里,噌噌幾下,空手翻上高高的院墻,又翻進來。她不知道我穿的是釘子鞋,袖著鋼鉤,可把她嚇壞了。我走了一趟拳,看得她頭都暈了。看完,她定定神,朝著我笑,說這個社會太亂,你身手厲害。她兒子做著老板,她老也不放心,總有人惦記,沒有安全感,她決心收留我,安排我給華桂銀當跟班。老太太要我不對外講來歷。從此我再沒見到她?!?/p>
“不是華任潭?華桂銀不可靠?”“紈绔子弟。我給你寫信時說過,先去一家公司當助理,再找門路接近華任潭。由于是老太太介紹,我很有底氣。去的是華桂銀的公司。剛報到他就喊我小弟,把我當?shù)障?,派我學開車。我不給他當司機、助理,而為他的情人做跟班和保鏢。那幫女人好幾周才見他一次,寂寞生事,總在勾引男人,我不固定跟一位太太,他的幾個太太常給我直接派活。我暗示他,今后見夫人要和他一道,他不以為然。”“女人多了,男的吃不消,也顧不來的,對她們出不出軌,就看得很淡了。呵呵,你這么干凈、齊整的小伙子,即使讓他戴幾頂綠帽子,問題也不大吧?”師父仿佛很在行。endprint
黃羽衣脹紅臉,辯道自己規(guī)矩,做事可靠,只望早日立足。華桂銀看得出,所以才那么放心,給的報酬也不低?!澳悄銥楹坞x開呢?”
“明珠暗投啊!我的理想、血性一天天磨滅,想直接靠近華任潭,換個新地方。大概華桂銀知道我做得不安心,對我越來越好,經(jīng)常塞我小費。我不收他就不高興。弄得我不好意思走了,想報答他。機會說來就來。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翻一本拳術書,天灰灰的,霧霾不重,但影響心情。華桂銀給我打電話,說朋友約他們中午在水庫吃魚,他的小兒子吵鬧著跟去了,忘記晚上有課,六姐恰好也在水庫邊的同學家,同學結婚,給六姐灌了酒,她一個人回不去,他下午又要釣魚,會派人把兒子先送給六姐,叫我把他們倆一起接走,聽六姐吩咐。然后把六姐的電話發(fā)過來。六姐其實是他的情人,年齡最小的女人,他從不讓我接觸,據(jù)說還在上學,他對這女人特別寵幸,言聽計從。她不讓華桂銀帶人來,他就不敢?guī)?;她叫他保密,他就不往外說。我給六姐發(fā)信,請她告訴我一個好找的大地方,因為我對水庫那邊不熟。六姐回信,叫我找國美超市,她在超市門口等。我匆匆出發(fā)。不料華桂銀和他的兒子被黑幫盯上,整個情節(jié)就像是有意設計:邀請他吃魚、釣魚的是黑幫頭目,約請時當著他兒子的面;通知他兒子晚上有課,也是黑幫買通保姆設的局;本來他們想安排車子送,半路上派人劫持,雙方默契,誰知六姐來了電話,也在水庫,需要接,華桂銀臨時派給我,劫持的變成兩個人,增加了難度。而要把假戲演得逼真,就要調(diào)整方案,確保有驚無險,不出命案。我快到水庫時,找地方下車吃飯,發(fā)去短信。不久手機響了,是六姐打來的,隱約聽見一個女人在手機中驚呼‘救命,同時傳來孩子的哭喊聲、關門聲、喇叭聲、發(fā)動機聲。跟后我聽見手機摔在地上的聲音。我大聲喊叫,沒有人應。我掛斷后再撥過去,一次次打,打到第三遍,手機關掉了。我連忙通報華桂銀,華桂銀剛接完深圳來的一個電話,說女人、孩子被他們綁架,要他取五千萬贖人,別報警,否則放火燒他全家。我們心急如焚,先后抵達國美超市,卻沒有目擊者,又不敢報案,只好花錢調(diào)看內(nèi)部錄像,六姐根本就沒有進過那超市。華桂銀責備我不該讓他們出來,我應該直接去六姐同學家。后來我想,也許他那邊送孩子的,給六姐打了電話,要她來超市前面領孩子,她領上孩子,司機解脫走人,避免了嫌疑,而其他人恰好將六姐、孩子綁架。當時我心里自責和痛悔,哪想到為自己辯護?很快深圳那邊換了號碼,又來電話,說他的兒子、女人已經(jīng)到達安全的地方,限華桂銀三天內(nèi)交錢,否則他的女人會遭殃,兒子會撕票。華桂銀膽小,想砍成一千萬,也許他真沒有那么大的財力;咬到后來,女人他不要了,告訴對方說她有積蓄,想贖叫她自己掏一千萬。兒子卻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以三千萬成交。對方敲詐那女人,要求華桂銀準備100元的新票,50公斤一箱,不少于六箱?;I款兩天,中巴車裝滿,我自告奮勇,戴上假發(fā)、鼻套、墨鏡,貼了三張面膜,下巴粘上一部飄胸長須,穿了防彈衣,腰里圍一條軟鞭,裝上現(xiàn)金,單車赴約。是在水庫的對過交易。女人自掏腰包,花掉所有積蓄,一起放了。交換前,女人和孩子都戴了頭套,綁著雙手。華桂銀要和兒子說說話,他們?nèi)〕鋈诤⒆幼炖锏牟?,他不敢大哭,喊一聲爸。他聽出是兒子的聲音,放心了。我問他要不要和夫人講話,他說只要兒子平安就行。我不明白他那時的處境,他們賣掉房子,舉債湊齊三千萬,哪里還有錢供養(yǎng)情婦?今后這些女人就都是旁人的了。不怪他心黑。華桂銀讓我不掛手機,把錢搬下去。三千萬啊,當年北京的房子最貴不過每平米八九千,可買幾十套好房。300多公斤,裝了八箱子,每箱40公斤。我一個人搬得跌跌絆絆。放一排。他們驗了鈔,沒問題,揮揮手,抵在女人和孩子腰部的匕首移開。女人先被推上車,那孩子才十二歲,褲子都濕了,連車都爬不上去,被綁匪強行塞進去。他們命我立即開車。我飛車出來,安慰他們別怕,一會把他們交給警察,我得趕回去把那些錢搶回來。女人哆嗦不已,嘴也說不了話,嗚嗚嗚的。來到公路上,我橫著車,攔下剛好路過的一輛車,告訴司機里頭有匪徒,請他把這兩個人送給警察,報警抓人,我打開車門,抱下孩子,拉女人下車,她的手還綁著,頭套也沒有拿下。我來不及看她一眼,匆匆關門,開上車就走。前后不到五分鐘,那些人剛剛撿起地上的錢。原來紙箱子上下都沒有封口,我是托著底捧的,那些人不知情,兩個人抬,一個人抱,嘩啦撒了一地的錢,一張張被風吹得四處跑。他們趕著追,耽誤了工夫。我很快追到,直接朝那些來不及上車的人撞,跳下車逮住一個小頭目,那些人發(fā)現(xiàn)我孤身行動,原想跑的都包抄上來,我等他們靠近,突然抖開軟鞭,舞成圈,抽翻五六個。其他三個人根本不是對手,我一個打八個,打得他們?nèi)搜鲴R翻,爬都爬不起來了。我開著裝錢的車,揚長而去。華桂銀找了人,領走兒子。那女人則自己打車回家,從此消失。那么顯赫的世家出事,讓我一直在琢磨,想明白他們做的是高危行業(yè),要么一輩子出不了頭,伺候人,看人臉色,陪人喝酒、唱歌、打牌……要么爬上去了,卻在冒生命危險,瘋狂撈錢。幾個月后,黑幫報復,放火燒掉了華家?!?/p>
“你是說華桂銀葬身火海了?”齊二黃再次吃驚。
“那你說這人又是誰?”黃羽衣對著柳貴印的照片隔空彈彈食指。
齊二黃走去電腦邊,找出里面幾段視頻,轉動電腦屏給黃羽衣看,問是不是同一個人。黃羽衣越看越確定,說肯定是他。聲音、姿勢、神情是不會變的。
倒是師父,易容后聲音都可能不一樣,只有他能辨別,卻并不去點破。
齊二黃關掉視頻,坐在身邊的椅子上,瞇上眼,回想他們?nèi)绾握J識、如何結交的。理出頭緒后,嘆道:“他被火燒死,大概是謠傳,或者掩人耳目。他后來改名,北京那位‘華桂銀等于死了,老家出了個柳貴印。記得開始由我和他一個姐姐交接,他姐姐病倒后,他全面接管。”“看來他死里逃生了!”
“那些人可能不是縱火?!饼R二黃說,“由于牽涉華任潭和公司,我曾派人暗訪,是黑社會給兩個乞丐配了手機,送了一千塊,給乞丐換上新衣服,叫他們?nèi)ニ投Y,搬了兩箱水果,送到華家,說有禮物,給華任潭父子分別打電話,要他們開門搬進去。華任潭的孫子搶著動箱子,誰料里面是烈性炸彈,炸彈爆炸,他兒子、孫子、兒媳、老婆都給炸死了。飛來橫禍!華任潭掩蓋了真相,向我求救,要我?guī)蛶退?,否則揭不開鍋。我是仗義的人。那時基地盈利了,我就把基地的經(jīng)營交給華任潭,講好條件,讓他派人來干十年。但有一個約定,二十萬以上的花銷和重要位置上的人事任免,需由我拍板。每年的開支都有預算,不得超標。真正執(zhí)行時他們并未遵守,似乎有恃無恐,偷偷摸摸做假賬。華任潭的女兒倒比較規(guī)矩。柳貴印,華任潭推薦給我時,說是他親姐姐的兒子,能夠代表他。望我著力栽培。我那時早退居二線了,習慣于懶政。本以為是他的私生子,敢情是嫡長子!”endprint
“把他抓進來!”黃羽衣記起人質(zhì)之事,馬上想到這一招?!昂茫偷群蟀胍拱?,你帶他來。”齊二黃眼里閃過一道兇光,黃羽衣心頭一震。
他自己辦事利索,很少計較后果,圖的是痛快。師父卻老辣了許多。也不問外面那些弟子的死活,說先休息吧,半夜行動。
黃羽衣被鈴聲叫醒,扎束衣裝,化了妝,師父已在外室等他,告訴他外面霧重,柳貴印的人馬已經(jīng)攻陷外院,圍住內(nèi)院了。黃羽衣二話不說,提了一把椅子,悄悄拉開門。小屋前挑起探照燈,只是霧氣重,除看到那圈蒙蒙的光,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將椅子悄悄擺在門外,腳不著地,跳上椅子把,同時甩鋼鉤,勾住屋檐,嗖的躥上房,又把地上的椅子用軟鞭卷起來,砸出去,咔嚓,聲驚四方,一片雜沓的腳步聲、低吼聲。
他繞去東北角,再投軟鞭,仿佛長了眼睛,纏住一根枝條,蕩蕩悠悠下地。身邊忽有人來,他低喝那邊,那邊,朝前摸了過去。
這時誰都看不見誰,指揮埋伏只能靠聲發(fā)送。
他循聲而去,找到發(fā)話的源頭,靠得很近了,都以為是自己人,他幾乎面貼面,看到了正在發(fā)號施令的小伙子。
黃羽衣說自己受柳總委托,帶了幾個武藝高強的弟兄過來增援,柳總人呢,現(xiàn)在什么情況,里面什么人。小伙子說,柳總是他爹,沒在這里。里面有個老家伙叫齊堅壯,是香港派來的奸細,藏了好多珠寶黃金在屋里,一定要困死他,瓜分他的財物?!澳闶牵俊薄拔医腥A子楚,——好好跟著我混吧,保你飛黃騰達!”華子楚親熱地拍拍他的肩,問他帶了多少人馬,在哪呢。
黃羽衣看這華子楚長得很像柳貴印,想柳貴印他們這么一番栽贓,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逮捕、關押師父,甚而至于滅掉他。太狠了。
黃羽衣說他的人馬都散開了,華子楚這邊伏擊的位置可不對。華子楚問怎么不對。黃羽衣說一部分上房頂,防止他們從上頭跑。一部分在屋后,防止房子有地道。一部分到院子外,防止地道通到水邊。一部分布置陷阱,準備包抄活捉。沒準人家早跑了,那不白圍了嗎?
華子楚一想有道理,便照他所說,把人馬分成五六撥,派去小島的各個角上。身邊只留下二三十人。
黃羽衣摸索著巡視一周,仍說不好。華子楚問他哪里要加強,黃羽衣把他帶進大霧深處,一把捂住他,將他打暈,扛到紫屋前,丟在門邊,退到一邊,打了紫屋里的座機。齊二黃拉開門,信手將華子楚提起來、拖進去,黃羽衣橫立掩護,眾人并未發(fā)覺。他跟進屋。齊二黃勉勵說:“不錯!”
黃羽衣道:“外面的都在窮咋呼??上ЯF印沒來……”“啊?那這人是誰?”齊二黃把那人翻過身?!笆橇F印的兒子。有他兒子作為人質(zhì),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秉S羽衣介紹說,“他叫華子楚?!?/p>
齊二黃淡淡說:“他死了?!薄八懒耍俊秉S羽衣忙去他的鼻下探探,果然沒了呼吸。搭他的脈,心跳也停了。他大吃一驚,抬頭看看齊二黃。齊二黃笑道:“看我干嘛?這人在外面就死了。你抓的是一個死人?!?/p>
黃羽衣這一嚇非同小可,沒想到華子楚這么不經(jīng)敲,剛才那一下至于要了性命。殺人償命——華子楚無論有多壞,尚不至丟命。這可不是麻煩,而是犯罪??!想到這里,黃羽衣面如雪紙,頓無神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干爹,我沒殺他?!薄罢l說你殺他了?”“可他死了?!薄八懒司褪悄銡⒌??”“那是你殺的?”“他在外頭就死了?!薄拔野阉旁诘厣蠒r還是活的?!薄澳泸炦^?”“我僅僅擊打他的啞門穴,讓他短暫暈倒,然后放在門口?!薄皼]有人認為你會殺人?!薄暗懒?!”
黃羽衣流下淚,不知是難過、悔恨,還是害怕。
“站起來,瞧你這出息!”
黃羽衣恍惚覺得自己真未殺人。他憑什么殺人?他懵懵懂懂站起來。
華子楚是誰殺的?除了自己,便是師父。難道在我進來前,師父殺死了華子楚?總共就兩個人,不是我,一定是他。他為什么不承認?想嫁禍于我?為什么?他也承認不是我殺的。怎么證明不是我殺的?
黃羽衣驚醒過來,問:“干爹,你為什么要殺華子楚?”齊二黃依然微笑:“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殺他?”“華子楚不是你殺的,那是誰殺的?”“他在外面就死了,我怎么知道誰殺的?”“他在外面時,從暈倒到進來,接觸他的人好像只有我?!薄坝心繐糇C人嗎?外面不是扯天扯地的霧嗎?”“謝謝干爹。我們自首嗎?請幫幫我?!薄澳阋允?,那就沒人救得了你。你是唯一的嫌疑人,怎么證明他非你所殺?”“那怎辦?”黃羽衣很急。齊二黃說:“霧大,把他沉湖。你跟著他消失,隱姓埋名,躲進深山……”
黃羽衣眼前一亮。這不失為好辦法?!拔腋?。”他咬緊牙,想起單玫眉,唯一的紅顏知己,怎么也得道個別吧,好讓她放心!
“哎,沒想到這樣。少了你幫我,我的損失更大?!饼R二黃痛心地惋惜,朝地上那人踢了踢?!皫煾福憔彤斘页鰢x謝師父救命之恩!”
黃羽衣改了口,不叫“干爹”了。想以拜師禮跪拜,齊二黃扶住說:“都是因我而起,我更覺不安。”黃羽衣小心地問:“夜深后,我再出門……”齊二黃點點頭。黃羽衣馬上想到外頭無人指揮,那些圍攻的用點計策,就可以攬走。但如何支開呢?
齊二黃和他想到了一處,聯(lián)系外面的弟子,讓他們下晚掃清障礙,他連夜去上海。柳貴印沒了兒子,一定以為在他們手上,不敢輕舉妄動。他囑咐黃羽衣抓緊辦后事。出門要化妝,別讓誰認出來。明晚就安排人送他進山。又給他一張卡,里面有十幾萬,以備不時之需。
二人各自休息。分手時擁抱作別。齊二黃的幾個弟子已在門外接應。
黃羽衣一直站在門后,聽他們對話,得知外敵已悉數(shù)撤離,心里兀自惶亂。
無論如何,殺人有罪,自己不知輕重,動不動舞刀弄槍,總有失手之時。
躺了一會兒,他忽然記起室內(nèi)有監(jiān)控,便滿心期待,調(diào)出查看,回放華子楚剛進紫屋那段。找到了視頻:齊二黃拖人進來,人有掙扎,他揮起右掌,拍在華子楚的百會穴上,連拍三下,華子楚委頓不動,才把他扔在角落里。endprint
重大發(fā)現(xiàn)!黃羽衣拿手機把這段畫面拍下。心情松快了許多。
沒殺人!有證據(jù)。真是僥幸!不明白師父為何要殺人,殺人還要賴在別人身上。如果他容不下柳貴印父子,完全可以想辦法把他們趕出省外。
黃羽衣坐在椅子里發(fā)了一回愣,有點生氣,莫名害怕,不知道師父有多少是真的。往???,師父還不是那種事事做絕的人。
頂替他,解決幾個不聽話的人,可能出于無奈。當然,師父太不簡單了,自己玩不過他。慢慢疏遠吧。否則這條命遲早會為他報銷。
生命最貴,人世間還沒有什么值得拿性命去進行報答的恩情。要學會保護自己。干脆把帶子取出來,藏在可靠地方,將來好證明清白。藏在哪里呢?
黃羽衣感覺現(xiàn)在的實力還遠遠不及師父,不能打草驚蛇。
世道好亂!躲一陣,看看書,唱唱戲,釣釣魚,三年五載一晃即過,算是欠師父的。對!先去找玫眉!這丫頭人美、氣質(zhì)好,在北京念的大學,畢業(yè)后回老家,分在戲劇學院教書。他是健身教練,她愛健美,因此相識、相愛。
濕氣大,百蟲鳴唱,潺潺水響,霧氣也更重,頭發(fā)、睫毛、鼻子,如同葉片、草尖,掛上一層汽珠,人行其中,像進了海底世界。
黃羽衣本要踮起腳后跟,但肩上有人,又需一口氣跑到水邊。
這條路在他是很熟的,閉上眼都能摸到。因此大霧和暗夜不耽誤他快行。
遙想當年,隨師父在島上練功,有時浪大,更多時則有星星和朗月,清透如水。霧多時他會到湖邊溜達,聽魚兒在水下波波波吐泡。
閑靜的夏日,殘陽似血,晃得滿湖的水都燒起來,燎上天,天都燒薄見底了,后來云朵一層層上浮。山也熔,樹也卷,人渾身都發(fā)粘,像是化開的冰激凌。投于水中,神清氣爽。來回游幾圈,踩水下絲網(wǎng),捉幾尾魚,活得恰如龜,逍遙自在。是什么時候有了闖蕩世界的妄念?
黃羽衣摸索著進了碼頭邊的游艇,放下人。到岸上抱了幾塊石頭,擺在甲板中間,不敢開燈,也不敢亮手電,取鑰匙,摁手機,借手機屏微弱的亮度照住孔眼,開了艙門,來到駕駛艙,再照著扭開鎖。
出發(fā)!去見玫眉——她是自己最為牽念的女人。這一去不知要分開多久!
遙遙傳來迷人的哭腔,唱的竟是黃梅戲《天仙配》:
我今若不上天去,怕的是董郎命難存!
左難右難難壞了我!……
轉而唱的是《牛郎織女》:
女:回頭不見親人面,點點血淚灑人間。
牛:叫斷肝腸妻不應,茫茫無路上青天!……
黃羽衣心酸不已,淚水一次次涌流。兩位仙女不愛富足寂寞的天堂,偷偷下世來人間,嫁凡夫,自覺很美,好景不長,流連忘返的生生拆分,一個讓玉帝逼回天庭,一個被王母押送云房。黃羽衣呢?要頂上罪名,和心愛的人生離死別!這情境就像是專為他設計的。
這片湖人稱“夜黃梅”,多少人傳說每到深夜,就有絕色天女飄于水上,清唱黃梅戲,如天音,縹緲蒼茫。曾有人循聲去追,卻不知那歌從何而來、因何而結。傳說帶了自己的生命、呼吸,在繁衍、生長,越說越奇。不意親耳驗證。他不迷信,以為這么纏綿的好歌,惟有女朋友的妹妹梅樂怡唱得出,她倆莫不就在附近?但這嗓音,不像是梅樂怡的。
他撥轉方向盤,斜斜出來,估摸到了水中央,又取齊艇身,橫著往里開。那歌似乎越來越遠。他不敢奢望梅樂怡、單玫眉就在附近,就在湖上。大概走出十多公里,歌聲仍還隱隱約約。
他停船,解開華子楚的外衣,抱石頭,把它們放在內(nèi)衣上,合緊外衣。石頭體大,衣服的鈕子扣不住。他摸到地上的墊子,把華子楚裹起來。胸部突挺,石頭可能會滑出來。他回艙找了幾根尼龍繩,用繩子收攏兩頭,封扎雙口。
華子楚就像一只肉粽子,挺在甲板上。
黃羽衣靜靜地跪下,對著華子楚的尸體磕了三個頭,對著暗無邊際的天和水低語:“兄弟,你不是我殺的,是我?guī)煾庚R二黃。不知道你哪里得罪他了,遭此大難,我回天無術。哎——好兄弟,我還要為你頂受不白之冤。你有這么清靜的葬身之地,好好上路,去極樂世界吧!或者告御狀,懲辦真兇。來年清明,我再祭奠你!”他咬牙站起來,抱起大粽子,靠著船舷懸下去,松開手,輕微一響,“嘩——哧”,激起一片碎浪,游艇擺晃數(shù)下。
黃羽衣大大地松氣,找來手電,照照水面,看不分明,可能沉下去了吧。
他開船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浮著的什物,便迅速離開。
給單玫眉打電話。單玫眉剛剛迷糊過去,驚醒后就哭了,問他在哪里,她們就在湖上,不知什么方位,大霧重重,沒法找,只能等天亮,霧散了再說。
黃羽衣問她開的是什么船,怎樣開的,開了多久,大概走出多遠。他據(jù)此推斷她們可能的位置,感覺她們還在自己拋尸的水面以外。忙掉頭去找,讓梅樂怡唱歌,歌聲會給他導航。反正這湖上常有歌聲,無以為怪。就唱《女駙馬》。
一曲嬌嬈,千秋凄怨,裊裊而至:
民女名叫馮素珍,自幼許配李兆廷。
爹娘嫌貧愛富貴,誣陷李郎入了監(jiān)中。
民女只為救夫命,萬里奔波到京城……
那歌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如嘆如訴,如絲如風,如針如繡,哀婉處纏綿,轉折處決絕,高高低低,顛簸坎坷,忽兒在左,忽兒在右,送得遠,傳之切。
黃羽衣聽在耳中,試著去靠近它,約摸行出八九里水路,才摸到梅樂怡唱歌的地方。他大喊兩聲,那歌停了。
船幫子靠撞,單玫眉伏在船舷上遞給他繩子,黃羽衣用繩子把它們系在一起,棄船登舟,單玫眉沒等他站穩(wěn),就撲在他懷里哭起來。
借著夜的幕,梅樂怡膽子竟是大了許多,同時投在黃羽衣懷里,一手攏住了單玫眉。感動得黃羽衣把二人扭在一起,想著快和她們分手,人間再無這樣的緣分,不禁灑下淚來。領她們到了駕駛艙,擠在一起,朝著更深處開去。
走出近半小時,似乎撞著了山,游艇咔哧一聲,被頂回來。黃羽衣把船朝水的中間退,退行約五十米,叫她們回了船艙,三個人席地而坐。他交代后事。endprint
艙內(nèi)只開一只壁燈,光線稍暗,但都能看見對方的臉。
黃羽衣糾結而心痛,說形勢惡劣,自己陰差陽錯,需要冒名頂替一個人,代他去做殺人犯,明天以后就要藏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或許三五年,或許一輩子。分手在即,他會十分懷念她們。
“我陪你去!”單玫眉脫口而出,面露喜色,仿佛卸下一副重擔。
“你?!”“我是你沒過門的妻子?。」耪Z說‘夫到天邊妻要行,你到哪,我到哪?!薄澳銈冋f夢話吧?”梅樂怡不解而困惑,揉揉眼睛?!皹封?,本來沒你什么事,天亮后你上岸,早點回家,媽媽哪放心??!”單玫眉道出黃羽衣說不出口的話?!澳窃趺葱??你們到哪,我到哪。”“你瘋了!我是嫁給他,你跟著算什么?”梅樂怡脹紅臉:“反正你們得帶著我,無論是刀山還是火海。我就想過動蕩不定的日子?!眴蚊得夹α耍f:“你說胡話吧。”黃羽衣忙打斷,說:“我的時間不多,你們別開玩笑。都回家。我去的地方很苦?!薄笆裁吹胤剑俊薄案F、荒,原始,恐怕連部落都算不上。吃糠咽菜,你們受得了?”“反正我跟你走?!薄拔乙哺?/p>
黃羽衣一個都不要,他只想和二人鄭重道別,因此搖了搖頭,讓她們安靜,他很快得走,再要爭鬧不休,就走不成了。
單玫眉忙抓住梅樂怡的手,讓黃羽衣先說事,需要她幫什么忙。黃羽衣一笑,手臂癢了,撓了撓,說:“雖然我沒有殺人,但那人因我而死,真正殺他的是——”“你師父……”“就算我?guī)煾赴?。我要躲幾年,我心甘情愿。那地方四面是陡峭的山,山外是湖,成年大霧彌漫,這世上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我要帶點東西進去?!秉S羽衣不想透露太多事情,免得她們知道多了跟著遭殃。
“我也殺人了……”黃羽衣、梅樂怡大驚,單玫眉很認真地看著黃羽衣,不像打誑語?!笆裁磿r候?你一個姑娘,手無縛雞之力,怎么就殺人了?”“幾小時前,濕地上,殺害我媽媽,強……強奸我——晶晶,那個大惡棍,爛醉不醒,我給他倒灌兩瓶酒,把他推進了湖里……”
單玫眉說著、哭著、罵著,身子抖起來。梅樂怡忙圍住她,問:“誰?我怎么不知道?”“你睡那么死……”
黃羽衣深鎖眉頭:“那你太危險了!怎能擅自行動?”“千載難逢的機會,那個……什么基地的經(jīng)理,華……柳貴??!——想起來,我就不想活了……”
“明白了,你跟我走!”黃羽衣豁然開朗,說肚子有點餓了,單玫眉遞給他一塊面包,他聞著香氣,貪婪地咬去一半,包了滿嘴,邊吃邊說,混混沌沌,“那個姓柳的,本來姓華,很壞,是我在北京打工時的老板……”
“你?你打工?”梅樂怡好奇,又不解?!皩?,我做過他的保鏢,救過他的孩子和小情人……”
“呀!”單玫眉一跤摔在地上,百感交集,伏下去哭起來。
這么說,當年救自己的恩人就是羽衣??!冥冥之中,早有交集,他們卻都沒有認出對方。怎么會是他!不……不可能!不能的,她不配!
單玫眉自暴自棄起來,簡直無地自容了。黃羽衣還以為她受到刺激,這下一定摔疼了,忙和梅樂怡去扶她。
梅樂怡取了帕子,要給她擦,單玫眉接過來,自己團了揉,揉了團,頭卻埋了進去。黃羽衣并不為意,繼續(xù)說:“我那老板,叫華桂銀……”
“咦?”梅樂怡若有所思,不經(jīng)意地叫了一聲。
“他是江州老市長華任潭的兒子——”“啊,我爸……”“你爸——誰?”“我爸就叫華桂銀……我媽說的?!薄澳銒??”“反正我爸的名字就是華桂銀!——你把他殺了?”梅樂怡又驚又怒。
“他該死!”單玫眉在地上慘叫一聲,聲嘶力竭,“那……那華桂銀,禽獸不如、畜生不如!他派人撞死我媽,讓我爸和你媽成親……”“為什么?”“因為我爸和你媽是遠房的親戚,青梅竹馬。我爸喜歡的人是你媽。你媽開始沒看上,那畜生橫插了一杠。他又綁架晶晶,還——甚至……強奸了她!”單玫眉是剪接錄音時,理清這些關系的,無比傷感,趴在帕子上抽泣。突然爬起來,沖出艙外,縱身撲水。黃羽衣趕得很及時,一把揪住她,將她帶入懷中。
單玫眉掙扎著,只想一了百了。梅樂怡嚇得面色蒼白,幫著黃羽衣把單玫眉拖回船艙。單玫眉自顧哭起來,放起加工過的錄音。
黃羽衣聽完,拍拍腦殼,活像偉大的福爾摩斯,說:“這個太繞了。樂怡,你的生母是玫眉的繼母。你爸華桂銀,早年是個紈绔,在你們出世前,拋棄了你媽。你媽和他卻生下一對雙胞胎,就是你和你妹妹晶晶!華桂銀知道你媽的處境后,買通李批富,制造車禍,撞死玫眉媽,讓玫眉爸做你們的繼父,照料你們。但他對你們目前的生活并不了解,甚至連晶晶……晶晶是他女兒?。 秉S羽衣嚇得合不攏嘴,不敢推下去了——這邏輯駭人聽聞!
單玫眉眼前一陣黑,黃羽衣每一句都像是抽打她的耳光,她面紅耳赤,用手帕捂住半張臉。梅樂怡將信將疑,眼前的人有殺父之嫌,不可信,她轉頭問單玫眉:“姐,這是哪跟哪!”單玫眉哽咽說:“這是真的?!秉S羽衣再次交代,華桂銀非他所殺,不清楚師父為何要殺他,安排他頂罪。
梅樂怡這才無法動搖,那是個怎樣的爸爸!姓柳的能是爸爸?要真是這樣,他死有余辜!可他的確是爸爸呀!梅樂怡惱恨起來。感情上難以接受。
要是她知道華桂銀包養(yǎng)了眾多女人,連單玫眉都曾被他包過,豈不也要去投河?不投河會發(fā)瘋!只是女兒有什么錯,媽媽有什么錯,受他牽連?
“——姐,你媽就是我媽……”梅樂怡呃的一聲,和單玫眉抱頭痛哭。
黃羽衣反倒放心了,大口大口咬起了面包,就著水。
水足飯飽,見大家都累了,他讓她們抓緊休息,天亮出發(fā),只剩兩個時辰了,要和家人去道別,他十一點接單玫眉。
單玫眉躺下,手帕遮面,說自己想念“小寶”“大寶”了,能不能帶上它們。那是她養(yǎng)的一狗一貓。黃羽衣意識到她是故作輕松,便說那是奢侈品。
梅樂怡則說她只想帶媽媽。黃羽衣差不多快要睡過去,有氣無力地問:“你真想跟我們走?”跟后嘟囔幾聲,沉沉入夢。
一時,梅樂怡沒了說話的對象,雖很亢奮,也只能強行閉眼,想世界之大,黃金歲月就那么幾年,她應該出國留學,增長見聞!她慢慢靜了心,也去回魂了——魂完整地融入體內(nèi),養(yǎng)上數(shù)小時,養(yǎng)得水汪汪的,再醒過來、站起來。
一夢如水,黃羽衣心里存事,睡不踏實,五點剛出頭,天未亮就醒了,看兩位女子卷著軟被,挨在一起,還在夢中,他沒有喊她們,帶著兩只游艇擺擺晃晃開起來,很快把單玫眉擺弄醒。
她繼續(xù)平躺不動,拒絕回到現(xiàn)世來,現(xiàn)世是噩夢!她寧可這樣一直擺下去,仿佛停在母親給她備好的搖籃里,無窮無盡。
浪水嘩嘩,撲過又翻走。遠處的漁民在放歌。她的心漸漸安詳。多少還在留戀這世界,感知人間鮮活的消息。只在兩船磕碰時她才睜開眼,看看黃羽衣扭動的臉頰,側影那么剛毅堅定!
她喜歡他的側影,很像是電影《紅與黑》于連的扮演者杰拉·菲利浦。雖說黃羽衣遠不及菲利浦俊美,但在性格上有著他的影子,生氣勃勃,幾乎沒有他辦不成的事。自己一定是舍不得投河、舍不得死啦!
再怎樣糊涂,那也屬過去;現(xiàn)在有了他,她還求什么呢?老天待她不?。∧蔷兔缮夏?、昧了心,如一株稻麥,壯壯健健,靠著本能過活。
爸爸呢?繼母呢?交給樂怡和妹妹!
搖擺之中,單玫眉意念模糊,魂收一點,沉浸在湖水的清香里,方糖般融化,融化,漸同于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