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子 今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暨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 100872)
《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王劉髆》記載了劉賀政治生涯的大致情節(jié)。其中受詔赴長安事值得注意。其行進速度體現(xiàn)的交通效率,行途言行透露的個人性情,都值得研究者注意??疾煜嚓P(guān)現(xiàn)象,有助于說明劉賀的政治史地位以及昭宣之際歷史進程的若干特點。
在“昭帝崩”后,霍光等決策迎昌邑王劉賀即位*《漢書》卷六六《劉屈氂傳》記述了有人謀立昌邑王劉髆為太子的故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出擊匈奴,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與廣利辭決。廣利曰:‘愿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長何憂乎?’屈氂許諾。昌邑王者,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是時治巫蠱獄急,內(nèi)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數(shù)有譴,使巫祠社,祝詛主上,有惡言,及與貳師共禱祠,欲令昌邑王為帝。有司奏請案驗,罪至大逆不道。有詔載屈氂廚車以徇,要斬東市,妻子梟首華陽街。貳師將軍妻子亦收。貳師聞之,降匈奴,宗族遂滅?!敝腥A書局1962年6月版,第2883頁。《漢書》卷八《宣帝紀》:“元平元年四月,昭帝崩,毋嗣。大將軍霍光請皇后征昌邑王。”第238頁?!稘h書》卷六八《霍光傳》:“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nèi)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院瞎庖?。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焙蟆肮馀c群臣連名奏王”,也說道:“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頓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一海內(nèi)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孝昭皇帝早棄天下,亡嗣,臣敞等議,禮曰‘為人后者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鴻臚、光祿大夫奉節(jié)使征昌邑王典喪。”第2939頁至第2940頁。?!稘h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王劉髆》:
昌邑哀王髆天漢四年立,十一年薨,子賀嗣。立十三年,昭帝崩,無嗣,大將軍霍光征王賀典喪。璽書曰:“制詔昌邑王:使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征王,乘七乘傳詣長安邸。”
“典喪”,顏師古注:“令為喪主。”“璽書”,顏師古注:“太后璽書。”“樂成”即“行大鴻臚事少府史樂成”,“光祿大夫吉”即“丙吉”?!白谡隆睉獮閯⒌?《漢書》卷八《宣帝紀》“宗正德”顏師古注:“楚元王之曾孫,劉辟彊子?!钡?40頁。。“中郎將利漢”則“不知姓”[1]2764?!稘h書》卷六八《霍光傳》也記載,在帝王繼承者人選否決廣陵王劉胥后,“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1]2937。
所謂“征王,乘七乘傳詣長安邸”,確定為劉賀往長安提供最高等級的交通條件保障?!顿Y治通鑒》卷二四“漢昭帝元平元年”:“迎昌邑王賀,乘七乘傳詣長安邸。”*王先謙《漢書補注》引胡注,體現(xiàn)出對這一意見的重視。王先謙撰《漢書補注》,中華書局據(jù)清光緒二十六年虛受堂刊本,1983年9月影印版,第1250頁。胡三省注:“文帝之入立也,乘六乘傳;今乘七乘傳?!盵2]7763
“乘七乘傳”,應當體現(xiàn)出“征”“迎”行為的隆重以及對“征”“迎”對象的尊崇,也反映了對“征”“迎”行速的要求。
“使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征王”,使者包括多個部門級別甚高的行政長官。而“乘七乘傳詣長安邸”,體現(xiàn)出史籍所見規(guī)格最高的交通等級。
有關(guān)“乘傳”的記錄,已見于秦史?!妒酚洝肪戆税恕睹商窳袀鳌罚呵囟懒?,“而趙高親近,日夜毀惡蒙氏,求其罪過,舉劾之”。子嬰進諫,“胡亥不聽。而遣御史曲宮乘傳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蒙毅說:“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號曰‘繆’。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四君者,皆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為不明,以是籍于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于無辜’。唯大夫留心!”然而,“使者知胡亥之意,不聽蒙毅之言,遂殺之”[3]2568。所謂“御史曲宮乘傳之代”,因其使命之急迫且機密?!妒酚洝肪砭乓弧恩舨剂袀鳌罚骸安妓壹Ъ玻埦歪t(yī),醫(y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姬數(shù)如醫(yī)家,賁赫自以為侍中,乃厚饋遺,從姬飲醫(yī)家。姬侍王,從容語次,譽赫長者也。王怒曰:‘汝安從知之?’具說狀。王疑其與亂。赫恐,稱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變事,乘傳詣長安*《漢書》卷三四《黥布傳》:“赫上變事,乘傳詣長安。”第1887頁。。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fā)誅也?!盵3]2603所謂“赫言變事,乘傳詣長安”,也說“乘傳”是非常的交通方式。而“布使人追,不及”,從黥布屬下“剽疾”的節(jié)奏風格考慮*《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漢十一年,黥布反。”劉邦“自將兵而東”,“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見上曰:‘……楚人剽疾,愿上無與楚人爭鋒?!钡?046頁。強調(diào)楚人節(jié)奏急進的類似說法,還有《史記》卷五七《絳侯周勃世家》:“楚兵剽輕,難與爭鋒?!钡?076頁?!妒酚洝肪硪欢拧敦浿沉袀鳌罚骸?西楚)其俗剽輕?!钡?267頁?!妒酚洝肪硪蝗枴短饭孕颉罚骸霸匠廨p。”第3311頁?!妒酚洝肪矶抖Y書》:“(楚人)輕利剽遫,卒如熛風。”第1164頁。,可知“乘傳”疾行迅捷。漢代“乘傳奏事”,應是行政慣例?!稘h書》卷七五《京房傳》記載:“京房罷出”,“為魏郡太守”,“不欲遠離左右”,“自請”“歲竟乘傳奏事”*京房請求“歲竟乘傳奏事”,起初“天子許焉”,京房上封事曰:“臣出之后,恐必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歲盡乘傳奏事,蒙哀見許。”然而又擔憂“必有欲隔絕臣令不得乘傳奏事者”。而后果然“上令平侯鳳承制詔房,止無乘傳奏事”。《漢書》,第3163頁至第3164頁。。除急速且保密的特殊要求外,“乘傳”優(yōu)先保證安全的特點也十分突出?!妒酚洝肪砭潘摹短镔倭袀鳌罚骸疤餀M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洛陽。”*裴骃《集解》:“四馬下足為乘傳?!薄妒酚洝罚?648頁。《漢書》卷三三《田儋傳》:“(田)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洛陽?!钡?851頁。即其例也?!妒酚洝肪硪灰灰弧缎l(wèi)將軍驃騎列傳》:“驃騎乃馳入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數(shù)萬,號稱十萬?!盵3]2933霍去病“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與田橫故事類同,既有保障安全同時又有監(jiān)護甚至押送之意*確實可以看到以“乘傳”形式押送罪犯的史例。《史記》卷一〇五《扁鵲倉公列傳》:“文帝四年中,人上書言(淳于)意,以刑罪當傳之長安。”司馬貞《索隱》:“傳,乘傳送之?!钡?795頁。。
“乘傳”交通,多見于迅速推行政令之需要。如《史記》卷三〇《平準書》:“使孔僅、東郭咸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使僅、咸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钡?166頁。[3]1249類似情形又有《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犧和置酒士,郡一人,乘傳督酒利?!盵1]4118緊急情況下落實行政,穩(wěn)定地方,也采用“乘傳”方式。如《后漢書》卷一七《馮異傳》:“至邯鄲,遣異與銚期乘傳撫循屬縣,錄囚徒,存鰥寡,亡命自詣者除其罪,陰條二千石長吏同心及不附者上之?!盵4]640
司法史信息可見“乘傳案治”“乘傳逐捕”形式?!稘h書》卷八六《何武傳》:“遣使者乘傳案治黨與?!盵1]3847又《后漢書》卷二八上《馮衍傳》李賢注引《華嶠書》曰:“丹死,衍西歸,吏以亡軍,下司命乘傳逐捕,故亡命。”[4]963當然,因“兵之情主速”*《孫子·九地》。陳皞注:“用兵貴疾速?!泵穲虺甲ⅲ骸氨鴻C貴速。”王晳注:“兵上神速。”何氏注引《衛(wèi)公兵法》:“戰(zhàn)貴其速。”張預注:“用兵之理,惟尚神速?!辈懿俚茸?,郭化若譯《十一家注孫子》,中華書局1962年4月版,第192頁。[5]《九地》、“凡兵欲急疾捷先”[6] 《論威》、“兵貴神速”[7] 卷一四《魏書·郭嘉傳》,以及“發(fā)動必亟”“以疾掩遲”[8]《兵略》等軍事學理念的作用,具有特殊交通效率的“乘傳”用于戰(zhàn)事,有頗多史例。如“吳楚反時,條侯為太尉,乘傳車將至河南”*參見《史記》卷一二四《游俠列傳》。《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至洛陽,見劇孟,喜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第2831頁。《漢書》卷九二《游俠傳·劇孟》:“吳楚反時,條侯為太尉,乘傳東?!鳖亷煿抛ⅲ骸俺藗鬈嚩鴸|,出為大將也?!薄稘h書》,第3700頁。[3]3184,又楊仆“請乘傳行塞”[1]3660,以及《漢書》卷九九下《王莽傳下》:“莽遣司命大將軍孔仁部豫州,納言大將軍嚴尤、秩宗大將軍陳茂擊荊州,各從吏士百余人,乘船從渭入河,至華陰乃出乘傳,到部募士?!盵1]4176《后漢書》卷一六《鄧訓傳》:“元和三年,盧水胡反畔,以訓為謁者,乘傳到武威,拜張掖太守?!盵4]609又《后漢書》卷四一《宋均傳》:“會武陵蠻反,圍武威將軍劉尚,詔使均乘傳發(fā)江夏奔命三千人往救之。”[4]1412
漢代曾有“矯偽”“乘傳”或說“詐乘傳”情形。賈誼曾經(jīng)批評瘋狂“逐利”世風:“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余萬錢,乘傳而行郡國?!鳖亷煿抛ⅲ骸胺唬骸舫C偽征發(fā),盈出十萬石粟?!瘞煿旁唬骸f非也。幾,近也。言詐為文書,以出倉粟近十萬石耳。非謂征發(fā)于下也。’”“如淳曰:‘此言富者出錢谷,得高爵,或乃為使者,乘傳車循行郡國,以為榮也?!瘞煿旁唬骸缯f亦非也。此又言矯偽之人詐為詔令,妄作賦斂,其數(shù)甚多,又詐乘傳而行郡國也?!盵1]2244,2246《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洛陽薛子仲、張長叔、臨菑姓偉等,乘傳求利,交錯天下?!盵1]1183直接說“乘傳求利”,即利用高效率的交通條件牟取經(jīng)濟利益?!稘h書》卷九〇《酷吏傳·楊仆》載錄對他“造佞巧,請乘傳行塞,因用歸家,懷銀黃,垂三組,夸鄉(xiāng)里”的指責[1]3660,揭露了另一種“詐乘傳”的情形。
“乘傳”的形式,史籍中可以看到相關(guān)說明?!稘h書》卷一下《高帝紀下》:“橫懼,乘傳詣洛陽?!鳖亷煿抛⒁绱驹唬骸奥?,四馬高足為置傳,四馬中足為馳傳,四馬下足為乘傳,一馬二馬為軺傳。急者乘一乘傳。”[1]57《漢書》卷一二《平帝紀》顏師古注引如淳曰:“律,諸當乘傳及發(fā)駕置傳者,皆持尺五寸木傳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傳參封之。參,三也。有期會累封兩端,端各兩封,凡四封也。乘置馳傳五封也,兩端各二,中央一也。軺傳兩馬再封之,一馬一封也?!鳖亷煿耪f:“以一馬駕軺車而乘傳?!盵1]359關(guān)于“一乘傳”,又有《漢書》卷二五下《郊祀志下》:“每見雍太祝祠以太牢,遣候者乘一乘傳馳詣行在所,以為福祥?!盵1]1258《漢書》卷六四上《朱買臣傳》:“長安廄吏乘駟馬車來迎,買臣遂乘傳去?!盵1]2793此“乘傳”應當就是“乘駟馬車”,可能即前引所謂“四馬下足為乘傳”?!稘h書》卷六《武帝紀》顏師古注:“《漢舊儀》云初分十三州,假刺史印綬,有常治所。常以秋分行部,御史為駕四封乘傳。到所部,郡國各遣一吏迎之界上,所察六條?!盵1]197參考前引“軺傳兩馬再封之,一馬一封也”的說法,或許“四封乘傳”也與“駟馬車”有關(guān)。
《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記載,代王劉恒往長安“乘六乘傳”:“乃相與共陰使人召代王。代王使人辭謝。再反,然后乘六乘傳?!迸狍S《集解》:“張晏曰:‘備漢朝有變,欲馳還也?;蛟粋鬈嚵??!盵3]411《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乃命宋昌參乘,張武等六人乘傳詣長安?!盵3]414袁盎對漢文帝說:“夫諸呂用事,大臣專制,然陛下從代乘六乘傳馳不測之淵?!?《史記》卷一〇一《袁盎晁錯列傳》,第2739頁?!稘h書》卷四九《袁盎傳》:“然陛下從代乘六乘傳,馳不測淵。”顏師古注引鄭氏曰:“大臣亂,乘傳而赴之,故曰不測淵?!钡?269頁。所謂“乘六乘傳”“傳車六乘”與“六人乘傳”的關(guān)系并不十分清晰。因而所謂“乘六乘傳”的具體情形并不明朗,但這是極高等級的交通方式,卻是確鑿無疑的。另一著名的“乘六乘傳”的史例,即周亞夫平定吳楚七國之亂故事?!妒酚洝肪硪哗柫秴峭蹂袀鳌罚骸皸l侯將乘六乘傳,會兵滎陽。至洛陽,見劇孟,喜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3]2831
劉賀事跡所見“征王,乘七乘傳詣長安邸”,“乘七乘傳”,明顯超越了劉恒往長安及周亞夫“乘傳東”的交通規(guī)格。
“乘傳”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象征。漢宣帝時,龔遂為渤海太守,設想安民措施得宜,“上聞遂對,甚說”。又提出“丞相御史且無拘臣以文發(fā),得一切便宜從事”的請求,“上許焉,加賜黃金,贈遣乘傳”[1]卷八九《循吏傳·龔遂》,3639?!俺藗鳌背蔀槎鲗櫟臉酥尽6U宣“行部乘傳去法駕,駕一馬,舍宿鄉(xiāng)亭,為眾所非”。顏師古注:“言其單率不依典制也。”[1]卷七二《鮑宣傳》,2086-3087“典制”規(guī)范顯然有關(guān)于“乘傳”的級別限定。“乘傳”這種特殊的交通形式,有時會導致嚴重擾民的社會危害?!稘h書》卷九九下《王莽傳下》所記載新莽時期“乘傳使者經(jīng)歷郡國,日且十輩”的情形,成為行政史的特異風景。當時民眾暴動,竟然以“乘傳”官員作為目標:“盜發(fā)不輒得,至成群黨,遮略乘傳宰士。”比較清醒的地方官員提出挽回頹局的建議,即包括:“宜盡征還乘傳諸使者,以休息郡縣?!盵1]4158,4171,4173
這只是一般的“乘傳”,而劉賀往長安“乘七乘傳”,等級是最高的。他對行進速度的特別追求,尤其體現(xiàn)出這一交通行為對所“經(jīng)歷郡國”原有社會秩序的驚擾。
劉賀行程據(jù)《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王劉髆》記載,經(jīng)歷地方有:昌邑—定陶—濟陽—弘農(nóng)—湖。而自昌邑至定陶的行程,劉賀有比較特別的表現(xiàn):
……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fā)書。其日中,賀發(fā),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于道。郎中令龔遂諫王,令還郎謁者五十余人。[1]2764
“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fā)書”,《資治通鑒》卷二四“漢昭帝元平元年”的記述形式是:“及征書至,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fā)書?!盵2]779說“璽書”傳達到昌邑后劉賀反應的緊迫。而“其日中,賀發(fā),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亦體現(xiàn)劉賀的急切心情。這與代王劉恒往長安時的精神狀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筆者曾經(jīng)在討論馳道即“區(qū)別于普通道路的高速道路”的通行效率時,說到劉賀“日中”自昌邑出發(fā),“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的行進速度:“昌邑王劉賀入長安,日中出發(fā),晡時已達定陶,行一百三十五里(《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哀王劉髆》),這在當時確是罕見的高速。劉賀幸方輿*今按:“方輿”應為“方與”?!稘h書》作“方與”,《冊府元龜》卷五三五作“方輿”,卷七一二作“方與”。乾隆《山東通志》卷三五之四《藝文志四》漢王吉《諫昌邑王疏》作“方輿”。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作“方與”,地圖出版社1984年10月版,第19—20頁。,亦‘曾不半日而馳二百里’(《漢書》卷七二《王吉傳》),也可以說明馳道的通行速度?!盵9]36這是兩例有關(guān)漢代交通速度的明確的文獻記載。關(guān)于劉賀昌邑至定陶行程,據(jù)陳夢家《漢簡年歷表敘》引西漢簡牘資料,“日中為正午一段時間”,相當于13時,“晡時在日昳之后”,相當于15時至16時左右[10]249-250,253。我們曾經(jīng)分析,“從前引昌邑王劉賀日中至晡時行百三十五里的記載看,漢代乘車的車速可以達到每小時45至67.5里。所謂‘侍從者馬死相望于道’(《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哀王劉髆》)*今按:王先謙《漢書補注》于“侍從者馬死相望于道”句后寫道:“先謙曰:從人眾也?!钡?250頁。,也說馳車速度可以超過騎者?!稘h書》卷七二《王吉傳》說,劉賀幸方輿,‘曾不半日而馳二百里’,也是可以說明秦漢車速的例證?!蹲髠鳌ざü辍酚涊d,傳車自河內(nèi)發(fā),‘必數(shù)日而后及絳’*《左傳·定公十三年》:“十三年春,齊侯、衛(wèi)侯次于垂葭,實郹氏。使師伐晉,將濟河。諸大夫皆曰:‘不可?!馄澰唬骸伞dJ師伐河內(nèi),傳必數(shù)日而后及絳。……’”杜預集解:“傳告晉?!薄洞呵镒髠骷狻罚虾H嗣癯霭嫔?977年8月版,第1688頁。。傳車為通信用高速車,河內(nèi)至絳約四五百里,兩相比較,可以看到秦漢車速的明顯提高”[9]110。
依楊寬《中國歷代尺度考》中漢制一里相當于414米的比率折算*楊寬《中國歷代尺度考》寫道:“合賴(Grenard)侯門(Herrman)二人前嘗據(jù)《漢書》所記西域諸國相距里數(shù),證以現(xiàn)今諸城之遺址,用歸納法測得漢里約合四百公尺。”“據(jù)足立喜六氏精密之推算,亦作:……一里三百步合四一四公尺?!鄙虅沼^1938年6月初版,1955年5月重版,第50頁至第51頁。,“其日中,賀發(fā),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約合56公里。則劉賀時速為18.6公里或至28公里。依陳夢家根據(jù)對居延地區(qū)漢代郵程的考證,認為“一漢里相當于325米的直線距離”,“用400或414米折合則太大”的意見[10]32[11],“百三十五里”大致相當于44公里。則劉賀時速為14.7公里或至22公里。昌邑在今山東金鄉(xiāng)西,定陶在今山東定陶北[12]19-20。據(jù)現(xiàn)今公路營運線路里程計,相距大約67公里[13]65。如此計算,“其日中,賀發(fā),晡時至定陶”,時速也達到22.3至33.5公里?!稘h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六尺為步,步百為畮,畮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井方一里,是為九夫?!盵1]1119一里為300步,1800尺。以西漢一尺23.1厘米計[14]201,一里應為415.8米。則劉賀“行百三十五里”為56.1公里,“其日中,賀發(fā),晡時至定陶”,時速應為18.7公里或至28.1公里。
劉賀“曾不半日而馳二百里”事,見《漢書》卷七二《王吉傳》載錄昌邑都尉王吉對劉賀的勸諫:
劉賀“樂逸游”“馳騁不止”的喜好,與戰(zhàn)國秦漢貴族共同的追求高速度,樂于“馳逐”的風習一致[15]。甚至斯文謹慎如漢文帝劉恒,也曾經(jīng)有“馳下峻阪”“馳下峻山”,享受高速“馳騁”之快感的企圖?!妒酚洝肪硪哗栆弧对魂隋e列傳》:“文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袁盎騎,并車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騁六,馳下峻山,如有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后何?’上乃止。”[3]2740漢文帝所謂“將軍怯邪”,說明“馳下峻阪”“馳下峻山”是表現(xiàn)勇武精神的行為。太史公筆下言及“馳下”之例,又見于項羽悲劇人生最后一幕表演“決死”“快戰(zhàn)”故事?!妒酚洝肪砥摺俄椨鸨炯o》:“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shù)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zhàn),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朔制潋T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shù)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钏拿骝T馳下,期山東為三處。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盵3]334“令四面騎馳下”“項王大呼馳下”,太史公不惜重復使用“馳下”一語。
不過,劉賀的“馳騁不止”,與“馳逐”競技及漢文帝欲“馳下峻阪”“馳下峻山”行為比較,有明顯的不同。劉賀確實是“馳騁不止”,是持續(xù)的長時間的“馳騁”。
劉賀樂于“馳騁”的喜好,在入主長安之后還有表現(xiàn)。如“駕法駕,皮軒鸞旗,驅(qū)馳北宮、桂宮,弄彘斗虎”[1]卷六八《霍光傳》,2940,“斗虎豹,召皮軒,車九流,驅(qū)馳東西”[1]卷八九《循吏傳·龔遂》,3638。所謂“駕法駕”“召皮軒”“驅(qū)馳北宮、桂宮”“驅(qū)馳東西”,似乎是將“馳騁”或說“驅(qū)馳國中”的貴族游戲提升到更高的皇家消費等級了。
漢王朝在呂氏之變后,漢文帝劉恒以代王身份入長安,開啟了“文景之治”的新局面。帝位繼承的確定,史稱“漢既初興,繼嗣不明,迎王踐祚,天下歸心”[3]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3303。這是漢史第一位藩王入主長安?!妒酚洝肪砭拧秴翁蟊炯o》:“辛酉,捕斬呂祿,而笞殺呂嬃。使人誅燕王呂通,而廢魯王偃。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復為左丞相。戊辰,徙濟川王王梁,立趙幽王子遂為趙王。遣朱虛侯章以誅諸呂氏事告齊王,令罷兵。灌嬰兵亦罷滎陽而歸。”“(諸大臣)乃相與共陰使人召代王。代王使人辭謝。再反,然后乘六乘傳。后九月晦日己酉,至長安,舍代邸。”[3]411漢文帝執(zhí)政以寬柔為原則,董份說,“太史公深服孝文治道淳厚”[16]卷一〇。吳見思《史記論文·孝文本紀》也指出這一點,并贊揚《孝文本紀》“文法佳”,“與《高后紀》,另用一種筆仗”,“寫得臻臻楚楚,優(yōu)柔不迫”,突出表現(xiàn)了“漢文純用文勝”的政治風格,亦可“直與武帝對照”[17]16-17。有人認為,司馬遷贊美漢文帝“德至盛”,有與漢武帝“不仁”表現(xiàn)形成比照的用心,“此蓋子長之微意也”[18]。劉恒“純用文勝”的政治優(yōu)勢以“優(yōu)柔不迫”的筆法表述,也體現(xiàn)在有關(guān)自代入長安行程的言行。
《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記載:“丞相陳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問左右郎中令張武等。張武等議曰:‘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習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新啑血京師,此以迎大王為名,實不可信。愿大王稱疾毋往,以觀其變。’”中尉宋昌則判斷“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建議“大王勿疑也”?!按鯃筇笥嬛?,猶與未定。”又“卜之龜”,得“余為天王”之兆。卜人解釋說:“所謂天王者乃天子?!薄坝谑谴跄饲蔡蟮鼙≌淹娊{侯,絳侯等具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還報曰:‘信矣,毋可疑者?!庇谑?,“乃命宋昌參乘,張武等六人乘傳詣長安。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馳之長安觀變。昌至渭橋,丞相以下皆迎。宋昌還報”。此后,代王方“馳至渭橋”?!疤灸斯蛏咸熳迎t符。代王謝曰:‘至代邸而議之?!祚Y入代邸?!比撼及菅裕骸霸复笸跫刺熳游??!贝踉唬骸肮讶瞬回蛔阋苑Q宗廟”,“寡人不敢當”?!叭撼冀苑陶?。代王西鄉(xiāng)讓者三,南鄉(xiāng)讓者再。丞相平等皆曰:‘臣伏計之,大王奉高帝宗廟最宜稱,雖天下諸侯萬民以為宜。臣等為宗廟社稷計,不敢忽。愿大王幸聽臣等。臣謹奉天子璽符再拜上?!踉唬骸谑覍⑾嗤趿泻钜詾槟斯讶耍讶瞬桓肄o?!旒刺熳游??!盵3]413-416
有學者指出:“文帝即位時,謙讓五次,史無前例,超過例行的客套,戲是演給潛在的合法競爭者看的?!币詾檫@正是他“對同姓王侯則以懷柔為主”的政治原則的體現(xiàn)[19]115?!按跷鬣l(xiāng)讓者三,南鄉(xiāng)讓者再”,已經(jīng)“五次”,而此前有“(諸大臣)使人召代王,代王使人辭謝”,加上渭橋“跪上天子璽符”,而“代王謝”,則劉恒“謙讓”至少七次。而劉賀卻絕沒有此種“演”“戲”的意識。
就入長安行程而言,我們看平定呂氏之亂之后的日程表,“辛酉,捕斬呂祿,而笞殺呂嬃。使人誅燕王呂通,而廢魯王偃”。第二天,“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復為左丞相”。此后第六天,“戊辰,徙濟川王王梁,立趙幽王子遂為趙王”。據(jù)《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記載,“遣朱虛侯章以誅諸呂氏事告齊王,令罷兵”以及“灌嬰兵亦罷滎陽而歸”,而“(諸大臣)乃相與共陰使人召代王”可能就在“戊辰”日或稍后。然而,“代王使人辭謝”,又“遣太后弟薄昭往見絳侯”。諸大臣使者及薄昭兩度往返代與長安之間。劉恒“至高陵休止”,“使宋昌先馳之長安觀變”,其謹慎穩(wěn)重的性格有充分的表現(xiàn)。宋昌又有高陵至渭橋往返的行程?!叭缓蟪肆藗?。后九月晦日己酉,至長安,舍代邸。”自“戊辰”日至“后九月晦日己酉”劉恒“至長安,舍代邸”,共歷時35日。劉恒只是在經(jīng)過薄昭和宋昌兩次政情偵察,得到比較可靠的消息之后,才在最后的行程中放心地前進,“馳至渭橋”“馳入代邸”。
《漢書》卷七《昭帝紀》:“(元平元年)夏四月癸未,帝崩于未央宮。六月壬申,葬平陵?!鳖亷煿抛ⅲ骸俺辑懺唬骸员乐猎岱菜氖湃铡!盵1]232-233劉賀應當是執(zhí)行了“典喪”的職任的?!稘h書》卷八《宣帝紀》:“元平元年四月,昭帝崩,毋嗣。大將軍霍光請皇后征昌邑王。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璽綬,尊皇后曰皇太后?!盵1]238劉賀應是在“受皇帝璽綬”之后的第6天主持了漢昭帝的葬禮。“夏四月癸未”漢昭帝崩后,“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nèi)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1]卷六八《霍光傳》,第2937。所謂“即日”,應當是霍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當日,我們無法察知其具體日期。而“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往昌邑國的行程也無法確知。我們只知道自“夏四月癸未”“昭帝崩”至“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璽綬”即劉賀即位,計37日。而“群臣議所立”與霍光最后決策,應有考慮的時間。而劉賀至長安與正式即位之間,也必須有充分的禮儀準備。則劉賀至長安的行程,必然遠遠少于漢文帝劉恒的35日?!稘h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王劉髆》記載:“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fā)書。其日中,賀發(fā),晡時至定陶……”則可知劉賀自昌邑赴長安,與漢文帝劉恒自代赴長安,可以說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照。
《漢書》卷八《宣帝紀》:“光奏王賀淫亂,請廢?!盵1]238對于劉賀“淫亂”或“行淫亂”的指責,又有《漢書》卷一四《諸侯王表》:“始元元年,王賀嗣,十二年,征為昭帝后,立二十七日,以行淫亂,廢歸故國,予邑三千戶?!盵1]420《漢書》卷五九《張安世傳》:“王行淫亂,光復與安世謀廢王,尊立宣帝?!盵1]2647《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王劉髆》:“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亂。”[1]2765《漢書》卷六六《楊敞傳》:“昌邑王征即位,淫亂,大將軍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王更立。”[1]2889《漢書》卷六八《霍光傳》:“既至,即位,行淫亂。”[1]2937《漢書》卷七一《于定國傳》:“會昭帝崩,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亂,定國上書諫。”[1]3042《漢書》卷七二《王吉傳》:“王既到,即位二十余日以行淫亂廢?!盵1]3062《漢書》卷七四《丙吉傳》:“賀即位,以行淫亂廢。”[1]3143《漢書》卷七六《趙廣漢傳》:“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亂,大將軍霍光與群臣共廢王?!盵1]3200《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王式》:“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1]3610《漢書》卷八九《循吏傳·龔遂》:“王即位二十七日,卒以淫亂廢?!盵1]3638《漢書》卷九〇《酷吏傳·田延年》:“會昭帝崩,昌邑王嗣位,淫亂,霍將軍懼,與公卿議廢之?!盵1]3665作為具體的典型的罪行,即《漢書》卷六八《霍光傳》記載的“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腰)斬”[1]2940-2941。劉賀在位僅27天,即以“淫亂”“行淫亂”罪名被廢。其實,劉賀近似表現(xiàn),并非均在“既至,即位”“既到,即位”之后,在自昌邑前往長安的行程中,已經(jīng)部分見諸史籍記載。
《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昌邑王劉髆》記載了劉賀自昌邑赴長安途中的表現(xiàn),有受到道德責問的情節(jié):
賀到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nóng),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遂,遂入問賀,賀曰:“無有?!彼煸唬骸昂螑垡簧埔詺辛x!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奔礋o有,即捽善,屬衛(wèi)士長行法。[1]2764
周壽昌說:“‘大奴’謂奴之年長者也?!薄皾h時人奴年長者皆謂之‘大奴’?!盵20]728王先謙則引周壽昌曰:“‘大奴’謂群奴之長也?!辈①澩苏f。同時指出“衣車”就是“軿車”[21]1250。由是這位隨行的“大奴善”為劉賀承擔了罪責。發(fā)現(xiàn)劉賀“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并隨即“以讓相安樂”的“使者”,可能即受命來“迎昌邑王賀”的“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中的某位。此“使者”當然會把劉賀于喪期行途中的這一惡劣表現(xiàn)銘記在心,并可能傳播到長安朝野輿論圈中。
劉賀至東都門及宣平門不哭,也是嚴重違反禮儀的。“賀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仆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旦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R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復言,賀曰:‘城門與郭門等耳?!抑廖囱雽m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shù)步,大王宜下車,鄉(xiāng)闕西面伏,哭盡哀止?!踉唬骸Z?!?,哭如儀?!盵1]2765在未央宮東闕可以“哭如儀”,可知在東都門和宣平門所謂“我嗌痛,不能哭”,皆是謊言。
當然,劉賀長安行程一系列表現(xiàn)中,可以與“淫亂”“行淫亂”道德譴責形成關(guān)聯(lián)的,主要還是“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事。
后來山陽太守張敞“條奏賀居處,著其廢王之效”,言其“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漢宣帝“由此知賀不足忌”。顏師古注:“蘇林曰:‘凡狂者,陰陽脈盡濁。今此人不狂似狂者,故言清狂也。或曰,色理清徐而心不慧曰清狂。清狂,如今白癡也?!贬槍①R之“悖亂”*《漢書》卷六八《霍光傳》:“光與群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遣宗正、大鴻臚、光祿大夫奉節(jié)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缞,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nèi)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fā)璽不封。從官更持節(jié),引內(nèi)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余人,常與居禁闥內(nèi)敖戲?!笮性谇暗?,發(fā)樂府樂器,引內(nèi)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會下還,上前殿,擊鐘磬,召內(nèi)泰壹宗廟樂人輦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眾樂。發(fā)長安廚三太牢具祠閣室中,祀已,與從官飲啖。駕法駕,皮軒鸞旗,驅(qū)馳北宮、桂宮,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馬車,使官奴騎乘,游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后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钡?939頁至第2944頁。、“淫辟”*《漢書》卷二六《天文志》:“昌邑王賀行淫辟,立二十七日,大將軍霍光白皇太后廢賀。”第1308頁。、“淫亂”等道德指責,或許也與他“不狂似狂”的性格缺陷與心理病態(tài)有關(guān)。
(附記:本文寫作得到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博士研究生李蘭芳的幫助。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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