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婷
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解釋了我的一生。
——題記
我隔鏡細觀我,半生快活,半生坎坷蕭索,隔著歷史的風煙回望我走過的路,有肆意灑脫也有孤苦漂泊,可我的一生中,曾有那么多人,懷著一腔熱忱,捧著一顆顆沉甸甸的心,走進我的生命。他們都在用靈魂中的每一絲力氣,說著愛我。
那時我正值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好年歲,他也還是記憶中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長亭短亭,風過一程又一程,塞外馬蹄踏破晨曦,他就這樣披著前夜碎了漫天的星光和一身風雪闖進我的視野。長煙孤城,大漠中的風沙埋不住少年眼中灼灼的光。他說,匈奴未滅,我怎么好回去見你呢?當年的我亦是年少,被人欺侮而無還手之力。他隔山海御劍而來,一人一馬越過祁連,斜陽殘照,撒下光影斑駁,映在玉門關的城墻之上,就像他一身戎裝上未干的血痕。他的聲音散在風里,似金石鏗鏘,擲地有聲,他誓奪回屬于我的一切,用他的每寸血汗書寫著,他深愛著他誓死守護的我。
那是年少時刻骨銘心的愛,那是一個少年短暫一生中燃燒出的所有熱情,是年少不知事時的一口烈酒,失于濃醇,卻偏借心事醉人。
后來啊,我走過西風樓闕,走過塵世攘攘,走過春生秋藏,再沒見過我彩衣流光下回眸之時那個策馬奔騰而來的少年將軍。
再然后呢?我方青春少艾,眉眼顧盼間皆是大好河山流轉(zhuǎn),我遇見了另一個他。
九重城闕上,我看見他一襲青衣,獵獵的風卷起他的衣角,拂過他浸滿憂愁的眼角眉梢。他的背后是錦繡山川,卻久經(jīng)血火洗禮,他胸中是天下經(jīng)緯,身后卻空無一人。手持彎刀的蒙古人像是面目猙獰的魔鬼,他們獰笑著帶走他,我看見他絕望的眼神,看著他的手指蜷曲著,顫抖著,似乎要抓住他心中摯愛的,終是被迫放開了手。他夢中心心念念著的都還是月下的臨安。倦鵲冷影,鴻雁南渡鳴空山,又是一年寒冬臨,他又想起臨安那場覆滿南山斷了廊橋的大雪,可此時的他只能偏坐孤舟。零丁洋的水,冰冷粘膩,像是那年城頭上融進雪水又滲入腳下土地的血,似乎要將人拖入不知名的深淵。他以手作筆,點點猩紅灑落,他書的不是自己深陷囹圄,不是自己面對高官厚祿金銀綾羅時不肯彎下的脊梁,他用心頭最后一捧熱血,寫下了他心中對我曠世的愛戀。
也許如果癡念,不沾染生離死別,不配當傾城之戀。
筆下有那么廣袤的字可供選,偏偏生前未出版片刻團圓。
他終究還是沒能看到我最后一眼。至生命的最后一點時光他想著還是他兒時眼中那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我,他官服加身執(zhí)竹枝瘦筆時已經(jīng)日漸虛弱的我,他被俘北上時零落殘缺的我。
至此一生,摯愛唯此,堪稱井井有條。
胡人揚起的鐵蹄踏破我的身軀,我就這樣成了漂泊無依的我。無處安放的靈魂和回不去的故土,那是我,那是狼狽不堪的我,那是回不去的碧云天,是回不去的明月樓高,只剩了酒入愁腸,化作離人點點相思淚。
直到大明重新筑起長城,直到紫禁城飛揚的屋角上再次棲息歸燕,我才算魂歸故里。
此時的我算得上是歷經(jīng)風霜雨雪,可他們再次禁錮了我的腳步。
我出落得越發(fā)美了,可那美中總帶著些驚心動魄的波濤,似乎時不時地便要翻覆這天地,當我還沉浸于自己的美麗豐饒中的時候,大洋彼岸的炮彈,越過重重山巒城闕,越過看似固若金湯的海岸,直直砸在了我內(nèi)里早已虛弱的身軀上。
便是又開始了生命中那些傷痛和不堪。
此后的百年間,我一點點丟掉了自己,負滿身傷痕,在這黑暗無光的世界踽踽獨行。
幸好啊,又有一群人,用他們雖千萬人吾亦往矣的決心和執(zhí)念照亮了我,人群之中就有那樣一個他。
本該是著白衣握刀剪,活死人肉白骨,懸壺濟世醫(yī)人救命的他,卻執(zhí)意拿起了筆,以筆為刀,為我劃開層層迷霧,為我照亮前方的征途,他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甘愿做那個為我踏路的人。他有著一顆仁醫(yī)的心,可他醫(yī)的不是身,他挖出靈魂中深藏的冷漠茫然,他醫(yī)好了無數(shù)的行尸走肉,他讓他們有了心,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喜怒哀樂。他從未說過愛我,可我知道他字里行間藏著的是無可言喻的深情,我知道他的眼神一直追隨著我的身影。他看著我走出血與火,他看著我走進那個陽光明媚的地方,他看見了我的云破天開。
何其有幸,這一生被這么多龍章鳳姿或才智無雙的人愛著,可我知道啊,這世間愛著我的絕不僅僅是他們,是你,是她,是這漫漫歲月中無數(shù)在史書下留下名姓或是消散在歷史長河中的人們啊。
來唱這九州浩蕩,上下五千年,一脈泱泱,
曾長街過夜市,曾關河蒼涼,曾立斜陽,
信人間有癡狂。
只因為,我的名字,解釋了無數(shù)人此生濃烈的愛恨,解釋了無數(shù)人為何奮不顧身的走向未知的結局,解釋了無數(shù)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解釋了無數(shù)人甘愿為我流下的血淚。
只因為,
我,
字華夏,號九州,
名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