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是寶,韋小寶也是寶。
賈寶玉是真寶,韋小寶是假寶。
一個含玉生的,住在大觀園,極高貴;一個妓女生的,出自麗春院,極底層。
按理說,賈寶玉本來該是仕途經濟、飛黃騰達的一條好命,卻非要沉湎于溫柔之鄉(xiāng)。
韋小寶本該是煙花柳巷、市井底層的一條爛命,卻誤打誤撞地飛黃騰達,操弄仕途經濟。
最后,高貴的、含著玉生的寶玉反而被抄家,一文不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另一個低賤的、妓女生的小寶,卻趾高氣揚,黃馬褂、一等鹿鼎公、撫遠大將軍,人五人六。
可以說,《鹿鼎記》就是反著的《紅樓夢》。
這兩部書中,正好反著的地方還有很多。
比如,賈寶玉喜歡女孩子,重視性靈。他聽的曲子是《紅樓夢》。
韋小寶也喜歡女孩子,卻專注皮肉。他聽的曲子是《十八摸》。
但賈寶玉說起來是重視性靈,卻經常顯出皮肉相,沒少干猥瑣的事。
韋小寶說起來是專注皮肉,但偶爾又忽然升華,有一股子至淫生至情的味道。
賈寶玉人見人愛,被女孩子簇擁著,最后卻是一場空,沒有一個人陪他終老。
韋小寶人見人嫌,在阿珂、方怡的眼里連做備胎都不配,最后卻大被同眠,抱得七個美人歸。
不過,韋小寶真的得到了嗎?賈寶玉真的失去了嗎?
小說的最后,韋小寶悵然若失,賈寶玉倒貌似參悟透了,了無掛礙。兩部書,仍然是反著的。
兩部書還都有一個梗:怕爹。
賈寶玉有親爹,韋小寶沒親爹。
賈寶玉的爹是個嚴父,是一本正經的賈政。
韋小寶沒親爹,卻也有個“嚴父”,是一身正氣的陳近南。
兩個人一個怕老爹查功課,一個怕師父查武功,都是見了爹就像老鼠見了貓。
但這兩個爹也是反的——
賈政是忠臣孝子,卻和兒子感情疏離,隔閡很深。
陳近南是一代反賊,卻也是一代豪杰,剛開始和韋小寶純屬互相利用,虛與委蛇,到后來卻慢慢親密了,真的產生了父子一般的感情。
忠臣親爹越看越不像爹,反賊師父倒越來越像爹了。
這兩部書也有相似的地方。
比如寫法。《紅樓夢》明明寫金陵,開篇卻一本正經寫“姑蘇閶門外十里街”。
同樣,《鹿鼎記》明明寫揚州和北京,開篇卻洋洋灑灑寫所謂“湖州府南潯鎮(zhèn)”。
《紅樓夢》的開頭,大談和主角八竿子打不著的甄士隱、賈雨村的故事,等第一回都完了,賈寶玉還不知道在哪里。
如果你第一次看,還以為主角是甄士隱;再往下看,以為主角是賈雨村;后來搞不好又以為主角是冷子興。
《鹿鼎記》的開頭,則大扯無關緊要的莊允城、吳之榮的故事,第一章都完了,韋小寶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第一次讀,還以為主角是呂葆中;再看,又以為主角是陳近南;接著看下去,還以為主角是茅十八。
大師寫書,才能有這樣的底氣,從千百里之外慢悠悠地下筆。不像今天的網(wǎng)絡小說,主角第一章不出現(xiàn),就是作死。
兩位作者的匠心,還有不少暗合的地方。
比如《紅樓夢》到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安排寶玉來了一大篇《芙蓉女兒誄》,不惜筆墨,長篇鋪陳,獻給薄命的晴雯。
《鹿鼎記》全書到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安排小寶聽了一大首《圓圓曲》,也是不惜筆墨,全文照錄,獻給薄命的陳圓圓。
這兩部書,還有交叉的地方。
你要是看《鹿鼎記》的一些回目詞:“春辭小院離離影,夜受輕衫漠漠香”“金剪無聲云委地,寶釵有夢燕依人”……你還以為這是《紅樓夢》的回目詞。
你還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里的一些話,用來形容《鹿鼎記》,簡直無比貼切。反過來也是一樣。
例如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相逢,用《鹿鼎記》里的話說,就是“最好交情見面初”。
而韋小寶的人生故事,用《紅樓夢》的話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是“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紅樓夢》的調子,是所謂“閬苑仙葩”“美玉無瑕”,最后才知道,結局是《鹿鼎記》里說的“事到傷心每怕真”。
《鹿鼎記》的調子,是所謂“地振高岡”“門朝大?!?,吹了一本書的牛,終于才知道是《紅樓夢》里說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這兩部書,氣質完全不一樣,但又很相像。
一開始都是在給你講開心的事、有趣的事、快活的事。
一個老是聚會、游園、過節(jié)、喝酒、行令,一個老是整蠱、惡搞、泡妞、賭錢、?;^。
可是,當這些開心慢慢積累起來,當這些歡笑聲慢慢堆積起來,就變沉重了,就開始蕭條、蒼涼、沉郁起來,透出一股巨大的無奈和悲傷。
《紅樓夢》到了第七十五回,全書過大半的地方,終于“異兆發(fā)悲音”了。
第七十六回,冷清的家族夜宴上,人們發(fā)現(xiàn)以往快樂、豁達的賈母禁不住“墮下淚來”,一股悲涼終于無可阻擋地襲來了。
同樣,《鹿鼎記》到了第三十四回,全書過大半的地方,也終于借天地會好漢的口,唱出了“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
在大江上的凄涼風雨中,韋小寶忽然發(fā)現(xiàn),平時意氣風發(fā)的師父陳近南居然“意興蕭索”,居然“兩鬢斑白,神色憔悴”,而且還“老是想到要死”。
這時,一種巨大的無奈感忽然充塞天地,每個人都無處藏身。之前一切的歡笑、一切的惡搞,都在加劇這種悲涼。
之前那些歡笑著的人,那些意氣風發(fā)的人,不管怎么“地震高岡”“門朝大?!保趺础傲一鹋胗?,鮮花著錦”,最后都“飛鳥各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好書總是那么相似。所以說,偉大的作品,往往都是復調的。
而且往往都是短暫的喜劇,永恒的悲劇。
(孤山夜雨摘自微信公眾號“六神磊磊讀金庸”,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