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取兵
一個人,無論漂泊何方,無論年歲多大,只要他的味蕾不退化,他便永遠與故鄉(xiāng)同在!
——題 ?記
藜 ? 蒿
深夜,我聽見初春的雨灑在無邊的洞庭湖草洲上。
我最喜歡這樣的初春之夜,聽細小而綿密的雨落在屋頂上,身子陷在松軟的沙發(fā)里抑或溫暖的床上,心緒卻在雨中游走,想象不遠處的洞庭湖上發(fā)生的那些事,想象迷迷蒙蒙的雨在夜湖和草洲之間來回走動的情景,想象藜蒿和其他植物喝飽了春雨一扭一扭地掙脫泥土束縛的樣子。藜蒿正是幾場由冷至暖的春雨中一點一點地擠進春天的門庭。盡管青草率先搶得頭春的陽光雨露濃密翠綠地鋪在湖灘的沃土上,似乎占據(jù)了每一寸土地,但藜蒿總能一叢一叢地在草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空間,并且勇立草頭,環(huán)視那些草們。原來被淫雨浸泡也是件很溫暖很有美感的事。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與陳伯之書》)之際,正是藜蒿最肥最嫩的時節(jié)。藜蒿原本是遍生湖鄉(xiāng)的野生植物,細微質(zhì)樸,卻有著普通的植物不同特質(zhì)的芬芳。正是這種獨特的味道,讓藜蒿變成了一種懷鄉(xiāng)植物,它柔柔的根系,扎根在游子心中深處,再久遠也無法拔除,永遠綠油油的,一大片一大片,獨具情懷。
藜蒿,別名蘆蒿、蔞蒿、小艾、水艾、水蒿、柳蒿、皤蒿、艾蒿,為菊科蒿屬野生草本植物,性喜溫濕,“生于阪隰,而以沼澤尤佳”(清光緒年《漢陽縣志》),在洞庭湖濕地沼澤遍地皆是。
初春,陽光正好,帥氣,養(yǎng)眼。此時,洞庭湖水綠如藍。湖水綠如藍時江南總是要吃藜蒿的。
去舊城,舊時光的街巷尚在,漁巷子、茶巷子、桃花井,隨意找一條百年老街,陳舊的青石板,還保留了那么一點詩情畫意。尋一家小酒館,“吱呀”的木門,兩三張烏黑的木桌子,古意十足,店子的一側(cè)磚墻上一定懸掛著一塊招牌上有用粉筆新寫的幾個字:清炒藜蒿。字不工整,完全沒有字帖的規(guī)矩,歪歪唧唧的如藜蒿的那種野氣。藜蒿,凌亂地擺在竹籃里,水氣洇洇,鮮溜溜地泛著綠綠的波光,活色生香。臨窗而坐,陽光鋪灑,柔媚,窗外是一湖春水,溶溶漾溢,大地一片溫潤。我感到一股春味與水氣陣陣涌來。好久沒嘗到新鮮的藜蒿了。清鮮,脆嫩,素凈,鮮香水腥撲鼻。和其他菜蔬不同,藜蒿生時和熟時的樣子都是很好看的。生時綠盈盈的滿含著洇洇水氣,做熟后不僅姿色依舊,還顯得更加潤澤透明了,這哪里是菜?。亢喼笔且坏逃耵?。只有這時才可體味文學大師汪曾祺筆下的藜蒿: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
民間采集野生藜蒿為食的習俗,歷史彌久?!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中,藜蒿被列為野蔬上品。宋代“老饕”蘇東坡詩云:“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卑殉赞驾锖途曼S當為“嘗春”的首位?!爸裢馓艋ㄈ齼芍?,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北彼翁K軾的《惠崇<春江晚景>》詩中則飄出一股濃烈得不可抵擋的藜蒿香氣。雖然哲學家贊美“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深蘊哲理,但美食家則更鐘情于把藜蒿(亦名蔞蒿)和河豚并列為人間美食的高見。陸游《戲詠山家食品》寫到:“牛乳抨酥瀹茗芽,蜂房分蜜漬棕花。舊知石芥真尤物,晚得蔞蒿又一家。”把大詩人對田園生活的恬靜舒適的渴求表露得得體而不失天真。正所謂“農(nóng)家別有農(nóng)家語,不在詩書禮樂中?!薄都t樓夢》第六十一回燕兒吩咐柳家的“晴雯姐姐要吃蘆蒿。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面筋的,少擱油才好”,足以看出曹公是個美食大師。難怪元詩人耶律楚材在垂垂老矣的時候,依舊忘不了那“細煎蔞蒿點韭黃”的日子?!暗潜P香脆嫩,風味冠春蔬”,可見對藜蒿的評價之極致。
吃藜蒿要趁早,不能誤了大好春光。湖區(qū)有“一月藜,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的諺語。過時的藜蒿,入口如嚼草根?!奥犝f河豚新入市,蔞蒿荻筍急需拈”( 清朱彝尊《鴛鴦湖棹歌之十五》),就是詠嘆藜蒿青春年華之不容耽擱。
臘肉炒藜蒿是一道味道最為濃郁純正的農(nóng)家土菜,最能代表洞庭湖湖鄉(xiāng)的民俗民風菜。
湖區(qū)人做藜蒿是很講究的。事實上要做出上品乃至極品的藜蒿炒臘肉,對原料的要求很高。對于藜蒿這樣清新脫俗的菜,必須是采自于湖洲的野生嫩莖,綠葉紅蔓,氣味芳香。挑選的藜蒿要毛衣針粗細的,絕對不能用菜刀切,怕粘上鐵腥氣,一定要用手折掐成寸許長的段。藜蒿的葉子是不用的,蒿莖最好也只留竿尖部分,摘葉子要順著捏住藜蒿上部,從嫩尖往根部倒著捋,小心翼翼地摘,別傷了嫩尖。似乎特別難得的菜蔬,都需要這樣的“特殊待遇”,比如江南的草頭,其實就是苜蓿/紫云英,四川的豌豆尖,還有葵菜,又叫冬莧菜,從采摘清洗,到下鍋,都是倍加呵護的。臘肉必須是農(nóng)家自己腌制的土豬臘肉。北風起,臘月至,農(nóng)家殺豬過年,腌制臘肉,新鮮豬肉分割成巴掌寬的條,再把鹽均勻地灑在肉條上,反復搓揉,然后,肉皮向下,放在大缸里,腌上十天半月后,用青翠的棕葉把肉穿起來,選擇有太陽的日子曬幾個大日頭,再一塊塊掛在火塘上方慢慢熏烤,熏得越久,臘肉越香。即使用作配料的紅辣椒,也必須是農(nóng)家自己曬的,這樣炒出來的菜,方能香辣到位,讓你酣暢淋漓。原材料選好了,要做出一盤讓客人大快朵頤的藜蒿炒臘肉,也就不難了。先把洗好的藜蒿嫩莖掐成小段,再把臘肉切成絲或片裝盤,鍋燒熱,不用放油,把臘肉煎到金黃,將藜蒿倒進油鍋,加紅辣椒,爆炒稍許。菜尚未起鍋,滿屋溢香,直將人勾引得涎水直流。待得端上桌來,但見藜蒿清爽鮮嫩,臘肉醇美柔潤,黃綠相映,于濃鮮中透出一抹清香,真是絕妙的搭配。其色奪目,其香盈鼻,其味爽口,真乃玉盤珍饈!
在洞庭湖水鄉(xiāng)澤國,“藜蒿炒臘肉”這道菜做成了一種美味佳肴中的極品,吃成了一種境界、一種情懷、甚至是一種文化、一種鄉(xiāng)愁??梢院敛豢鋸埖卣f,“藜蒿炒臘肉”作為一種打上了濃郁鄉(xiāng)土印記的食譜,已進入洞庭湖區(qū)人民的血脈之中,特別是那些漂泊在外的游子們的精神圖騰。
當然,藜蒿的吃法不少,比如和香干同炒也是一道家常名菜,一個白如玉,一個翠似翡,珠聯(lián)璧合;一個香得飄逸,一個香的醇厚,相得益彰;一個來自山野,一個出自坊間,門當戶對。藜蒿濃厚的香味和香干濃郁的豆青味在牙齒的撮合后還能混合出一種只可意會的清香。藜蒿和香干的搭配,我覺得最早把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的一定是位散盡詩書歸隱田園的高士。另如“藜蒿炒肉絲”, 藜蒿經(jīng)過冬天厚味滋補以后,更覺清鮮不膩,脆嫩味美。還有“冷拌藜蒿”,將藜蒿放在沸水里燙上數(shù)分鐘,撈起后用鹽、味精、香油等拌之即可。也可用藜蒿燒湯,葷、素皆宜,成湯后,飄起根根青綠的藜蒿,色、香、味俱佳。無論哪種做法,都是絕好的美味,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精品菜,充滿濃郁的農(nóng)家風味。不過聽說有人喜歡拿藜蒿和臭干子同烹。藜蒿和臭干子炒在一起是否好吃,我沒嘗過,但我是不喜歡,這等于是把曼妙少女嫁了個俗物,雖花容不改,但青春暗投,和現(xiàn)今的花季妹傍老大款一樣讓人難以接受。藜蒿本是那種“一身清淡百味香”的妙物哩,其實是我心中還久存著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審美古訓。
盡管藜蒿的吃法頗多,涼拌、炒食,甚至可以作湯。我最喜清炒,旺火急就,除了少量油、鹽外,不放任何佐料,翠色可掬,味雖寡,卻是最本真的。一盤鮮綠油亮的藜蒿端上餐桌,我想整個江南的春色已經(jīng)盡入我的胸臆。每次吃藜蒿時都有了把春天含在口中的感覺。若尋春歸何處,偕來藜蒿同嚼,那桃花春雨的江南便永久地留在肚腹中,永遠地留在記憶里。
藜蒿不僅僅是美食,正因為有著冰清玉潔的氣質(zhì)和香甚遠兮的品質(zhì),古往今來引無數(shù)文人競折腰。藜蒿作為一種文化符號,頻頻出現(xiàn)在我國古代典籍中,素幽的清香一直氤氳在已然泛黃的詩卷里。春秋時期,藜蒿作為一種君子之草和獻祭之草,享有崇高的地位?!对娊?jīng)·鹿鳴》有詩:“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痹娭械摹拜铩?,即皤蒿(白蒿),也就是藜蒿,是與君子的交游和德音相匹伍的。藜蒿又別稱“蘩”,最早人們是把它用作祭祀神靈的祭品,如 《詩經(jīng)·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淽。于以用之,公侯事之。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薄安赊馈本褪遣赊驾?。在哪兒采呢?在沼澤地、在山澗中;采來做什么用呢?獻給公侯們祭祀祖宗和神廟。藜蒿更有著詩意的浪漫,“……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詩經(jīng)·召南·采蘩》,那清揚婉兮的采藜蒿姑娘就要出嫁了,那個在岸邊觀望的小伙失望了……漢江滔滔又寬又廣,把他們的愛情割斷了。藜蒿這個春天的使者成了凄美的愛情故事中必不可少的映襯。
從《詩經(jīng)》中穿越而來,藜蒿在中國博大精深的歷史進程中,不僅僅是一種草本植物,而且成為一道文化名蔬和鄉(xiāng)愁名蔬,以其馥郁芳烈的香氣,氤氳出彌漫在心房的一片靜夜思。而每一個堅守土地上的生民,以及那些在異鄉(xiāng)的月光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游子們,又任由這青翠柔韌的藤蔓,爬滿心壁,將一顆思鄉(xiāng)的心,蒙絡搖綴成一口幽深的古井??梢哉f,在洞庭湖區(qū)的食物譜系、話語譜系和情感譜系中,藜蒿,已同春天、親情、友誼、鄉(xiāng)愁等詞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一直縈繞在民間的煙火里,那樣的真實,那樣的潔凈。
藜蒿仿佛是人間煙火的詩意畫,不僅是鄉(xiāng)下人招待客人和犒勞自己的上好食材,也是他們走親訪友、聯(lián)絡感情的佳品,出差串親會友,往往會捎上幾把碼扎得整整齊齊的鮮嫩藜蒿送給對方,讓親友們在分享家鄉(xiāng)風味時,慰藉心頭的故鄉(xiāng)之思。每個漂泊的游子更是刻骨銘心地記著家鄉(xiāng)的“神草”,每逢過年過節(jié),那些返鄉(xiāng)的游子們,總要帶幾把藜蒿回客居地。即使不能回家的,也要托回家的人給自己捎回幾把,聊解嘴里的饞涎和心中的思鄉(xiāng)之情。藜蒿成了加深感情的精神紐帶,在每一個人心中,不僅是一份思之饞涎欲滴的美味菜蔬,更是一種令人無法割舍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一盤香氣繚繞的浩渺鄉(xiāng)愁。
“厥蒿二月生,細白美盈寸(清人馬曰琯《詠春蔬組詩·蔞蒿》詩)”。早春二月,藜蒿應市,正是綿綿春雨柔情又纏綿,把江南的原野潤染得如詩如畫。想起豐子愷有幅漫畫,“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桃花?!贝藭r,正是初春,二三好友圍桌而坐,一盤碧綠的藜蒿冒著熱氣透著香味,江南的春天便永久地留在人生的記憶里了。
一盤清炒藜蒿吃完了。洞庭湖的春,正在藜蒿的濃香里越來越深,越來越鮮明。
青 ? 蒿
原本是中國荒野的一株草木,只因為一個女人的輕輕一握,走上全球醫(yī)學論壇的頂端,就讓世界看到了它的神奇力量——青蒿素是傳統(tǒng)中醫(yī)藥送給世界人民的禮物。人類應該永遠記住這個不平凡的女人——屠呦呦——二○一五年諾貝爾醫(yī)學獎獲得者。這是中國科學家在中國本土進行的科學研究而首次獲諾貝爾科學獎,是中國醫(yī)學界迄今為止獲得的最高獎項,也是中醫(yī)藥成果獲得的最高獎項。石破天驚。
這個至高無上的榮耀來自于這株簡單而質(zhì)樸的草木——青蒿。一種葉子細小、開黃花、帶有清香味的蒿尾植物。而正是簡單的背后深藏著厚實的內(nèi)涵,讓人類在病痛面前多了一份堅韌不屈,溫暖了這個世界。屠呦呦正是從這株小草中萃取了一種名叫青蒿素的物質(zhì)——用于治療瘧疾的神藥,挽救了非洲,改變了世界,拯救了人類?,F(xiàn)代醫(yī)學的昌明極大地促進了人類的福祉,徹底改變了人類的生命軌跡。
青蒿,一種南方很常見的植物,郁郁蔥蔥地生長在荒山野外,外表樸實無華,卻內(nèi)蘊治病救人的非凡魔力。我時常感慨先人的睿智,華佗、李時珍、張仲景、扁鵲、葛洪、孫思邈……還有更多不為人知、隱匿民間的普通醫(yī)者,是他們的不懈努力,懸壺濟世、懸絲號脈,把草木的光芒從隱藏的背后挖掘出來,頑強地穿透歷史的隧道,溫暖世界,讓后人享受了大自然的力量。側(cè)耳根、車前草、何首烏、當歸、黃芪……一株草木就是一味良藥,一株草木就是一束光亮,驅(qū)病逐魔,濟世救人。這就是大自然神奇的地方!中醫(yī)是一個古老的傳奇,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青蒿也是其中的杰出代表。青蒿古名“菣”,意為“治療瘧疾之草”。 在古代醫(yī)者中,青蒿具有清熱退蒸,清暑截瘧,除濕殺蟲的功效,其莖,其葉,其花,濃香、淡苦,蘊含豐富的艾蒿堿、苦味素,是大自然送給人類的一種廉價的抗瘧疾藥。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介紹,蒿為草之高者,“常蒿色淡青,此蒿深青,如松檜之色。至深秋,余蒿并黃,此蒿猶青,其氣芬芳”,因而得名。青蒿入藥,始見于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五十二病方》——中國先秦醫(yī)方書,公元前一六八年就有“煮青蒿”療病的記載?!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曰:“草蒿,味苦寒,生川澤”?!侗静菪戮帯穼η噍锏淖⒔猓窃敱M,“專解骨蒸勞熱,尤能泄暑熱之火,泄火熱而不耗氣血,用之以佐氣血之藥,大建奇功,可君可臣”。公元三四○年,東晉名醫(yī)、煉丹術(shù)家葛洪在《肘后備急方》留下了十五字:“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就是一幅治療瘧疾寒熱的方劑。而正是這“一握”,啟發(fā)了屠呦呦,這是一個科學家超凡的智慧和襟懷呀。屠呦呦正是憑借對中藥的不懈研究,努力挖掘青蒿深藏的秘密。心靜自有成,堅持才成事。從英姿煥發(fā)的青年才女,到白花滄桑的老人,屠呦呦堅守了幾十年光陰,終成正果。青蒿又成就了她。
初見屠呦呦的名字,覺得這個名字奇特?!斑线稀倍殖鲎浴对娊?jīng)》:“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宋代朱熹注稱,“蒿即青蒿也?!泵质歉赣H起的,古色古香,寓意深遠。也不知道屠爸的初衷是什么,但卻把屠呦呦與青蒿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當時并沒人預料到詩句中的那株野草會改變這個女孩的一生。她的名字與事業(yè)就這樣巧合,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或許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如今,吟誦著《詩經(jīng)》,想象著一個被詩意環(huán)繞的科學家的名字載譽全世界,民族自豪感、成就感、自信心等情愫就一股腦地奔涌在心田!隱約的書香里,有“呦呦”鹿鳴在歷史深處蕩氣回腸。透過兩千多年歲月,那只可愛的鹿呦呦叫著,閑適地吃著青蒿……
蒿的種類眾多,艾蒿、藜蒿、茼蒿、白蒿、綠絨蒿,雖同為蒿類,又各自不同尋常。蒿的生命力頑強而旺盛,在很多地方都能窺見他們的身影。蒿其實是一類很普通又很文藝的植物。它是端午時節(jié)懸掛的香草,是早春時節(jié)的牧草,是法式大餐的關鍵調(diào)味料,也是苦艾酒的核心成分,更是山野路旁、房前屋后的雜草,尤其是撂荒地,大片大片的蒿,聚集成群,浩浩蕩蕩。野蒿千名——菣、蘋、蕭、藾、萩、蘩、蔏、蔞、蔚……它以許多名稱,活躍在古典詩詞中?!氨瞬墒捹?,一日之見,如三秋兮”“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這些名目繁多的植物,都是蒿屬植物。
青蒿同樣有它的故事。
青蒿本是普通植物,民間又稱臭蒿、苦蒿、黃花蒿,屬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青蒿和菖蒲、薄荷一樣,彌漫著苦澀的味道,豐富、內(nèi)斂,靈性,充滿著讓人心安的意味。在鄉(xiāng)下,它們質(zhì)樸而不事張揚,淡定生長在荒野間,貧瘠也罷,豐沃也罷,一掌泥土,礫石尚在,一叢叢、一簇簇肆意生長,冒出蔥翠欲滴的綠意,搖曳在輕軟的風中,發(fā)出窸窣的天籟之音,笛聲一樣悠遠。青蒿呀,如鄰家嬌羞的村姑,靜居一隅,細細低語心事。
青蒿是一種凄苦的植物。苦澀的滋味,如同童年時代貧瘠而艱難的日子,浸潤進我們的骨髓和血脈。青蒿和苦楝、苦藤、苦瓜一樣,冠名苦字,凝聚了鄉(xiāng)村所有的苦難和清貧。青蒿香味濃烈,卻恬適安詳,如同一個人豐富而干凈的內(nèi)心。普通野草從民間走進古籍,又從古籍走向世界,皆因其獨特的芳香
一縷蒿香包裹了我們清貧而快樂的童年。兒時鄉(xiāng)間的田邊、地角、路旁,青幽幽、綠油油的,到處都是青蒿,如稻子一樣分蘗、揚花、抽穗、灌漿,在風中自由地成長……青蒿把鄉(xiāng)村里流動的善良、隱忍和堅韌注入我們的筋骨和血脈里。記得小時候,家家戶戶都掛有用青蒿編成的草繩,是驅(qū)蚊蠅最佳的物品。隨手扯隨手點燃,滿場藥香惠及眾人。在窮苦年代,夏秋的晚上,農(nóng)忙之余的鄉(xiāng)人三三兩兩地聚集在曬谷坪上,聊天講古。說者,津津有味;聽者,聚精會神。頑童劣子,執(zhí)一柄小小的蒲扇撲打飛舞的螢火,或是坐在有菖蒲編織的草墊上,看滿天的星光,聽母親講牛郎織女、嫦娥奔月的故事。聽著聽著,在蒿香中進入夢鄉(xiāng)。到了秋天割一堆青蒿,曬干,放在廚房的角落里做引火柴,特別好使,一點火星就能燃燒起篷篷大火,燒水、煮飯、炒菜,香氣四溢,溫暖著鄉(xiāng)間的每一個日子。青蒿,成為田園生活的一種標識。
在我的記憶里,側(cè)耳根、車前草、何首烏……這些山間植物,尋來、洗凈、晾干,都可以賣錢。青蒿亦然。猶記少年釆割青蒿的日子。少時家貧,農(nóng)人的孩子大都在暑假期間賺好自己的學費。六七十年沒有暑期工,更不可能外出打工賺錢,釆草藥是一條最佳途徑。割青蒿就是其中的主要來源。又到春歸去,青蒿遍地生。青蒿春天發(fā)芽,夏天長得枝繁葉茂,泛濫得牛都不吃,正是收割的絕佳時節(jié)。青蒿即將開花的時刻是最佳的采摘期。到了秋天,藥用價值變差,就只能當柴燒了。記憶中的日子格外清新。陽春三月,就留心青蒿的生長點,只待暑期一到,選擇在清晨,手執(zhí)父輩收割稻谷的鐮刀,將近人高的青蒿在太陽下放倒。青蒿撲地而伏,在陽光下曝曬兩三天,打捆送到供銷社藥材站,學費就在青蒿的芬芳中聚集。初中、高中的學業(yè)在青蒿彌漫中走過,那段芬芳的日子永存。
其實在民間,青蒿早就在我們的鄉(xiāng)間生活里關照著民生。那時鄉(xiāng)里缺醫(yī)少藥,一些病痛總會尋求草木彌漫的慰藉。譬如,年少時喜歡打赤腳、光著腦袋淋雨,滿山瘋跑嬉戲,難免長癤子生瘡,母親就把青蒿搗爛,潷出汁水,在身上患處涂搽,不消時日得以痊愈。再譬如,在田野里掏鳥窩卻挨了馬蜂蜇,立馬薅些蒿葉的嫩尖,揉碎,捏出汁水,擦在患處,瘙癢頓消。清晰地記得有一個叫三雞婆的小伙伴,天生的沙鼻子,動不動流鼻血,洇紅一片,有些嚇人,后來他母親打聽到了一個小偏方,就是采幾片青蒿葉,揉碎,塞在鼻孔里,立竿見影,鼻血止住,效果不錯。如今不知人到中年的小伙伴,是否安康依然。如此星星點點的記憶,遍野的青蒿,浸染了童年時光?!叭f家年后炊煙起,白米青蒿社飯香”是對土家人“過社”的真實寫照,他們將田園、溪邊、山坡上的鮮嫩青蒿采擷回家,洗凈剁碎,揉盡苦水,焙干,與野蒜、地米菜、臘豆干、臘肉等輔料摻和糯米蒸或燜制而成,其味鮮美,芳香撲鼻。是土家人傳統(tǒng)藥膳中的一個常用品種??上覜]有嘗過,但一直在我的內(nèi)心中尋覓。
年年泥暖生青時,青蒿,散漫肆意地生長著,用它們樸實無華的生命點綴著山野的四季。而今昌明的時代,看似卑微的,迎來了更美好的春天,但它們依舊樸實無華地搖曳著?;ㄩ_千年的青蒿,還將繼續(xù)馨香溫暖著百姓尋常的日子。
“一歲一枯榮的青蒿,生,就是生出希望;死,就死出價值?!边@是屠呦呦在卡洛斯卡學院演講《感謝青蒿,感謝四個人》里面的一段話。也是一個偉大的醫(yī)學家對生命真切而又深邃的理解。
草有藥性,更有靈性。草與人類共生共榮,共命運。一枝青蒿,走向了世界;無數(shù)不知名的草,有待更多的人們?nèi)ド拼?、發(fā)現(xiàn),挖掘。
耄耋之年的屠呦呦對于蒿草的鐘情、酷愛,有她詩一般的語言為證:
我喜歡寧靜,蒿葉一樣的寧靜。
我追求淡泊,蒿花一樣的淡泊。
我向往正直,蒿莖一樣的正直。
茼 ? 蒿
一場大自然的繁花盛事,從隨風潛入夜的細雨開始,草芽陸續(xù)拱出土壤,在四月來臨之前,各色花們粉墨登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初春的大自然,真的是慷慨得叫人感動!
而到了立夏,春天的背影漸行漸遠,似乎所有花的影子彌散在春光的尾聲里,留幾點落紅,作為一種記憶的影痕,抑或轉(zhuǎn)換成果子,如草木的眼睛躲在枝節(jié)間張望即將到來的夏日,熱烈,甚至粗獷。但此刻,卻有一種花正在鄉(xiāng)下鋪天蓋地開放。
我是在老家的菜園里與她對面相遇——茼蒿花開了,璀璨,奔放。周日回鄉(xiāng),在小河對岸的菜地里,一脈花香入鼻,一大片黃燦燦的茼蒿花在陽光中開放,別樣的美麗。甚至有微小的露珠,輕輕地躺在茼蒿花或白或黃的花瓣上,盈盈地躲在花蕊中央,體味著鄉(xiāng)村一絲的寧靜和溫情。青春的時光已走遠, 茼蒿在迷夢中醒來,每一個葉片中努力地生長出一根根翠綠如玉的細莖,莖上或是頂著一個蓓蕾,或是開著一朵圓形的花,開著的花像把撐開的小傘,中間是一圈密密麻麻的花柱頭緊緊地擠在一起,像極了冬天玩游戲擠暖的小孩。外面圍著一圈或白色或淡黃展開著的花瓣,宛如少女舞動的裙裾。開花,對于茼蒿來說,不是生命的開始,而是意味著終結(jié)——它的種子即將孕育成熟。從播種到發(fā)芽,再到花開,期間,才是茼蒿最美麗的時光,開花了——卻是老去,為了新一代生命的輪回。我蹲在籬笆邊,細細地看花,像面對自己即將老去的戀人。陽光下,茼蒿花短暫地保留著上帝賦予它的美好、樸實和純真,生命悄然凋零,但優(yōu)雅尚在。
茼蒿——農(nóng)家菜園常見的綠葉蔬菜。印象中,鄉(xiāng)村家家戶戶的菜園里隨處可見,矮短的身姿蹲在一畦畦的菜地里,一簇簇蓬勃伸展著身姿。原本是大自然的一種簡簡單單的野生植物,穿過歲月的春秋夏冬,成為一碗人間煙火,雖然曾入宮廷內(nèi)府,居廟堂之高,深得達官貴人所喜,最終扎根民間,入居平常百姓陋室,與一介布衣相伴,作古正經(jīng)地生長在農(nóng)家菜園里,搖曳多姿。
茼蒿,茼蒿,這樣的名字聽著就讓人喜歡,儼然是在鄉(xiāng)下一個風一樣的女子,質(zhì)樸又開朗,戴著小碎花的頭巾,肩上背著小竹簍,穿梭在田間地頭,安靜時,一定會想著內(nèi)心的小秘密——對愛情美好的遐想,迷人溫暖。
我喜歡茼蒿。如果回到很多年前,我想娶個名叫茼蒿的女子。“情姐下河洗茼蒿,洗起茼蒿滿河漂。下河莫吃茼蒿水,上河莫吃水茼蒿。茼蒿水,水茼蒿,不成相思也難熬?!边@是一首情歌,愛,真的是無往而不在,而不能的。
茼蒿與艾蒿、青蒿、藜蒿同為蒿類植物,但茼蒿似乎更多了一種親近與熟稔。雖然有著同樣獨特的氣味,只是茼蒿經(jīng)過歲月的馴化,曾經(jīng)的躁動沉靜安放了許多,遠沒有野外的濃郁與奔放,多的是那份市井生活的氣味和溫情,讓人歡喜踏實。一個人的氣息,其實是一個人的精氣神。而一株植物的氣息,同樣是它的精氣神。正是因為她獨特的氣味,茼蒿遠沒有白菜、菠菜、莧菜、空心菜等葉子菜那樣受人青睞,正如芫荽(香菜),都是一種多么特別的蔬菜,有人恨之入骨,不喜歡的連氣味也不愿意聞,不說下筷子,自然上不了餐桌,進不了他家的廚房。有人愛之心切,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是人間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味。蘇東坡說:“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我覺得茼蒿就是一種清味,看、聞、吃,都是春天的情懷。
這是一個朋友的小故事,與茼蒿有關。有一年冬天,朋友請我吃火鍋,自然得點一些配菜,白菜、菠菜、金針菇,朋友對我說,來點茼蒿如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呀。話未落,朋友的妻子接上話來,這茼蒿臭死人,有什么好吃,你硬是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慣。那一副表情,恰如踩到了一砣綠茵茵的濃鼻涕。自然茼蒿被拒之于眼皮底下,不得入內(nèi)。朋友的臉上閃過一絲遺憾。幸好,朋友的妻子被電話約去搓麻將,提前撤了,她的身影剛閃出包廂門,朋友就在喊服務員,來一盤茼蒿,一盤茼蒿。言之急切,勢如破竹。熱氣裊裊的水霧中,一份簡樸的茼蒿讓朋友吃得格外幸福溫暖。其實溫暖是心底的東西,自然生存的氣象,沒有掩飾的痕跡。只要喜歡,再樸素的一株小小的茼蒿,往往也能創(chuàng)造出不華美但從容的生活,簡單卻不簡約。
小時候,老家有一塊小菜園,一分地大小,父親用木槿做籬笆。母親像疼愛她的兒女一樣,精心呵護著園里的蔬菜。一年四季,菜園如一段年齡,自有風韻,演繹著不同的風景。春天,乍暖還寒,菜園里的大蒜莖粗葉茂,精神抖擻;綠綠的小蔥,格外可愛;肥碩的萵苣,圓滾滾的包菜,生機盎然;夏天的菜園最熱鬧,紅彤彤的西紅柿、細長的豇豆、光滑細嫩的茄子、又尖又小的辣椒、頂花兒帶刺的黃瓜……讓人看著就高興。秋天是豐碩的日子,菜園子也不例外,細長的絲瓜、表面疙疙瘩瘩的苦瓜、肥美的南瓜、冬瓜,即使在冬天,田野一片蕭瑟景象,但菜園子也是綠意盎然。此刻天寒地凍,菜園子成了白菜的主角,自然茼蒿只能占據(jù)窄窄的一畸小菜地,在氣勢磅礴的白菜旁邊,難免有一份低人一等的落寞。但是茼蒿自有它的活法,謙卑地生長著。農(nóng)歷九月秋風蕭瑟、萬物凋零之時,茼蒿初生,才幾片細葉,飽蘸翠綠,像是玉雕美人,一簇簇相互依偎在一起,守著綠色的承諾。這時茼蒿便向人們奉獻著它們的鮮美,經(jīng)采摘后,不久又是葳蕤一片,仿佛有無盡的生命力。嚴寒來了,茼蒿的每一葉片上覆蓋著一層細細的絨毛,以堅強的生命力抵抗著風刀霜劍,拼命的向上,它們所有的驕傲都儲藏在冬天的綠色里。春天是茼蒿最燦爛的時刻,一朵朵小小的花蕾,在春風中搖曳,幾乎是一夜過來,茼蒿花便怒放了,那一片耀眼的金黃,展現(xiàn)著最后的美麗。
確實,茼蒿是一種很不錯的蔬菜。茼蒿也有它的輝煌歲月。在中國古代,茼蒿一度成為宮廷佳肴,堂而皇之冠上皇帝菜。據(jù)說,皇帝菜是專門獻給皇帝食用的貢品,所以又叫貢菜。此外,皇帝菜還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像是“角菜”“珍珠菜”“香甜菜”等,其實指的都是同一種菜。茼蒿在古代受到帝王將相的寵愛,因而“烹茼蒿羹”“炙茼蒿魚”“拌茼蒿菜”和“燒茼蒿元”都是當時流行的菜式。但隨著時代的變遷,現(xiàn)今的菜譜中已難覓其跡,如今的茼蒿,多以簡單樸實的烹飪方法進入尋常百姓家的餐桌,主要的方式便是清炒或涼拌,也可作火鍋的配菜,還可作餡,亦可煮出風味清湯。在所有的蔬菜中,茼蒿最為水嫩。似乎它的葉子,是用極薄的膜,包了一汪水,撫摸葉片,就有柔柔的感覺。就是清洗,只能在水里撈幾把,不能揉搓,否則葉子碎裂,零碎成泥。茼蒿嬌貴,矜持,不隨俗,不通融,經(jīng)不起折騰,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樣子。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在我看來,茼蒿也是水做的骨肉,離了水就沒命。所以苘蒿多是現(xiàn)掐現(xiàn)吃,超過半天就蔫了,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清晨,你挎?zhèn)€小篾籃,來到小菜園,只見茼蒿綠瑩瑩、嫩生生、恬靜靜,爭先恐后地向上伸展著蔥翠欲滴的葉片。這時,你望著亭亭玉立在晨風中的茼蒿,口中會滋生出一種淡淡的菜蔬清香。
苘蒿質(zhì)地柔嫰,入鍋即熟,清炒,放油加鹽,一氣呵成,入口細膩柔軟,滿嘴都是新鮮。而在寒冷的冬天,正是苘蒿生長旺季,青翠,鮮嫩,給蕭殺的冬增添了一分春意。室外北風呼嘯,室內(nèi)正是涮火鍋的絕佳時節(jié)——既暖胃,又可增加湯底的鮮美,別有一番風味。把鮮嫩的茼蒿往鍋里一涮,燙幾秒鐘出鍋,每一根葉子上都有辣椒的香味,還有茼蒿獨特的蔬菜清香。你拈一根蒿葉,仿佛捏著春天,總讓人想起衣食豐足,想起人間煙火的溫暖。在湖區(qū)常喝的魚丸湯中,也包含些茼蒿,目的即是令湯味更香濃。有的地方喜歡熬米湯時放點茼蒿,有句俗語:“三月三,茼蒿下米湯?!毙r吃過茼蒿餅,即把茼蒿和面粉和著炸,外黃里綠、外脆里嫩。在臺灣還流行一種湯圓吃法——在湯圓中加入茼蒿一起煮,一番水乳交融后,湯圓散發(fā)出茼蒿的異香,與甜膩的口感搭配,成為絕佳美食,只是我沒有吃過,只能對著遙遠的寶島想象。最具特色的吃法應該是粉蒸茼蒿,美味至極。茼蒿摘洗干凈,撒裹上專為蒸炊用的米粉(以糯米最佳),以及適度的鹽及色拉油,碼勻后放進竹蒸籠。等鍋中水沸,上蒸籠蒸個三五分鐘,就可以端上餐桌。掀開蒸籠蓋,菜香隨著熱氣飄揚,晶瑩襯透翠綠,給你的美感是:原香、原色、原形、原汁、原味。它的精彩在于用最簡單的食材賦予豐富的內(nèi)涵給予跳動的生命。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菲利普·F·阿梅斯托認為,食物的歷史就是人類文明的歷史。對于茼蒿的產(chǎn)地說法不一,一說是外來植物,一說是原產(chǎn)我國,是典型的土著植物。無須去刨根問底,也無從去深究?!侗静菥V目》說:“此菜自古有之,孫思邈載在千金方蔬菜類,至宋嘉祐中始補入本草,今人常食之。”當代學者聶風喬先生在《蔬食齋隨筆》一書中認為“茼蒿由野草馴化而成為蔬菜,當在漢唐之間三四百年間,具體何時就不易確定了”。唐時,茼蒿與著名詩人杜甫結(jié)識。杜甫一生流離顛沛,疾病相襲,五十六歲時抱病離開夔州,到湖北公安,當?shù)厝擞密磔?、菠菜、臘肉、糯米粉等做了一道菜,送給心力交瘁的杜甫食用。杜甫食后贊不絕口,身心修復。為紀念這位偉大詩人,后人便稱此食為“杜甫菜”。宋代曾敏行《獨醒雜志》上記述了北宋時開封流行的一首童謠:“殺了茼蒿割了菜,吃了羔兒荷葉在?!笨梢姳彼螘r期茼蒿已經(jīng)作為蔬菜了。茼蒿作菜,古來對它的評價都不錯。元代《王禎農(nóng)書》指出茼蒿:“可為常食……其葉又可湯泡,以配茶茗,實菜中之有異味者”。這個異味并非貶義,正是褒其菊香,這一特殊的香氣,一些人不愛吃,但另有一些人卻偏偏覺得這是一種不可多得的香味。所以,明代太醫(yī)院集體編撰的《本草品匯精要》說茼蒿“入菜食之更香美”。明代高濂《飲撰服食箋》說茼蒿:“采嫩頭二三月中方盛取來,洗凈加鹽少腌。和粉作餅,油煤,香美可食?!避磔镌谇宕€是一種很有身份的菜。清代乾隆時的阮葵生在所撰《茶余客話》的《太廟薦新》一節(jié)記載:“三月王瓜、柳蒿菜、水蘿卜、蕓苔、茼蒿菜……”能進太廟,即非等閑。《紅樓夢》也提到過茼蒿,在六十一回上有“晴雯姊姊要吃蒿子桿兒。”蒿子桿,即為明清北京人對茼蒿的稱呼。
茼蒿的另一個名字叫蓬蒿,蓬蒿就是蕓蕓眾生。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大詩人陸游一生筆耕不輟,詩詞文俱有很高成就,其撰寫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成為廣泛流傳的名句,尤其是《釵頭鳳·紅酥手》一詞,蕩氣回腸,凄婉動人。他熱愛生活,善于從各種生活情景中發(fā)現(xiàn)詩材,“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裁剪入詩?!痹谄洹冻鯕w雜詠》中詠道“小園五畝翦蓬蒿,便覺人跡間可逃”。他視采摘茼蒿為仿佛置身人間仙境,可見他也對茼蒿喜愛有加,其實就是對田園生活充滿歡喜。陸游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仕途失意,就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開辟了一塊菜園,躬耕于蜀州。在他的菜園子里,有滿園鮮綠的茼蒿。
我想,抑或在我年老時,去陸游的園子里摘茼蒿,感受他的超然無處不清真的閑情逸致。也學陸翁種上一畦茼蒿菜,嫩時掐其莖葉做菜,能一飽口福,等它老了就賞花,能一飽眼福。到那時,獨坐春風里,品一杯香茗,賞一壟花草,愜意便會堆滿心間。
我喜歡茼蒿,因為我就是一棵從故鄉(xiāng)移植到他鄉(xiāng)的茼蒿……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