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攻玉
車隊陸陸續(xù)續(xù),十一月與電線桿、廣告牌、水泥路被一同安插進(jìn)來,我們,一步步邁進(jìn)楊家坪,邁進(jìn)這大山的心臟之地。而久居在此的:木房的沉穩(wěn)與從容、溪水的寧靜與清盈、樹木的隨意與不羈略顯惶恐并面露疑惑。
在葛園,在一疊疊蒼翠里,如河流遇到從天而降的巨石,我風(fēng)塵仆仆的思緒突地凝滯,爾后,神秘消失。
抬頭,湛藍(lán)與純白交替,天異常遼闊,陽光從幾萬米高空柔然而下,穿過層層韌綠,點點金色印在略顯干燥的田埂上、泥土中。小路上的我,兩手擋著光線,步伐慢慢移動,如地面尚未從夏季撤退的黑色爬蟲,以蠕動的方式在秋日追逐生命的綠色。
陽光過來了,那長長的溫暖的手臂,正深情地?fù)崦詈诘哪嗤梁涂s頭縮尾的小草、古舊民居的瓦壟和溝渠的漣漪;洗衣服的女人們背著背簍出來了,如泉水般流向池塘,佝僂著身子在水里溶化著;半明半暗的屋角,一只貓優(yōu)雅地伸了個懶腰,抱著尾巴在陰涼下凝固了。此時,沒有微風(fēng)吹拂,沒有喧囂嘈雜,我,就這樣站著,站在一片寧靜里,感受不到任何變化。但在不經(jīng)意間,光線移過我的鬢角,像飛鳥一樣毫不猶豫向身后而去。
鑼鼓聲在葛園響起,這種律動的吶喊被空氣一波波用力甩出,落在田野、道路上,也落進(jìn)耳膜。聽著這擂響的戰(zhàn)鼓,走在秋日的原野里,走到中年的田埂上,站在陽光又移過一寸的楊家坪葛園,心里,竟有一番難以言說。視覺處,頭戴紅色布帕,衣著紅色大襟,紅色裙子搭配精致的紅鞋的土家姑娘們,在田野上分外亮眼,仿佛新開的花,尚且?guī)е吨?,這種鮮亮,這種嬌艷與欣欣向榮,就像另一個季節(jié)突地降臨。
面前的田,綠色的外衣被揭去,黝黑壯實的胸膛露出來,三三兩兩的人,面露微笑,捋著袖子,揮動鋤頭,將地里埋藏的葛根一點點摳出來。有人心急,在清亮的流水里蕩幾下,撕掉外皮,將白色的肉芯往嘴里一塞,忍不住當(dāng)場就吃起來;有人細(xì)心,撿起雜草,卷成一團(tuán),洗凈每一個縫隙,再包起來,放進(jìn)行囊,仿佛珍藏的寶貝似的。此時陽光輕灑,已是下午,而田野上的風(fēng)光昭示,這是秋日,是豐收的季節(jié),是我們的季節(jié)。
樂章似乎仍未翻過新篇,那些尚自長在田野里的綠葉,它們,并不以遺留者的姿態(tài)面對世人,它們,揮動層層疊疊的茸的觸角,始終給你以溫柔,在你眼里心里持久地晃動。仿佛從未遠(yuǎn)去的故鄉(xiāng),仿佛它姍姍而來,面帶微笑,驀然之間,我掉入一個怪圈,一個古老的鄉(xiāng)村與山林和田野的怪圈,那里,老屋炊煙裊裊升起,泥地緩慢行走的黃牛,一展翅便飛上樹梢的雞,村口永遠(yuǎn)茂盛的古樟……
這些曾經(jīng)司空見慣的事,如河流般,時而干涸,時而充盈,更多的時候,就像生了銹的暗綠色的水底,沉甸甸卻面容模糊。如今,當(dāng)我站在這葛園,當(dāng)它們又一次縈繞心頭,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它們用比以往更清晰的方式在向我招手,且越來越近,一時間,我無法用詞語形容,勉強拼湊出一個句子:“原來它們并未走遠(yuǎn),原來,它們還可以回到我的身邊?!?/p>
我掏出那顆輾轉(zhuǎn)漂泊的、在黑夜里潛行的心,它曾經(jīng)困在江湖的風(fēng)雨里,像燕子一樣輕盈地疾行過,像禿鷹一樣麻木而冷漠過,像麋鹿一樣?xùn)|躲西閃驚懼不安過。此時,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在楊家坪葛園,這顆心異常平和、安祥,并一遍遍拼湊著那些散落的碎片,試圖還原童年和遺失的從前。
我們看花:道路兩旁一開幾色的雞冠花,已然凋零仍帶點紅黃的指甲花,長在溪邊的高高低低的木芙蓉,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紫色茅草花以及山野里不知名的小野花,這些,在老屋的笑容里,在我和姐姐的相互扶持里;灰瓦下的青磚老屋,平整的曬谷場,木頭原色的柵欄,一畦畦菜園,那些在田地里彎腰勞作的老人們,都落在父輩的汗水以及古木的濃陰里。但我尋找的最重要的東西,不可捉摸,無法揣測,此時,它們正在屋角、石頭上、池塘里、田埂邊打著盹,并偶爾閃動著迷人的微光。
朋友打小就在這兒長大,她饒有興趣地描繪著無法在時間里還原的細(xì)節(jié),比如那座古色古香的昌華橋的來歷,村里那幢青磚房的角落里有一棵好看的樹。她說她外婆原先就住在山上,木頭房子吊腳樓,夏日時,屋角微風(fēng)習(xí)習(xí),樹動葉翻,有鳥兒會歪著脖子朝她看,晚上天涼如水,夜深了還要蓋棉被。她說到后來搬到小鎮(zhèn),語速很快,沒有過多細(xì)節(jié)。又說到后來搬回山上某個夜晚捉螢火蟲的事,水邊油菜桿上的最多,用小玻璃瓶裝著,掛在床頭,一直盯一直盯,以至于第二天眼睛都腫了。
我從來就以為,人類獨有的創(chuàng)意,是從描摹記憶開始,并且越來越逼近真相,比如最初的壁畫、后來的攝影,然而,最真實的,莫過于當(dāng)事者的親述,很有幸,我分享了她的記憶,也很有幸,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她還能保持記憶的完整性。我用手里那部功能十分強大的手機,奮力捕捉那些毛茸茸的葉子,倔強而又堅韌的葛藤,余下的,用想象補充著:它們春日里蓬勃的生長,夏日里的青春煥發(fā),當(dāng)秋季來臨,萬物凋落,它仍然用綠色指向天空。照片一張張呈現(xiàn)面前,為了達(dá)到想象的效果,我用技術(shù)將光線變強、再變強,而景物與人卻持續(xù)失落。
萬物說:“持續(xù)自會持續(xù),逝去終將逝去。”你說:“我們能做的,只會在某一天,在記憶之外,苦苦搜尋一些碎片的光芒。”我說:“我們來到楊家坪,站在葛園?!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