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在村子里讀完的。小學是村小,那個年代每個村子里都有的小學校;初中是聯(lián)中,由臨近的幾個村子聯(lián)合興辦起來的小學校。這些小學校的老師,也就是我的老師們,全都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個特殊教師群體——民辦教師。
一
我的第一位老師姓劉,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具體名字。留在我記憶里的,只有她瘦弱到纖細的身材。她很瘦,每每下課時,我們幾個要好的小伙伴就會聚在一起,鄭重其事地商討一個話題:當大風來的時候,劉老師會不會被吹跑?如果被吹跑的話,她可能會被吹到哪里?然后,我們就很擔心,很焦慮。
大風沒有把劉老師吹跑,我卻在教室里栽了個大跟頭。記得頭一天晚上村子里放了一場電影《英雄兒女》,英雄王成壯烈犧牲的鏡頭很快成為我們熱議的話題。第二天早晨,我們依次在教室里模仿王成喊豪言壯語的那個片段。輪到我的時候,心血來潮,我登上了“課桌”,以期表演得更加逼真?!盀榱藙倮?,向我開炮……”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巨響,腳下的“課桌”竟然轟然倒塌。所謂的“課桌”,不過是兩摞磚頭架起的一塊水泥板。本就顫顫巍巍晃動著的“課桌”,在我激情的踩踏下,終于倒下了。而我的眼角,結結實實地碰在了水泥板的棱角上。頓時,血流了下來。
小伙伴們嚇傻了,紛紛逃出教室。就在這時,劉老師沖進教室,背起我就往村衛(wèi)生室跑。學校離衛(wèi)生室比較遠,她開始慢慢體力不支,我?guī)状窝肭笙聛碜约鹤?。她一聲不吭,卻也沒有放手。當跨進衛(wèi)生室時,她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喘著粗氣向醫(yī)生喊:“趕緊看看這孩子的眼!”當醫(yī)生檢查后告訴她,只是磕破了眼角,其他沒有什么大礙時,她竟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哭,至今在我的腦海里清晰如初??蘖艘魂囎樱t(yī)生已經(jīng)替我處理好了傷口。她站起來,盯著我看,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心里開始發(fā)毛,心虛加上緊張。突然,她朝著我的屁股打了起來,一邊打一邊又哭,一邊哭一邊喊:“你嚇死了我了,你嚇死我了!”
至今想起來,那種只有母親在受了驚嚇之后才會有的做法,分明就是最澄澈、最真實的師愛。也許,她至今也不會說出“愛就是教育,沒有愛就沒有教育”之類的話。但是,骨子里那份淳樸自然的善良,可以輕易擊碎任何豪言壯語和口號。
那年,她才十六歲,讀過兩年初中。第一年當老師,也是最后一年當老師。
二
接替劉老師教我們的是王之新,雖說只讀過幾年小學,卻已經(jīng)教了好幾屆學生。
我們學校緊鄰一條小河,村子里每年都會有好幾條年幼的生命被河水帶走。為此,王老師專門向我們下死命令——誰都不準私自下河洗澡。但我們依舊會偷偷摸摸地跑到河里去游泳,還會大張旗鼓地比賽跳水。當然,依舊會有小伙伴順著河流的方向去了遠方。一天下午放學前,王老師把全班的男生叫到操場上,一字站開。然后,他下了一個讓我們哭笑不得的“命令”——把上衣掀開,露出肚皮??粗涣飪旱暮诙瞧?,他稍微壞笑了一下,從兜里拿出一個紙袋,又從紙袋里摸出一個紅紅的大印和一個圓盒子。不一會兒,我們每個人的肚皮上就有了一個紅紅的印章。
我們面面相覷,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這時候,王老師板著臉說:“明天這個時候,我要檢查你們肚子上的大印,誰要是沒有了,就一定是下河洗澡去了。以后每天都在這個時候查大印,蓋大印?!庇袀€大膽的同學問:“天這么熱,我們不洗澡不臭死了嗎?”王老師說:“可以在家里洗澡,留著大印這地方不洗;也可以跟著大人去河里洗澡,但第二天必須有大人來證明?!蔽覀兗w泄了氣,這一招真狠。這個做法,一直堅持到我們小學畢業(yè)。每到夏天,那枚大紅印章就會準時蓋在我們的肚皮上,天天如此。當然,因洗澡而造成的悲劇,在我們班一次也沒有發(fā)生過。
我已經(jīng)記不起王老師是怎樣給我們上課的了,也記不清楚他到底教給了我們什么知識,只有那枚鮮紅的印章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沒有接受過師范教育,也沒有讀過教育理論書籍。但是,這些粗糙甚至有些粗野的做法,卻實實在在地幫助我們度過了一段極不安全的生命歷程。
三
就在我開始讀初中的那年,聯(lián)中也開始設英語課。尷尬的是,學校里十幾個老師中,沒有一個人學過英語。但是,課卻必須要開設。后來,有一位老師主動站出來教英語課,他就是我的英語啟蒙老師王懷民。
王老師是復員軍人,身上具有軍人不怕困難的氣質。他雖然也沒有學過英語,卻能說幾句俄語?!坝⒄Z、俄語不都是外語嗎?我就不信那個邪!”這是他的口頭禪。于是,他從數(shù)學老師變成了英語老師。他也不會英語怎么教英語呢?王老師自有他的辦法——現(xiàn)炒現(xiàn)賣。每天上午,他騎著自行車到近二十里地的中心校去聽英語課,下午趕回來再教給我們,無論刮風下雨從不耽誤。就這樣,在這個最偏遠的小學校里,每天都會傳出一陣陣很不標準的“英語”。
隨著英語單詞的增多,已不再年輕的王老師已經(jīng)明顯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王老師便央求校長買錄音機。校長兩手一攤,哪來的錢呢?有一天,王老師把我們帶到學校門口的一棵大槐樹下,說是讓我們體驗一把大樹下讀英語的感覺。讀著讀著,校長騎車從外面回來了。王老師讓我們齊聲向校長喊:“Good afternoon, teacher.”一連幾遍。就在校長慌不迭地不知如何回應時,王老師一把把校長拉到我們面前,用他洪亮的軍人大嗓門喊:“同學們,校長說了,看到你們英語學得這么好,學校準備把這棵大樹賣了,給你們買錄音機學習英語,大家掌聲感謝校長!”在我們熱烈的掌聲中,校長果然堅定地說:“賣!賣了去買錄音機!”
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其實那是王老師的一個“陰謀”,校長為此還狠狠地兇了王老師一頓。但是,樹是真的賣了,錄音機也是真的買來了。從那以后,我們在錄音機里,聽到了我們從未聽到過的英語。錄音機的到來也帶來了一個副作用——王老師的英語權威受到了挑戰(zhàn)。在此之前,一個單詞,一個句子,怎么讀,王老師就是標準答案。而現(xiàn)在,就會有學生問:“老師,這個單詞錄音機上讀的怎么和你讀的不一樣呢?”學校里開始有人開王老師的玩笑:“老王,你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呀!要是不買錄音機,誰會知道你讀得不對呢?”王老師仍然是大手一揮,仍然是軍人般的洪亮聲音:“我丟人不要緊,總不能讓學生學一輩子錯的英語吧!”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至今仍然對王老師充滿了敬意,大概是因為他身上那種最質樸的擔當。對于教師來說,專業(yè)能力固然重要,但對教育、對學生那種無遮無攔的責任感,則是一種更為重要的為師之道。
臨近退休時,王老師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按他的話說,咱也成了正規(guī)軍。
四
民辦教師這個群體,有點像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計劃經(jīng)濟時期企業(yè)使用的“亦工亦農”人員。如果單從行政意義上來鑒別的話,他們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教師。但是,在那個特殊時期,正是這些沒有編制、不吃國庫糧的民辦教師,用自己的青春和熱情頂起了鄉(xiāng)村教育貧瘠的藍天。也正是這些民辦教師,卑微卻毫不懈怠地演繹了師者最純粹的質地——愛心、智慧,擔當,讓我們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農村孩子,看到了一束教育的光。
感恩他們,我的“民辦”老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