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云［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學院， 北京 100024］

大學的使命是什么？大學要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作為“四書”之首的《大學》一篇里，開宗明義，提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即大學的宗旨就在于彰顯弘揚人性中光明正大的品德，并推己及人，使人人自新，而且力臻完善的境界。所謂“完善”，意味著不是培養(yǎng)篤信“技術(shù)就是一切”的“單向度技術(shù)人”，而應使學生通過學習獲得健全的人格、博雅的氣質(zhì)、敏銳的洞察力、自由精神和社會責任感。作為大學通識必修課的大學語文課，在大學教育中具有“培根固本”的意義，在全面提高大學生的人文素質(zhì)方面應該發(fā)揮重要作用。 但在實際教學中，“大學語文”課在各高校一直處于尷尬的邊緣位置，學生學習積極性不高，普遍自感缺少“大學”層次的語文能力，對自己的人文素養(yǎng)和表達能力不甚滿意。大學生在文學功底、文化素養(yǎng)，以及母語語言掌握方面都呈現(xiàn)出諸多問題，也就更談不上傳承民族精神。近年來社會上關(guān)于國民母語素養(yǎng)下降狀況的討論頗多，很多人深感憂慮，并將這一狀況歸咎于英語教育對母語教育的強勢擠壓，對英語教育的討伐之聲不絕于耳。然而，并未有科學的研究顯示母語素養(yǎng)的下降與英語教育的強化具有顯著的相關(guān)性。因此，要改善國民母語素養(yǎng)下降這一客觀現(xiàn)實，應從母語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本身著眼，從讀、寫兩方面探索母語能力要素、發(fā)展規(guī)律，摸索提升母語素養(yǎng)的有效路徑。

一、閱讀：天外鳳凰誰得髓——以《紅樓夢》教學為例

《紅樓夢》中，釵黛關(guān)系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在教學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有相當一部分大學生認為，寶釵這一形象，是作為黛玉的對立面而存在的——但這是否符合原作者曹雪芹的初衷？魯迅曾指出，對《紅樓夢》思想的解讀，應以不違背原著前八十回的伏線為宗旨。為真正讀懂“紅樓”，教師應該引導學生，進入文本理解的深層，“在文本閱讀過程中，調(diào)節(jié)、豐富、開拓、深化閱讀主體的心理認知圖式”①，并以此沖擊學生的固有心理圖式，讓學生真正體會到經(jīng)典的深刻性和豐富性。且看《紅樓夢》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中，寫到黛玉秋后咳嗽加重，寶釵探望——這是釵黛關(guān)系呈現(xiàn)的轉(zhuǎn)折點：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jīng)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 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雹?/p>

在此回的結(jié)尾，又再次強調(diào)：“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边@里作者清楚地寫出，黛玉承認之前對寶釵認定其“奸”為誤解，是自己多心。自此，黛玉對待寶釵的態(tài)度徹底改變，再無之前的對立、嘲諷。

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命小鬟奉上清香純美的“千紅一窟”茶，甘洌異常的“萬艷同杯”酒（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明確點出了作者悲嘆的，是所有女性的悲劇命運，正如此回“終身誤”一曲唱出的不僅是寶玉、黛玉“木石前盟”的落空，也是寶玉、寶釵“金玉良緣”的悲劇。這是作者對女性命運的大慈悲、大視野。如果作者僅僅是為了寫一部寶玉、黛玉的愛情被“第三者”插足、被家長破壞的愛情悲劇，那不正落入了作者所深惡痛絕的“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的窠臼？變成了“一個世俗的善惡倫理故事，毫無命運感可言”③。

小說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寫芒種節(jié)時眾姐妹在園中玩耍，獨不見黛玉，寶釵往瀟湘館中找黛玉，卻看到寶玉進了瀟湘館，為避嫌疑，遂轉(zhuǎn)而離去。后在撲蝶過程中，無意中聽到了小紅和墜兒關(guān)于給賈蕓傳遞絹子的對話：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豹q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

這“金蟬脫殼”之計，部分大學生解讀為寶釵借機陷害黛玉之舉。正如有些分析中，把寶釵看到寶玉已進入瀟湘館，其周全的回避考慮，推斷為一肚子醋意無處發(fā)泄；寶釵看到面前有一對玉色蝴蝶在相嬉飛舞，難得展露了天真爛漫的一面，在以“陰謀論”看待一切的視角下卻成了火上澆油的恨意的觸媒。自保的心態(tài)、機變的權(quán)衡，寶釵肯定是有的，但如果以此判斷其是借小丫鬟之刀“殺”黛玉之人，且不說是否符合邏輯，這種視野，與曹雪芹在第一回即明確表示的“大旨談情”對于“情”的強調(diào)真有云泥之別！《紅樓夢》的意義，“在于雖然痛苦卻非常驕傲地宣示了人的本質(zhì)——‘情’對異化‘ 命運’的勝利，這是‘崇高感’對‘命運感’的勝利，達到了悲劇美的極致”④。 而在“釵黛對立”思維定式的審視下，寶釵簡直成了作者所深惡痛絕的趙姨娘一流人物，哪里還有一點原著中“山中高士晶瑩雪”的感覺？

對經(jīng)典的誤讀，絕不僅僅存在于《紅樓夢》一書中——只不過由于 “《紅樓夢》未完”的現(xiàn)實，這方面的問題更加突出。王國維說：“解人正不易得?！雹莶拦那?，子期能聽出其“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假如作者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寬廣的、深刻的世界，大學語文教學者，應引領(lǐng)學生去探尋、追步其中高遠的境界，而不能拉低作品的品位，愧對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對人性的深層次理解和關(guān)懷。經(jīng)典之作，不僅僅是風花雪月，不僅僅是技巧語言，從根本上說，是人性的世界，有超越時代的對話空間，在現(xiàn)代生命的共鳴與叩擊下，才能震響古老的文學生命的回聲。

二、批評：涵泳工夫興味長——以古典詩詞為例

大家、名家的作品，是否就完美無缺，只能仰視？當然不是。閱讀經(jīng)典，除了從中吸收營養(yǎng)外，更要培養(yǎng)學生的批判性思維、理性思維能力和表達能力。蘇軾乃一代大家，其《定風波》詞膾炙人口。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但顧隨先生對這首詞提出了異議。他認為，“若‘也無風雨也無晴’，雖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無余味矣。然苦水所最不取者，厥維‘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二韻。如以意論，尚無不合，唯‘馬’‘怕’兩個韻字，于此詞中，正如絲竹悠揚之中，突然銅鉦大鳴；又如低語訴情，正自綿密，而忽然呵呵大笑”⑥。 這里涉及審美標準問題。傳統(tǒng)詩論中，歷來以含蓄蘊藉、意味深長為更高層次的美，而以書寫過于直露為敗筆，這一標準是否適用于一切作品？以這首詞為例，可與學生探討“也無風雨也無晴”是否在內(nèi)涵表達方面了無余味？“誰怕”是否破壞了整首詞的聲韻和諧？對此，是理解、認可，還是質(zhì)疑、反對？直接、淺陋與率真、坦白的界限在何處……教學中注意規(guī)范學生思考問題的方式，引導學生延伸閱讀和思考范圍，讓思維方式更嚴謹，再基于事實，做出有力的論證，進行條分縷析的表達，在討論的過程中，學生對文本的探究、對生活的感悟都會進入更深的層次。

再以王維《送梓州李使君》為例：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

前兩聯(lián)寫景非常成功，后兩聯(lián)卻顯得缺乏詩意。葉嘉瑩先生認為，這是王維“藝術(shù)家的手眼與俗情相結(jié)合的例子”⑦。

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也屬于明顯兩部分“截搭”的作品：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前兩聯(lián)開闊博大，自然渾成，但是后兩聯(lián)就完全沒有風流瀟灑的意味了，顯得刻板無味。如何評價這種歌頌投贈之作的審美價值？投贈詩是否難免落于俗套？同為投贈詩，因作者與贈詩對象關(guān)系的不同，這兩首詩又有哪些不同……對這些問題的深入思考，可以使學生對“盛唐氣象”有更直觀的理解，對作品的藝術(shù)評價形成更理性的判斷。這一教學過程中，培養(yǎng)的是學生的整體思維能力，而非專門某一項職業(yè)技能——但它又能幫助學生今后的職業(yè)發(fā)展。因為歸根到底，感性直覺能力、邏輯思維能力是廣泛需要的根本性能力。

在討論問題時，教師應該正視價值沖突，體認社會價值的多元，在通過指導拓展學生視野的同時，不以標準答案捆綁學生思維，不禁錮和封閉學生的精神，給學生更自由的思考空間，引導學生在沖突中領(lǐng)悟、抉擇。教師自身具備創(chuàng)新意識，才能培養(yǎng)鮮活的有個性的學生，使他們充滿自信，不迷信定勢，不屈從于權(quán)威，具有自己的意志和自主行動的傾向。

三、寫作：絕知此事要躬行——以《始得西山宴游記》為例

聽說讀寫的基本語文能力是學生日后走向社會、融入社會所必備的能力。大學語文在體現(xiàn)人文性的同時，不能忽視其技能性。要改變大學生在小學、中學時代業(yè)已形成的“套路作文”模式，使大學語文課能夠伴隨著學生主動積極的思維和情感體驗，讓學生在對經(jīng)典范例的模仿中求創(chuàng)新，無論是即興表達還是書面寫作都能夠凸顯其個性，積極有效地提高他們的寫作能力。這是最好的“學以致用”，是經(jīng)典學習的一個重要功能性體現(xiàn)，從而達到學生人格、知識、能力三位一體的培養(yǎng)方向。

駢文、秦漢文、唐宋文是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文章源流，優(yōu)秀的古文傳統(tǒng)——春秋筆法、史傳文脈、天成結(jié)構(gòu)，以特有的韻律節(jié)奏擬容取心，刪繁就簡地傳達情理，包含著重要的哲學話題、歷史話題、現(xiàn)實話題、人性話題、社會話題，閱讀的過程就是探賾索隱的思想歷程。古人長期的寫作和悠久有序的傳承，鑄就了豐贍而精煉的表達風格。當代大學生，應深入體味這些基本思考和修辭的功夫，通過日常的寫作操練，努力達成自己的文章說理明辨、結(jié)構(gòu)謹嚴、文字精審的效果。更要從傳統(tǒng)和文法中走出來，培養(yǎng)直擊現(xiàn)實的思維能力。

以柳宗元被貶永州所作《始得西山宴游記》為例。初到永州，柳宗元也冀望通過奔走于山水之間來釋放壓抑：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

這里，可帶動學生去分析文章的文字基礎(chǔ)、語言形象、文本構(gòu)成、表現(xiàn)技巧，學習由幾個“而”字串聯(lián)起來的文采和章法、骨架和血脈，感受柳宗元尋解脫而不能、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的精神狀態(tài)。只有理解了那些，才能真正領(lǐng)悟西山進入他的視野和內(nèi)心時的情感碰撞：

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他所感受的西山仿佛與整個宇宙浩氣融合為一的精神氣質(zhì)，是作者與天地交游、從而超然忘我、追求物我合一的至高境界的寫照。處于荒野的勝景，特立不倚，很難為時人所知賞，正是柳宗元自己雖遭打擊，卻不悔立場、不附時勢的自我寫照，昭示著一種兀傲孤高的精神境界。

學生在理解經(jīng)典文本的基礎(chǔ)上仿寫一篇山水游記，是對這篇經(jīng)典最切實有效的學習和吸取。如果學生對柳宗元游記中所顯示的生命的剛健和舒展有充分的理解和把握，則他自己的作文就不會膚淺地流于刻意的表面性景觀摹寫，而會深度感知山水之間真正觸動自己生命的脈動。這時，學生對于山水寫作的要義就不會粗淺地理解為“模山范水”，而更會追求山水景物散發(fā)的能與“我”的心靈溝通的自然真諦。

經(jīng)典名篇向我們敞開的，就是這樣一個無限的世界。它們使后人發(fā)現(xiàn)和汲取母語“文”的精華，體會其對于自己寫作的借鑒意義，實現(xiàn)語言學習、文學素養(yǎng)與人文教育不著痕跡的自然融合。當學生從經(jīng)典閱讀與寫作訓練中真正受益，思想深度和寫作水準得到提升，自然能夠增強學生學有所用的信心，提高學習的主動性和興趣。

每個民族有它自身成長的歷程，有它內(nèi)在的文明累積。有志于維系傳統(tǒng)的斷裂、經(jīng)典教育的斷裂而進行的通識教育類課程，絕不應該滿足于走馬觀花、可有可無地去“擴大”一點學生的興趣和知識面的定位。從大學語文教學來說，應該樹立“對文明傳統(tǒng)的看護”的理念，通過經(jīng)典教育，來造就具備深邃眼光、通融識見、博雅情懷的人才，實現(xiàn)個體道德、情感和理性的和諧發(fā)展。充實、豐沛的人生，來自于對自身精神修煉和成長的肯定感，來自于與自然、與他人的和諧，來自于創(chuàng)造美、欣賞美、珍惜美的品位和能力，來自于對弱勢人群的關(guān)懷和擔當。這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在我們共同的精神基礎(chǔ)、我們共同的文化根基——經(jīng)典名篇中，都有鮮活的展示。大學階段，對很多學生而言意味著進行傳統(tǒng)原典教育的最后時機。

① 孫紹振：《平等對話和教師心理圖式的深化》，《課程·教材·教法》2008年第6期，第32頁。沈德潛選注：《唐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頁。

② 曹雪芹著，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812頁。文中所引《紅樓夢》原文均出自此版本，為避繁瑣，不再一一注明。

③④ 梁歸智：《曹雪芹與高鶚悲劇觀探異》，《山西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期，第61頁，第66頁。

⑤ 王國維著，施議對譯注：《人間詞話譯注》，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26頁。

⑥ 顧隨：《顧隨全集2·著述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頁。

⑦ 葉嘉瑩：《葉嘉瑩說盛唐詩》，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