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遠
不 少人曾問我:你焦慮嗎?我一般都回答:沒有什么可焦慮的。我是從社會最底層走過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上了我以前覬覦的生活,最壞的情況,最多重新變得一無所有。
當然,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我也會檢討自己的言行。我經(jīng)常在想,我真的舍得放棄經(jīng)過半生奮斗而獲得的一些財富嗎?說心里話,我還真是舍不得的。我對財富的看法應該不屬于貪婪型,并沒有拼命積累財富的欲念。但我是經(jīng)受過苦日子的人,知道饑餓和寒冷的滋味。
而且,我一直認為,如果經(jīng)濟上不獨立,衣食不保,就不可能有獨立的思想和行為。這也是當年我放棄穩(wěn)定的生活,到海南和深圳去當商務律師的原因。可當我獲得了人生第一桶金,解決了生存問題后,我變得很痛苦。
我常想,為什么去賺錢?當然為了有一個好的生活??墒?,賺錢并不是我要的生活。于是,我就開始了多年的游學,開著車無目的地在中國各地游蕩,看城市,觀農(nóng)村,與智者交談。后來干脆進學校讀書,再后來寫書作文?,F(xiàn)在靠賣文和講課過日子。
我還經(jīng)常檢討,我真的舍得放棄今天獲得的一些虛榮嗎?我發(fā)現(xiàn),雖然我經(jīng)常對各種榮譽稱號表示不屑一顧,可在內(nèi)心上還是有些在意的。我同許多人一樣,非常有虛榮心,甚至比許多人更有被別人認可的欲望。
這的確與童年“黑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在特殊時期,父親錯被認為有“土匪”歷史,因而在老家衡陽沒了工作,一家人被下放到農(nóng)村。父親那樣的出身,村里沒有人愿意讓我們回去。冬天,他們偷走了我們家的棉被,就是為了將我們趕走。
母親沒有辦法,就帶我們流落到城里,成了黑戶,沒有布票,沒有糧票,沒有吃,沒有住的地方,很可憐。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去糧站免費幫忙打掃衛(wèi)生,就是為了在掃地的時候搜集米袋里漏出來的米粒,或者到黑市去買紅薯回來。
8歲那年,父親托朋友幫忙,我得以上小學。由于沒有布票,母親找人討了一個麻袋,花幾毛錢請裁縫做了一件衣服。裁縫因失明,縫制的衣服口袋,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在當時這是我穿過的最好的衣服。
到了學校,班長認出了我,那會兒我和家人剛搬進一家木板房地下的窩棚里,而班長住在隔壁木板房里。班長對同學說:“他怎么到我們班來了?他是黑人!”當時老師不在,同學把我往外面拖,我唯一的好衣服被撕爛了。被拖出教室后,我蹲在學校外面痛哭。父親說剛好路過,摸著我的頭流淚,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親流淚。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的童年,會影響到一個人的一生。我的童年是黑色的,當然心理的底色絕對紅不起來。但人與人最大的區(qū)別應該是如何改變這種底色。由于曾經(jīng)在社會最底層遭受過太多的欺凌,所以我早年拼命地讀書,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
當年考上大學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可以說千里挑一。我這個長期讓左鄰右舍瞧不起的“黑人”考上了。于是,當學校放假回家時,我將那個鮮紅的校徽別在身上,故意在人群里走來走去,那個牛啊。但很快,我就對這種表演沒有了興趣。我雖然希望得到更多人的認同,但在內(nèi)心深處并不特別在意人們?nèi)绾卧u價。
我曾拼命賺錢,希望有一天家人特別是母親,不至于再一次流落街頭,保障他們基本生活和接受良好的教育,是我的責任;我一直在降低自己在親人們特別是后輩心中的地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每當我大姐自豪地向別人介紹我在北京如何如何時,我一定會當面告訴別人,不要相信,那是吹的,我只是在北京混街頭的一個讀書人。
2017年過去了,社會雖然有缺陷,卻在不斷進步,我目睹了它的成長,也為此感到欣慰,正如我從一個流浪家庭的兒子走到現(xiàn)在一樣,我想,時間終會抹去我們的焦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