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
假日里陪妻到超市買襪子。妻在一邊挑,我竟自陷入關(guān)于襪子和母親的回憶中去了。
我家在東北小城吉林省西部的大賚。小時候家里窮,我直到上小學(xué)也沒穿過襪子,成了走在田埂上、校園里的“赤腳大仙”。
一次,娘(我一直管母親叫娘)把一雙布滿補丁的灰不灰綠不綠洗得發(fā)白的線襪子交給我,說是上中學(xué)的哥哥的,給我穿啦。又說我大了,不能再光腳上學(xué)了。娘說這話時喜滋滋的,臉上帶著笑,好象終于了卻了一份心愿。我穿上那雙大一截還硌腳的襪子卻覺得很不舒服,心里一百個不高興。
于是,我上學(xué)后便偷偷脫了下來,胡亂塞進書包里。放學(xué)時一翻書包我傻了,襪子不知什么時候丟了一只,我急得到處找也沒找到?;丶液?,娘沒打我,也沒罵我,只用那埋怨的眼神死死盯了我一陣,然后嘆了口氣說,好不容易給你弄的,你也太不知道過日子了。
上中學(xué)后,家境好了些,我才有了一雙新的蘭色線襪。后來二姐又給我買了雙灰色的。這兩雙襪子臟了洗,破了補,陪伴我走完了中學(xué)三年的求學(xué)路。而娘卻始終穿著白布剪裁的布襪子,要裹起來、扎上繩才跟腳。
娘的娘家在前郭縣八郎鄉(xiāng)北上臺子村,這個村據(jù)說和宋朝的楊八郎有關(guān)。楊八郎征戰(zhàn)遼金時曾到過這里,在這里休息過,還飲過馬。這里離遼金時期的大城市“塔虎城”很近,那地方現(xiàn)在也歸前郭縣管轄,不在大賚城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
娘年輕時很漂亮,大高個、大眼睛,健康活潑,不然我父親也不會看上她。娘從小就養(yǎng)成了儉樸的習(xí)慣,從來也不會亂花一分錢,是非常會過日子的傳統(tǒng)婦女。
知青下鄉(xiāng)返城后,我從自己少得可憐的工錢里拿出十元錢給娘。娘正在做飯,她在鍋里貼了一圈玉米面餅子,又給灶坑里續(xù)上一把柴禾,才朝我慈祥地一笑,說:“你留著用吧,我不用錢。”
我說:“您就收著吧,這總是兒子的一份心意啊?!?/p>
娘想了想說:“你給我買雙襪子吧?!闭f完她坐在灶坑前,脫下鞋子。娘腳上穿著一雙爹穿破的舊線襪。娘腳小,得把破處剪掉重新縫補才管穿。就是這樣一雙襪子,也被頂破露出了腳尖來。此刻我非常羞愧,我為娘感到不平。娘卻依然寬厚地笑著。
大年三十的晚上,孩子大人都尋熱鬧去了。娘一個人在油燈下,洗菜切肉包餃子,籌備著年夜飯。我掏出那雙跑了幾家商店才買到的34號的古銅色的襪子,恭恭敬敬遞給娘。娘又笑了,顯得非常開心。
關(guān)于母親印象深刻的記憶,還有我家院子里的那兩棵甜杏樹。
每年春天,粉紅色的花期一過,樹上就結(jié)滿了銀鈴般的果子。一天天的,那果子由小變大,由綠變紅,由酸變甜。
那年月,北方水果不多,香蕉、荔枝、芒果、蓮霧、榴蓮?fù)?,別說沒見過,連聽都沒聽全過,只有秋天才能見到少量的蘋果、柿子、山楂和梨。于是,杏子就成了孩子們翹首以盼的稀罕物了。杏子少,孩子多,沒幾天樹上的杏子就越來越少。那幾年,我下鄉(xiāng)到農(nóng)村,總趕不上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每當(dāng)杏子成熟,母親總要給我留了一笸籮,只要我回家,便會寶貝似的端出來。
隨后,我參加工作去了外地,姊妹幾個也陸續(xù)參加工作離開了母親。
一次父親值班,母親獨自一人在家。家里還燒著炕爐子,煤不好燒,爐子也不旺。為了省煤,母親早早就躺下了。可又怕爐子熄滅,第二天還得費柴禾重新點燃,她狠狠心就壓了兩大鍬煤。這下可壞了,炕洞子堵住了,爐子雖然沒滅,可滿屋子都是煤煙,因而母親煤氣中毒了。幸虧父親第二天回去得早,雖然母親沒有喪命,可落下個半身不遂的后遺癥,生活不能自理。
后來,孝順的大哥大嫂,把爹娘接到了長春,讓爹娘住上了樓房。
最后,當(dāng)?shù)弥锊≈氐南?,我急急地往大哥家趕,包里帶著一雙我給娘買的襪子。
然而,我再也看不到娘那慈祥而開心的笑了。
當(dāng)我默默把襪子套在娘那早已僵硬的腳上時,淚水咋也止不住了。我不知道,娘會不會責(zé)怪我的遲來;我不知道,娘是否喜歡這雙遲到的襪子。
隨后我想,娘是寬容的……
那邊,妻已挑好了一打襪子,雙層的、加厚的、高腰的、連褲的,還有兩雙給兒子買的足球襪。
看著這些襪子,我想再給娘也買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