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我爺爺十來歲時,是黃山腳下中墩街土豪賈友仁家的小羊倌,整天在青屯公路邊的石門崗上放羊。這一天,天快黑了,而羊也吃飽了山草,喝足了山泉,他就準備趕羊下山。
不料,兩只年輕力壯的公羊此時卻在在崖頭干起仗來,圍觀的眾羊咩咩叫成一片。爺爺忙揮舞羊鞭跑過去,打算把那兩只公羊驅(qū)散,但為時已晚。一只公羊突然發(fā)力,尖銳的羊角猛地一挑,另一只羊踉蹌幾步,便摔下了深不見底的懸崖。
爺爺嚇傻了,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哭。哭了好一會兒,他才把羊群趕到山腳下的公路上,吆喝頭羊領(lǐng)著羊群自己回到附近的賈家羊圈去,他又轉(zhuǎn)身回到半山腰上,躲進了一個山洞。爺爺不敢回去,摔死了一只羊,賈老爺一定不會輕饒他的。
無邊的夜幕悄無聲息就把天地罩得個嚴絲合縫,各種奇怪的聲響一齊漫進了山洞里來,爺爺害怕極了,身子縮成一團。他想哭又不敢哭,怕引來什么野獸和鬼怪。就這樣,爺爺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天亮了,肚子咕咕直叫的爺爺被凍醒了。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些人在說話,他悄悄探出腦袋一看,看見一群穿著破爛灰布軍裝的人,正在用鍬、鎬子挖著壕溝。
一個胡子拉碴的人挎著柳條筐走過來,給每個當兵的發(fā)了一只生紅薯,說,馬上要打仗了,不能暴露目標,所以不能生火,同志們,將就著吃吧。
有人便放下工具,有滋有味地啃起了紅薯,有人把紅薯往地上一擱,繼續(xù)掄鎬挖戰(zhàn)壕。
吧嘰吧嘰的咀嚼聲,像一支美妙的樂曲,勾起爺爺肚子里的無數(shù)按捺不住的饞蟲!爺爺俯下身子,悄沒聲息地爬過去,抓起了地上的一只紅薯,幾乎與此同時,他的手卻被一只老虎鉗般的大手攥住了,疼得他尖叫起來。
“你是什么人?怎么大清早在這里?”胡子拉碴的軍人盯著爺爺喝問。
“看這小子鬼頭鬼腦的樣子,八成是白匪的探子,斃了他!”被搶了紅薯的那個年輕軍人,氣憤地用長槍比劃著說。
爺爺頓時嚇得哇哇大哭,還尿濕了褲子。
“誰這么大口氣,動不動就要斃人?。俊背橙侣曈忠^來一個二十出頭的軍人,身材瘦小的他,腦袋卻很大,雙目如電。
“馬上要打仗了,小伢,你怎么跑到陣地上來了?”他和聲細氣地問到,還伸手摸了摸爺爺滿是泥土和草屑的腦袋。
爺爺這才止住哭聲,抽噎著回答:“俺是地主家放羊的,昨晚不小心摔死了一只……俺不敢回去,就躲在了山洞里?!?/p>
“天下窮人是一家。伢子,你餓壞了吧?吃我的吧?!彼f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紅薯,還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微笑著遞到爺爺手里。
周圍人的目光灼灼,爺爺扎煞著手,一時間不知該接還是不接,卻又忍不住地咽著口水。
“師長,你留著自己吃吧,你還要指揮打仗呢!讓他吃我們的吧!”戰(zhàn)士們不約而同地叫起來,爭著把各自的紅薯塞給我爺爺。
“別爭了,就吃我的!你們不填填肚子,怎么鉚足勁打敵人啊?吃完了抓緊修好工事,敵人就快進入伏擊圈了,我們負責扎緊口袋斷敵退路。大家不要認為自己是主力師,就大材小用了,一定要全力配合好兄弟部隊作戰(zhàn)!要等敵人全部進入口袋陣了再打!”
被稱為師長的人此時突然變得嚴厲起來。隨后,他又轉(zhuǎn)身命令我爺爺?shù)溃骸柏笞?!馬上躲進山洞,吃你的紅薯去。子彈可不長眼睛!”
爺爺卻突然壯著膽子說:“師長!俺要當兵!你們都是好人!”
師長笑了笑,說:“等打完這場仗再說吧,到時我看你尿沒尿褲子?”說完便把我爺爺推進了山洞......
不久,由于兄弟部隊一名新戰(zhàn)士槍支走火,敵人還未完全進入伏擊圈,戰(zhàn)斗就提前打響了,槍炮聲震耳欲聾。
這一回,不知為什么,爺爺一點都沒害怕,反而像聽到了過年的鞭炮聲一樣興奮。他悄悄溜出山洞,貓著腰跑進戰(zhàn)壕,不停給戰(zhàn)士們遞去手榴彈。
敵人潮水般輪番進攻上來,經(jīng)過數(shù)小時激戰(zhàn),兇惡的敵人在東西側(cè)翼形成反包圍圈,石門崗制高點被敵人搶占了!眼看紅軍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局面。
突然,只聽師長發(fā)出了一聲怒吼:“戰(zhàn)友們!考驗我們的生死關(guān)頭到了!跟我沖啊,一定要奪回制高點!”
又見師長從掩體里跳出來,如猛虎下山般端著一挺機槍掃沖向了敵人,戰(zhàn)士們吶喊著緊隨其后,不斷有人倒下去……最終,紅軍奪回了石門崗主峰。
就在此時,爺爺看見師長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掙扎著倒下了!
“師長!”——爺爺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和胡子拉碴的司務(wù)長沖了過去,從彈雨中把師長抬回壕溝。師長腹部中彈了,他頭低垂著,臉色蒼白,卻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傳、傳我的命令,馬、馬上、轉(zhuǎn)移……”
情況緊急,已來不及掩埋戰(zhàn)友的尸體,見有人要把遺體上那破爛不堪的軍服都脫了下來帶走,爺爺非常震驚,忙問司務(wù)長是為什么。司務(wù)長紅著雙眼吼道:“小伢子問這些干啥?!”
傷亡慘重的紅軍翻越鵲嶺,往旌德、涇縣方向突圍而去。
戰(zhàn)士們起先要趕走爺爺,可爺爺犟著脖子說他是孤兒,能往哪里去?大不了一個死,他要當紅軍!他們只好讓爺爺跟著。
半路上,擔架上的師長醒了過來,爺爺忙不迭從懷里摸出沒舍得吃完的半只紅薯,哭著塞到師長嘴里,說:“吃一點吧,你還餓著肚子呢?!?/p>
師長無力地笑了一下,“你自己吃吧,伢子你真要參加紅軍?我問你,打仗尿褲子沒?”
“沒、沒有!”爺爺挺了挺胸脯回答,“不信,你摸摸俺褲襠!”
師長點了點頭:“好樣的,小鬼頭!我批準你入伍啦!”剛說完,師長又暈了過去。
行軍至涇縣茂林,師長終因失血過多,停止了心跳。戰(zhàn)士們和爺爺都失聲痛哭起來,天地間灰蒙蒙一片,寒風砭人肌骨。
師長被就近安葬在了螞蟻山。
下葬時,有個人流著眼淚要脫了師長的軍裝。爺爺哭叫著沖過去,猛然把那個人推了個趔趄,爺爺吼道:“誰敢脫師長的軍裝,俺跟誰拼命!”
司務(wù)長紅著眼圈過來,攬著我爺爺嘆息道:“他是咱的參謀長,是師長最親密的戰(zhàn)友。這規(guī)矩是師長親自定的,任何人都不能搞特殊!咱們紅軍窮啊,太艱難啦!”
參謀長拿著軍裝,哭著說:“小鬼,你跟師長的身材差不多,就穿師長的吧?!?/p>
其時,天降大雪,萬物皆白。
我的爺爺,就這樣得到了他戎馬生涯的第一套軍裝。
后來,爺爺告訴我,犧牲的是紅十九師師長,名叫尋淮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