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綺雯
摘 要:張仲深是元代中后期較為知名的詩人,他一生未仕,漫游山水,創(chuàng)作了不少優(yōu)秀的紀行之作。這些詩作蘊含著詩人醉心山水的喜悅、羈旅異鄉(xiāng)的孤苦和生逢亂世的惆悵。詩人以平淡清遠的語言風格將南方的山水風物描摹得楚楚有致,耐人尋味。
關鍵詞:元代詩歌 張仲深 紀行詩 思想情感 語言風格
元代文學,按照三古七段的分法,屬于中國文學中古期的第三段。中古期是中國文學所有因素都具備與成熟的時期,詩、詞、文、曲、小說以及文學批評等各種文體都在元代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呈現(xiàn)出多元并興的局面。尤其是元代詩歌,雖然就其總體創(chuàng)作而言,成就不及唐宋,也遜于同時代的散曲,卻并非乏善可陳。一方面,詩歌在總體的質量與數量上依然保持著較高的水準;另一方面,元代詩壇也不乏各領風騷卻學界少有關注的詩人,下文所要討論的張仲深就是一例。
一、張仲深其人及其紀行詩
張仲深,生卒年不詳,字子淵。有《子淵詩集》,結集于后至元五年(1339)。其詩集原本久已亡佚,清修《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張仲深佚詩,重編成《子淵詩集》六卷,存詩274首。另外《詩淵》中還有未收入四庫輯本《子淵詩集》的佚詩。2013年出版的《全元詩》第五十二冊共收錄張仲深詩341首。從《子淵詩集》諸序和存詩中我們可以略知其生平。詩人鄞縣(浙江鄞州)人,早孤,有兄子益,二人均是由母親撫養(yǎng)長大。詩人自幼“明敏嗜學”(鄭奕夫《子淵詩集序》),以事母至孝鄉(xiāng)里聞名。詩人一生未仕,活躍于江南多族士人圈中,所作多是與楊維楨、賢、張雨、危素、袁華、周煥文、韓性、烏斯道兄弟、夏庭芝、張可久等人的唱和酬答,其中與賢關系最為密切。
除了與文人雅士進行文化互動之外,詩人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紀行詩。詩人在《游越》一詩中有言:“撫跡悲生事,因循作遠游。半生山水愿,滿眼古今愁?!眥1}想來那時詩人因母親亡故,不愿睹物思人,又無心仕途,便將“漫游湖?!碑斪魃剿?。雖然詩人的具體行蹤已不可考,但大體的活動范圍還是比較明確的。有些詩作在詩題中直接點明了地點,如《衢州》《曹娥廟》《過太湖》《寒山寺》等;有些詩作交代了大體方位,如“西蜀名山久失尖”(《雪峰》);還有些詩作雖無具體地點提示,卻能根據其描繪判斷南北歸屬。根據以上線索,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的游歷以浙江為出發(fā)點,以江南為主要活動區(qū)域,南至珠江,西至巴蜀,北至山西一帶。正如詩人自己所說“十年蹤跡半江?!保ā肚嗔侄伞罚?,多年的游歷不僅擴大了詩人的交際圈,也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詩人在旅途中或模山范水,或登臨懷古,或述志詠懷,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紀行”之作。這些紀行詩著重渲染了南方的特有風貌,詩風沖澹,常以景物牽動情思,感時而作,在展現(xiàn)南方之地風物人情的同時書寫個人懷抱,較朋友往來的唱和酬答之作更值得玩味。
二、張仲深紀行詩的思想情感
張仲深筆下的紀行詩旨在敘述行程中的見聞和感悟,傳遞出心情與物色的冥和。詩作中或洋溢著詩人縱情山水、心愿得償的欣喜,或充溢著詩人孤單飄零、感懷時事的愁緒。性情與聲色的水乳交融使得詩人的創(chuàng)作更具可讀性和感染力。
(一)“山中三日留,展我平昔顏” 南方的山水風物清雅靈秀,雖不似北方那般壯闊明朗,給人以震撼,卻有著獨特的溫婉與嫵媚,能滋潤人心,惹人陶醉?!鞍肷剿浮钡脙數膹堉偕钤诩o行詩中流露出對南方風景的喜愛與贊美。有些詩作融情于景,字里行間傳達出詩人的情感。如“芳草歇柔綠,秋花發(fā)幽馨”(《感懷》)、“溪魚帶雨肥,紫藥經霜膩”(《蘭溪》)兩句,語詞精妙,以“柔綠”“幽馨”“肥”“膩”四字詞描摹出了景物最好的狀態(tài),將其點染得惹人疼愛,足見詩人的喜歡。有些詩作著力創(chuàng)設“有我之境”,通過敘述詩人的活動凸顯景物的吸引力。如:“溪流既靡靡,云影自離離。而我造其間,偶此相娛嬉。坐日景將夕,徘徊澹忘歸。烏鴉忽飛來,足我山中詩?!边@是詩人《溪上》一詩中的詩句。溪上風景秀麗,詩人置身其間,逍遙散淡,流連忘返。更有忽飛的烏鴉助其詩興,為這靜景注入活力。這幾句景物描寫倒也平平,卻因“我”之“娛嬉”“徘徊”“忘歸”而讓讀者心馳神往。還有些詩作直抒胸臆,讓讀者直接“聽”見了詩人的贊嘆。如:“日暮江流長,坐永天宇闊。悠然增偉觀,變化何倏忽!”(《泛舟》)“物我俱夷游,偶地心自安。山中三日留,展我平昔顏。”(《溪上》)雖少了幾分含蓄雋永,卻多了幾分率真自然,更見出詩人的山水情懷。
(二)“明月漁歌起,孤舟客子寒” 詩人雖以漫游湖海為幸事,卻終究要承受“羈旅異鄉(xiāng)”“鬢毛已蒼”的苦楚,感嘆羈旅無依與年華易逝也成為張仲深紀行詩中重要的思想情感。詩人或因特殊時節(jié)的影響,或因蕭瑟景物的觸動,心有所感,寄情于詩,如“饑鳶立檣杪,孤客發(fā)春深”(《即景》);“行子羈離日,玄冬樹木干”(《梁湖》);“無家千里客,此日若為情”(《歲盡》);“晚來閑物色,坐覽歲華非”(《破寺》);“起來羞把鏡,維恐鬢毛蒼”(《行旅》)??偟膩碚f,這些詩作在意象選擇和表達方式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詩人通過擷取凄冷寒寂的意象,渲染出凄苦蕭索的氛圍,傳遞出濃重的孤獨寂寞感。倘若細看,詩中意象還有描述性與象征性之分。描述性意象如“廢沼”“枯荷”“殘陽”“饑鳶”等,它們基本源于詩人對客觀世界的觀察,是自然景物的呈現(xiàn),能保證作品的新鮮感,具有創(chuàng)新性。而象征性意象已部分抹去了描述性與寫實性,具有情緒化的象征隱喻功能。具體說來,詩人在表現(xiàn)鄉(xiāng)愁羈恨時,多用“孤舟”“客艇”意象來象征漂泊不定的生活,如“孤舟客子寒”(《天際》),“孤舟催曉發(fā)”(《梁湖》),“還家客艇多”(《歸夢》),“一水回環(huán)客艇多”(《寒山寺》)等;在感嘆年華易逝時,“白鬢”這一意象多有出現(xiàn),如“維恐鬢毛蒼”(《行旅》),“霜風吹客鬢”(《破寺》)等。
(三)“淪落干戈際,吾生任轉蓬” 張仲深的紀行詩中,有一首《菊東山人歌》寫得別開生面。
詩人常在紀行詩中抒懷,卻極少言志,這一首詩難得例外。初看只以為詩人傾心于山水田園,將這菊東山人的隱逸生活描摹得楚楚有致。再讀竟覺有千萬般難言的苦楚郁結其中。詩人流落干戈之際,本是“笑取金印”、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然而詩人明白,功名富貴雖是熾熱如火,宦海浮沉亦只瞬息之間。年華已逝,鬢毛已蒼,生逢亂世,豪情萬丈終歸于事無補,只能以“我欲遠追黃綺輩,采薇歌斷白云鄉(xiāng)”(《南村》)略作寬解。詩人所作的紀行詩中少有感懷時事之作,多傳遞出“應笑浮生者,輪蹄日日忙”(《大岸》)的人生態(tài)度,然而這份閑適情懷的背后終究還是浸透著無奈與悵惘,也應了詩人《市涇》中的一句詩:“淪落干戈際,吾生任轉蓬?!眅ndprint
三、張仲深紀行詩的語言風格
論及張仲深的詩風,《四庫全書總目》中提及“沖澹”一詞,并將張詩與陶淵明、韋應物的詩風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其“頗具陶、韋風格”{2}。如果從詩風之平淡清遠一點上看,張仲深的部分詩作與陶、韋詩確有近似之處,都能以親近自然、不事藻繪的風貌給人以清新淡雅之感,尤其是其紀行詩中描摹山水風物的詩作,如其《嵩山道中》一詩:
流水清可掬,白石明可數。我來溪上行,幽禽靜相語。凌晨發(fā)東津,回首日卓午。披榛坐松根,境寂自忘慮。聲利與我違,丘山莫吾負。
全詩明白曉暢,情致悠閑,淡泊入妙,確是與陶、韋之詩相近。然而,從總體看,張與他二人的詩風又是頗有差異的。同是淡泊,“陶詩淡泊而近自然,韋詩淡泊而近清麗”{3},而張詩的淡泊卻近閑適。陶淵明與韋應物都有為官的經驗,前者棄仕擇隱,后者看破世情,他們的淡泊來源于人生體悟。張仲深一生未仕,他的淡泊更像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寫作風格,而非超然物外的覺悟。相比較而言,張仲深此類詩作缺乏理的統(tǒng)攝,筆下景物多情趣而少理趣;遣詞造句上也未能完全實現(xiàn)本色與精工的統(tǒng)一,雖淡雅卻少有精彩,與陶淵明“一語天然萬古新”的境界尚有差距。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詩作清新質樸、真率自然,雖不及陶、韋之詩,卻亦有其獨到之處,是張詩中成就較高的作品。
當然,張仲深紀行詩的風格并不僅限于沖澹一種,而是隨著體裁、心境與景物的變化呈現(xiàn)多樣化。就體裁而言,五七言古體詩與部分近體詩多屬于平淡清和一類,而部分歌行體與排律卻能見出豪邁之風,如《菊東山人歌》中“何不臂槍驟射競奔走,笑取金印累累大如斗,歸來狂歌痛飲花前酒?”幾句激切憤發(fā)。就心境而言,詩人早年紀行詩作多見明快之風,后因“鬢毛蒼”“客子寒”“干戈際”等因素的影響,心境發(fā)生了改變,詩風也轉而惆悵衰颯,像“山林歷歷歲年老,人世悠悠道路難”(《清林》)、“老樹尚能知客意,白鷗元不識人愁”(《慈湖感懷》)等感傷之語屢見不鮮。
“多山水詩,多邊塞題材,這是元詩的特點之一,學者們基本達成了共識?!眥4}張仲深的紀行詩理應引起學界的注意。誠然,張氏紀行詩作中存在著多佳句而少佳篇的弊病,詩歌的題材內容與思想情感也因人生經歷的影響而略顯狹窄,但不可否認的是,張仲深的紀行詩對南方山水風物的描摹獨具一格,平淡清遠的語言風格也使其詩風饒有特色,值得珍視與研究。
{1} 楊鐮:《全元詩》,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4頁。(本文所引張仲深詩均據此書,不一一注明,以避繁冗)
{2} 永、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子淵詩集》,周仁等整理,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872頁。
{3}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74—275頁。
{4} 劉嘉偉:《華夷一體與元代紀行詩的繁榮》,《求是學刊》2015年第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