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是北宋著名書法家、畫家、書畫理論家,與蘇軾、黃庭堅、蔡襄合稱 “宋四家”。后人提及米芾師法,多謂其得晉人筆意。如鄧肅評曰 “米芾楚狂者也,作字清遠,有晉宋氣”;[1]蔡絛評曰 “時竊小王風味”;[2]《宋史·米芾傳》中亦評米芾 “得王獻之筆意”。[3]米芾書法脫胎晉人,已是公論。然米芾初學,并非從晉人入手。
米芾嘗自云其十歲學碑刻,浸潤于周越、蘇子美手札。晚年在 《自敘帖》中,亦提及自己初學書時先學寫壁,研習七八年顏體后學柳公權、歐陽詢。后長時間追摹褚遂良,又轉師段季展。至此所臨習者,皆為唐人。而后突然盡棄唐人,開始接觸魏晉法帖,入魏晉平淡。再上追師宜官、 《劉寬碑》,又慕 《詛楚文》《石鼓文》之高古??芍总啦⒎菑囊婚_始便有 “好古”的意識,而是從取法近人、唐人轉折到遠追高古,而影響米芾發(fā)生這個轉折之人,便是蘇軾。
蘇軾與米芾相交二十年,二人年齡雖相差十四歲,但從雪堂初識到蘇翁逝世,兩人友情從始至終親密無間。米芾終其一生都保持著對蘇軾的尊敬,蘇翁逝世后,米芾為其寫下的五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詩,便可視作二人一生友誼之縮影。米芾之所以對蘇軾終身持有這份深厚友誼,最重要的原因,應是蘇軾對米芾在書學道路上的引導。
據溫革記載:“米元章元豐中遏東坡于黃岡,承其余論,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盵4]這次改弦易轍,是米芾書學生涯上的一大轉折點。
蘇軾對魏晉書法的欣賞是終其一生的,不僅對二王等魏晉書法頂禮稱贊,亦極為看重唐人和近人書跡中蘊含的魏晉風氣,如評顏真卿的 《東方畫贊碑》:“顏魯公平生寫碑,惟 《東方畫贊碑》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盵5]此等語與其說是在推舉顏書,不如說是為了稱揚逸少。評張旭的 《郎官石柱記》亦云其字:“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盵6]這一取向在背后暗示著蘇軾實將唐人置于晉人之下,將批評的標準定為是否合乎魏晉古法。
而米芾早年習書,一如上文所論,多以唐人和近人為范本。因此當他轉向請教蘇軾時,以魏晉筆意為審美評判標準的蘇軾自然會加以勸說。而第一次見面,米芾就聽從了蘇軾的建議。我們從米芾元豐五年前后的書跡變化中,便可看出此次見面對米芾書風丕變的影響。
米芾現存最早的書跡是元豐 (1080)三年所書的 《閻立本<步輦圖>觀跋》,是年米芾剛滿三十歲,帖中筆力稍遜,結體不穩(wěn),個人書風未見端倪。米芾晚年自評 “壯歲未能立家”,[7]此帖即可為佐證。元豐四年(1081)的 《道林詩》帖,緊結聳肩,受歐陽詢影響明顯。同年所書的 《砂步詩》,又帶有沈傳師筆意。而至元豐六年 (1083)的 《方圓庵記》時,歐體筆意已幾近于無,隱有圣教氣息,如 “于”“皆”等字。是年正是米芾去往黃州見蘇軾后的第二年。米芾幼年學書,二十余年間浸染于唐宋書風之中,至此方悟魏晉高古。
而除了這次黃州相會,對米芾由唐溯晉的轉變尤為重要的,是元祐二年 (1087)至李瑋府觀晉帖。李瑋時為駙馬都尉,能章草、飛白、散隸,收藏豐,猶鐘晉帖。米芾造訪李府時蘇米正同在京城,頗多宴游。而蘇軾恰與李瑋相熟,亦曾至府中觀帖,蘇軾 《辨法帖》中提及其 “后又于李瑋都尉家,見謝尚、王衍等數人書,超然絕俗”。 《題晉人帖》中亦有 “余嘗于李都尉瑋處,見晉人數帖”??梢娞K軾亦是李府常客。米芾此時入京待職,官微言輕,與許多當朝達官顯貴的交往多是經由蘇軾引見,如受蘇軾之邀赴駙馬王詵府邸參加 “西園雅集”。此次米芾前去李府觀摩,應亦是受了蘇軾的影響或引見。后米芾在李府看到武帝帖時,專意提及蘇軾:“昔眉陽公跋趙叔平家古帖,得之矣!”[8]此次李府觀帖,是米芾第一次接觸到大量的魏晉真跡,給米芾留下很深的印象,后 《武帝書帖》 《好事家帖》 《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等帖,都詳細記錄了此事。魏晉書跡的文采炳煥使米芾的眼界有了極大提高,也使他的書學思想發(fā)生很大轉變。
自黃州相會與李府觀帖后,米芾卑唐崇晉的思想愈演愈烈。
譬如對張旭的態(tài)度變化,在元祐元年 (1086)的 《張季明帖》中,米芾評張旭 《秋深帖》為 “長史世間第一帖也。其次 《賀八帖》,余非合書”。雖斥張旭除 《秋深》 《賀八》二帖外之書跡皆非合書,但仍不掩對此二帖的欣賞。而至元祐二年米芾在李府看到 《晉武帝帖》后,便大加貶損張旭:“其氣象 (指武帝帖)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浮野之質,張長史、懷素豈能臻其藩離?”[8]于同時所書的 《張顛帖》更直指 “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到了漣水任上時,在寄給薛紹彭的詩中,更不忘批 “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9]批評張旭不循古法,媚俗惑眾。這與蘇軾對張旭的態(tài)度大同小異,蘇軾對張旭雖時有較為公正之肯定評價,但心中仍將長史列為低晉人一等 《書張長史草書》中即對張旭醉后作書的習慣作出質疑:“此乃長史未妙也,猶有醒醉之辯,若逸少何書寄于酒乎?”認為張旭喜酒后索筆揮灑的事跡,正說明其書未臻妙境,方需寄于酒興,若為逸少則無此醒醉差別。而對于懷素,兩人更加同仇敵愾,米芾曾言 “懷素獛獠小解事,僅趨平淡如盲醫(yī)”,蘇軾亦有“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10]之語。其余的唐人書家,除去褚遂良得而幸免,其他人在米芾這里的遭遇也大致相同,就連米芾曾傾力學過并大加贊賞的歐陽詢,也逃脫不了被一路貶低的命運。
而對晉人,米芾也與蘇軾一般,極盡溢美之能事。米芾雖因狂性難改,時對 “二王”有貶低之語,但總體態(tài)度還是肯定的。元祐三年 (1088)米芾從蘇洎處得到褚摹 《蘭亭》后留下題跋:“愛之重寫終不如,神助留為萬世法?!睂?《蘭亭序》視為如有神助方能寫出的足為萬世師法之杰作。又如為王羲之 《王略帖》所書的題跋:“吾閱書遍一世,老矣,信天下第一帖也?!睂?《王略帖》直捧為天下第一。而在遍觀李瑋所示米芾的晉賢十四帖后,米芾亦極為推重晉武帝、謝安等人書跡。如評武帝帖 “書紙糜潰,而墨色如新,有墨處不破”??裢缑装d者,對此書跡也發(fā)出 “豈臨學所能,欲令人棄筆研也”[8]的嘆息。后在建中靖國元年 (1101)所作的《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中又寫道:“磨墨要余定等差,謝公郁勃冠煙華。當時傾笈換不得,歸來嘔血目生花?!辈粌H評謝安書跡為冠,甚至因求帖不得嘔血。米芾 “傾笈”以換晉帖之事時有之, 《米襄陽志林》亦詳記米芾曾以九物換取劉季孫所藏王獻之帖: “以歐陽詢真跡二帖,王雜雪圖六幅,正透犀帶一條,硯山一枚,玉座珊瑚一枝以易。”在米芾心目中,書遠勝于畫,晉帖遠勝于唐帖,但凡米芾看中的晉帖,必用盡各種手段求之,于是有傾囊購取,有作假掉包,有作勢跳河以威脅。雖有些手段不甚光彩,但亦反映米芾對晉帖實是愛不忍釋。
除了崇晉卑唐外,米芾 《自敘詩》所提及其中歲后的師法轉變,還有一大改變便是開始遠追篆隸古法。米芾在其 《自敘帖》中提及他入晉魏平淡后,又 “筆便愛 《詛楚》 《石鼓文》。又悟竹簡以竹聿行漆,而鼎銘妙古老焉”。[11]米芾篆隸二體書并無驚人之處,此悟給米芾帶來的,更多是鑒賞水平的提高與對古意的更深一層領會。蘇軾雖未明言示之米芾留心篆籀筆法,但蘇軾對秦篆亦向來極用心。蘇軾曾做 《石鼓歌》贊頌石鼓文字 “上追軒頡相唯諾,下揖冰斯同鷇鵓”。[12]犀利地點出石鼓承上啟下的歷史意義。熙寧九年 (1076)又登瑯琊臺見秦 《瑯琊臺刻石》,作下 《刻秦篆記》:“夫秦雖無道,然所立有絕人者,其文字之工,世亦莫及,皆不可廢?!碧K軾向來崇尚 “君子之書”,極重人品與書品的關系。無道暴秦所立之文字,能得蘇軾如此推重,足可見其對此秦刻石書跡的重視,未完全因人廢書。蘇翁既有此一層欣賞,又兼及對米芾的提攜后進之意,米芾后來對篆籀突發(fā)的興趣,或亦同出自蘇軾提點。
米芾的這些轉變,對其書法生涯的影響是巨大的。取法乎上的學習奠定了米芾中后期書法的基調和風格,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米芾在書法藝術上達到的高度。
當時與米芾相交的書法家,非止蘇軾一人。同為米芾好友的薛紹彭、劉涇、黃庭堅、蔡肇、蔡京等人都是當時名噪一時的書法家。米芾與這些人時有交流書藝。但不同于蘇軾,他們對于米芾書法上發(fā)揮的影響甚微。之所以他們無法如蘇軾一般對米芾發(fā)生轉折性的影響,原因或有三。
一是由于這些人自身水平所限。如薛紹彭、劉涇二人,與米芾交情頗為深厚,時有書信往來。然三人雖為至交,但在藝術道路上,此二人對米芾的影響并不深,主要原因在于薛、劉二人的眼界及藝術水平有限。
米芾在 《書史》中曾提及,薛紹彭來書告知米芾他新收了錢氏王帖,米芾反勸薛紹彭傾囊購取 “二王”以前帖,殷殷勸說薛紹彭 “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購無高貨。殷勤分語薛紹彭,散金購取重跋題”。[13]勸解薛紹彭不要將眼光只停留于 “二王”法帖之上。在漣漪任上,米芾也曾寄詩與劉涇表達過相似態(tài)度,“劉郎收畫早甚卑,折枝花草首徐熙。十年之后始聞道,取吾韓戴為神奇。”[13]從 “早甚卑”“始聞道”等字眼,即可看出米芾對劉涇早年一味師法近人的做法頗為輕視。在 《書史》中,米芾也言及劉涇“方是時,劉涇不信世有晉帖”。[14]并作詩直指劉涇 “唐滿書奩晉不收,卻緣自不信雙眸”??梢妱苎劢绮桓撸鯐r習畫多學今人,習書多學唐人,不敢直追古法,收取晉帖。從米芾對薛、劉二人此種近乎教誨的態(tài)度,及薛、劉遜于米芾的藝術水準,實此二人確無資格為米芾翰墨之師。
二是米芾自身的狂性使然。米芾雖終身不對蘇軾執(zhí)弟子禮,但蘇軾在其心中實是亦師亦友。同為宋四家的黃庭堅,只就草書論,亦足以為米芾師法,但米芾偏自瞧不上他。黃米兩人淵源頗深,米芾長子米友仁的字即是黃庭堅為他所取。但私交歸私交,米芾對黃庭堅的書法一向多有非議,其晚年自許 “襄陽米芾,在蘇軾、黃庭堅之間”。[15]便已明白地將自己置于黃庭堅之上。徐度 《卻掃編》卷中記載:“余嘗見元章所藏一帖曰, ‘草不可妄學,黃庭堅,鐘離景伯可以為戒’。”[16]黃庭堅最引以為傲的草書,尚且被米芾列為后學應引以為戒的反面例子,欣賞況且不能,遑論受其影響。平心而論,黃米二人在各自均擅長的行書領域難分伯仲,而黃庭堅的草書造詣遠高于米芾,米芾對黃庭堅的輕視,出乎其癲狂傲世的心理。米黃二人年齡相差無多,且黃庭堅確無蘇子那般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和學識修養(yǎng)能讓米顛心領神服,自然無法在目下無塵的米芾這里討到什么好處。且二人交游集中在元祐時期的五、六年間,時間不長,互通亦極有限,不似蘇米二人相識時間長達二十年,溝通亦較頻繁。
三是由于摻雜了政治等功利因素,使得本應平等純粹的書學交流變質。米芾與蔡京,少年相識,交往時間長達四十年,在翰墨筆戲之間也多有交流。米芾所作 《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中有 “我識翰長自布衣,論文寫字不相非”之語。但關于二人交往前期的記載不多,后期又從平等的翰墨之交變質為米芾對蔡京的趨炎附勢。如崇寧元年 (1102),蔡京受徽宗重用還朝,米芾一見多年未有聯(lián)系的故友飛黃騰達,立即恭維蔡京 “大賢還朝,以開太平,喜乃在己”。[17]一面贊頌蔡京 “大賢”得用,將開太平盛世,一面表示自己作為蔡相 “微時交”,也欣喜萬分,刻意拉近自己與蔡京的關系。后米芾晚年通過蔡京的舉薦拜書學博士,再為蔡京獻詩:“百僚朝處瞻丹陛,五色光中望玉顏。浪說書名落人世,非公那解徹天關?!盵18]卑微之色溢于紙上,諛詞之極幾丟盡文人風骨。
有此心理背景,就可理解米芾對蔡京書法的評價為何反復無常。蔡絛的 《鐵圍山叢談》記蔡京有日問米芾:“今能書者有幾?”芾對曰:“自晚唐柳,近時公家兄弟是也?!盵19]《海岳名言》又記宋徽宗召米芾詢問其對當世書家的看法,米芾對曰: “蔡京不得筆?!盵20]同一個問題,截然相反的兩種回答,摻雜了功利的色彩后,評價往往就失去了客觀和真實。米芾將自己降格為蔡京炙手可熱的權勢下的附庸,言語尚不能出自真心,何能真心求教,誠心受教。
而這與蘇米的純粹友誼判若云泥。米芾初識蘇軾時,蘇軾被貶黃州謫居雪堂。米芾不畏牽連仍前去拜會這位正在倒霉的文豪。蘇軾被遠貶定州時,米芾也仍屢屢與之書信往來。在兩人長達二十年的交往中,蘇軾屢遭貶謫也屢受榮寵,米芾并未因其貶謫而疏遠,也未因其好運而阿諛。蘇米二人不摻雜功利色彩的友誼,實是二人在藝術上相互交流、影響的基礎。
蘇軾與米芾是矗立在古代書壇的兩座高峰,二人友情極為純粹質樸,至始至終都建立在純粹的文藝交流與惺惺相惜之上。對二人書法藝術成就高下的評斷,后世眾說紛紜。然米芾拜謁蘇軾時,米芾書名未盛,而蘇軾已是名滿天下的文壇領袖、藝壇巨擘,不可否認蘇軾的指點對米芾真率書風的形成,確是發(fā)揮了重要的引導作用。
注釋:
[1](宋)鄧肅 《栟櫚集·卷二十五》,載于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133冊,第372頁。
[2](宋)蔡絛 《鐵圍山叢談·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
[3](元)脫脫等 《宋史·卷四百四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123頁。
[4](清)翁方綱 《米海岳年譜》,見黃正雨、王心裁輯校 《米芾集》,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5-256頁。
[5](宋)蘇軾 《蘇軾文集·卷六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77頁。
[6]同上,第2206頁。
[7](宋)米芾 《海岳名言》,見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976頁。
[8](宋)米芾 《寶晉英光集·卷八》,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73冊。
[9](宋)米芾 《寶晉英光集·卷三》,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73冊,第165頁。
[10](宋)蘇軾 《蘇軾文集·卷六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79頁。
[11](宋)米芾 《寶晉英光集·卷八》,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73冊。
[12](宋)蘇軾 《蘇軾詩集·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00頁。
[13](宋)米芾 《寶晉英光集·卷五》,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73冊,第170頁。
[14](宋)米芾 《書史》,見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970頁。
[15]《廷議帖》,元符三年書,宋拓 《寶晉齋法帖》,行書。
[16](宋)徐度 《卻掃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3頁。
[17]《新恩帖》,崇寧元年書,紙本,行書,高31.8cm,今藏故宮博物院。
[18](宋)米芾 《寶晉英光集·卷四》,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73冊,第168頁。
[19](宋)蔡絛 《鐵圍山叢談·卷五》,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037冊,第603頁。
[20](宋)米芾 《海岳名言》,見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9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