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賀君

武俠，集成了中國特有之精神，或道義、或靈性、或醫(yī)理、或武藝……武俠片除了顯化中國武俠精神以外，還從視覺上進(jìn)一步呈現(xiàn)了中國美學(xué)的具象化特征。透晰中國美學(xué)，武俠片是極好的突破口。胡金銓，一個享譽海內(nèi)外的武俠片導(dǎo)演，若攀援武俠片，胡金銓導(dǎo)演是繞不過去的一座高峰。

武俠片除了要通過武打動作來突顯幾個功夫極高的劍客俠客以外，還要通過各種手段來塑造這些俠客劍客有別于常人的性格志趣。在這些手段中，自然景觀的呈現(xiàn)既作為電影背景鋪陳影片敘事意蘊，又作為獨立意象渲染整部影片的審美格調(diào)，本文即以《龍門客?！罚?967）、《俠女》（1971）、《空山靈雨》（1979）三部影片為代表試論述胡金銓武俠片自然意象的美學(xué)旨趣。

一、天工奇巧技，俠在畫圖中

蕭少镃，《龍門客?！防镯攨柡Φ拇髠b，他一出場便是右手執(zhí)傘（這傘中暗藏一柄寶劍）搭于肩頭，從一架小孤橋上走來，橋下溪水潺潺，這是龍門客棧門前荒漠中的一條溪流，這一處的水與叢林綠洲中的水大不一樣，這潺潺溪流潤化了這狼煙四起的荒原，小溪流水加之悠揚的笛聲使蕭少镃這個俠客多了幾分雋氣?！吧酱ㄅc予神遇而跡化”，這流水也因蕭少镃而多了三分俠氣。

在《俠女》這一經(jīng)典武俠片的開頭，胡金銓用大量自然景觀作為寫意鏡頭，日出群峰山頭，云蔚巒谷之間，主人公顧省齋于蘆葦蒲叢環(huán)繞之中，嶙峋枯木掩映之下走入鏡頭視野，這之間有導(dǎo)演有意為之的孤靈詭異，亦有幾分鏡頭圖景中滲染的空靈與柔和。影片后半部分，顧省齋去尋找俠女，他越過山河，平峰踏浪，終于在山腳瀑布下找到俠女為他誕下的骨肉，此時俠女在山上俯瞰顧省齋，看他遙遙遠(yuǎn)去，最后，顧生渺小的身軀消散在山間，山頭瀑布聲響，谷中云蒸霞蔚，山澗奇石孤木，流水聲，簫笛聲，這一系列不同景別的意象塑成了一種“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1]

《空山靈雨》的開篇更具有中國畫意，日出東方，云霞漫天，鏡頭中的三個人竹杖芒鞋，一路奔波，他們越過高山，走過荒野，平步深林，穿過狹道，又登上山丘，來到三寶寺。云霞，霧氣，空山，靈雨，從影片開始到他們登上三寶寺這將近三分鐘的鏡頭里，三個主人公都是穿梭在畫意十足的山林荒野之中，大有人在畫中游的意味。

《龍門客棧》的結(jié)尾是：江水蕩漾，江畔之上，兩廂送別，俠客順著江岸遙遙而去。送別要借助這一湖清江水，古意十足?！秱b女》的結(jié)尾片段是夕陽之下的山寺加之武藝超群卻遭暗算的慧圓大師頭頂夕陽的剪影?！犊丈届`雨》的終場畫面是攝影師把鏡頭推向藍(lán)天。這三部電影最終結(jié)尾都是止于自然景物。

關(guān)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意境與山水的關(guān)系，宗白華有言在先：藝術(shù)意境的創(chuàng)構(gòu)，是使客觀景物作我主觀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瀾變化，儀態(tài)萬千，不是一個固定的物象輪廓能夠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動的山川草木，云煙明晦，才足以表象我們胸襟里蓬勃無盡的靈感氣韻。[2]關(guān)于俠的定義，一定有這蓬勃胸襟里的萬丈豪氣，這廣闊的胸襟，蓬勃的豪氣，只有山川草木等自然情景才足以與之媲美。所以，在胡金銓的武俠片里，俠客或從長煙浩漠中走來，或從奇松翠柏中走來，或越過江河穿越重巒而來，最后又化蹤于這千萬里的自然圖景之中。天工施奇巧，俠在畫中游。這種對于自然景物的敷陳，給人以一種俠客萬丈豪氣的滌蕩美感，這種感覺是關(guān)于意境的整體美感。

二、意中言事，境里敘情

由于中國美學(xué)思想的長期積淀，使我們對美有一種符號化深層次的認(rèn)知：“此夜曲中聞?wù)哿?，何人不起故園情”，楊柳一出，便是別親思家?！扒帏B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見青鳥即是傳音，寫丁香便是言愁。細(xì)雨能述情，鴻雁能傳書，梅花清雅高潔，翠竹堅韌孤傲，鐵馬秋風(fēng)即到塞北，杏花春雨便是江南……在電影中，自然景觀除了給人以一種曠達(dá)而舒暢，靈秀而雋永的整體意境美感以外，這些自然印象還以其特有的美學(xué)所指參與著敘事與抒情。

《俠女》中有這樣一場戲：顧省齋與俠女私會，圓月之下，蘆葦掩映之中，鏡頭順顧生視線推近在將軍府的破屋中撫琴歌唱的俠女，顧生進(jìn)屋坐下，鏡頭水平調(diào)度落幅于水中月影。當(dāng)切回俠女撫琴畫面的時候，鏡頭又順勢搖向窗欞外的圓月。俠女起身抬頭望月，顧省齋與俠女相擁，雷聲大作……雨過天晴，湖水中的睡蓮在微波蕩漾之下?lián)u曳生姿，煙霞繚繞，飛鳥輕啼。俠女月下?lián)崆?，雨過天晴的清雅本身就有一種意境的整體美感，但在這整體之中，部分意象又有獨立的敘事與抒情的功能。

蘆葦，即是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顧生來尋的就是在蒹葭掩映之中，湖水樓亭之上的俠女，導(dǎo)演這一場景的描摹再一次賦予了蘆葦以比興意象的功能。再說圓月，俠女為何要抬頭望月呢？因為忠良之后的她身背殺父之仇，繾綣于這破敗的將軍府中。俠女思親思家，顧生家境孤寒，同是天涯淪落人，于是，這樣的兩個人在月下相擁，此時的圓月業(yè)已由思親思家的意象轉(zhuǎn)化為花好月圓的隱喻。

杜甫的“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是喜雨。馮小青的“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是苦雨。而《俠女》中的雨是情雨?！霸既祟愓J(rèn)為天人是合一的，既然男女交媾構(gòu)成人類的生命本源，那么，云行雨施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被看成天地交合的過程……自然界的云行雨施與人類的生命沖動處于互為感應(yīng)的邏輯體系之中。”[3]正所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雨過天晴水中的睡蓮即是喜結(jié)連理的寓意。胡金銓雖未直接表達(dá)顧生、俠女兩人的情欲結(jié)合，但這些意象的展現(xiàn)，就使觀眾一目了然了。這也為影片后面?zhèn)b女為顧生誕下嬰孩做了鋪墊。在《俠女》的這場戲中，意象集合共同締造了優(yōu)雅纏綿的意境，而不同意象又分立并行起到了敘事與言情的功能。

《龍門客?！分校谥t手下的部將吳參軍是這樣出場的：大俠蕭少镃離開客棧，行走至兩邊俱是雜草的荒徑中，鏡頭推進(jìn)，雜草掩映的小路頂頭是一個山坡，吳參軍立于坡下，背著錢搭子，方巾帽，一縷黑髯，手持木杖。吳參軍是一個義士，他不惜性命搭救忠良后代，不僅如此，他還給敵人治傷。將這一義士置于荒徑山坡之中并讓他手持木杖，荒草與山坡制造了一種蒼然感，這種蒼然感是淡泊的，是寂寥的，這種寂寥與淡泊也使人物多了幾分仙風(fēng)道骨。這種情景，訴諸了導(dǎo)演的個人情感。

《俠女》中清官楊漣出場時頭頂著藍(lán)天白云，這一片段中的天空格外藍(lán)?！洱堥T客?！分袞|廠大檔頭皮紹棠要拉攏大俠蕭少镃殺害忠良之后，兩人在對話時，鏡頭仰拍，將兩人置于藍(lán)天的背景之下。胡金銓的武俠片中經(jīng)常有仰拍藍(lán)天的鏡頭，他的武俠是義薄云天的，所謂“湛湛青天不可欺”。中國人習(xí)慣于將個人訴求加之于天地，于是包拯就成了“包青天”，海瑞就成了“海青天”，這是一種情感的寄托，因此，藍(lán)天這一自然意象在胡金銓武俠片中就有了情感的寫意內(nèi)涵。

三、俠義本是道，景中有禪機

“宗教在武俠電影中通常是處于對立雙方的敘事沖突之外，有時它承擔(dān)著化解世間的仇恨、啟悟良知、勸解惡人改邪歸正的召喚作用?！盵4]禪與道是中國哲學(xué)的深層次命題，正因為如此，禪與道也浸潤著中國美學(xué)。

在“意境”這一中國美學(xué)詞匯還未產(chǎn)生之前，早在南北朝時期謝赫就提出了“氣韻生動”這一繪畫的基本美學(xué)原則?！皻忭崱钡摹皻狻痹从诘兰宜枷搿！肚f子·知北游》：人之生，氣之聚也。在《龍門客?！贰秱b女》和《空山靈雨》中，我們都能看見云氣蒸騰的場面，無論是山谷中的霧氣，還是雨過天晴的水氣，或是竹林樹林中升騰的煙氣，只要有制造氣的機會，胡金銓一定能擺出云蒸霞蔚，?？諠u闊的場面。胡金銓用這世間的煙霞霧氣來形容俠義精神，是對俠義精神的肯定，因為這種精神是道義的象征，俠義即是道義。

《空山靈雨》中智嚴(yán)長老、物外居士與長老弟子們于花間參禪，林下悟道。自然景物成為他們參禪悟道的點綴，這同時也說明了禪本自然來的道理。在本片中，富商文安與俠盜白狐偷走了三寶寺的《大乘起信論》，他們來到江邊，江水浩茫，岸邊只有一帆小船，船翁渡兩人過江，當(dāng)文安要加害船翁時，船翁轉(zhuǎn)身，原來渡他們的即是三寶寺主持智嚴(yán)長老。老方丈雖然渡他們過了江，但是，由于貪念妄生，逃亡心切，文安最終仍不免墜崖而亡的了局。渡得了生，渡不了死。在這樣的語境下，江水顯然分隔了此岸與彼岸，江水之中寓有禪機。

在《俠女》中最后的決戰(zhàn)階段，慧圓大師攜弟子現(xiàn)身：“大師的出現(xiàn)為他們帶來了重生的曙光，于是，樹影婆娑、波光粼粼、蘆葦依依，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重新呈現(xiàn)出一片生機”。[5]這一圖景儼然是西方的華嚴(yán)圣境。大師與眾弟子飛下山嶺的動作在鏡頭中升格變慢，中間交接運動頻率極快的樹影、波光、蘆葦鏡頭。大師與眾弟子飛下山嶺的慢動作形成了靜的境界，運動著的樹影、波光、蘆葦這些自然景物形成了動的境界。動中有靜，靜中蓄動，這一動一靜之間表露了自然之中無盡的禪意，“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6]

在意境的基本構(gòu)成要素之中，陽光是十分關(guān)鍵的一個自然意象。在《俠女》中，陽光這一自然意象成為了慧圓大師頭頂?shù)姆鸸?。胡金銓的《俠女》也因此為人稱道不絕?；蹐A大師盤坐于山峰之上，背后的陽光儼然成為佛光，大師在佛光的映襯下如同救世神佛，佛光普照，靈境油然而生。大師“一手遙指西天，好像是在為楊姑娘與石將軍指引著人生的道路，而自己瞬間則已消融在一片璀璨的日光之中”。[7]大師在陽光中的這一指，禪意十足：大師所向往的仍然是西方的華嚴(yán)圣境，人間的俠義精神雖然能揚名不朽，但終究替代不了這佛光之下的了脫生死。一觸之禪，澄懷觀道，“所謂禪境的表現(xiàn)，種種層境，以此為歸宿”。[8]然而這一觸的禪機卻歸功于陽光這一自然意象。

結(jié) 語

中國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影響著中國人的審美，“道法自然”的審美旨趣又影響著中國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國人在非常古遠(yuǎn)的時代就發(fā)現(xiàn)在自然與人之間存在著根源的同一性，在生命與精神之間存在著同樣的節(jié)奏和條例?！盵9]

我們將胡金銓武俠片中的自然意象作為一個整體單元進(jìn)行分析，旨在強調(diào)“景是創(chuàng)造電影意境的母體”[10]這一中國電影美學(xué)命題。除此以外，我們進(jìn)一步了解到了在胡金銓的武俠片中，自然意象在給人以整體意境美感的同時還參與了敘事并且具有言志之效用。最為令人驚嘆的是，胡金銓武俠片中還滲透了或道或禪的中國哲學(xué)觀念，而這一切，都通過影片中的自然景象生發(fā)出來，可謂：俠本是道，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