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樹偉
摘 要:隋唐時期,國家的重新統(tǒng)一使得南北朝以降各民族之間的文化沖突和對抗逐步演變?yōu)槲幕J同和融合,這表明北魏孝文帝的民族文化融合政策徹底鞏固下來。作為北魏“勛臣八姓”之后裔,唐代政治家和文學家獨孤及的文化認同行為表現為對獨孤家族的家譜建構和血緣追溯、表現為對中原儒學思想的討論和接受。獨孤及特異的“嗜琴”行為藝術和文學制作以及獨孤家族其他成員對漢文化各有所取的文化現象表明,以獨孤家族為代表的北朝世族入唐以后的文化認同和融合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入和強化。
關鍵詞:唐代;獨孤及;獨孤家族;文化認同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7)12-0145-04
一、獨孤及對獨孤家族的譜系建構和血緣追溯
獨孤及,河南洛陽人,盛唐和中唐轉折之際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舊唐書·韓愈傳》中說“大歷、貞元年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①。其門生權德輿、趙璟、梁肅諸人分別成為中唐貞元時期的政治和學術核心人物,其文學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都對以韓愈、柳宗元為代表的中唐古文運動之文學創(chuàng)作起著規(guī)范和引導作用。然而,“作為文章,律度當世”②的獨孤及其真正的文化身份卻是一位從北方民族文化系統(tǒng)融入中原文化系統(tǒng)的士人。《新唐書》和《元和姓纂》等著述均有獨孤氏民族和世系的記載,而獨孤及為其父獨孤通理撰寫的《唐故朝散大夫潁川郡長史贈秘書監(jiān)河南獨孤公靈表》;同樣的世系記述尚見于獨孤及為其叔父獨孤嶼、大姐鄭夫人撰寫的《唐故大理寺少卿兼侍御史河南獨孤府君墓志銘》和《唐故亳州刺史鄭公故夫人河南獨孤氏墓版文》;再見于梁肅為獨孤及二姐李夫人撰寫的《衢州司士參軍李君夫人河南獨孤氏墓志銘》和七弟獨孤正撰寫的《恒州真定縣尉獨孤君墓志銘》。上述之材料雖有五種,但都是獨孤及和其門生梁肅所作,梁肅的敘述也是根據獨孤及的撰述而轉引,故而實際的來源仍是《獨孤公靈表》。關于獨孤氏的起淵和世系的研究不單是獨孤家族的歷史變遷研究,也涉及北方族群對中原文化歸屬和認同的問題。這方面的代表性論述有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獨孤氏是匈奴屠各部后裔,作為匈奴貴族上層人物,歷史上曾有漢匈和親故事,故而其部漢化后姓劉,南遷洛陽成為河南劉氏,而獨孤及本人的追祖認宗的記載并不真實,只是其文化上的一種依托和歸認。何德章的《偽托望族與冒襲先祖:以北族人墓志為中心——讀北朝碑志札記之二》也認同這種觀點:“北族出身者偽托中原名族,冒引華夏名人為先祖,反映了他們進入中原后,面對一個有著悠久歷史與深厚文明的民族,心理上的不自信與趨同,這正是促使他們漢化的一種內在動力。史書中的說法,是一種政治宣傳,而墓志中的記述,則是志主或其后人心理上的認可。當進入中原的少數族人認同于華夏,或雖沒有忘記從邊地遷入中原的歷史,心理上卻仍然自認為是華夏裔孫,歷史上的少數族漢化或華化的過程才算真正完成?!雹郦毠录斑@種自敘家譜的行為姑且不論其內容真?zhèn)?,至少顯示了家譜作者本人愿意認為這是真的,或者作者本人明知道其中有虛誕的東西,但從當時的情況來看,他愿意向他的家族后裔和社會層面?zhèn)鬟_一種這樣的譜系建構和血緣追溯。獨孤及對家族文化的建設沒有僅止譜系的建構,而在他的別篇述作更沉浸于對祖先功業(yè)的歌頌和思慕之中,《漢光武帝滹沱河結冰賦》之作顯示了作者此種心跡:“昔漢光武收河北之年,馳馬將進,滹沱在前;為敵所迫,當冰不堅。及軍裝隱轔以登岸,殺氣崢嶸而塞川;意者欲定神器于茲日,彰圣人之動天。若非使不道者喪、有德者王,則水不能以造次而結,冰不能以斯須而壯;……賴王霸至誠之力,協(xié)光武至圣之德?!雹芙裉欤喾N文獻考古材料研究表明獨孤家族是漠北匈奴后裔,其家族是隨著北魏入主中原的歷史進程來到河南洛陽的,與此同時,獨孤家族也經歷了一次文化上“走進中原”的歷程,即從北魏“勛臣八姓”的軍功貴族向中唐“有唐文宗”科舉世族轉變的歷程。
二、獨孤家族從軍功貴族向科舉世族的轉變
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后,針對包含“勛臣八姓”在內的代人貴族,實施了改漢姓、禁胡服、胡語等一系列措施,使得勛臣八姓的生活習俗被強制改革,其文化水平逐步向漢人世家大族靠攏,尊儒崇士的家族文化進一步形成。獨孤家族作為北魏勛臣八姓也顯示了這種轉變,考察《獨孤公靈表》,從北魏獨孤羅辰迄始,關于獨孤家族的列祖列宗的記載不但有具體的名字,同時也有其具體的爵位,甚至有簡單生平事跡的介紹,這表明此其后的家族史記載是真實可靠的,而這后半段家族史的記載也表明了獨孤家族學習漢文化的過程:“廷尉生稽,字延平,善左右射,學究金匱之奧……時新定律令,慎選廷尉,征公拜焉。再世為法官,俱以廉平不苛顯名,當時榮之,加鎮(zhèn)東將軍,薨謚曰文?!薄疤旧?,字希顏,以博學侍講東宮”,種種歷史細節(jié)顯示獨孤家族逐步漢化的歷史脈絡。
隨著隋唐帝國的建立,北魏勛臣八姓之后裔對漢文化的認同和融合并沒有戛然停止,在和平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以一種更為平和的節(jié)奏向縱深發(fā)展。以獨孤家族為例:獨孤及在《靈表》中這樣描述自己的父親:“公剛方廉清,貞信宏寬,德厚性和,與四時氣侔。非天下之直道不行,非先王之法言未嘗言?!x書觀忠孝大略,不索隱賾;屬詞止乎禮義,不止詠情性而已!”這段敘述表明獨孤通理完全以儒家的道德要求來作為自己人生的行為準則?!疤珮O元年,詔舉文可以經邦國者,宣勞使源乾曜以公充賦。時對策者數百人,公與滎陽鄭少微特冠科首,起家拜同州郃陽縣尉?!痹诖?,作為勛臣八姓之后的獨孤通理以“文可以經邦國”及第,走的是科舉入仕的道路。獨孤通理在實際政治生活中也依照儒家政治倫理和道德操守規(guī)范自己:“初公為御史,嘗以直忤吏部侍郎李林甫。是時林甫當國,常欲騁憾于我,而五府三署,每有高選,群公皆昌言,稱公全才,且各以臧文竊位自引,由是得免于咎。然十年再遷,而位不離郡佐。或勸公卑其道,可以取容于世。公曰:‘可卑非吾道也。屈伸天也,非人也。人其如予何?”在此,獨孤家族早期那種孔武剛健之氣轉換為一種儒家的剛方廉清之氣。獨孤及就是在這樣的濃郁儒學文化家庭氛圍中長大成人。梁肅的《獨孤公行狀》記載說,“公天生懿德……發(fā)為詩文,得大易之中,詩人之正,邈乎其不可及已。七歲誦《孝經》,先秘書異其聰敏,問曰:‘汝志于何句?公曰:‘立身行道,揚名于后,是所尚也。后博究五經,舉其大略,而不為章句學”,“其茂學博文,不讀非圣之書。非法之言,不出諸口;非設教垂訓之事,不行于文字”⑤。由此可見,獨孤及自幼即有以弘揚儒道為己任的社會抱負,非但如此,他更有進一步對儒家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轉化,這表現在他以道證儒和以佛證儒兩個方面的討論。首先談一下獨孤及如何協(xié)調儒道二者之間理論差異,梁肅在《獨孤公行狀》一文中評價獨孤及文章內容時說:“陳黃老之義,于是有《對詔策》?!雹奁湓嚥呶氖抢斫猹毠录暗缹W思想的重要史料之一,同時也是獨孤及彌逢儒道之差異的重要述作?!秾υt策》云:“臣又按《道德經》云:‘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常有司殺者殺之,此不爭善勝之應也。文宣王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此不言善應之驗也?!吨軙吩疲骸疅o偏無黨,王道蕩蕩。此正直如繩之效也。《經》又云:‘居善地,心善泉,與善仁,言善信。此平易如水之證也。”此處用《論語》“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和《周書》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對《道德經》的問題“不爭善勝,不言善應。正直如繩,平易如水。常務斯道,何往不臻?”和“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居善地,心善泉,與善仁,言善信”進行互釋,完全泯滅了二者理論上的差異,同時也指出了儒道二經在理論層面的相通之處。由此不難看出獨孤及合和儒道,以道證儒的思想。其次,獨孤及的佛學思想同樣也顯示這位中唐儒者以儒學詮釋佛學思想的理論路徑。中唐時期,佛學分南北二宗,北宗大師神秀認為人的佛性就像鏡子沾染上灰塵,需要“勤拂拭”,才能“塵盡明現”“無所不照”,這種修持方法就是佛徒必須堅持長時間坐禪而使自我心性逐漸覺悟,達到“明心見性”境界,人們通稱為漸悟。神秀大師雖說也有“頓超佛地”之論,但在方法上主要還是取“時時勤拂拭”的階漸修禪方式,這和儒家所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在理論層面更多契合之處,這正契合獨孤及對佛學理論的儒學先驗期待。endprint
獨孤家族這種對漢文化的學習是家族成員必修的功課。崔祐甫的《獨孤公神道碑銘》記載:“長孫夫人高行明識,訓導甚至,常州漸教成器,卓然有立?!庇纱丝芍?,獨孤及的母親長孫夫人當是有學識的女性,獨孤及父親去世后,她的“高行明識”能夠擔當得起對獨孤及的繼續(xù)教育。獨孤及之三兄獨孤憕“弱歲專于《左氏春秋》,晰疑洞義,二百四十二年之事,若列之指掌”⑦。五弟獨孤丕“好黃老之道”⑧。六弟獨孤萬“嗜學好古,誦《老子》《莊子》之書”⑨。七弟獨孤正“晚節(jié)尚黃老,慕禪味”⑩。大姐鄭夫人:“男始孩,女未齔,鞠而育之,導之義方。長男曰季華,次曰子華,既長,皆敦說詩禮,被服文行,時人稱夫人善誘善教。”B11由上述史料可知,獨孤及的家庭是一個有著濃郁文化氛圍的家庭,其兄弟姐妹都受到一定程度的漢文化教育,這個曾是西魏八柱國之一的獨孤家族后裔至此已經完全蛻變?yōu)橐粋€文學世家。
三、獨孤及和獨孤家族之文化行為的時代內涵
誠然,以獨孤家族為代表的北魏勛臣八姓的這種文化融合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顿Y治通鑒》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北齊)行臺郎中杜弼以文武在位多貪污,言于丞相歡,請治之。歡曰:‘弼來,我語爾!天下貪污,習俗已久。今督將家屬多在關西,宇文黑獺常相招誘,人情去留未定;江東復有吳翁蕭衍,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我若急正綱紀,不相假借,恐督將盡歸黑獺,士子悉奔蕭衍,人物流散,何以為國!爾宜少待,吾不忘之?!盉12由此可見,即是南北分裂之際,南朝的漢文化對北方士人仍然具有相當的吸引力,足以維系社會風尚之取向,以至于一代帝王高歡不能不正視這種文化的認同感而謹慎處置。獨孤及不僅是一個漢文化的學習者,更是一個漢文化的傳播者。獨孤及的門生梁肅《陪獨孤常州觀講論語序》記載:“晉陵守河南獨孤公,以德行文學,為政一年,儒術大行,與洙泗同風。公以為使民悅以從教,莫先乎講習;括五經英華,使夫子微言不絕,莫備乎《論語》。于是俾儒者陳生,以《魯論》二十篇,于郡學之中,率先講授。乃季冬月朔,公既視政,與二三賓客。躬往觀焉?!盉13《舊唐書·韓愈傳》中說“大歷、貞元年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薄缎绿茣酚涊d:“郁(獨孤及之子)……擢進士第,最為權德輿所稱,以女妻之。元和初,舉制科高等,拜右拾遺,俄兼史館修撰,進右補闕?!瓚椬趪@德輿乃有佳婿,詔宰相高選世族,故杜悰尚岐陽公主,然帝猶謂不如德輿之得郁也?!盉14在此,獨孤及和兒子獨孤郁的進退行藏儼然為中唐士林之表率!
《荀子·性惡篇》提出“化性而起偽”之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故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后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后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后正,得禮義然后治?!适ト嘶远饌危瑐纹鸲Y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盉15化性起偽,長時間地堅持下去,焉得仁義不為我所有?獨孤及對漢文化接收的過程就是這樣一個“時時勤拂拭”“化性起偽”的過程,這不但表現在獨孤及對儒家思想的討論,也體現在對儒家生活方式的接受上。學者陳飛認為:“中國文人的基本行為是文,但往往伴隨著其他行為,如琴、棋、書、畫等,有時是必不可少的?!盉16這種文化行為的認同表現在獨孤及的一種文化行為就是“嗜琴”?!缎绿茣お毠录皞鳌酚涊d的一件事很耐人尋味:“(獨孤)及……晚嗜琴,有眼疾,不肯治,欲聽之專也。”B17其“嗜琴”行為也散在地方志的記載,《姑蘇志》記載:“石荊山吳人善琴,為獨孤及所重,召與之游荊山,每操,常以十合小豆為準,盡一升而移品?!盉18毫無疑問,獨孤及特異的嗜琴行為深刻地留在同時代世人的記憶中,在此,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正是獨孤及界定自己文化身份的一種文化行為藝術;獨孤及追祖認宗劉氏是一種血統(tǒng)上的尋根,而獨孤及的嗜琴則可以理解為一種文化意義上的皈依。臺灣學者逯耀東的《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的轉變的歷程》文章認為:“那些進入長城的邊疆民族,最后放棄自己原來享有的文化傳統(tǒng),完全融合于漢文化之中,其歷程也往往是非常曲折與艱辛,一旦遭遇挫折與阻礙,必須經過不斷地再學習、再適應、再調整之后才能完成?!盉19在這一文化融合潮流裹挾之下,那些曾經兵戈相向的民族開始了互相的學習,北周諸如元氏、獨孤氏、竇氏等士族家族,也逐漸開始從軍功士族向文學世家的轉變。元結作為盛唐中唐轉折時期的著名作家為世人注目,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曾把他和陳子昂、蘇源明、李白、杜甫等并列,稱之為唐代“以其所能鳴”B20者,肯定了元結在古文運動中之突出地位;清人趙懷玉在《獨孤憲公毗陵集序》中說:“退之起衰,卓越八代,泰山北斗,學者仰之,不知昌黎固出安定(梁肅)之門,安定實受洛陽(獨孤及)之業(yè),公則懸然天得,蔚為文宗。大江千里,始濫觴于巴岷;黃河九曲,肇發(fā)源于星宿?!盉21《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考唐自貞觀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體,經開元天寶,詩格大變,而文格猶襲舊規(guī),元結與及始奮起湔除,蕭穎士李華左右之,其后韓柳繼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極盛,斬雕為樸,數子實居首功?!盉22清人認為獨孤及和元結之作品對古文運動的貢獻是“斬雕為樸,數子實居首功”,這個評價是有見地的,元結和獨孤及不但是漢文化的學習者,更是一個踵武前人的一個創(chuàng)新者。
注釋
①B14B17〔五代〕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4195、4195、4197頁。
②⑩B13〔清〕董誥:《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第5176、5296、5270頁。
③何德章:《偽托望族與冒襲先祖:以北族人墓志為中心——讀北朝碑志札記之二》《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2000年,第142頁。
④⑤⑥⑦⑧⑨B11劉鵬、李桃:《毗陵集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年,第438、459、387、229、230、231、232頁。
B12〔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第4881頁。
B15張覺:《荀子校注》,岳麓書社,2006年,第301頁。
B16陳飛:《中國古典文學形態(tài)論綱》《中國詩學》第1輯,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8頁。
B18《江南通志·人物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19逯耀東:《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的轉變的歷程》,中華書局,2006年,第1頁。
B20張清華:《韓愈詩文評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11頁。
B21〔清〕趙懷玉編校:《毗陵集》,商務印書館,1919年,第1頁。
B22《四庫全書總目集部三》卷一五〇。
責任編輯:行 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