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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一農(nóng)先生是臺灣新竹清華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香港理工大學特聘訪問講座教授等,近年來倡導“e考據(jù)”,在海峽兩岸文史學界影響廣泛。他認為“隨著出版業(yè)的蓬勃以及圖書館的現(xiàn)代化,再加上網(wǎng)際網(wǎng)路和電子資料庫的普及,新一代的史學工作者常擁有博聞強識的前輩學者們夢寐以求的環(huán)境。我們有機會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掌握前人未曾寓目的材料,并填補探索歷史細節(jié)時的許多隙縫,或透過邏輯推理的布局,迅速論斷先前待考的疑惑或矛盾”①,并身體力行,將“e考據(jù)”應用于紅學研究,已取得豐碩成果,其中專著《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以下簡稱《二重奏》)分別由新竹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和中華書局(2015)出版。2016年初《文史哲》雜志與《中華讀書報》聯(lián)手開展“2015年度中國人文學術(shù)十大熱點”評選,“歷史是如何被書寫的:史料批判沖擊傳統(tǒng)史學研究”被評為十大熱點之一,其中評價“黃一農(nóng)教授出版于2015年7月的《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就是一個成功運用‘e考據(jù)’的典范”②。
黃一農(nóng)先生的研究跨越多個學科領域,他1985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物理系博士學位,旋即至麻州大學天文系從事研究;1987年從一位無線電天文學家轉(zhuǎn)行進入史學領域③,任職于臺灣清華大學歷史所,研究興趣為天文學史、中西文明交流史、明末清初史、海洋探險史、術(shù)數(shù)史等④。從2010年起,黃先生因“在研究明亡清興以及西炮傳華的歷史時,意外接觸到學界有誤認曹雪芹先祖曹振彥為紅夷大炮教官的論述,遂開始研讀相關材料”,“決定以曹雪芹等遼人家族在明末清初的發(fā)跡歷程作為案例,希望能充分運用紅學界先前豐盛的成果,以深化對清史的認識”而轉(zhuǎn)治紅學,并在三四年間從一個“紅學的門外漢”成為知名紅學研究專家⑤。同時,黃先生受邀在大陸、臺灣、香港的多所高校、圖書館和科研院所作專題報告或演講,介紹“e考據(jù)”的理論、方法和他的紅學成果,反響強烈,加上他跨學科研究的成功經(jīng)歷,受到一大批青年學子的追捧和效仿。
《棗窗閑筆》是除各脂本《石頭記》外唯一涉及脂硯齋和脂批本的紅學文獻,然其真?zhèn)沃疇幱蓙硪丫茫两癫灰姺謺?。黃院士探討紅學與清史的對話,《棗窗閑筆》真?zhèn)我彩侵攸c討論內(nèi)容之一。作為“e考據(jù)”的成功案例,黃先生先于2014年6月在臺灣《文與哲》雜志發(fā)表《裕瑞〈棗窗閑筆〉新探》長文予以介紹;后以“裕瑞《棗窗閑筆》中的《紅樓夢》”為題,載入《二重奏》第十二章。透過《棗窗閑筆》筆跡、書法、內(nèi)容等內(nèi)部要素和書法字帖、集郵品、古籍書影、網(wǎng)上拍賣品資料、裕瑞印譜、今人書證等外部要素的分析,認為“《棗窗閑筆》已可證明為裕瑞手稿”,且“應可提供《紅樓夢》成書研究一較踏實的出發(fā)點,并讓我們對這本小說從乾隆朝多次被改寫抄傳以迄嘉慶朝續(xù)書四出的流傳過程有較深入的體會”⑥。
然而,筆者在拜讀黃院士關于《棗窗閑筆》的“e考據(jù)”時,感覺有的證據(jù)材料似是而非,據(jù)文中證據(jù)難以得到《棗窗閑筆》為真的肯定結(jié)論。黃先生是著名專家學者,學術(shù)觀點和研究成果很容易被引作學術(shù)根據(jù),研究方法更易被青年學子模仿?!稐棿伴e筆》真?zhèn)紊婕凹t學的大是大非問題,對它的考據(jù)和真?zhèn)闻袛啾仨殗乐?、嚴肅。筆者今班門弄斧,斗膽質(zhì)疑黃院士關于《棗窗閑筆》的考據(jù)過程和結(jié)論,僅為明辨是非,敬請黃先生及學界專家批評指正。
《棗窗閑筆》稿本,一卷,史樹青先生1943年發(fā)現(xiàn)于北京隆福寺街青云齋書店;后為孫楷第先生所得,解放后捐贈北京圖書館,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古籍庫。全書收《程偉元續(xù)紅樓夢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書后》《后紅樓夢書后》《雪塢續(xù)紅樓夢書后》《海圃續(xù)紅樓夢書后》《綺樓重夢書后》《紅樓復夢書后》《紅樓圓夢書后》及《鏡花緣書后》共八篇文章,除末篇外,均評論《紅樓夢》續(xù)書。1957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此本,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重印,2016年初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公開發(fā)布了全文電子影像版,研究者不難獲得它。
《棗窗閑筆》的重要性在于指出了《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描繪了曹雪芹的形象,暗示了脂硯齋與曹雪芹的關系,認定后四十回是“偽續(xù)”等。書中云:“《紅樓夢》一書,曹雪芹雖有志于作百二十回,書未告成即逝矣”;“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游戲,觸景生春”;“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嘆息’四字,皆諸姑輩也”。作者不相信程高本《序》中關于后四十回的說法,認為“此書由來非世間完物也。而偉元臆見,謂世間當必有全本者在,無處不留心搜求,遂有聞故生心思謀利者,偽續(xù)四十回,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紿人。偉元遂獲贗鼎于鼓擔,竟是百二十回全裝者,不能鑒別燕石之假,謬稱連城之珍;高鶚又從而刻之,致令《紅樓夢》如《莊子》內(nèi)外篇,真?zhèn)斡离y辨矣。不然即是明明偽續(xù)本,程、高匯而刻之,作序聲明原尾,故意捏造以欺人者。斯兩端無處可考,但細審后四十回,斷非與前一色筆墨者,其為補著無疑?!雹哌@些內(nèi)容被紅學研究者高度重視,并成為近百年來紅學家考證《紅樓夢》和曹雪芹的關鍵依據(jù)。
《棗窗閑筆》辯偽始于潘重規(guī)教授海外偶得《萋香軒文稿》,此書1966年在香港影印出版。潘教授在《影印萋香軒文稿序》中說:“此稿真行書,頗具晉唐人筆意,且所附評語亦均同時名士手筆,則此稿殆亦裕瑞自書。文學古籍社影印《棗窗閑筆》,原稿字體頗拙,且有怪謬筆誤,如‘服毒以狥’之‘狥’誤為‘狗’,顯出于抄胥之手,謂為原稿,似尚可疑”。⑧《萋香軒文稿》今歸韋力先生收藏,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5月重新仿真影印,得之不難。1994年歐陽健先生出版《紅樓新辨》,在《史料辨疑》部分專門論及《棗窗閑筆》:“裕瑞工詩善畫,且具相當學識,而《棗窗閑筆》不僅如稚子之涂鴉,且多錯謬,除將‘狥’誤作‘狗’字外,還把‘原委’誤作‘原尾’,均可證書者為極不通之人。《棗窗閑筆》之非出裕瑞之手,還有一個證據(jù),此書自序末署‘思元齋自識’,下有‘思元主人’‘凄香軒’二印。裕瑞著有《萋香軒吟草》《萋香軒文稿》,其書齋當名‘萋香軒’,而《閑筆》自序下所鈐之印章竟刻成‘凄香軒’,錯得未免有點離奇。據(jù)此推知《閑筆》不惟出于‘抄胥之手’,且抄手非受裕瑞之請托,而系后人之作偽,諒亦不為太過?!雹岽撕?,歐陽先生又多次在自己論著中闡述上述觀點。
《棗窗閑筆》真?zhèn)沃q的關鍵點是:(一)書法水平:是否“字體頗拙”和章法問題;(二)乖謬筆誤,如“狥”作“狗”,“原委”作“原尾”;(三)字跡比對,如《棗窗閑筆》字跡特征是否與裕瑞其他傳世作品一致或相似;(四)裕瑞是否擁有“凄香軒”印章,這是最為關鍵的一點;(五)內(nèi)容與其他紅學資料沖突問題,如敦誠、敦敏、明義詩中“四十蕭然太瘦生”“嶙峋更見此支離”“王孫瘦損骨嶙峋”的曹雪芹,《棗窗閑筆》中卻是“身胖、頭廣而色黑”等。數(shù)十年來,圍繞這些問題的爭辯起起伏伏,難以定論。黃一農(nóng)院士把《棗窗閑筆》真?zhèn)巫鳛椤癳考據(jù)”重點案例,基于“e”到的證據(jù)材料,反駁證偽者的觀點,斷定《棗窗閑筆》是裕瑞手稿。關于《棗窗閑筆》文本內(nèi)容及其是否與事實相符的認識,論辯雙方均引經(jīng)據(jù)典,進行了多角度的深入分析,黃先生也不例外⑩。這類有關文本內(nèi)容的認識,主觀成分居多,而且多屬公說婆說,筆者學淺,不敢妄斷。關于書法、筆跡、筆誤、印章等,是實實在在、清清楚楚、非此即彼的客觀存在,筆者在此僅思考黃先生對于這些客觀存在的事實的“e考據(jù)”。
(一)薛龍春教授對《棗窗閑筆》書法水平的評價?
關于《棗窗閑筆》的書法水平,潘重規(guī)認為“字體頗拙”,歐陽健形容“如稚子之涂鴉”。2014年6月黃一農(nóng)在臺灣《文與哲》發(fā)表《裕瑞〈棗窗閑筆〉新探》文;稍后論文傳到大陸,10月5日歐陽健即在個人博客發(fā)表《眾里尋他“淒香軒”——黃一農(nóng)先生“e考據(jù)”再回應》予以反駁。除了強調(diào)以往的觀點,歐陽健進一步闡述道:“書法是一種高級的藝術(shù),講究筆法、字法、章法。一筆一畫組成字,字有間架;字與字組合成行,行有行氣;行成謀篇,則有疏密、輕重關系,有穿插、避讓、對比、呼應關系,凝集著神采氣韻。我們看《棗窗閑筆》,分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他人的文章,不明其義,故拘謹膽怯,墨滯筆拙,致字字孤立,間隔過寬,沒有綿互縈帶,缺少才氣風韻?!本W(wǎng)友紛紛回帖,其中不乏支持者。黃一農(nóng)應在第一時間閱讀了歐陽健博文,遂在同年11月臺灣版《二重奏》中,借薛龍春教授對《棗窗閑筆》的評價及時進行了回應:
鑒于網(wǎng)上有批評《棗窗閑筆》“字字孤立,間隔過寬,(沒有)綿互縈帶,缺少才氣與風韻”、“明顯比裕瑞的書法要劣至少半個檔次”,筆者特請教南京藝術(shù)學院專治書法史的薛龍春教授,其評價或可供大家參考:
裕瑞《棗窗閑筆》用筆厚重含蓄,連貫而有節(jié)奏,結(jié)字中宮緊收,伸縮自如,重心穩(wěn)健之外,饒具活潑趣味,略見清代碑學的影響。而通篇雜糅楷、行、草三體,臨事制宜,又是二王帖學的傳統(tǒng)。從《棗窗閑筆》的寫本中,不難見得書寫者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與書法造詣。古代文人的寫本,有稿本與定本的不同,稿本體現(xiàn)出寫作時的狀態(tài),涂改勾乙,常葛藤滿紙,而定本則往往謄寫凈潔,字與字之間不作連屬。非要將行間的連綿當做是不是寫自己文章的證據(jù),恐怕有悖于這個基本常識。何況《棗窗閑筆》是一個寫刻本,在刊刻的過程中,因材料與工具的限制,寫本中的許多細微之處都無法體現(xiàn)。這些因素,在我們討論《棗窗閑筆》及其他裕瑞的寫刻本的書法水平時,無疑都應該充分加以考慮。
薛龍春先生是南京藝術(shù)學院文學博士,曾為美國波士頓大學藝術(shù)史系訪問學者、南京藝術(shù)學院藝術(shù)學研究所教授、南京市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學術(shù)部主任等,現(xiàn)為浙江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教授,其書法鑒賞水平足可信賴,書畫評價結(jié)論應極具權(quán)威性。與潘重規(guī)、歐陽健的觀點截然不同,薛龍春教授對《棗窗閑筆》書法水平給予了充分肯定,似可否定一切鄙視《棗窗閑筆》書法的言行。但是,這份評價意見的真實性讓人疑惑。
《棗窗閑筆》只有手稿本一卷,當年購藏此本的孫楷第教授記錄“余藏作者手稿本,已捐贈北京圖書館”,僅此一件,從未有寫刻本面世??墒?,黃先生提供的這份評價意見卻認定“《棗窗閑筆》是一個寫刻本”。連稿本和寫刻本都分辨不清,怎么可能是專治書法史的薛龍春教授所為?一個連稿本或?qū)懣瘫径紱]有弄明白的評價者,他所給出的評價意見“可供大家參考”嗎?
上述評價意見對《棗窗閑筆》書法水平充分肯定,是在誤認手稿本為寫刻本的前提下給出的,而且認為它“在刊刻的過程中,因材料與工具的限制,寫本中的許多細微之處都無法體現(xiàn)”,亦即認為《棗窗閑筆》缺乏體現(xiàn)書法自然特征的“細微之處”,這與歐陽健關于《棗窗閑筆》“字字孤立,間隔過寬,沒有綿互縈帶,缺少才氣風韻”的觀點并不矛盾,不但不能證明《棗窗閑筆》“書者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與書法造詣”,反而為證偽方提供了一個證據(jù)。
另外,黃院士專文新探《棗窗閑筆》,一定知道它僅存唯一手稿本。但對于把《棗窗閑筆》當作寫刻本的評價意見,依然認可和采用,讓人不解。
(二)“旬”與“句”、“狥”與“狗”均曾通用?
為了解釋乖謬筆誤“服毒以狗”,黃院士對照了《棗窗閑筆》中其他三處“狗”字,羅列了古人書跡中數(shù)種“旬”“句”寫法(圖1),并分析說:
至于“狥”字的行草,即使確被誤寫成“狗”字(《棗窗閑筆》中另有三處使用此字),也無法論證此書造偽,而有可能是因裕瑞在清謄草稿時太在意字體的工拙,以致未遑關注文意,遂因書寫之連筆或不清,將“狥”字誤抄成形似的“狗”字。更何況,根據(jù)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敦煌、吐魯番文獻,“旬”與“句”、“狥”與“狗”均曾通用(圖表12.3)。
圖1 《二重奏》圖表12.3:古人書跡中“旬”“句”之部分寫法
黃先生將《棗窗閑筆》中的四處“狗”字都找了出來;“旬”“句”書跡資料更充分,涵蓋宋元明清名家書帖及敦煌吐魯番經(jīng)文,但他基于這些材料的分析過程和結(jié)論卻有些牽強。
首先,《棗窗閑筆》中的四個“狗”字書法風格一致,字體雷同,特別是“罵得豬狗”與“服毒以狗”中的“狗”如拷貝的一般,說明書者寫的就是“狗”字?!胺疽匝场笔莻€成語,因古“殉”通“狥”,故也有寫作“服毒以狥”者,古今詩文中常見。把“服毒以殉(狥)”寫作“服毒以狗”,說明寫手是極不通之人,或是個白字先生,不似工詩善畫的文人所為。
其次,古人書跡中行、行草或草書體“旬”字確有似“句”字者;但是,《棗窗閑筆》雖雜糅楷、行、草三體,“服毒以狗”之“狗”字是楷體,充其量是略帶行意的行楷體,并無行書或草書意味。細看“狗”字中的“口”,一筆一劃,橫平豎直,并無“書寫之連筆或不清”。把古人行草書體“旬”字的特征強加給楷體“句”字,以解釋“狥”誤為楷體“狗”的原因,似沒有道理。
再次,黃先生認為裕瑞將“狥”字誤抄成“狗”字的原因“有可能是因裕瑞在清謄草稿時太在意字體的工拙,以致未遑關注文意”,更令人不解。作文或清謄草稿,首先關注的應是文意,這是作者表達思想的核心。為了明確表達文意,當遇到不確定的字時,還可以用音同或形似者代替,即如通假字、俗體字。若“太在意字體的工拙”以致未遑關注文意,就是本末倒置了。
第四,《上海博物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第二集所載經(jīng)文抄件中,確有“龜狥蟒蛇”“章旬真言”字跡。前者“狥”字是否應為“狗”字,還需推敲,因為“龜狗蟒蛇”并列也不十分通;后者確實是個誤字,但讀者一般認作“章句真言”。古代經(jīng)文的抄寫者不像現(xiàn)在專家學者般有學問,抄寫經(jīng)卷時難免出現(xiàn)筆誤,“旬”字不過是“句”字之誤,不能因此就認為“均曾通用”。古書中有通假字,“通假”就是“通用、借代”。第一個寫通假字的人實際上寫的是白字,但后人紛紛效仿,也就積非成是了。但是,“狥”作“狗”、“旬”作“句”并未被后人紛紛效仿。若在浩瀚的古籍中發(fā)現(xiàn)一兩處錯別字就認為“曾通用”,對于臺灣版《二重奏》中“竹澗姪”作“石澗姪”(第34頁)、“兗州”作“袞州”(第164頁)、“士大夫”作“大大夫”(第210頁)等,又作何解釋?中華書局版《二重奏》此類訛誤更多,例如曹雪芹朋友“敦敏、敦誠”作“郭敏、郭誠”(第584頁),“佘嘉惠”作“畬嘉惠”(第569頁),更改了古人姓氏,若不是輸入或排印錯誤,難道也是“通假”不成?
(三)“從統(tǒng)計學概念”或“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的另辟蹊徑?
把《棗窗閑筆》字跡與裕瑞其他作品作對比,毫無疑問,是判斷《棗窗閑筆》是否為裕瑞手跡的最直觀且最具說服力的辦法;但具體如何選字、如何對比分析卻有講究。黃先生從《棗窗閑筆》中挑選了15個字,與裕瑞自錄詩文集筆跡進行對比:
由于裕瑞的著作有不少都是寫刻本,而且清楚地標識為“自錄”,可以認定是根據(jù)裕瑞自己的寫本進行刊刻的。這些寫刻本有楷書,也有行書,其中行書的部分與《棗窗閑筆》行書寫本具有一定的可比性。考慮到書寫時間的差異,這些行書筆跡也會有一定的差異。筆者在《棗窗閑筆》中挑出十五個寫法較具特色的字,經(jīng)過比對,發(fā)現(xiàn)它們在形態(tài)、體勢上,甚至橫畫向右上傾斜的角度,都與裕瑞“自錄”書中之字跡相當接近(圖表12.7)。且從統(tǒng)計學的概念,我們也可以合理推斷這是同一人的習慣性寫法。
看這段說明,黃先生似是將《棗窗閑筆》中這15個字與裕瑞自錄詩文集作了整體比對;但實際上比對的僅僅是這15個字,而且每個字僅分別從《棗窗閑筆》和裕瑞自錄詩文集中各取一處筆跡,即一對一比較?!抖刈唷分械倪@段話不如《裕瑞〈棗窗閑筆〉新探》講得明白:“受限于不易找到鑒別筆跡的絕對權(quán)威,筆者乃決定另辟蹊徑,在《棗窗閑筆》中挑出一組寫法較具特色的字,并嘗試與裕瑞‘自錄’書中之字跡對比(圖四)。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十五個字幾乎均可找到相近的字體,此很難全歸作巧合,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應可合理推斷這是同一人的習慣性寫法?!币簿褪钦f,黃院士從《棗窗閑筆》中選出了15個字(圖2中A行),每一個字只是在裕瑞自錄詩文集中找到了一種相近的字體(圖2中B行)。如此便推斷“這是同一人的習慣性寫法”,既不合邏輯,也不是統(tǒng)計學的概念或方法。
首先,《棗窗閑筆》計萬余字,這15個字是否能代表《棗窗閑筆》的書法特征?姑且這15個字完全可以代表《棗窗閑筆》的書法特征,是“一組寫法較具特色的字”,但是,每一個字在《棗窗閑筆》中均多次出現(xiàn),不同出處的寫法并不相同。當該字的一種寫法在裕瑞自錄詩文集中找到了相近的字體,即推斷為“同一人的習慣性寫法”,那么,如何解釋該字在《棗窗閑筆》中的另一種或另幾種不同寫法,與在裕瑞自錄詩文集中找到的那個字完全不同或不相近呢?
其次,裕瑞詩文集共9種11冊,其中標注“自錄”的有《清艷堂近稿》《眺松亭賦鈔》《草檐即山集》《棗窗文稿》《沈居集詠》《東行吟鈔》《棗窗文續(xù)稿》7種9冊,計10萬余字。黃先生從《棗窗閑筆》中選出的這15個字,每一個都在這10萬字中反復出現(xiàn)數(shù)次、十幾次或幾十次。從數(shù)個、十幾個或幾十個重復的字中,找到一個與《棗窗閑筆》所選字字體相近者,并不難;但是,找到一個或多個與《棗窗閑筆》所選字字體完全不同或不相近者,卻更加容易。若這15個字幾乎均可找到相近的字體是因為“同一人的習慣性寫法”,那么,這15個字在裕瑞自錄詩文集中還分別有多種不同字體,又說明了什么?
第三,黃先生判斷所選的《棗窗閑筆》中15個字(圖2中A行)與裕瑞自錄詩文集中字體(圖2中B行)相近,但是也有明顯不相近者,如“寧”“隨”“於”“有”“雖”等字的差異明顯,不能視而不見。
第四,仿照黃院士另辟的“蹊徑”,仍然是這15個字,筆者分別從《棗窗閑筆》中找到另一處該字(圖2中C行),從裕瑞自錄詩文集中對應地分別選取另一寫法(圖2中D行):筆者所選《棗窗閑筆》字(圖2中C行)與黃先生所選裕瑞自錄詩文集字(圖2中B行)不相近者居多;黃先生所選《棗窗閑筆》字(圖2中A行)與筆者所選裕瑞自錄詩文集字(圖2中D行)不相近者亦居多;筆者所選《棗窗閑筆》字(圖2中C行)與筆者所選裕瑞自錄詩文集字(圖2中D行)差距更明顯。按照黃先生的邏輯,似應當推斷出《棗窗閑筆》并非裕瑞所書??磥?,黃先生另辟的“蹊徑”行不通。
說明:A行是黃先生從《棗窗閑筆》選的15個較具特色的字,B行是黃先生從裕瑞自錄詩文集中找到的此15字的相近字體,原圖見《二重奏》第572頁;C行是本文作者所選《棗窗閑筆》中此15字,D行是本文作者所選裕瑞自錄詩文集中此15字。
圖2 《棗窗閑筆》和裕瑞自錄詩文集字跡比對
第五,黃先生強調(diào)“從統(tǒng)計學的概念”或“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可以合理推斷這是同一人的習慣性寫法”,其實,這樣的比對恰恰違背了統(tǒng)計學概念和方法。統(tǒng)計學是研究隨機現(xiàn)象,通過搜集、整理、分析反映事物總體信息的數(shù)據(jù)資源,并據(jù)以對研究對象總體特征進行推理的原理和方法。統(tǒng)計時,需要隨機抽取現(xiàn)象樣本,而且樣本容量要足夠大,得出的結(jié)論只是對現(xiàn)象總體特征或相似度的推斷,故統(tǒng)計方法無法處理來自不同材料具體樣本的一對一比較。黃先生從《棗窗閑筆》萬余字中主觀地確定15個字,又分別在10余萬字中有意識地查找、篩選出一個對應的相近字體,這樣的比對確是“另辟蹊徑”,但與統(tǒng)計學概念、統(tǒng)計分析方法無關。
(四)“寧”字匯:一份可參照的筆跡比對材料
任何書寫者的筆跡都具有個性化特征,可以體現(xiàn)其書寫技能和書法水平,這些個性化特征的總和構(gòu)筑了該書寫者筆跡的唯一性,即不同于任何其他人的特征。據(jù)筆跡特征具有穩(wěn)定性和特定性的屬性,如果方法得當,統(tǒng)計分析可以在書寫者筆跡特征判斷中發(fā)揮作用。就本案來說,可從裕瑞自錄詩文集中隨機選取足夠多的字,統(tǒng)計分析其筆畫特征(包括起筆、書寫、收筆、筆力、筆畫等)、筆畫間的關系特征(包括筆畫交叉、搭配、連接、斷續(xù)等)、單字結(jié)構(gòu)特征(包括單字組成部分的搭配關系、連接、字的整體結(jié)構(gòu)等)、書寫順序特征、錯字特征等,從而歸納裕瑞字跡的習慣性特征;或選擇某個(些)特定字,找出它(們)在裕瑞自錄詩文集中的全部或足夠多的寫法,統(tǒng)計整理上述筆跡特征,并總結(jié)出該(些)字的習慣性寫法。同樣的,可以統(tǒng)計分析《棗窗閑筆》的字跡特征或某(些)字的習慣性寫法。然后通過對比裕瑞自錄詩文集字跡特征與《棗窗閑筆》字跡特征的相似度,或比較某(些)特定字在裕瑞自錄詩文集和《棗窗閑筆》中習慣性寫法的相似度,從而推斷二者為一人所寫的可能性有多大。
對萬余字的《棗窗閑筆》和10萬余字裕瑞自錄詩文集字跡特征的統(tǒng)計,是一個龐大、復雜而細致的工作,考驗研究者的耐心和責任心;即使僅選取某字作例證,從10余萬字中找出該字的全部或絕大部分寫法,一時亦不容易辦到。而黃院士論著中恰恰有一個現(xiàn)成材料,他在利用“避諱”分析《棗窗閑筆》抄錄時間時,匯集了《棗窗閑筆》和裕瑞各著作中35個“寧”字;其中《棗窗閑筆》中8個,《萋香軒文稿》中1個,裕瑞自錄詩文集中26個(見圖3)。據(jù)此“寧”字匯,或可一窺《棗窗閑筆》和裕瑞自錄詩文集字跡特征的相似度。
圖3 《二重奏》圖表12.12:裕瑞各著作中之“寧”字
需要指出的是,《萋香軒文稿》并不在裕瑞詩文集中;而且潘重規(guī)教授正是對比了《萋香軒文稿》后,才判斷《棗窗閑筆》字體頗拙、有乖謬筆誤、非裕瑞親筆。所以圖3右三行的一個“寧”字不在對比之列,況且《萋香軒文稿》中有多個“寧”字,黃先生所選此字并不具代表性。觀察黃先生整理的“寧”字匯,筆者感覺裕瑞自錄詩文集之“寧”字與《棗窗閑筆》之“寧”字書寫風格頗異。
首先,總覽裕瑞自錄詩文集之“寧”字,個個結(jié)字端嚴穩(wěn)妥,用筆嫻靜流暢、平和自然、從容灑脫,筆劃輕重相宜、疏密有致、清晰靈動,字體典雅清逸,呈現(xiàn)出一種溫文爾雅的書卷氣;而《棗窗閑筆》之“寧”字則結(jié)字稚拙,用墨厚重,線條不清晰,筆畫缺乏連貫照應,顯示書者的臨帖工夫和書法水平都較低。
其次,裕瑞書“寧”字之“宀”舒展大方,覆蓋住其下諸筆,很好地表達了“取房屋屋頂及其兩側(cè)墻壁之象”的象形本意;而《棗窗閑筆》“寧”字之“宀”則短小猥瑣,沒有了遮風擋雨的意象。“寧”字中間一橫劃,裕瑞所書長短適中,且基本都被“宀”所覆蓋;而《棗窗閑筆》中此橫劃超長,均超出“宀”之覆蓋范圍。
第三,“寧”字下方的“丁”,意為屋中之人、男人,具備完整意象,書寫時應相對獨立、連貫為宜。裕瑞所書“寧”字下方之“丁”,大多獨立、連貫,很容易辨識;而《棗窗閑筆》“寧”字之“丁”,其橫劃多與上部相連,基本不具獨立性。
第四,從具體筆畫看,裕瑞所書用筆規(guī)范,收放自如而不失法度。如“宀”的最后一筆,橫劃末端先頓筆,再輕輕撇出,穩(wěn)健純熟。而《棗窗閑筆》“寧”字之“宀”,鉤處多不頓筆,線條處理簡單,缺乏美感。
從“寧”字匯的這些差異似可判斷,《棗窗閑筆》與裕瑞自錄詩文集書寫特征的相似度較低。對這份現(xiàn)成的“寧”字匯書寫特征的對比分析,略可體現(xiàn)“從統(tǒng)計學的概念”或“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不該忽視。
(五)裕瑞在《棗窗閑筆》作者處蓋閑章?
《棗窗閑筆》最富爭議的是裕瑞是否擁有“凄香軒”印章,故研究者對裕瑞印章都很重視,黃院士也不例外。他從裕瑞詩文集的十一種寫刻本或抄本中,匯集了一份詳細的裕瑞印譜,共計三十七枚,其中三十二枚來自裕瑞詩文集,兩枚來自《萋香軒文稿》,三枚取自《棗窗閑筆》(見圖4)。
這些印章當是作者鄭重、嚴謹?shù)膽B(tài)度體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凄香軒”印僅出現(xiàn)于尚存爭議的《棗窗閑筆》上,連題名《萋香軒吟草》《萋香軒文稿》者也無“凄香軒”或“萋香軒”印?!稐棿伴e筆》上另兩枚印章“思元主人”“鶯思蝶夢”亦見于裕瑞詩文集,印章文詞雖然相同,但是否確為相同印章,還需要專業(yè)的技術(shù)鑒定。例如印形、字形、刻工、印泥等差異,不是僅憑文詞內(nèi)容就能簡單地下結(jié)論。何況形式類似的“思元主人”印在《棗窗閑筆》上是陰文,在《萋香軒吟草》上卻是陽文。
圖4 《二重奏》圖表12.6:從裕瑞著作之寫刻本或鈔本中整理出的印譜
印章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分類,據(jù)印文內(nèi)容可劃分為姓名章、字號章、室名齋館章、閑章。姓名章刻私人姓名,有時也加“印”“章”“之印”等字;前人除姓名外,一般還有字和號,文人墨客常以字號入印,便是字號章,有些文人雅士往往有多個字號,亦有多個字號章;將自己居處之樓閣、居室、書齋、堂館等名稱刻成印章,即為室名齋館章;閑章是在古代吉語印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加蓋不同內(nèi)容的閑章有助于表達作者對作品的思想情感。書畫家鈐印,什么位置蓋姓名章、字號章,什么地方蓋室名齋館章、閑章,都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其中,姓名章和字號章最為正式、莊重、規(guī)范,書畫作者落款之后通常加蓋姓名章和(或)字號章,以鄭重其事地昭示信譽、責任與擔當。閑章多用于書畫的引首、壓角、欄邊或欄腰,亦多見于詩文集之題簽、序、跋、目錄等次要位置,有時也跟在姓名章或字號章之后。
宗室裕瑞(1771-1838),字思元,號思元主人,豫通親王多鐸(清太祖努爾哈赤第十五子)后裔,豫良親王修齡次子,封輔國公。工詩善畫,通西番語。著有《思元齋全集》《思元齋續(xù)刻詩文集》,另有不少書畫作品傳世。他是清代皇族后裔、知名文人和書畫家,自然少不了印章,且上述四類印章均有。例如,“裕瑞”“裕瑞之印”“裕瑞之章”是姓名章;“思元”“思元主人”是字號章;“樊學齋”屬室名齋館章;“墨池生壽”“讀古人書”“筆墨因緣”“山水有清音”“松石間意”“鶯思蝶夢”皆為閑章。
《棗窗閑筆》上三枚印章分別位于自序頁和正文首頁。自序末署“思元齋自識”,鈐“思元主人”“凄香軒”二??;正文首頁書名下署“思元齋著”,鈐“鶯思蝶夢”印(見圖5右一)。按常理,首頁書名之下的作者落款、鈐印是全書點睛處,當署作者名號,當鈐作者姓名章和(或)字號章;但是《棗窗閑筆》卻不然,此緊要處不但未署裕瑞名號,蓋的也是一方閑章。難道這是裕瑞的署名、鈐印習慣?他在詩文集上也是這樣做的嗎?
因黃先生所集裕瑞印譜上標注“山東大學藏《思元齋全集》”和“山東大學藏《思元齋續(xù)刻詩文集》”,筆者即到學校圖書館查詢,然所見讓筆者愕然:裕瑞署名、鈐印習慣與《棗窗閑筆》上完全不同!裕瑞詩文集共2函9種11冊,其中《棗窗文稿》分上下卷各一冊,《眺松亭賦鈔》兩冊但不分卷,即共有10冊書的正文首頁有書名和作者落款、鈐印。裕瑞不愧是位嚴謹?shù)奈娜耍诿績詴恼氖醉摃?,不但認認真真寫下自己的名字“思元裕瑞”,而且規(guī)規(guī)矩矩、方方正正地鈐蓋姓名章和(或)字號章,不蓋任何室名齋館章或閑章,各書無一例外(見圖5)。
在《棗窗閑筆》正文首頁著者這個關鍵位置處,加蓋了一枚“鶯思蝶夢”閑章,這完全不同于裕瑞在詩文集中規(guī)范、嚴謹?shù)囊回炞龇?。僅憑此一點,似可初步判斷《棗窗閑筆》書者是極不通之人,當與文人裕瑞無涉。但是,黃院士將每一書各處(封面題簽、書名頁、自序頁、目錄頁、自跋頁等)印章堆積一處,模糊了不同種類印章的位置和作用,掩蓋了一份辨別《棗窗閑筆》真?zhèn)蔚年P鍵證據(jù)。當然,黃先生一定不是有意為之,否則就有削足適履之嫌了。
圖5 裕瑞詩文集首頁與《棗窗閑筆》首頁之署名、鈐印對比
(六)“萋”與“凄”確實可通假?
裕瑞有室名齋館章“樊學齋”,分別見于《東行吟鈔》《沈居集詠》和《草檐即山集》;然全部詩文集中不見“萋香軒”印,故裕瑞是否另外擁有印文為“萋香軒”的室名齋館章,不得而知。即使“萋香軒”入印,也不可能像《棗窗閑筆》一樣刻作“凄香軒”。因為“萋”義盛,“凄”義寒,一盛一衰,詞義正好相反,“萋香軒”刻作“凄香軒”,錯得未免有些離奇?!拜孪恪毙稳莼居邢?,含茂盛、芬芳之義,“凄香”則文意不通,而《棗窗閑筆》上的印章卻是“凄香軒”,難怪令人生疑。黃院士對此的解釋是:
而據(jù)研究,“萋”與“凄”二字有時可以通用,如今本《詩經(jīng)·小雅》中的《大田》篇可見“有渰萋萋”句,然《漢書·食貨志》及段玉裁《說文解字》則均引作“有渰凄凄”,且段氏釋“凄凄”為“雨云起貌”,這與《詩經(jīng)·毛傳》對“萋萋”的釋義“云行貌”是一致的,故“凄香軒”印文與“萋香軒”書齋名兩者之首字,確實是可通假。
筆者不以為然。
首先,《詩經(jīng)》形成于西周至春秋時期,《漢書·食貨志》及段玉裁《說文解字》引其中“有渰萋萋”句時,改作“有渰凄凄”,即說明按東漢或清朝時期的用字規(guī)范,“有渰萋萋”用字有誤,“有渰凄凄”是對“有渰萋萋”的校改;亦即“凄凄”不通“萋萋”,否則就不用改了。裕瑞是清代文人,當明白這個道理,不大可能領會為“凄凄”通“萋萋”。
其次,即使《詩經(jīng)》中“萋萋”通“凄凄”,那也是有條件的,即“萋萋”意為“云行貌”時,才能與意為“雨云起貌”的“凄凄”可通,本義相反的“萋”與“凄”并不是任何時候都可通。
第三,黃先生此論參考了趙建忠先生《清人裕瑞書齋名“萋香軒”誤刻“凄香軒”釋疑》文,而趙文開端便提醒讀者:“一般情形下,抄手將‘萋’誤寫成‘凄’,常情難免,但篆刻家為人家治印,姓名是絕對不允許有任何差錯的,刻閑文印章尤其是書齋、軒館之類印章,也不該有錯字。如果裕瑞書齋名確系‘萋香軒’竟誤刻成‘凄香軒’,當然是不可原諒的錯誤。”趙先生接下來的“釋疑”,只不過試圖為這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找尋一種莫須有的理由,并非學界共識。
故黃先生“‘凄香軒’印文與‘萋香軒’書齋名兩者之首字,確實是可通假”的結(jié)論不成立。
(七)贗品“佘嘉惠《臨羅兩峰鬼趣圖》”不能作學術(shù)依據(jù)
黃先生通過網(wǎng)絡搜索,在紐約蘇富比拍賣行網(wǎng)上展示的拍品“佘嘉惠《臨羅兩峰鬼趣圖》冊頁”(以下簡稱《臨鬼趣圖》)上,發(fā)現(xiàn)了兩方不同形式的“凄香軒”印章,這成為他論證《棗窗閑筆》為裕瑞手稿的重要證據(jù):
至于裕瑞是否擁有“凄香軒”印一事,近亦有了重大突破。筆者發(fā)現(xiàn)紐約蘇富比(Sotheby’s)曾在2012年9月拍賣畬嘉惠所臨清代著名揚州八怪之一羅聘(1733-1799;號兩峰)的《鬼趣圖》,該冊頁原為臺灣旅日收藏家張允中先生(1928-)所有,并經(jīng)東京大學編輯的《中國繪畫總合圖錄》(1982-1983)著錄且公布圖版。裕瑞于嘉慶九年在八幅圖上各題七言詠鬼詩一首,末記“甲子二月錄舊作”,并分別鈐用“思元主人”、“凄香軒”、“鶯思蝶夢”、“凄香軒”、“水佩風裳”、“江南春”、“墨華”、“清艷堂”、“思元主人”等九印(圖表12.5),冊后還有張問陶于嘉慶二十一年所題的八首七言詠鬼詩,以及未署名之一跋。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黃院士的介紹有三處與事實略有出入:
其一,《臨鬼趣圖》所有者張允中,購買此畫時是位年輕的臺灣“旅日商人”,還不是“旅日收藏家”。張允中1928年生于臺中縣大雅鄉(xiāng),臺中商業(yè)學校畢業(yè)。1954年,他二十六歲時到日本做電梯代理生意,獲得成功,遂用賺得的資金再投入到文物生意中。1994年返回臺灣。2011年10月17日,張允中向采訪者介紹說:“1966年爆發(fā)‘文化大革命’一直到1976年,大批的中國文物流到海外,我們那時在日本有機會收購到許多中國文物。……‘文革’長達10年,中國許多收藏在富農(nóng)仕紳之家的歷代珍貴古董字畫,因為被抄家,輾轉(zhuǎn)流落海外,有的被大批賤賣到日本,有的流向香港。我覺得與其讓外國人買去收藏,還不如自己買下,所以我就集資大量收購這些中國文物。那時,我通過香港一家大型的中國中藝公司便宜地大批買進中國文物,最盛時店里的字畫就多達16萬件。”張允中從代理電梯生意轉(zhuǎn)行或兼營中國字畫買賣,顯然是出于經(jīng)營目的。他的日本文物店里最盛時有“16萬件”中國字畫,數(shù)量之大,令人吃驚,但不見得都是真品。
其二,編輯《中國繪畫總合圖錄》者不是“東京大學”,而是日本人鈴木敬,個人和“東京大學”的信譽度是有差別的,東京大學出版會只是該圖錄的出版發(fā)行者。此書共五卷,《臨鬼趣圖》在專輯寺廟、個人所藏繪畫的第四卷。
其三,此冊頁原標簽是“羅兩峰鬼趣圖(佘嘉惠臨本)”,冊頁上落款“佘嘉惠謹寫”;紐約蘇富比拍賣行網(wǎng)上展示標為“佘嘉惠臨羅聘《鬼趣圖》”,黃一農(nóng)《裕瑞〈棗窗閑筆〉新探》和臺灣版《二重奏》名其為“佘嘉惠《臨羅兩峰鬼趣圖》”,均與原標簽有異。中華書局版《二重奏》中改“佘嘉惠”為“畬嘉惠”。
《臨鬼趣圖》上有兩方“凄香軒”印章,其中一方與《棗窗閑筆》上“凄香軒”印章文詞、格式一致,這似可佐證裕瑞有“凄香軒”印和《棗窗閑筆》上的“凄香軒”印可能不偽。但令人遺憾的是,《臨鬼趣圖》是贗品,不能用作文史考證的依據(jù),筆者已作《“佘嘉惠〈臨羅兩峰鬼趣圖〉冊頁”證偽》文,在此不另枝蔓。因為《臨鬼趣圖》是贗品,附著其上的“凄香軒”印章也就失去了真實性。而且,若《臨鬼趣圖》與《棗窗閑筆》上的“凄香軒”印章確實相同,則又提供了一份《棗窗閑筆》作偽的新證據(jù)。
黃先生“e”來了不少材料,并以此考據(jù)《棗窗閑筆》是裕瑞手稿。但是,這些材料有的不真實(如薛龍春教授的評價意見),有的很片面(如“狥”與“狗”、“旬”與“句”、“萋”與“凄”可通假),有的缺乏科學性(如十五個相似字比較),有的不客觀(如裕瑞印譜),有的是偽造品(如《臨鬼趣圖》)等,依據(jù)此類材料得出的考據(jù)結(jié)果難免不誤。《棗窗閑筆》能否“提供《紅樓夢》成書研究一較踏實的出發(fā)點”,值得再探討。
人類社會已發(fā)展到大數(shù)據(jù)時代,學術(shù)研究的手段越來越便利,可利用的資源更加豐富,使跨學科、跨專業(yè)的學術(shù)探索成為可能。黃一農(nóng)先生轉(zhuǎn)治紅學僅數(shù)年,即已探討了多個紅學積年難題并有新穎見解,研究成果有目共睹,驗證了“e考據(jù)”的威力。然而,從黃先生對《棗窗閑筆》的新探來看,他的“e考據(jù)”過程和結(jié)論仍有可推敲之處。
黃院士論著最突出的特點是文獻資料豐富多彩,以中華書局版《二重奏》為例,全書正文計644頁,而參考文獻目錄達69頁,包括檔案、傳統(tǒng)文獻和近人論著1000多條;同時還有頁下注1600多條;而且正文中有34個置于方框中的附錄,理出了相關的歷史背景或研究方法;并精心制作了161張圖表,包括書畫題跋、碑文、抄件或?qū)懣瘫緯暗荣Y料,的確是一部“紅學研究的集成之作”。然而,當今學術(shù)界深受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影響,浮躁之風盛行,追名逐利者眾;紅學研究領域亦非世外桃源,并不是每部著作和每篇文章都有學術(shù)價值、都值得引以為據(jù)。尤其是“e”來的網(wǎng)絡資料,良莠不齊,真贗雜糅,有的或為“耳食之言”,不可輕率相信或引用,否則難以保障考據(jù)結(jié)果的準確性。
黃先生專文探討《棗窗閑筆》,一定知道它只有手稿本存世,但對于把它當作寫刻本的評價意見,卻仍認可并提供給大家參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略加搜索,即可得到羅聘《鬼趣圖》冊頁的圖片,再與《臨鬼趣圖》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臨鬼趣圖》、佘嘉惠、裕瑞題詩、“凄香軒”印章的真實面目,但黃先生并沒有這樣做;關于《臨鬼趣圖》中的“張問陶題詩”,就在《二重奏》的同一章中,黃先生即粘貼了張問陶為改琦《紅樓夢圖詠》的題詩三首,二者對比,不難判斷“張問陶題詩”非張問陶所題;黃先生在論述《紅樓夢》的流傳網(wǎng)絡時,曾十余次提及張問陶,還詳細介紹了張問陶與改琦、石韞玉及高鶚、??蛋病⒑土?、裕瑞等八旗權(quán)貴的關系,多次引用《船山詩草》中的內(nèi)容并粘貼了書影,而且引用了《遂寧張氏族譜》資料并粘貼了“《遂寧張氏族譜》中的張問陶”書影,一定知曉張問陶于嘉慶十九年去世的史實,為什么還相信“張問陶于嘉慶二十一年所題的八首七言詠鬼詩”?這些矛盾處很容易讓人對“e考據(jù)”產(chǎn)生錯覺,即除了搜索和堆砌文獻資料外,缺乏對它們涵義或邏輯關系的評析?!癳考據(jù)”的核心是考據(jù),不是簡單的“e”而后集成之。
黃院士是從曹雪芹祖籍及其先祖的生平事跡為切入點而介入紅學領域的,研究內(nèi)容涉及《紅樓夢》背后的史事、元妃省親的歷史原型、曹寅子侄與孫輩血緣世襲、曹寅的姻親網(wǎng)絡、曹雪芹生父與卒年、曹雪芹的旗人朋友圈、曹雪芹在書畫界的人際網(wǎng)絡等,這些議題或多或少地要以《棗窗閑筆》透露的信息為線索,故黃先生需要《棗窗閑筆》為真。在裕瑞詩文集中,裕瑞每每在作者處鈐蓋姓名章和(或)字號章,而《棗窗閑筆》在此關鍵處卻蓋一閑章,這不利于證明《棗窗閑筆》為裕瑞手稿。黃先生整理裕瑞印譜,無意中將每本書中印章混合一處,便模糊了這種差異,掩蓋了裕瑞鈐印的一貫做法,此類事情似不應出現(xiàn)在文史考據(jù)中。
大數(shù)據(jù)和互聯(lián)網(wǎng)正在改變著我們的生活、工作和思維方式,也必然惠及學術(shù)研究的領域?!癳考據(jù)”是網(wǎng)絡時代的產(chǎn)物,是大數(shù)據(jù)、網(wǎng)絡技術(shù)、數(shù)字化資源等新學術(shù)環(huán)境下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一種現(xiàn)代化輔助手段。毫無疑問,借助于“e考據(jù)”,《紅樓夢》研究也將煥然一新,并使終結(jié)紅學積年爭議成為可能。但如何讓“e考據(jù)”不出或少出偏差,還有待于認真探索和總結(jié)。不同學科的研究對象各有其特征和規(guī)律性,任何學科的理論和研究方法都是基于本學科研究對象的特征和規(guī)律而總結(jié)、創(chuàng)造、發(fā)明出來的,忽視研究對象特征和規(guī)律性的“另辟蹊徑”實不足取。面對“e考據(jù)中一些人不是從歷史出發(fā)去研究歷史,而是先入為主,從現(xiàn)實出發(fā)發(fā)現(xiàn)問題,然后反觀歷史去探尋答案,以此作為自己假設的佐證,其下者乃以想象為據(jù)偽造模塑歷史,僅憑對相關社會歷史的片段了解,便貿(mào)然利用網(wǎng)絡檢索相關概念字句,拼湊整合,牽引成文”的現(xiàn)象,謝乃和教授曾警告別讓“e考據(jù)”成為“偽考據(jù)”,是十分及時和必要的。
注釋:
①③ 黃一農(nóng)《兩頭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自序》頁。
② 《2015年度中國人文學術(shù)十大熱點評選揭曉》,《中華讀書報》2016年4月13日,第5版。
④ 見新浪網(wǎng)《黃一農(nóng)的博客》之“個人簡介”,http://blog.sina.com.cn/s/profile_3140397040.html。
⑦ 見裕瑞《棗窗閑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版,第159-266頁。
⑧ 潘重規(guī)《影印萋香軒文稿序》,見裕瑞《萋香軒文稿》,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影印版。
⑨ 歐陽健《紅樓新辨》,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2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