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久穎
1
一場激烈的戰(zhàn)役過后,晉察冀老一團只有三個人幸存下來。團長的警衛(wèi)員小馬、司號手老馮,另外一個是團里面的廚子老趕。剩下的老一團其他的人這次戰(zhàn)斗中全部戰(zhàn)死,他們被敵人包了“餃子”。
那天,當三個人站在殘陽如血的山坡上,望著漫山的尸體和被鮮血染紅了的山坡時,慘烈的一幕讓他們撕心裂肺。他們不約而同地跪了下來,放聲痛哭。不,他們的哭不能稱其為哭,而應該稱為哀號。凄厲的哀號聲從空曠的山上逆風而下,似乎是狼在號叫。
他們三個人活下來,在于他們的一點小聰明。他們都是在身負重傷后,躺在山坡上裝死,才沒有被敵人發(fā)現(xiàn)。
老一團是一支有著光榮歷史的老部隊。建根據地、反“圍剿”、兩萬五千里長征,一路走來,參加過大大小小很多次戰(zhàn)役,戰(zhàn)功赫赫。但是,由于老一團以前隸屬于張國燾的紅四方面軍,在張國燾背叛革命后,他們這支隊伍在紅軍里就不受人待見。更由于團長過去是張國燾手下的紅人,平時總愛跟上面的領導頂牛,導致的后果是老一團在以后的戰(zhàn)斗中常常不被信任。要不是團長李大虎曾經在黃埔待過,死命扛著這面旗幟,怕早被拿下了。
這次留守在小王莊執(zhí)行阻擊任務,是李大虎拿命換來的。這次的阻擊戰(zhàn)打得很艱苦,敵、我雙方一交手就進入白熱化。從凌晨開始,一直打到晚上掌燈時分。小鬼子們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發(fā)起了瘋狂的進攻。老一團的人成片成片地倒下。李大虎望著戰(zhàn)壕里戰(zhàn)友們不斷倒下去的身軀,殺紅了眼睛。在小鬼子發(fā)起最后一次沖鋒的時候,已經打光了子彈的他,率領老一團剩下來的士兵們舉著手中的大刀吶喊著沖向了敵群。
小馬當時看得很清楚,因為他就跟在團長的身后。當大家就要接近敵人的時候,突然一陣排槍響起,緊接著他看見團長李大虎身體搖晃著,慢慢地倒了下去。李大虎脖子上的鮮血箭一般鏢射,噴了他一頭一臉。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恐懼,眼前一暈,一頭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當他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黎明,小馬掙扎著站起來,看到團長就躺在自己的身邊,胸部已經給子彈打爛了。很顯然,如果沒有團長給自己擋住子彈,只怕自己這次是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小馬抱著團長的尸體失聲痛哭。自己本來是團長的警衛(wèi)員,是應該給團長擋子彈的,沒想到最后是團長用身體為他擋住了敵人的子彈,救了他一命。小馬的哭號聲將同樣倒在山坡上的另外兩個人喚醒,他們便是司號手老馮和團里面的廚子老趕。他們聞聲爬了過來,然后三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他們永遠也忘不了團長在戰(zhàn)斗打響前的最后動員。
同志們,這次的任務是我李大虎拿著腦袋換來的,我跟師首長拍了桌子,瞪了眼。就差跟他們罵娘了。任務終于被咱們給搶到手了。我們這次任務不能他娘的裝熊,裝孫子。誰要是裝熊、裝孫子,我他媽的李大虎決不答應。有膽敢溜號的、臨陣逃脫的,我李大虎決不輕饒,堅決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到時候,誰也不許說情,誰說情也不好使……
李大虎站在村頭的高臺上,叉著腰講到這里的時候,正好有一群烏鴉飛過,“嘎嘎”的叫聲讓人心里頭直發(fā)慌。麥場上的兵們都不約而同地抬頭望著這群烏鴉。
俗話說聽見烏鴉叫,鬼會來敲門。李大虎也抬頭看了看那群烏鴉,然后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說:今天的任務都給老子拼了,老子就他媽的不信邪。
一營長——李大虎沖著人群喊道。
到!一營長跑步過來,沖著李大虎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李大虎看了看這個手下愛將說:大炮筒子,這次你的任務重,由你來負責對敵人進行正面阻擊。一營長大聲回道:放心,團長。我在陣地在!
李大虎看了看他說:好。
然后又叫道:二營長——
二營長也快步跑來,大聲地答“到”。
李大虎說:老兵油子,這次你他媽的別跟我挑肥揀瘦的。你負責南面的山坡,配合大炮筒子阻擊敵人。二營長有些不情愿的樣子,但是看著李大虎板得鐵青的臉,只好領命答應。
李大虎環(huán)視了一下剩下的隊伍,喊道:三營長——
三營長快步跑過來:到!
李大虎看了看三營長說:大煙泡啊,這次任務,你帶著你的兵跟著我,埋伏在北坡的山岡上,近距離地接近敵人,你他媽的害怕嗎?
大煙泡冷笑一聲,說:團長,你甭小瞧人,誰他娘的怕死,誰是他娘的孫子。
李大虎哈哈大笑道:好,有你這話就成。
李大虎的話音未落,一營長、二營長、三營長紛紛說道:團長,你這樣做太危險了。你還是留在指揮所吧,讓我們靠前部署。李大虎苦澀地笑了笑說:任務都他娘的布置完了,甭給我再亂嚼舌頭了。俺也不是孬種,憑啥待在指揮所里。三個營長還想爭執(zhí)。李大虎一擺手道:都甭給我說了。都他娘的給我挖戰(zhàn)壕去,三點之前完成布置。到時候,我要檢查。
講到這里,李大虎沉默下來。他看了看插在土墻旁邊的那面寫著老一團編號的紅旗,用手一指,說:多少兄弟為了它流了血、丟了命,咱們要對得起它。不能因為張國燾那個鳥蛋投靠了蔣光頭,咱就給這面旗幟抹黑,不能讓他娘的別人瞧不起它。這個番號,這面旗幟,是他娘的多少兄弟們拿命換來的。今天你們都給我記住了,只要咱們隊伍里有一個活下去的,都得給我把這面旗幟扛下去,決不能讓它倒了。咋地也得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
李大虎霹靂流星地說完,跳下村頭的高臺,背著手回指揮部去了。
大家都知道這面旗幟的故事。
那是在晉察冀根據地跟國民黨打游擊的時候。在攻克蘿北縣城的戰(zhàn)斗中,全團僅剩下一百人。補充兵員后不久,又在打理化時,全團打得剩下不到一百人。幾次戰(zhàn)役讓老一團傷筋動骨,團里的骨干們基本拼光了。但是,老一團的精神卻一直傳承下來。
2
警衛(wèi)員小馬、司號手老馮、廚子老趕在山坡上哀號了一陣子后,整理好團長李大虎的尸體,在附近找了個土坑將李大虎埋了。
三個人坐在那里喘著粗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說話。最后,還是警衛(wèi)員小馬先開了口,說:一團的人現(xiàn)在就剩下咱們三個人了,咱們三個人就是老一團的筋骨。咋著也得將老一團的旗幟扛下去。你們說呢?endprint
司號手老馮看了看小馬,點著頭說:我同意。李團長在戰(zhàn)前動員的時候,就囑咐過這件事情。
廚子老趕卻沒表態(tài),他窩著身子,半蹲在山坡上不說話。
小馬問,老趕,你也表個態(tài)吧。
老趕抬頭看了看小馬,說:這旗幟倒是好扛。可是,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呢?
小馬搶過話說:那還用說嗎,我們三個去找隊伍。
老趕嘆了一口氣說:找隊伍?咱們李團長在的時候,咱們團就不受人家待見。如今李團長死了,誰還能夠搭理咱們。何況就剩下咱們三個人了,上哪兒去找隊伍?再說,就是找到了,這旗幟還能扛下去嗎?
小馬沒好氣地說:老趕,聽你的意思,你是不同意去找隊伍了?那你說吧,咱上哪兒去?咱在這荒郊野嶺里,碰上日本人得死,碰上狼也活不了。
老趕連聲嘆氣,迷茫著兩只眼睛幽幽地看著遠方的山谷,沒有表態(tài)。
在老趕跟小馬對話的工夫,司號手老馮在死人堆里將那面千瘡百孔的老一團的破旗找了出來。他手里握著旗桿,走過來。山谷里刮起的風,吹拂著印有老一團字樣的旗幟,給人一種悲壯的感覺。
老馮走到了小馬和老趕的面前,將旗幟往地上一戳,說道:這事還用商量嗎?團長在戰(zhàn)前動員的時候講得很明白,只要咱們團剩下一個人,也要將這面旗幟扛下去?,F(xiàn)在咱們有三個人,沒有不將旗幟扛下去的道理。
老趕收回飄遠了的視線,望著山坡下的那一堆堆尸體,還是不說話。
小馬有些急了,叫道:老趕,你倒是表個態(tài)啊!
老趕站起身,望了望小馬跟老馮,說:我沒啥態(tài)度,我聽你們倆的。
小馬說:好,那咱們商量一下今后咋辦。
老馮跟老趕挨著小馬坐下。老馮先開了口,說:小馬,老趕是一個廚子,算半個大兵。我呢,也是給人家吹號加油的,也只能算八兩兵。你呢,無論咋說也是跟著團長的人,比我倆有見識。俗話說,蛇無頭不走,龍無頭不飛。以后你就當我們的頭吧,遇到大事兒你來拿主意。說完,看了看老趕,問:老趕,你說呢?
老趕看了看老馮又看了看小馬說:我沒意見,我同意。
小馬謙讓著說:老馮,我看還是你來吧。咱們三個你年齡最大,你當這個頭吧。
老馮一瞪眼睛,說:屁話,哪有誰年齡大就當頭的?咱團長比師長還大呢,死前還不就是團長?部隊上有部隊的規(guī)矩,誰本事大聽誰的。你不用跟我倆謙讓了,就這么定了。
小馬一看,老馮跟老趕的態(tài)度挺堅決,也就同意了。
三個人坐在那里商量了一下行軍路線,然后將衣服上的帽徽跟領章都摘下來貼身藏好。又將團旗從旗桿上解下來,仔仔細細地疊好,纏進腰里。
收拾完畢,三個人最后沖著團長李大虎的墳堆敬了一個軍禮。
小馬對著墳堆宣誓道:團長你放心,只要有我們三個人一口氣在,我們就絕不辜負您的囑托,一定將老一團的旗幟扛下去。
宣誓完畢,三個人扮作老百姓的樣子便上路了。開始他們艱難的尋找隊伍的行程。
3
剛近中午的時候,三個人渴得嗓子里像是燃起了火苗。媽的,也不知道師長他們都跑到哪兒去了。這都走了一個上午了,咋連個影子都沒有看見呢?老趕在后面嘟囔著。
小馬回頭看了看老趕,說:別著急,老趕。咱們跟敵人周旋了一個晚上,這一晚上的時間,就是娘兒們也能走上百八十里的路,何況是師長他們。
小馬說得對。不過咱們現(xiàn)在還是先找口水喝吧,再不喝水,渴也要渴死了。老馮接話道。
三個人站在一座土丘上,四下張望。還是小馬眼尖,叫道:老馮,老趕,看,前面好像有個莊子。
老馮跟老趕順著小馬指的方向望去,老遠老遠的地方,還真是個莊子。
走,去那里討碗水喝,順便填填肚子。小馬說。
三個人下了山坡,小馬轉身對老馮跟老趕說,咱們得將短槍藏好,不能暴露了咱們的身份。
于是三個人從腰間掏出短槍,脫下上衣,用衣服包裹好。
小馬看了看,笑道:別說,咱們的樣子還真像是農民。
老馮說:當然,我本來就是個農民,不像老趕,人家老趕以前可是國軍里面的。
老趕聽了這話,瞪了一眼老馮,說:你別他娘的亂嚼舌頭根子!現(xiàn)在國軍跟共軍不是都和好了嗎?再說,我都參加紅軍這么多年了,你咋還記得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呢?
小馬忙插話說:是,老趕現(xiàn)在可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八路了。
三個人說笑著,腳下加勁兒,好不容易才走到莊口。
莊口沒有人。整個莊子都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只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在隨風飄動。
小馬警覺地停下腳步,沖老馮跟老趕一擺手,說:等等,有情況。說著,從緊裹著的衣服里將短槍掏出來,推彈上膛,雙手緊握著屏息靜聽。老趕跟老馮也都掏出手槍,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
三個人組成戰(zhàn)斗隊形,一步步走進莊子。
三個人進了莊子,沿著巷道轉過一個彎兒,便看見了倒在莊子街道上的老百姓。村巷逼仄,那股難聞的氣味越來越濃,嗆得三個人涕淚橫流。本來就干渴的嗓子里像是塞了一把辣椒面兒,連話都說不出了。小馬示意老趕跟老馮趕緊用衣服堵住嘴巴,三個人沿著巷道繼續(xù)前進。
三個人從莊子的東面進去,從莊子的西面出來,沒有遇到一個活人。但是,奇怪的是,死者一個個除了扭曲的臉頰外,卻沒見一滴血。
三個人站在莊子的西街口。
老趕說:小馬,這陣勢我見過,是小鬼子放的毒氣。這莊子里的水看來咱們是不能喝了。
小馬和老馮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狗日的小鬼子真是喪盡天良了。
老趕擺著手說:別婆婆媽媽的,快走吧,這毒氣看來還沒完全散盡呢。說著便急匆匆地往前面走。
沒有走出多遠,三個人就感覺到渾身無力,頭暈目眩。剛剛轉過一個山坡,便一個個“撲通、撲通”地倒下了。endprint
當小馬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是深夜了。他看了看倒在自己身旁的老趕和老馮,忙去推搡他們,好半天,兩個人才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
老趕嘆著氣說:娘的,看來咱們三個也中了小鬼子的毒氣了,好在吸進肚子里少。這嘴巴干的都要下火了,看看周圍有水沒有。
三個人開始趁著夜色四下尋找起來,好在不遠處是一座小山,在小山的溝壑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條亮晶晶的小河。三個人撲過去,趴在河邊一頓猛喝。
喝了一肚子的水,撒了幾泡尿。緊接著肚子又開始嘰里咕嚕地響了起來。
哎,他娘的,離開了隊伍就是難過日子。老趕嘟囔著。
小馬跟老馮在一旁嘿嘿笑。
三個人就這樣費盡了千辛萬苦,終于在一個月后找到了他們的隊伍。
那天三個人見到師長后,“嗚嗚”地哭個沒完。師長好說歹說才勸住了他們。
師長問:難道老一團就只剩下你們三個人了?你們團長呢?
小馬回答說:我們團長在沖鋒的時候中彈倒下了,胸口都被打爛了。我們三個人將團長埋了。老一團就剩下我們三個人了。
老馮嘆著氣說:都死了,一山坡子的人。咱們的人,小鬼子的人,分不清個數了。
那叫慘呢,打了這么多場仗,還頭一次見到這么慘的呢!老趕哭喪著臉跟師長比劃著。
師長聽了,站在那里,兩眼望著窗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轉頭對三個人說:你們先休息休息吧,哪天咱們再好好談談。說完沖門外喊警衛(wèi)員。師長的警衛(wèi)員是小李子,小馬認識。
小馬、老趕、老馮跟著小李子出了師部。小李子帶著他們去了一間空房子,安排他們住下。
小李子安排好三個人后,壓低聲音問小馬說:你們一個團的人,最后就剩下你們三個了?
小馬苦著臉點點頭。
小李子嘆氣搖頭,轉身走了:哎,真可惜老一團這個光榮的隊伍了。
小李子的一句話提醒了小馬,望著小李子的背影。小馬轉身對躺在土炕上的老馮和老趕說:哎,咱們剛才咋忘記跟師長說了,可要保住咱們這個番號啊。
回答小馬的是老趕跟老馮的鼾聲,緊張的日子一旦松弛下來,人是很容易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
小馬看看兩個人酣睡的樣子,嘆了一口氣,也躺下了。這一陣子太疲勞了,腦袋一碰到枕頭,馬上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4
三個人在師直屬隊休息了半個月,師長似乎忘記了他們,沒有再找他們談話。小馬幾次去師部門口徘徊,想問問師長他們老一團的重建問題。但是看見師部人來人往的樣子,他沒敢貿然闖進去。估計部隊要有大的行動了。所有的人都在緊張地忙碌著。
果真在過了幾天后,小馬他們就聽說了他們師的一個團偷襲了小鬼子的一個軍火庫,打死了不少鬼子,還繳獲了一批武器彈藥。
他也聽說,師長在聽說這次偷襲得手后跟下屬說,這也算是給李大虎報仇了。
自打這件事后,隊伍又進入了漫長的沉寂中。
咱們咋辦?是加入別的隊伍嗎?小馬問老馮。
老馮想了想說:估計是吧,前幾天咱們不是新填了材料了嗎。
老趕嘆著氣說:我說嘛,這老一團的旗幟是扛不下去了。
老馮瞪了一眼老趕,對小馬說:小馬,現(xiàn)在你可是咱們老一團的主心骨,這事你可要拿個主意。
小馬抱著腦袋想了半天,說:我瞧瞧去,要是師部里沒啥事,我回來叫你們,咱們直接找?guī)熼L理論。說著,急三火四地出去了。
老馮和老趕眼瞪眼地等到掌燈時分,小馬才蔫頭耷腦地回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無論老趕跟老馮咋問,就是一言不發(fā)。
到了第二天,小馬緩過勁兒來了,在老馮跟老趕的追問下,才幽幽地吐出實情。
他跟師長的警衛(wèi)員小李子混了一下午,終于套出了實話,師首長的意思是要取消老一團的番號。
那怎么行?老一團不是還剩下三個人嗎?剩下三個人,根子就沒斷,就沒他娘的絕戶。老馮率先發(fā)怒。
我說嗎,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老趕慢條斯理地說。
娘的,老趕,我怎么覺得老一團沒了,你幸災樂禍呢?老馮指點著老趕說。
老趕瞪著眼睛道:老馮,你他娘的別血口噴人,誰他娘的幸災樂禍了?
你,就他娘的是你。當時我就看出來了,在找隊伍的時候你就不情不愿,要不是我跟小馬堅持,怕你早回去找你的蔣光頭了。老馮依舊不依不饒地說。
去你娘的,都多少年了,你咋還提這碼子事?老子現(xiàn)在是八路,是八路。老趕爭辯道。
都別吵了,坐下來,咱們想想辦法吧。小馬打斷了老馮跟老趕之間的爭持。
老馮和老趕相互瞪了一眼后,坐下來看著小馬。
小馬說:你們兩個人看著我有啥用,快想想辦法啊,咱老一團的人不能就這么白白死了??!
老馮一攤手說:我就是個吹號的,腦袋里就那幾個音,我想不出辦法來,你跟了團長那么多年,難道你就想不出個轍來?
老趕嘆口氣說:這事難呢。
小馬抬頭問老趕:這事要是在你們國軍里,該咋辦?
國軍,我那時候就是個兵混子,是被抓了壯丁,哪知道他們上面的事。你問我白扯。老趕回答道。
小馬轉頭又問老馮:老馮以前你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嗎?
老馮搖搖腦袋說:沒有。他娘的,這還是頭一回。
小馬沉默了一會兒,咬咬牙說:咱們不能就這樣拉倒,一定要將老一團的旗幟扛下去,這個番號不能撤。明天咱們三個就到師部理論去。說完站起來去了外面。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小馬打外面扛著根光溜溜的棍子回來了。
老馮和老趕問,你扛著根棍子干嘛?莫非要跟師長動武?
小馬苦笑了一下,說:你們一個八兩兵、一個半斤兵的腦袋,就知道動武。明天我們去找?guī)熼L,就扛著老一團的旗幟去。endprint
老趕和老馮聽了,先是一愣,緊接著挑起大拇指說:還是跟過團長的人辦法多。中,明天咱們就扛著團旗去,看看師長能放出個啥屁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三個人整理好著裝,舉著殘損的老一團團旗,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師部進發(fā)。
一路行來,所有遇上的人都目瞪口呆。
三個人接近師部的門,被警衛(wèi)人員攔住了去路:你們這是干什么?
小馬說:你別擋道,我們去找?guī)熼L。
警衛(wèi)說:找?guī)熼L可以,但是你們扛著這面破旗干什么?
你他娘的敢說這是破旗?我看你他娘的是找揍!老馮說著,薅住警衛(wèi)的衣領子就要動粗。
師長的警衛(wèi)員小李子從師部里沖出來趕緊勸架,問明白他們的來意后,說:你們三個先等一下,我馬上向師長匯報。記住啊,千萬別胡來。
小李子飛快地跑進師部,很快又飛跑出來,沖門口的警衛(wèi)說:放行,師長要見他們。
警衛(wèi)閃開一條路,放三個人進去。
師部里的人很多,大家望著三個人雄赳赳氣昂昂魚貫而入,一個個一臉嚴肅。
5
進屋之后,小馬“啪”的敬了一個軍禮,大聲說道:師長同志,老一團勝利完成阻擊任務,現(xiàn)在,李團長的警衛(wèi)員馬向東帶領老一團的隊伍向您報到。
緊接著,老馮也大聲喊道:師長同志,老一團的司號手馮大喜向您報到。
老趕也向前一步,說:師長同志,老一團的伙夫老趕向您報到。
師長愣了一下,然后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給他們三個人鄭重地還了一個軍禮。片刻的寂靜之后,師部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齊刷刷地向老一團剩下的三位戰(zhàn)士敬起標準的軍禮。
小馬、老馮和老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蘼暠瘔?,如鐵馬秋風,感染得師部里也有人流下了眼淚。
師長見了,趕緊哄道:哭什么?哭什么?老子的兵從來都不是軟蛋。寧流血,不流淚。你們是英雄,都是英雄!
師長的話音剛落,師部“嘩嘩”地響起了掌聲。
師長說:你們三個今天是來找我問罪的吧?我實話告訴你們,老一團這個番號取不取消,這個旗幟還要不要扛下去,師黨委現(xiàn)在還沒有最后做出決定。師黨委認為,你們團在這場阻擊戰(zhàn)中全軍覆沒……
師長的話還沒有說完,小馬毫不客氣地搶過話來,說:師長同志,我們老一團沒有全軍覆沒,我們還有三顆火種。毛主席說,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我們三個人就是燎原的火種。
師長聞言一怔,說:對,你們沒有全軍覆沒。對不起,剛才是我口誤。但是,畢竟你們老一團付出了慘烈的代價,隊伍打得建制不全,要繼續(xù)扛起你們老一團的旗幟是有難度的。我今天跟你們三個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件事情,師黨委不做決定,也做不了決定。我們將向上級匯報,聽聽上級的意見。
小馬回頭看了看老馮和老趕。
老馮小聲說:還是你拿主意吧,我的腦袋就喊號加油中。
小馬給師長敬了個軍禮,說:報告師長,老一團永遠聽從命令、服從指揮,請各位首長考察老一團的表現(xiàn)。
有了師長的話,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吧。
小馬有心,回到駐地后,他將那面老一團的軍旗插在了他們住所的屋檐下。每天早晨晚上,插旗、收旗都如時舉行。他們的舉動常常引來一些不明真相人的嬉笑。但是三個人不管不顧,依舊堅定堅持著。
轉眼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一天早晨,三個人剛剛迎著陽光插起團旗,小李子跑進來讓他們馬上到師部去一趟,上面有消息了。
三個人一聽,立馬整飾軍裝,扛起團旗,齊刷刷地列隊,跟著小李子到了師部。
師長的神情凝重而深沉,盯著老馮扛著的那面旗幟,緩緩地說,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組織上經過認真、周密的考慮,決定撤銷你們老一團的番號。我很遺憾,但是,上級的命令,我們只能執(zhí)行。
小馬繃緊的心弦一下子斷裂了,眼前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當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躺在他們住所的土炕上。老趕和老馮一邊一個趴在他身邊注視著他。
小馬一骨碌爬起來,喊道:咱們,咱們回來了?你們咋不去跟師長理論???你們兩個笨蛋咋不說話啊?
老馮和老趕滿臉淚水,只搖頭不說話。
小馬掄起枕頭砸過去,連哭帶罵:難道團長的話就白說了?難道團長他們就白死了?難道那些人的心就不是肉長的?咱老一團為啥快拼光了,不就是為了掩護大部隊轉移嗎……
我暈了,你們沒暈啊,你們咋回來了呢?王八羔子師長,我找他拼命去!
小馬說著,就要往炕下跳。老趕沖老馮一使眼色,兩個人一起撲上去,將小馬緊緊地壓在身下。小馬掙扎了一會兒,便沒了力氣,開始聲嘶力竭地哭起來:團長啊,完了。團長啊,老一團沒了。小馬沒用啊,團長,我他媽的沒用啊。小馬哭喊了一陣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抬頭罵道:老趕,老馮,你們他媽的還是不是老一團的人?你們咋幫著師長他們?你倆喪良心??!狗日的快放開我……
老馮和老趕任憑小馬罵不絕口,就是不松手。師長在小馬暈厥過去的時候囑咐過他們,一定要看護好小馬,否則軍法從事。老馮和老趕都明白,守住小馬不讓他去鬧師部,是最重要的看護任務。馬上就要打仗了,不能因為這件小事,影響到師部安排作戰(zhàn)任務。
師長說話時雖然和顏悅色,但是,老馮和老趕知道,這就是嚴格的命令,這是鋼鐵的紀律。
6
頭兩天里,小馬還想往外跑,要去找?guī)熼L理論。被反復抓回來幾次以后,也漸漸地喪失了信心。
老馮和老趕不失時機地勸解道,小馬啊,死了心吧。事情都決定了,理論也沒啥用。
小馬啊,知道你對團長忠心耿耿,老一團的番號取消了,你心里不服,心里難受??墒窃捳f回來了,一個團的人,就剩下咱們三個了,成不了建制了。現(xiàn)在咱們師跟小鬼子的仗打得厲害,你就別給首長們添亂了。
小馬在老馮和老趕的一再勸說下安靜下來,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日里沒精打采的。有時候去小河邊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說話,也不吃飯,人像傻了一樣。
隊伍上舉行文體活動,老馮和老趕拉著他去看熱鬧,小馬總是拒絕。他一個人躲在屋子里,癡呆呆地望著那面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的團旗發(fā)呆。
部隊上的人慢慢地都知道了小馬的事情。在大家的印象里,小馬現(xiàn)在已經被戰(zhàn)爭嚇破了膽子,成了一個失去了戰(zhàn)斗力的傻兵了。
7
過罷第二個春節(jié),老一團被取消番號已經一年多了。師領導看到小馬他們三個人漸漸平靜下來,就將他們編入到新一團里面。老趕還做飯,老馮還吹他的號。小馬的職務有了變化,他被安排到新一團下面的一個排里當了排長。
接到命令的時候,老馮和老趕都樂顛顛地下到部隊。經過這一年多的休整,他們也理解了上面的決定。但是小馬這個死腦筋在接到命令的時候,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一天沒出去。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了小馬失蹤了,他帶著老一團的那面破旗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馮和老趕聽說后,跟著團里面的人找了一陣子,沒有找到,也就放棄了。
大家都暗暗嘲笑小馬的腦袋呆,不知道變通。
師長聽說了小馬的事情后,并沒有把小馬當逃兵處理,而是在部隊里繼續(xù)保留著他的檔案。那天,師長說了一句讓許多人不懂的話,看來這個小馬,還真是一個好兵。
以后的日子里,一場惡仗連著一場惡仗,老馮和老趕都相繼為了他們的信仰犧牲在了這片苦難深重的土地上。
小馬也從人們的記憶中被遺忘了。
時光荏苒,中國進入到一九五一年。全國都在為清剿當地土匪進行艱苦戰(zhàn)斗的時候,人們在進攻一個土匪窩點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了小馬,他跟當年相比,已經面目全非,曾經年輕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頭發(fā)也花白了。他手里端著一把短槍和前去抓捕他的人對峙著。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洞口處豎著一面印有老一團團標的旗幟。
那面旗幟,懶洋洋地飄在半空中,就像李大虎團長那張破敗的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