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強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西安 710119）

李賀（790—816），字長吉，河南宜陽人，中唐著名詩人，系李唐宗室鄭王李亮后裔，生于貞元六年（790），卒于元和十一年（816）。《舊唐書》中關(guān)于李賀僅有一句極為簡略的記載，《新唐書》雖有列傳，但仍顯簡略。兩《唐書》更多地對李賀的創(chuàng)作情況作了介紹，關(guān)于其生平倒沒有提供多少有價值的記載。而當今學者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文學成就，關(guān)于其生平行跡則因資料所限，發(fā)掘尚淺。在學者們所作關(guān)于李賀在兩京行跡的研究中，朱自清先生的《李賀年譜》及其《補記》與張宗福的《李賀研究》論證甚為詳備，不過亦有值得商榷之處。

李賀一生中去過兩次長安，第一次是元和五年（810），第二次是元和六年（811）到長安任九品奉禮郎，持續(xù)三年之久。由于洛陽距李賀家鄉(xiāng)并不是很遠，所以他去洛陽是很方便的，其次數(shù)是難以統(tǒng)計的。下面就根據(jù)李賀詩歌中所涉及可考的篇章作以考察，并探究其活動和情感的表達。

一、洛陽：從失意落魄到憧憬

在李賀流傳至今的二百多首詩中，關(guān)于洛陽的描述甚多，其中有確切的時間和地點信息的則為數(shù)較少，主要有《自昌谷到洛后門》《仁和里雜敘皇甫湜》《洛陽城外別皇甫湜》《官不來題皇甫湜先輩廳》和《銅駝悲》等詩。根據(jù)這些詩，可以梳理出李賀在洛陽的生動的生活場景。

《自昌谷到洛后門》有云：“九月大野白，蒼岑竦秋門。寒涼十月末，露霰濛曉昏……強行到東舍，解馬投舊鄰……始欲南去楚，又將西適秦。”[1]朱自清將此詩系于元和八年（813）冬十月，張宗福則認為是元和七年 （812）冬十月，但是根據(jù)“寒涼十月末”和“又將西適秦”，只能確定是冬十月去長安，兩位學者并沒有給出確定其年份的依據(jù)。張宗福認為關(guān)于皇甫湜的三首詩“也作于此時”[2]。無論是元和七年還是元和八年，可以肯定的是此次洛陽之行是在元和五年李賀在長安應(yīng)舉失利之后。由此，李賀關(guān)于洛陽的記憶是伴隨著失意的基調(diào)而展開。

唐代洛陽城有100多個里坊（見圖1），李賀家鄉(xiāng)在洛陽西邊，其應(yīng)當是從洛陽西城門入城。從引文前四句看，此行當是秋冬之際?！皬娦械綎|舍，解馬投舊鄰”可證李賀此前曾在洛陽居住。“始欲南去楚，又將西適秦”可推斷出是在元和五年冬長安應(yīng)舉不第之后。而此行到洛陽是為再次赴長安做準備。“為探秦臺意，豈命余負薪”說明應(yīng)舉失利后詩人并不甘心，還對長安方面抱有幻想。對于時當二十一歲的李賀而言，一次失利并不能消磨掉自己的雄心壯志，他仍然希望能在政治上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

圖1 唐代洛陽城坊圖（采自李健超《增訂唐兩京城坊考》）

《銅駝悲》一詩基調(diào)悲愴，是李賀失意的生動寫照，詩云：“落魄三月罷，尋花去東家。誰作《送春曲》洛岸悲銅駝。橋南多馬客，北山饒古人。客飲杯中酒，駝悲千萬春。生世莫徒勞，風吹盤上燭。厭見桃株笑，銅駝夜來哭?！盵1]歷來箋注此詩和年譜作者都未對此詩創(chuàng)作年代進行推定，但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可知是某年暮春三月，且是拜訪其鄰居。既然開篇就稱“落魄”，則必是人生之重大挫折，很有可能指的是應(yīng)舉失利。唐洛陽城洛河北岸有銅駝坊，自此往西分別有浮橋、新中橋和舊中橋等，符合詩中“洛岸銅駝悲”和“橋南多馬客”的集中描寫。結(jié)合《自昌谷到洛后門》“強行到東舍，解馬投舊鄰”之語，則李賀在洛陽之舊居很大可能上是在從銅駝坊經(jīng)浮橋或新中橋直到城南仁和里沿線的某個坊?！皡捯娞抑晷Γ~駝夜來哭”與《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形容金銅仙人“清淚如鉛水”同一機杼，更像是李賀自身失意落魄的流露。

根據(jù)朱自清、張宗福等人對上述詩歌的考證，后人可以知道李賀此次去洛陽是為了拜訪皇甫湜。朱自清《李賀年譜》引《登科記考》云“皇甫湜以（元和）元年（806）擢進士第”，又以皇甫湜與牛僧孺、李宗閔同年登第，“對策辱宰相，牛調(diào)伊闕尉，李洛陽尉。《新書》本傳謂湜為陸渾尉，當亦在此時”[3]?！度屎屠镫s敘皇甫湜》原注謂“湜新尉陸渾”[1]，則當在元和四年（809）之際。

此時皇甫湜剛從長安歸來，而且要去陸渾縣赴任。根據(jù)詩中描述，皇甫湜住在仁和里，而仁和里靠近洛陽城南長夏門。在《官不來題皇甫湜先輩廳》中，李賀描繪了等待皇甫湜的漫長和無聊：“官不來，官庭秋。老桐錯干青龍愁。書司曹佐走如牛，疊聲問佐官來否？官不來，門悠悠?！盵1]此詩的基調(diào)相當平和，已絲毫不見《銅駝悲》中的憂郁。據(jù)《洛陽城外別皇甫湜》以及《仁和里雜敘皇甫湜》“明朝下元復西道，崆峒敘別長如天”[1]之語可知，李賀與皇甫湜在洛陽城外告別，李賀便出發(fā)去了長安。在這兩首詩里，李賀失意的心境已然轉(zhuǎn)化為對長安的憧憬。

二、長安：屈辱、抗爭到?jīng)Q裂

據(jù)朱自清《李賀年譜》：“元和五年庚寅（810），二十一歲?！笔悄甏禾?，李賀參加河南府試，當年冬天，李賀“舉進士入京”[3]。但由于李賀父親名“晉肅”，與“進士”諧音，遭到時人詆毀，雖然有韓愈為李賀作《諱辯》辯護，李賀仍然“卒不就試，歸”[3]。

不過，在元和六年（811），李賀在洛陽拜訪過皇甫湜之后，便再次西入長安，并任九品奉禮郎。李賀既然不能參加進士考試，則此次任職當是通過其他渠道所得。王鳴盛“疑賀以恩蔭得官”，朱自清認為比較接近實際。[3]需要指出的是，奉禮郎只是從九品小官，該職務(wù)的卑微以及獲取渠道的隱晦，對于素以才華自負的李賀而言，無異于“臣妾氣態(tài)”。這個并不光彩的開局實際上已經(jīng)為李賀三年的仕途生涯定了基調(diào)，試觀其長安三年的詩篇，字里行間時時流露著屈辱和不滿，經(jīng)過三年的抗爭之后，最終走向了與仕宦生涯的決裂。

唐代長安也有一百多個里坊。據(jù)李賀詩集卷三《崇義里滯雨》可知，李賀在長安的居所是在崇義里。根據(jù)唐代長安城地圖（見圖2），崇義里非?？拷食?，這應(yīng)當跟李賀作為奉禮郎有關(guān)。

圖2 唐代長安城坊圖（采自李健超《增訂唐兩京城坊考》）

據(jù)李賀初到長安所作《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鶴病悔游秦”[1]句來看，他到長安不久便有所后悔。這是元和六年，是李賀三年長安歲月的第一年。他過去所期望的和現(xiàn)在所得到的是有差距的。人在異鄉(xiāng)皆難免思念家鄉(xiāng)，但在李賀思想的深處，更多的是對長安仕途的失望。作為一個才華橫溢之人，他對自己的期望很高，但他得到的官職奉禮郎卻只是九品小官。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巨大的落差在其三年的長安歲月中始終未得到改變，而在第三年，已對仕途感到厭倦的李賀決定回家。

在《申胡子觱篥歌并序》中，李賀對自己在崇義里的生活有罕見的生動描繪，詩序云：“申胡子，朔客之蒼頭也。朔客李氏，本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廟，當年踐履失序，遂奉官北郡。自稱學長調(diào)短調(diào)，久未知名。今年四月，吾與對舍于長安崇義里，遂將衣質(zhì)酒，命予合飲，氣熱杯闌，因謂吾曰：‘李長吉，爾徒能長調(diào)，不能作五字歌詩，直強回筆端，與陶、謝詩勢相逺幾里?！釋?，請撰《申胡子觱篥歌》，以五字斷句，歌成，左右人合噪相唱，朔客大喜，擎觴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吾問所宜，稱善平弄，于是以鄙辭配聲，與予為壽?！盵1]

朱自清將此詩系年于元和六年（811）四月，理由是“賀初得官，宜有定居，詩當作于是年”[3]。聯(lián)系詩序中“今年四月，吾與對舍與長安崇義里”，既已得官，固當有所定所，所以朱自清之說甚確。

盡管如此生動的場景僅僅被記錄了這一次，但后人仍可以據(jù)此窺見李賀生活的一個方面?！皩⒁沦|(zhì)酒”是說將衣服抵押來換酒，這顯然不是什么典故，充分說明李賀這一時期生活上的拮據(jù)。這種狀況在《開愁歌》“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貰宜陽一壺酒”之語中再次得到了印證。

而在《崇義里滯雨》中，李賀則描繪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長安的一個陰雨天，一個年輕的讀書人的落寞與憂愁。滯雨，意味著雨還不小，出不了門，只好待在家里。詩云：“落寞誰家子，來感長安秋。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瘦馬秣敗草，雨沫飄寒溝。南宮古簾暗，濕景傳簽籌。家山遠千里，云腳天東頭。憂眠枕劍匣，客帳夢封侯?！盵1]在這首詩中，自比瘦馬的李賀做夢都不能忘卻“封侯”為意象的壯志，但夢總是在哭泣中結(jié)束，甚至頭發(fā)也因憂愁而變白。這一點也可以在李賀《公無出門》中以“顏回廿九鬢毛斑”一語得到呼應(yīng)。

在這一段記憶中，詩人聽著令人心煩的雨聲，對于自己的現(xiàn)實和未來產(chǎn)生了許多感觸和思考。他也許沒有找到這一切的答案，但從“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無法掩飾對長安的卑微仕宦生活的絕望。

在《贈陳商》中，李賀更為直接地傾訴了自己的惆悵：“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風雪直齋壇，墨組貫銅綬。臣妾氣態(tài)間，唯欲承箕帚。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盵1]

在這首詩里，李賀用濃重的筆墨描繪了在長安任職的屈辱生活?！岸囊研唷保@五個字令人觸目驚心，表明他對這種卑微不得志的九品芝麻官生活極度厭倦，甚至對仕途已經(jīng)徹底“心朽”，也即徹底不抱希望了。而“風雪直齋壇”“臣妾氣態(tài)間”則是他奉禮郎生活的生動寫照。他沒有對未來絕望，他只是對長安的生活絕望?！疤煅酆螘r開？古劍庸一吼”是他絕望至極的吶喊，是心中殘存的一絲希望。

在屈辱生活的第三個年頭，李賀終于再也不能忍受了，憤然辭職，返歸家園。離開長安時和友人的告別之作《出城別張又新酬李漢》云：“李子別上國，南山崆峒春。不聞今夕鼓，差慰煎情人。趙壹賦命薄，馬卿家業(yè)貧……吾將噪禮樂，聲調(diào)摩清新。欲使十千歲，帝道如飛神……沒沒暗齰舌，涕血不敢論。今將下東道，祭酒而別秦。六郡無剿兒，長刀誰拭塵……賦詩面投擲，悲哉不遇人。此別定沾臆，越布先裁巾?！盵1]

在這首詩中，李賀對三年的長安生活作了集中清算。他把自己比做漢代的趙壹和司馬相如，這三人的共同點是他們都很有天賦，但大都度過了艱難的一生。在臨別之際，李賀直白地說出了自己的夢想，就是“吾將噪禮樂，聲調(diào)摩清新。欲使十千歲，帝道如飛神”，即輔佐皇帝治理天下。而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只能“沒沒暗齰舌，涕血不敢論”。張又新和李漢也是當時的年輕詩人，李賀跟他們的告別是在情理之中。李賀振作起來，對兩位朋友大加贊揚，鼓勵他們樂觀向前看。多年之后，他們真的通過了科舉考試，步入仕途，而那時李賀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李賀永遠離開了長安，兩年之后，他在憂郁之中卒于家鄉(xiāng)，年僅二十七歲。

三、結(jié)語

通過對李賀關(guān)于唐代洛陽和長安記憶的詩歌遺篇的梳理，可以看出當時士人們生活的一個側(cè)面。無論是考試和仕途的沉浮，還是日常和友人的往來，都可以看作唐代兩京士人們生活的一個風貌。唐代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大唐成千上萬的詩人們通過詩篇承載了那個時代的許多記憶。而他們中許多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兩京記憶，上升到唐代三百多年的歷史長時段，這種記憶是恢弘而廣闊，細致又生動的。

[1]王琦.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張宗福.李賀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9.

[3]朱自清.朱自清全集：卷8[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