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雅 卉(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古代漢語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漢語詞匯不斷增加，對表達準確性的要求也開始提高，復音詞逐漸增多。唐子恒考察了今文《尚書》28篇，發(fā)現(xiàn)上述文章約17 000字，不重復的漢字不到2 000個，復音詞有440個[1]。趙克勤統(tǒng)計《孟子》中單音詞有1 565個，復音詞有713個[2]17。張雙棣對10部先秦典籍進行統(tǒng)計，其中《韓非子》用詞3 762個，復音詞有1 484個，占總數(shù)的39.7%[3]。程湘清指出，《論衡》中單音詞不足2 000個，復音詞有2 300個[4]。趙克勤調(diào)查得出，在篇幅相近的情況下，韓愈和柳宗元文中的復音詞是《左傳》的2.5倍[2]18。以上數(shù)據(jù)表明，從先秦到唐代，復音詞數(shù)量呈上升趨勢。王力認為，單音詞變?yōu)閺鸵粼~主要有3種情況：第一種是換成了完全不同的詞，例如“與”變成“參加”，“師”變成“軍隊”；第二種是被加上了詞尾詞頭，如“虎”變成“老虎”，“杯”變成“杯子”，“石”變成“石頭”；第三種是利用兩個同義詞作為詞素，構(gòu)成一個復音詞，如“兒”和“子”是同義詞，合起來為復音詞“兒子”[5]。

“險”和“阻”是同義詞，合起來構(gòu)成復音詞“險阻”，屬于上述第三種情況。從單音節(jié)詞的使用到復音詞的形成，其經(jīng)歷了雙音詞臨時組合的階段，最后形成固定復音詞“險阻”。下文以“險”和“阻”為例，探討復音詞“險阻”的歷時演變及其形成原因。

一、“險”和“阻”的單獨使用

“險”和“阻”本是同義詞，《說文解字》：“險，阻，難也。從阜，僉聲?！薄白瑁U也。從阜，且聲?！盵6]兩者互訓。先秦文獻中《楚辭·九嘆》：“阜隘狹而幽險兮，石嵾嵯以翳日?！盵7]121《楚辭章句補注》將其解釋為：言己居隘險之處，山石蔽日[8]?！对娊?jīng)·商頌·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痹撎帯白琛北硎倦U要之地。這兩個例子中“險”和“阻”都用的是本義，表示“險隘之地”和“險”的意思，后來引申為“險要、險要之處”，不僅指山，還可以指水與森林等，泛指崎嶇不平和地勢險要的地方。由本義可知，險阻在成為復音詞之前，“險”和“阻”是兩個近義詞，并且單獨使用。以下是“險”單獨使用的例子：

例1：茍有險，余必下推車。[9]975

例2：故道險，從武城。[9]513

例3：外無從諸侯，而越千里之險。[10]136

例4：鼓險而擊之，勝無幸焉。[10]199

例5：秦越千里之險，入虛國。[10]224

“險”在例1中指崎嶇不平的地方，在例2中指艱險，在例3中指險要之地，在例4中指危險的地方，在例5中指險要之地。例2中的“險”是形容詞，其他例句中是名詞。以下是“阻”單獨使用的例子：

例1：夫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無眾。[9]27

例2：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9]169

例3：阻窮西征，巖何越焉？[7]51

例4：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jié)而詒。[7]84

例5：龍邛脟圈，繚戾宛轉(zhuǎn)，阻相薄兮。[7]138

例6：目瞥瞥兮西沒，道遐迥兮阻嘆。[7]156

“阻”在例1中的意思是依仗，在例2中指險阻，在例3中的意思是險，在例4中指阻擋，在例5中指險阻，在例6中指險阻艱難。其中，例2、例3和例5中的“阻”是名詞，例6中是形容詞，其余是動詞。

由以上用例可知，“險”和“阻”本義相同，且能單獨使用。隨著時間的推移被引申出不同的意思。在引申義中，作為名詞或者形容詞時表示“險要、險要之地”，兩者為同義詞。但是，“險”還有艱險和艱難之意，“阻”還有阻隔、阻斷和依仗之意。表示這些義項時，“險”和“阻”不能看作是同義詞。同義詞臨時組合是復音詞形成之前常有的階段?！半U阻”和“阻險”是復音詞“險阻”形成之前的一個過渡情況，下文探討這兩個臨時組合的特點。

二、“險”與“阻”的組合使用

“險”和“阻”臨時組合的情況有兩種，分別是“險阻”和“阻險”。以下是兩種組合在文獻中的用例。

(一)險阻

例1：跋履山川，踰越險阻。[9]1028

例2:險阻艱難，備嘗之矣。[9]202

例3：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11]369

例4：徑路險阻，言語不通。[12]2077

例5：戰(zhàn)守之道抑有前符，險阻之利俄然未改。[13]

例6：土地險阻，山夷民弱，易依倚也。[14]487

例7：楚越無以況其迥殊，山川未足方其險阻。[15]267

例8：自是險阻不關(guān)，山谷不閉。[16]3 418

例9：加以山路險阻，崖谷泥滑。[17]266

例10：致茲險阻之深，無有坦夷之望。[18]205

例11：高山險阻，深林榛薄。[19]3962

例12：山川險阻，旁扼夷落，為中華襟帶。[20]2839

例13：禃以為海道險阻，不可辱天使。[21]4613

例14：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險阻。[22]

例15：人物繁盛，地利險阻。[23]

例16：地勢險阻，用兵不易。[24]10230

例17：瞿塘劍閣失險阻，出門萬里皆康莊。[25]371

以上諸例中“險阻”的用法如下：例1至例3是先秦兩漢文獻中的用例，“踰越險阻”指崎嶇不平之地，“險阻艱難”用以比喻艱難困苦的境地，“地形險阻”指地勢險要；例4至例6是魏晉南北朝文獻中的用例，“徑路險阻”和“土地險阻”指崎嶇的、險要的，“險阻之利俄然未改”指險要之地；例7至例9是隋唐五代文獻中的用例，“山川未足方其險阻”和“自是險阻不關(guān)”指險要的地方，“加以山路險阻”指崎嶇的、險要的；例10和例11是宋代文獻中的用例，“致茲險阻之深”指危險的地方，“高山險阻”指崎嶇難行的；例12和例13是元代文獻的用例，“山川險阻”和“禃以為海道險阻”指地勢險要；例14和例15是明代文獻的用例，“但是波浪險阻”和“地利險阻”指地勢險要；例16和例17是清代文獻中的用例，“地勢險阻”指險要的，“瞿塘劍閣失險阻”指險要的地勢。其中，例1、例5、例7、例8、例10與例17是名詞，例2比喻艱難困苦的境地，表抽象意，其他是形容詞。

(二)阻險

例1：阻險林叢，弗能盡著。[26]

例2：未肯擊前行，恐吾至阻險而還。[11]583

例3：不欲依阻險，令后世驕奢以虐民也。[11]617

例4：恃眾阻險，不賓王命。[12]1384

例5：崎嶇川谷阻險之地，與中國壤斷土隔。[13]1 529

例6：且斜谷阻險，難以進退。[14]474

例7：其地阻險，百姓不居。[15]174

例8：江山阻險，奏請路絕。[16]163

例9：地有阻險，故風有遲疾。[27]

例10：阻險自衛(wèi)，居忽汗城。[18]66

例11：秦人阻險不守，關(guān)梁不闔，長戟不刺，強弩不射。[19]410

例12：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20]1127

例13：賊阻險拒守，于是選精銳與賊戰(zhàn)于女兒關(guān)，斬馘萬計，余兵棄關(guān)走。[21]3143

例14：苗蠻阻險自固，易動難服。[28]

例15：至于阻險自固，金陵則藉水，閩中則藉山。[29]

例16：王杲寨阻險，城堅塹深。[24]9125

例17：蕞爾臺灣，阻險負固。[25]13

以上諸例中“阻險”的用法如下：例1至例3是先秦兩漢文獻中的用例，“阻險林叢”“恐吾至阻險而還”和“不欲依阻險”都指險要的地方或險要地勢；例4至例6是魏晉南北朝文獻中的用例，“恃眾阻險”指險要的地勢，“崎嶇川谷阻險之地”和“且斜谷阻險”都是險要的意思；例7至例9是隋唐五代文獻中的用例，“其地阻險”和“江山阻險”指崎嶇不平的、險要的，“地有阻險”指險要的地勢；例10和例11是宋代文獻中的用例，“阻險自衛(wèi)”和“秦人阻險不守”指險要的地勢；例12和例13是元代文獻中的用例，“今陛下好陵阻險”和“賊阻險拒守”指險要的地勢；例14和例15是明代文獻中的用例，“苗蠻阻險自固”和“至于阻險自固”中的“險阻”是名詞，指險要的地勢；例16和例17是清代文獻中的用例，“王杲寨阻險”和“阻險負固”指地勢險阻；例17表示險要的地形。以上例子中，例1至例4、例9至例15是名詞，其余都是形容詞。

通過查閱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的文獻，統(tǒng)計了“險”“阻”“險阻”和“阻險”在歷代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見表1。

表1 “險”“阻”“險阻”和“阻險”在歷代史書中的頻率統(tǒng)計

注：“占總數(shù)的百分比”中“總數(shù)”表示每個時期史書中“險”“阻”“險阻”“阻險”的數(shù)量之和。

“阻險”在以上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從《左傳》到《舊唐書》即從先秦到隋唐，“阻險”的頻率大致呈下降趨勢，《隋書》除外；二是從《金史》到《清史稿》即從宋遼金到清代，“阻險”的頻率大致呈下降趨勢，《裨海紀游》①除外。但是，不論在哪個階段，“阻險”都不占優(yōu)勢，其出現(xiàn)的頻率低于“險阻”(《隋書》除外)。通過查閱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阻險”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裨海紀游》一書中。表格和文獻中的用例表明：“險阻”和“阻險”意義用法相同；“阻險”逐漸消失，“險阻”則形成固定組合。

三、“險阻”的形成原因

由上文可知，“險”和“阻”單獨使用之后過渡到臨時組合階段，然后“阻險”逐漸消失，“險阻”成為固定詞語。這是漢語詞匯史上重要的現(xiàn)象之一，表現(xiàn)出語言在使用過程中復音化的必然趨勢。促使?jié)h語詞匯復音化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語音簡化說。王力在《漢語史稿》中說：“上古漢語的語音是很復雜的:聲母、韻腹、韻尾，都比現(xiàn)代普通話豐富得多；和中古音相比較，也顯得復雜些。有些字在上古是不同音的，到中古變?yōu)橥袅?虞:愚；謀:矛；京:驚)?！薄皢我粼~的情況如果不改變，同音詞大量增加，勢必大大妨礙語言作為交際工具的作用。漢語的詞的復音化正是語音簡化的邏輯結(jié)果。”漢語聲調(diào)具有區(qū)別詞義的作用，聲母和韻母相同，聲調(diào)不同所表示的意義也不同。上古語音系統(tǒng)復雜，能較好地通過讀音區(qū)別同音詞的意義。隨著語音系統(tǒng)簡化，同音詞增加，區(qū)別詞義就變得困難。而復音詞是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之一，復音詞增加也是語音簡化的必然趨勢。

第二，審美觀念說。呂云生在《論漢語并列復合詞形成的條件與原因》中，從詞語的聯(lián)想、語言的模糊性和漢語的節(jié)奏等幾個方面，說明了復音詞形成的原因[30]。楊琳在《漢語詞匯復音化新論》中認為，詞匯復音化是人們的“喜雙心理”所致，即審美觀念促使的結(jié)果[31]。所以，“險”和“阻”變?yōu)殡p音節(jié)詞“險阻”和“阻險”。

第三，韻律構(gòu)詞說。馮勝利認為：“雙音節(jié)自成一個韻律單位(音步)?！盵32]唐子恒在《漢語復音化問題概說》中指出，四音節(jié)成語、熟字，雙音節(jié)人、地名稱的改造，非正式場合的稱呼，還有一些其他事物的稱謂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雙音化傾向。他總結(jié)出文體和語體方面的兩條規(guī)律：一是韻文和駢文對句式的韻律節(jié)奏要求比散文嚴格，其中復音詞特別是雙音詞的含量往往比同時代的散文多；二是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有些復音詞(大多是聯(lián)合式)不經(jīng)常使用，而是用在書面語中[33]?！半U”和“阻”在古代文獻的韻文和駢文中多組合使用，有時是“險阻”，如“故賊之險阻不足據(jù)，賊之詭譎無所施”，“平者，坦夷以喻陽陂者，險阻以喻隂徃者，隂在上復者，復于下艱難也”?！半U阻”分別與“詭譎”和“坦夷”對仗，音節(jié)韻律相稱。有時是“阻險”，如“生于阻險，虎豹之威；樹于幽潛，是故屯者經(jīng)綸之歸也”，“秦人阻險不守，關(guān)梁不闔，長□不刺，彊弩不射”。其中，“阻險”分別與“幽潛”和“關(guān)梁、長□、彊弩”對仗，音節(jié)韻律相稱。因此，韻律的需要會促進單音詞組合成復音詞。

第四，表意準確性的需要。該文第二部分考察了“險阻”和“阻險”在各個時期史書中出現(xiàn)的頻率。其中，“阻險”出現(xiàn)的頻率從先秦兩漢到清代大致呈下降趨勢，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中“阻險”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清代《裨海紀游》中。綜合上述各個時期“阻險”的用例可見，其用法不外乎兩種：一是名詞，指險要之地；二是形容詞，險要?！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只有一個解釋：道路險惡而有阻礙[34]。而“險阻”兼有這兩種用法，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抽象用法，用以比喻艱難困苦。如“晉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遭逢喪亂，險阻備嘗，自致高位，亦云美矣”和“吾不如李中孚，險阻備嘗，與時屈伸”等?！稘h語大詞典》中“險阻”有3個義項：1.險要阻塞之地；2.險要；3.比喻艱難困苦[35]?！半U阻”因表達更為準確而成為固定組合。

“險”和“阻”經(jīng)過長時間的單獨使用，過渡到臨時組合，最后形成固定復音詞“險阻”。語言在使用發(fā)展過程中拋棄了“險”“阻”和“阻險”，選擇了“險阻”，說明復音詞的形成除了語音簡化說、審美觀念說和韻律構(gòu)詞說等因素之外，詞匯表達的準確性在復音詞演變過程中也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 清代郁永河著，忠實地紀錄了300多年前臺灣西部的面貌，成為今日研究臺灣歷史不可闕如的一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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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唐子恒.漢語詞復音化問題概說[J].臨沂師范學院學報，2005，27(2):29-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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