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
“寒鯽夏烏”,我不止一次聽老輩人說過這話。老人家們飲食清淡,葷食以魚為主,鯽魚性暖,烏魚性涼,是不同時令的食補佳物。
鯽魚和烏魚是魚市上的常客,但就料理難易指數而言,烏魚身有黏液,腥味重,處理起來略顯復雜,非巧婦妙廚不能為之。很多地方多用烏魚做酸菜魚、水煮魚,入鍋前以鹽、料酒、生粉等抓勻腌制片刻,魚肉刨片后飛水汆燙,再用花椒、辣椒、泡仔姜、蒜子等重料佐配,口感滑嫩,單將其放至唇間,就有觸及凝脂美玉的感覺。
相比烏魚,鯽魚是家常的,料理它不僅程序簡單,調料也不需太多,但它難上臺面,在外請客人吃飯點鯽魚似乎很沒面子。鯽魚更適合邀上親朋好友在家吃,或以紅燒鯽魚下酒,或以白湯鯽魚醒酒,喝得面紅耳赤,偶有窗外的冷風吹來,內心依然火熱真誠。
紅燒鯽魚擱置冷了,吃魚凍亦妙。做魚凍宜選三兩左右的小鯽魚,燒的時間稍長一些,好讓魚肉的全部精華都能融入湯汁里,然后將其放置在陰涼處,方能凝結成琥珀色的魚凍。吃時用勺子舀著吃最佳,冰涼潤喉,入腹有余香,女孩子吃了后似乎變得雙眸有神,柔情似水。若說吃魚可以明目,那么吃鯽魚凍可以讓眼里多些溫情。
我吃的最多的是鯽魚湯,幼時生活在祖父母身邊,每到春日,我鼻子老是出血。祖母得知鯽魚湯清火,便燉鯽魚湯給我喝,吃來吃去,不僅鼻子很少出血了,我也喜歡上了喝魚湯。祖母每每都會把第一碗魚湯盛給我喝,在我喝時,祖母就在一旁安靜地看著,直至我喝光一整碗魚湯。
祖母都是選活蹦亂跳的野生大鯽魚來燉湯的。燉魚湯的日子里,天剛亮,祖母就拄著拐杖,挎著提籃,去北郊的魚市去選購鯽魚了。兩公里的路程,其中還有段坑洼不平的泥土小路,全憑她一雙纏過足的小腳走過。一個來回下來,那腳肯定是酸疼的,但祖母總是揚著一張笑臉?;貋砗螅珠_始不停歇地打理鯽魚,苦累好像與她扯不上邊。
祖母燉的鯽魚湯,是用煤炭爐子慢火細燉的,魚湯端上桌后,乳白色的湯汁泛著細微的小泡。這時,祖母會撒些去腥帶暖的胡椒粉,胡椒瞬即在湯汁表面凝結成一層淡黃色的小塊薄膜,香味隨著迷蒙的水汽撲向鼻腔,然后按下味覺工作模式的按鈕,呷一口,全身盡是盈盈暖意。
想來很是慚愧,面對這么一碗美味的鯽魚湯,我也沖祖母發(fā)過脾氣。有次我喝鯽魚湯時,剛捧起碗喝了幾口就看到碗里有煎蛋碎末和肥膘肉片,于是大發(fā)雷霆,質問祖母為什么魚湯里有其他東西,祖母喃喃地說,只是想嘗試讓湯變得濃白些。我卻不領情,把湯碗一推,生氣地說不喝了。撅著嘴,悶著頭,賭氣似的扒完一碗白米飯。
在祖母去世的多年后,我在一位廚師好友家吃飯。酒過三巡,他上了一道鯽魚湯,湯汁濃白,味道鮮美。我向他請教燉好這魚湯的秘訣,他說這是以煎蛋、肥肉和鯽魚一道熬的湯。猛然間,我突然想到了祖母做的那碗鯽魚湯,喝著喝著,暗自流下了眼淚。我知道,那一碗蘊含親情作料的鯽魚湯,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喝到了。
好在我還記得那只屬于祖母的味道,記得她溫厚慈祥的臉龐,并把一切與之相關的美好回憶鐫刻到了人生坐標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