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
1953年春天電影局再給我安排任務,要我導演《梅蘭芳的舞臺藝術》,又是蔡老找我談話的。從中央文化部到電影局都十分重視這部影片的拍攝,決定用最好的技術設備把這部戲拍好,決定聘請?zhí)K聯(lián)的攝影和錄音專家來指導這兩個部門的攝錄工作,并決定拍彩色影片——新中國成立初期還沒有拍過一部彩色故事影片。
把京劇表演藝術搬上銀幕
這年四月我去上海訪問梅蘭芳先生,梅先生高興地在他思南路的住宅里接待我。我們做了多次反復磋商,決定拍攝五個劇目來概括他的表演藝術的各個不同的方面。五個劇目是:《霸王別姬》《宇宙鋒》《斷橋》《醉酒》《洛神》。在五個劇目之前,拍攝一部梅先生的“生活和生平”,介紹京劇演員梅蘭芳的歷史淵源和他的生活面貌。生活部分和四個劇目分為上下兩集,《洛神》單獨成為一部影片。
把高度寫意的程式化的京劇表演藝術搬上銀幕,美術設計是具有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我聘請了當時負有盛名的幾位美術家做我的美術設計顧問,分別是張光宇、張正宇、丁聰和美術史家黃苗子。我知道在美術設計方面的平面與立體、寫意和寫實,也即在虛和實的方面必然會產(chǎn)生不同的意見,相信這四位專家會和我站在一起頂住一些分歧的看法。后來的事實證明了我的安排是對頭的。
電影局把富有經(jīng)驗的老一輩攝影師吳蔚云同志派來這個攝制組。對我說來,最重要的仍是需要一個得力的副導演。于是我得到領導的同意,把岑范同志從所在的八一制片廠借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再一次做了我的副導演。實際上他仍舊是我的老師。
這部舞臺藝術片用了很長的時間從事準備工作。從各方面——主要是梅先生處——搜集大量的素材來編集他的生平與生活部分,參加這部分工作的兩位重要人物是梅先生多年合作的許姬傳與他的弟弟許源來先生,他們兩兄弟是梅先生的活字典,對京劇藝術和梅本人有豐富的知識和無限熱情。和梅先生的合作達三年之久,我深切體會到梅蘭芳大師之所以偉大,首先是由于他的大度能容,所謂“有容乃大”,因此他才能把這一些有才能的、對他無限忠誠的人團結在自己的周圍。為這部影片效力的人很多,遠遠不僅是許氏兩兄弟而已。
重要的工作之一是決定除梅氏之外的演員人選。梅先生有一個自己的劇團,即梅蘭芳劇團,所有準備拍攝的劇目本都有相應的演員,無須外求。其中唯有《斷橋》中的許仙和《洛神》中的曹子建都是小生應工,劇團中的小生是著名的姜妙香先生,將扮演曹子建一角,因此梅先生提出《斷橋》中許仙一角應由俞振飛先生扮演。振飛先生是南方昆曲大家俞粟廬先生的公子,是當代小生行的翹楚。但那時俞先生久居香港,不在內地,我找到當時任職華東文化宣傳領導工作的夏衍同志和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同志,通過香港有關方面,把俞振飛先生接到北京。
在上海擬訂了拍攝方案之后,我和攝制組一些主要成員就跟著梅劇團的行蹤,盡一切可能觀摩梅先生的演出。應該說老實話,我雖然在中學生時代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沉醉于京劇場中,對京劇無限傾倒,但我最喜愛的是老生的唱,其次是花臉、武生,旦角當中我喜愛花旦的表演,對于著重唱工的青衣并無過多的喜愛,只是由于接受了《梅蘭芳的舞臺藝術》影片的導演任務,反復聽了梅派正宗的唱腔,我才真正成為京劇旦角唱工的欣賞者。到1 956年與另一位旦角唱工大師程硯秋先生的合作,我更進一步熱愛上京劇青衣行當?shù)难莩?/p>
京劇在舞臺上的表演,一般節(jié)奏比較緩慢,尤其是著重唱工的文戲。因此對每一個劇目都要做一番壓縮,使之盡可能的精煉,這是我必須做的工作。在壓縮劇本的同時也要顧及劇本的文學性。京劇的文學性一直是這個居全國首屈一指地位的大劇種的最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有許多在戲劇結構、思想深度、表演方面的唱做藝術上都十分完美的劇目,唯有文學性非常差勁,甚至文字不通,令人哭笑不得。但一般說來,梅先生的劇目卻不這樣,幾十年來,有不少的文學之士是梅氏劇目的編寫者或改編及潤色者,我在這方面不需要再做什么加工。我只記得《霸王別姬》一劇的一場,項羽中了韓信十面埋伏之計,被困垓下。于四面楚歌聲中,虞姬向大王勸酒,并舞劍為大王解憂,唱著:“……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貴窮通一剎那……”
我對梅先生說:“項羽是西楚霸王,身經(jīng)百戰(zhàn),與劉邦爭雄天下。以‘富貴窮通相況,所見太小了,不如改為‘興亡成敗比較恰合身份。”梅先生從諫如流,立即表示同意,并且他在此后演出這個劇目時,都按照這個修改過的句子來唱。
大約在1953年以后,梅先生就從上海移家北京,在西城護國寺一號定居下來了。梅蘭芳先生出身梨園世家,他的祖父梅巧玲是清朝末年享有大名的旦角演員,在民間、在清官都負盛望。他的父親也是旦角演員,不幸早逝,梅先生是梅家的第三代演員,梅葆玖是第四代的旦角演員,葆玖的姐姐葆玥反而是唱老生的演員。
影片的美術設計是一項重要工作,在這個問題上我與主持電影局藝術委員會的蔡楚生同志分歧最多。蔡老對傳統(tǒng)戲曲表演比較生疏,總怕背景太簡單,拍出的效果單調。而我堅持認為傳統(tǒng)戲曲表演的虛擬、寫意的手法是突破時間和空間,誘發(fā)觀眾馳騁想象力的最高明的表演方法。立體布景和笨重的道具只能束縛住演員手腳……最終行使的設計方案是經(jīng)過反復商討才得以通過執(zhí)行的。蘇聯(lián)攝影專家雅可夫列夫對此本來也不理解,也是我做了反復的講解才逐漸接受。在這方面費的精力實在不少。美術設計是從上海特邀參加的著名美術師韓尚義,繪制背景的是上海著名的擅長金碧山水的國畫家胡若思。和他們兩位的合作是十分愉快的。
梅蘭芳永葆藝術青春的秘密
影片經(jīng)過了近兩年的籌備工作,于1955年春天開拍,約近年底結束。應該說,工作是基本順利的。梅蘭芳先生胸襟開闊,平易近人,他的最大的過人之處、感人之處是那樣謙虛、誠懇,與人為善。任何人的意見他都虛心聽取,并且隨時主動地征求別人的意見。拍攝《斷橋》時,他自謙說對昆曲的造詣不深——其實這是他常演的劇目,人們都知道他在昆曲方面幼有師承,下過苦功——那時俞振飛先生的夫人黃蔓耘尚健在,她每天陪伴俞先生到攝影棚來。梅先生多次在拍攝之前請黃蔓耘夫人為他做示范表演,自己站在旁邊專心注目地觀看,像一個恭敬懇摯的年輕學生。誰能想到,這就是當代最受人崇敬的京劇表演藝術大師呢?從這里我找到了梅蘭芳先生一生堅持進步、永葆藝術青春的秘密:虛懷若谷。這種動人的情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另外的一次難以忘記的事情是拍攝《宇宙鋒》中“金殿”一場。當時在拍一個全景,整個攝影棚中的電燈全部開亮,正在拍攝進行當中,突然爆炸了一個一萬支光的大燈泡,聲音響得嚇人,碎玻璃片紛紛濺落,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而正在表演中連唱帶做的梅蘭芳先生竟然絲毫不為所動,一心貫注地把戲做完。這才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沒有過人的膽量、高度的修養(yǎng)和對所從事的事業(yè)的責任感也是難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