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丙堂 賈 真
(天津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22)
長篇小說《午夜之子》是印度裔英國作家薩爾曼·魯西迪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被譽為魔幻現實主義的經典之作。小說英文版自1981年出版后便連連獲獎,包括當年的“布克獎”、1993年的“特別布克獎”以及2008年的“最佳布克獎”,為作者贏得了國際聲望。近年來,人們逐漸認識到,這部小說也是一部歷史書寫的經典著作,著作的成功與作家本人的身份和經歷有非常密切的關系。魯西迪多年游走于南亞各國以及西方國家,深受印度、巴基斯坦和英國等多國文化的影響。母親專于研究印度歷史,父親則十分重視西方先進知識的學習。魯西迪14歲赴英國學習,1968年取得英國劍橋大學的歷史學碩士學位。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和學習經歷,讓魯西迪在書寫歷史時有著獨特的立場和視角。魯西迪最后以作家身份享譽世界,其文學作品中普遍存在著他對于歷史的深刻理解與反思?!拔沂冀K認為,必須牢記歷史和故事之間的關聯(lián)?!?Reder M,Conversations with Salman Rushdie,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2.他曾多次談到自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歷史書寫的重視,“我想起當初學習歷史時老師對我說,沒有聽見人們開口說話,你就不能書寫歷史?!?Reder M,Conversations with Salman Rushdie,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2.顯然,歷史書寫在魯西迪的作品中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
魯西迪書寫歷史并非只是將歷史被動地接受為文本的背景,而是選擇更積極主動地利用文本強大的建構能力,表達作者對歷史的獨特理解和反思,呈現作者特有的歷史觀點和態(tài)度?!段缫怪印窔v史書寫中表現出來的歷史的文本化和文本的歷史化兩個傾向都十分明顯,構成小說的新歷史主義理論特點。新歷史主義又名文化詩學,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界,是區(qū)別于舊歷史主義對文學本體論的一種反駁。新歷史主義強調把文學與人生、歷史、權利話語的關系作為文學分析的中心問題,強調在敘述中描述不同對象之間的多種對話交流關系,宣稱“歷史就是多種話語之一,或者是我們觀察、思考世界的多種方式之一”*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227頁。。新歷史主義強調主體對歷史的干預和改寫,突出歷史的文本性?!靶職v史主義文藝思潮對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大歷史與小歷史、客觀性與主體歷史、中心話語與邊緣話語、官方立場與民間立場等對立項之間的復雜關系作出了寶貴的探索。”*張進:《新歷史主義文藝思潮的思想內涵和基本特征》,《文史哲》2001年第5期,第26-32頁。《午夜之子》描寫薩利姆一家三代人的生活經歷和印度次大陸發(fā)展的歷史,其歷史內容的描寫和歷史敘述的方式,充分展現了這是一部新歷史主義的典范之作。本文以《午夜之子》為研究文本,基于新歷史主義文學理論,分析小說歷史書寫的立場和視角、書寫方式和情節(jié)安排上的特點,從而揭示魯西迪如何運用后現代主義敘事技巧達到文學范式上的創(chuàng)新、對歷史現象的重構以及對主流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顛覆,分析魯西迪如何對南亞次大陸的歷史進行重新建構。
小說的中間人立場受小說作者以及主人公的多重身份影響。魯西迪14歲去英國學習,一直游移在英國、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等國,特殊的經歷使他對于印度有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感情。他以中間人的身份和立場反觀印度及南亞次大陸的歷史與發(fā)展,使作品中的歷史書寫更能引人反思。在小說的敘述中,大多以主人公薩利姆為歷史敘述者,同時插入一些作者直接站出來與讀者的對話,薩利姆通過通靈術聽到的聲音則來自不同人物。作者既是印度人又是西方人的中間立場,正如“午夜之子的無意識的燈塔,指明的只是他們的存在,傳送的只有簡單一個字:‘我’。從遠處到北方,‘我’,到南方、東方、西方,都是‘我’‘我’還有‘我’?!?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頁;第213頁;第210頁;第580頁;第300頁。主人公在敘述家族史時,由于他本是被調包的孩子,既屬于又不屬于阿齊茲家族,故時而采用第三人稱“她”或者“他”稱呼他的外祖母和外祖父、母親和父親,表達自己的中間人立場;在敘述民族史時,作為半個印度人、半個英國人的魯西迪,只是從個人視角去看,不帶有國家民族感情,這種中間人的、可進可退的立場,有利于小說在多種聲音和多種視角下敘述歷史事件。
小說個人立場的形成,基于小說敘述者帶著主人公薩利姆個人的、自戀性的口吻,這種立場的個性化特點不同于官方立場,而且薩利姆在敘述民族重大歷史事件時都主觀地將歷史事件與個人及其家族活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另外,小說的平民立場是因小說主人公具有通靈術,能夠了解眾多不同人內心所想引起的。薩利姆通過通靈術聽到的聲音也有很多民眾之聲,“是所有那些所謂熙熙攘攘的民眾的內心獨白,來自類似群體和階層的內心獨白?!?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頁;第213頁;第210頁;第580頁;第300頁。
小說在全印廣播電視臺一章中寫到:“真實是個與視角有關的問題,你離過去越遠,它就顯得越發(fā)具體可信——而當你朝現代逼近時,它不可避免地似乎越來越不可信。”*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頁;第213頁;第210頁;第580頁;第300頁。這道出了歷史真實與視角之間的重要關系。小說敘述歷史時的視角尤其體現在人稱的靈活運用上,如小說在結尾一章頗有提示性地寫到:“因為我曾經是這么多太多的人,人生與句法不同,可以有四種人稱?!?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頁;第213頁;第210頁;第580頁;第300頁??梢娮髡咴谶\用人稱上用意頗深。三種人稱的運用,使小說在敘述歷史事件時更靈活,并在不同的敘述方式上體現出作者的觀點。
小說總體上采用薩利姆第一人稱視角來書寫歷史。薩利姆作為午夜之子,具有讀心術的魔力,知曉很多其他人隱藏的事情,這為小說在全知全能視角下更好地重構歷史獲得了更為合理性的解釋。但是,小說有時也以第三人稱進行敘述,將薩利姆稱為“他”。例如“盡管薩利姆·西奈一再倒霉受苦,但他硬是要把自己看成詩歌主要角色?!?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頁;第213頁;第210頁;第580頁;第300頁。偶爾將薩利姆作為第三人稱穿插運用,正好解構著薩利姆在整篇小說中自戀敘述的主導地位,并提醒讀者進行獨立思考。這種視角下的歷史解讀,顛覆了小說書寫歷史的嚴肅性和權威性,也跳出了主人公的思想感情,這時的敘述者像一個冷冷的旁觀者,冷靜地審視并時刻提醒讀者和作者本人小說虛構的存在。
新歷史主義認為,歷史是一種話語,新歷史主義小說有意通過小說將歷史話語化,因為“文本不是存在于真空中,而是存在于給定的語言、給定的實踐、給定的想象中……都是帶著這樣一種意識寫作的,即他們是那些組成社會和文化大眾的特權代言人?!?伊麗莎白·福克斯-杰諾韋塞:《文學批評和新歷史主義的政治》,張書玉譯,出自張京媛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2頁。而“文本的意義在于作者和作品及作品所反映的歷史的‘協(xié)商’……對它的闡釋必須是一種多聲部、社會性和對話性的文本闡釋?!?王一川:《文學批評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頁。小說在敘述過程中充滿多種聲音之間的對話,如薩利姆與博多、薩利姆與讀者以及作者直接與讀者的對話。
“你會問:那么她怎么辦呢?我的回答是:她咬緊牙關,努力恢復正常的心態(tài)?!?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第247頁;第210頁;第210頁;第210頁。這種薩利姆作為敘述者直接與讀者的對話,遍布整部小說?!霸谖业奈谋局?,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但在另一個文本中”*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第247頁;第210頁;第210頁;第210頁。,多種聲音、多種視角下的敘述描寫貫穿整部小說,“但那地方也許是被我聽到各種聲音占據太久了?;蛘咭苍S是——你必須將各種可能性都考慮一番。”*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第247頁;第210頁;第210頁;第210頁。多種聲音的敘述和描寫,是為了讓讀者將歷史真相的各種可能性都考慮一番?!段缫怪印纷蠲黠@的敘事特點是包含著薩利姆和博多兩個敘事聲音。薩利姆作為故事敘事者,告訴讀者特定時間發(fā)生的事件,小說的描述語言不斷適應主人公的成長及感情發(fā)展而發(fā)生相應的變化。在薩利姆敘述的過程中,又隨時插入博多的聲音,有時是提醒薩利姆的敘事節(jié)奏,有時是對小說中的人和事發(fā)表評價?!翱墒遣┒嘤謥淼搅宋疑磉?,硬是要把我拖回到線性敘述的世界里,也就是‘接下來除了什么事情’這樣一個大千世界里?!?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第247頁;第210頁;第210頁;第210頁。博多的聲音是站在讀者視角上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讀者的心聲。
小說在敘述歷史時注重多種聲音、多種視角的復調特點,一方面用小說建構個人化的歷史,另一方面又用其他各種聲音進行自我解構,多種聲音、多種視角下的歷史,恰恰反映了新歷史主義主張的歷史是由各種聲音講述的,包括處于邊緣的勢力和人物。多種聲音之間的對話有利于自由地表達作者的目的,并通過反映讀者心聲不斷調整小說敘述的速度和邏輯。多種聲音交叉并置又時刻提醒讀者小說敘述的不可靠性和虛構性,以引導讀者質疑書中的故事,關注虛構與現實之間的問題,不斷引起讀者對小說敘述的反思。
“道德、評價、性格……這一切都是以記憶為基礎的?!?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第247頁;第210頁;第210頁;第210頁。記憶書寫在小說的歷史書寫中占有重要地位。回憶的歷史提醒著讀者小說敘述的不確定性,存在著記憶的模糊或者個人偏好等原因引起的誤差?!坝洃浺M入歷史研究,終歸需要轉化為文本敘事的形式。個體性的經歷和感受,要轉化為具有公共性質的可傳遞的語言,就必定會有所增益、損耗和扭曲。”*彭剛:《歷史記憶與歷史書寫——史學理論視野下的“記憶的轉向”》,《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1-12頁。所以,回憶的歷史并不是人們之前所理解的確切的歷史,而是記憶重構的歷史,是通過小說的敘事寫下來的,帶有文學的修辭性。作者說:“‘我告訴你們真相,’我又說道‘是記憶的真相,因為記憶具有特別的選擇。它會進行選擇、消除、改變、夸大、縮小、美化,也會進行丑化。但最后它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真實來,它對各種事件的記述形形色色,但前后一致。無論哪個精神正常的人都相信,自己說的話比別人的更靠得住?!?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頁。
作者承認記憶的多種作用,并不斷強調記憶創(chuàng)造真實的作用,認為記憶所反映的真實是不同于現實的內心真實。敘事主義史學理論家海登·懷特強調“現代歷史學的敘事形式對于歷史經驗的‘馴化’作用”*White H,The Politics of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 Discipline and De-Sublimation, Critical Inquiry, 1982, No.1, pp.113-137.,恰好印證了作者在小說歷史書寫中記憶形式的重要性。正如很多學者研究小說中多次強調的酸辣醬式的敘述,其實記憶敘述在小說中正是起著這樣的“訓化”作用,即將整個民族的歷史提煉加工,融入更具個人化、主觀化的薩利姆個人記憶的敘述中,從而反映出不同于官方歷史、也不同于客觀歷史的另一種接近內心真實的歷史真實,這也表現了“真正的歷史真實難以再現”的觀點?!半缰频倪^程的象征意義……那就是將歷史做成酸辣醬的可行性,以及將時間腌制起來的偉大的希望!不過我已經腌制了這些章節(jié)……歪曲是難免的??峙挛覀冎荒苌钤谌焙兜年幱爸辛??!?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頁;第3頁;第3頁;第527頁;第321頁。
小說在書寫歷史時也常用口頭講故事的形式,就像作者坐在那里講話,充滿口語以及平常對話時出現的敘述錯位。如小說一開篇便寫到:“話說有一天……我出生在孟買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一九四七年……嗯,那么,是在晚上。不,要緊的是更加……”*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頁;第3頁;第3頁;第527頁;第321頁。魯西迪曾在一篇自述中提到,這是一種源于印度傳統(tǒng)民間文學的敘事方式。在一次采訪中,魯西迪強調這種口頭敘事方式的特點是“口頭敘事——創(chuàng)作《午夜之子》前我特別關注過——的奇特之處在于,你會發(fā)現一種有著千年歷史的樣式卻涵蓋了現代小說的所有技巧……那么你在成為傳統(tǒng)作家的同時也成為現代作家?;氐接凭玫膫鹘y(tǒng),你所做的就變得奇特而現代。”*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p.17.這種口頭敘述歷史事件的方式,使小說更具有故事性和可讀性。
口頭的、生活化的敘述,與平時在歷史教科書中讀到的嚴肅的、官方的歷史有所區(qū)別,但也不同于戲說歷史時的娛樂形式??陬^的、平易近人的敘述,使歷史的真實失去人們原來理解的嚴肅性和唯一性而為人們所共同創(chuàng)造、共同分享和共同探討,并加入個人的理解,甚至帶有一定的大眾消遣性,代表作者或者更多歷史親歷者的感受,也貫穿著作者對于歷史真實獨特的理解與反思。個人記憶與口頭敘事,使小說的歷史描寫更具有反中心、反權威的隨意性,個人記憶本來就有偏差,口頭敘事對歷史現象再次進行篩選,小說沒有全面地描繪和分析歷史事件和原因,而是將個人化、具體化的感受與認知表現出來。
“新歷史主義宣稱所有的歷史都是主觀的,是被人寫出來的,寫的人的個人偏見影響了對過去的闡釋,因此歷史并不能為我們提供某種真理,也從來不會給我們有關過去事件的完整的精確的圖景。”*王一川:《文學批評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頁。《午夜之子》將歷史個人化,主要體現在以個人化的自述口吻、回憶以及全知全能的薩利姆帶有自戀性的第一人稱敘述其家族史和民族史上,尤其是將整個國家的民族歷史與其家族史建立在種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聯(lián)系上。小說敘述薩利姆與其父輩、祖輩三代家族史以及從1915—1977年南亞次大陸包括印度、巴基斯坦等國家和克什米爾地區(qū)的歷史,歷史書寫的內容十分廣泛,但民族史與家族史的緊密聯(lián)系,使小說歷史書寫的內容更加生動細致。“這一來我莫名其妙地拷到了歷史上,我的命運和我的祖國的命運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隨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擺脫不了這種命運?!?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頁;第3頁;第3頁;第527頁;第321頁?!拔医K生確信國家就等于我,我就等于國家?!?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頁;第3頁;第3頁;第527頁;第321頁。小說通過制造種種聯(lián)系,將薩利姆的家族史與南亞次大陸的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緊密連接在一起,包括同一時間的聯(lián)系、有共同特征的人或事,如“午夜之子大會體現了總理的語言,確確實實變成了這個國家的鏡子。”*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頁;第3頁;第3頁;第527頁;第321頁。還有小說中的人物對主要事件的參與產生的影響,如薩利姆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時不小心跌入游行隊伍中隨口說的一句話,竟然成為游行示威的口號。
小說以主人公個人及其家族的命運審視民族苦難的經歷,在薩利姆家族的發(fā)展故事與南亞次大陸的民族政治事件之間虛構出重重緊密聯(lián)系,把關于民族史的書寫滲透在薩利姆家族史書寫的過程中,使小說的內容更加完整連貫、豐富多彩,既有細致生動的家族史,也有大線條書寫的民族史,讓讀者感受到小說人物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的生動的生活細節(jié),反思歷史對人民生活的影響,使重大歷史事件有了更多個人化、生動化的描寫,使小說更具有沉重的歷史感和深刻的思想性,表達了作者深沉的歷史關注與思考。
新歷史主義關注文學文本周圍的社會存在,探討文學文本產生時的社會、歷史與文化語境,“沒有一種話語要優(yōu)于另外一種話語,所有話語都是被社會所形成同時也形成社會的必要參與者。”*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245頁;第239頁;第239頁;第239頁。小說特別重視多元化內容的描繪,來自不同階級階層、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民族、不同種族、不同職業(yè)和不同性格的人物之間的碰撞交流隨處可見,作者卻從未表明最終態(tài)度,而是重在呈現多種聲音、多種視角下大眾的和不同社會階層的歷史。同時小說在具體情節(jié)處理上注重多元文化的描寫。小說重點描繪的人物很多,但僅通過薩利姆家族中的人物就可以看出其身份的多樣性特點,如對印度傳統(tǒng)觀念持懷疑態(tài)度的薩利姆外公阿達姆·阿齊茲以及對此堅信不疑的外祖母,薩利姆父親則是一個精通賺錢的商人,還有基督教信徒的保姆、無產階級作家的舅舅和軍官姨夫等。
另外,小說所涉及的幾個重要地點如克什米爾和印度孟買等,都是包含多種文化、多種宗教影響的地區(qū)。小說涉及的歷史事件是在印度獨立前后,其中英國對南亞大陸殖民地的影響十分明顯,英國本身處于一個從傳統(tǒng)到現代的關鍵過渡性時期,這就形成了此時期內這一地區(qū)各種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如政治上動蕩不安、宗教沖突和戰(zhàn)爭連續(xù)不斷等。小說還借助全知全能視角以及薩利姆午夜之子的特異功能,將多種聲音、多種視角下的歷史展現出來,提供給讀者更為多元化的歷史圖景。多元文化的沖突與交融情節(jié),在小說中俯拾皆是,呈現出多方面的、整體的歷史圖景,顯然不同于單一視角、單一聲音下的歷史文化。
舊歷史主義宣稱歷史是線性發(fā)展的、系統(tǒng)的,而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隆靶細v史不是線性的(linear亦即它沒有一個明確的開端、中間和結尾),同時歷史也未必是目的論的(teleological,亦即它并非有目的地朝向某個一致的終點前進)?!?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245頁;第239頁;第239頁;第239頁。而歷史書寫元小說的代表理論家哈琴也并不否認后現代主義對歷史呈現的可能性,只是對其狀態(tài)提出質疑。 《午夜之子》所敘述的薩利姆的家族歷史可謂是線性發(fā)展,但是對于南亞次大陸的民族歷史,不同于官方權威的歷史記載,而是隨時插入家族史中敘述,是碎片化的、片斷的歷史,碎片化的歷史也反映了印度歷史的多災多難和支離破碎。
南亞次大陸的民族歷史隨時插入小說的整篇敘述中,其歷史碎片的挑選也頗具特點。新歷史主義主張“注意歷史中的個別時刻,這些時刻可能影響了當時的文學文本,同時又被當時出現的文學文本影響;去發(fā)現這些意義重大的時刻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歷史文獻?!?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245頁;第239頁;第239頁;第239頁。“尋找文化中那些常為大多數歷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所忽略的、看上去不太重要的細節(jié)和證據。文化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把這些看上去不太重要的細節(jié)描述成一種掌故,它們是‘原汁原味、未經啟封的瓶中信(quoted raw, a note in a bottle)’?!?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245頁;第239頁;第239頁;第239頁。小說所書寫的碎片化的歷史,是作者獨有視角下的歷史片斷,是非線性的、非系統(tǒng)的描寫。這些碎片是關于印度、巴基斯坦及克什米爾等國家和地區(qū)社會歷史各個方面的獨具特色的描寫,上到政府最高領導人的政策決定,下到普通民眾甚至貧民窟或難民的謀生賣藝,這些描寫雖不是系統(tǒng)和連貫的,但是這些歷史碎片更為生動、更為廣泛地表現了社會現實。作者在小說中也曾提及“對日常生活中偏離常規(guī)的古怪事情,以及其反面,及那些突出的符合傳統(tǒng)的事情,進行實事求是的描述……完全處于無意識的狀態(tài),其效果便是對世事的描繪達到了令人震驚的一致?!?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頁。
“新歷史主義承認一個文本的確切不可求,因為涉及既定文本或行為的材料太散亂,很難收集完全。我們永遠無法復原一個事件或文本原初的意義,因為我們無法促成事件的所有聲音,無法收集、體驗圍繞事件或文本生成的所有材料。”*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239頁。小說中對于重要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時間、地點和人物存在著不確定性的書寫,而這些不確定并非作者的疏忽所致,而是魯西迪故意安排的。作者也主動提到,把圣雄甘地遇刺的日期搞錯,之后引起一段關于錯位與真實的討論,“我發(fā)現時間上有個錯誤,上面寫到的圣雄甘地遇刺的日期搞錯了……一個錯誤是不是會將整篇東西的真實性毀了呢?”*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頁。作者不斷將歷史模糊化,進行不確定的書寫,同時不斷進行錯誤的自我揭示和評論,并非只是為了文本本身的要求,還為了探討對于歷史真實的認識,提醒讀者對于歷史真實的重新審視和思考?!皻v史始終是復義不定的,歷史事實很難確立,人們可以賦予不同的意義。真實來自我們的偏見、誤解和無知,如同來自我們的感悟和理解?!?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 p.25; p.13; p.14.這表達了魯西迪對歷史真實性的懷疑態(tài)度,反映了文化詩學的觀點“在文學和歷史話語中充滿著不確定性,但同時它對這些話語的影響卻保持很強的決定論態(tài)度。”*查爾斯·E.布萊斯勒:《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趙勇、李莎、常培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226頁。
除了對歷史的碎片化、模糊化書寫,小說還包含各類神話傳說的印記,使小說充滿魔幻色彩。比如小說中與薩利姆調換身份的濕婆,她的名字取自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她具有極強的生殖與毀滅的能力,力大無窮充滿戰(zhàn)斗性且擁有眾多私生子。小說中的歷史書寫還包含著各種荒誕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如主人公薩利姆及其他一千零一個午夜出生的孩子都擁有不同于常人的魔力,“在午夜的孩子中有能夠變形的、飛翔的、算命的、變巫術的……給我的呢,是最高的智慧——即洞察人的內心世界的能力?!?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頁。小說的魔幻化帶有極強的非理性特點,以此來描寫歷史,使得歷史帶有奇幻的非理性特點,從而顛覆了人們習以為常的嚴肅、確鑿和唯一的歷史。
魔幻化更集中體現了小說本身的虛構特點。將小說的虛構性與歷史真實相互包含,用意頗深。不論在小說還是在其他訪談等記錄中,魯西迪都強調小說歷史書寫的虛構性,認為這是一部書寫歷史的小說,而不是一部歷史教科書,“印度讀者常常參照歷史來讀《午夜之子》,忘記了這是一部小說;而西方讀者則是從想象魔幻的角度來看待該作,不知其中也蘊含著歷史的意味。”*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 p.25; p.13; p.14.作者試圖打破歷史與小說故事之間的界限,強調歷史與小說故事的密切聯(lián)系,顛覆傳統(tǒng)的關于歷史與故事的觀點,“我以非歷史的方式來考察歷史,這便是隨意的虛構。我確實認為,切記歷史與故事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是極其重要的。意大利語中的storia既有‘歷史’的意思也有‘故事’的意思,烏爾都語中qissa的意思既是‘傳說’又是‘歷史’?!?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 p.25; p.13; p.14.
小說隨處可見類似于說書人口語化的、風趣幽默的敘述語言以及貼合人物心理卻又凸顯人性幼稚的語言和心理描寫,還有對歷史獨特細節(jié)的描寫,提升了小說的娛樂消遣性。小說中頗具印度奇幻特點的異域風格,涉及南亞次大陸獨特的宗教、世俗文化等,滿足了讀者的獵奇心理,增加了小說的消遣性。另外,作者將歷史比作腌制的醬菜,五味雜陳,供眾人品味,也帶有一定的將歷史消遣化的意味。
后現代主義小說呈現一種荒誕不經的表面現象,其實是從荒誕中表達嚴肅而深刻的主題。哈琴認為歷史編纂元小說是“對歷史的消遣”,闡明了其對歷史的戲仿性。歷史書寫元小說提出了戲仿理論,戲仿是一種“最具意圖性和分析性的文學手法之一。這種手法通過具有破壞性的模仿,著力突出其模仿對象的弱點,矯飾和自我意識的缺乏。”*王先霈、王又平:《文學批評術語詞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與很多后現代主義小說一樣,《午夜之子》通過對一定的歷史事件以及經典文學作品進行帶有嘲諷性的夸大或扭曲的模仿,以達到對于傳統(tǒng)與現實價值的反叛和諷刺,進行歷史意義的重構?!段缫怪印返臅鴮憫蚍掳⒗耖g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世界奇書《項狄傳》以及印度神話故事,“對于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模糊顛倒的敘述,敘事中真真假假,杜撰與事實共舞,想象與歷史齊飛?!?李賀:《〈午夜之子〉中的戲仿》,《語文建設》2014年第5期,第36-37頁。魯西迪用后現代主義標志性的反諷方式去攻擊具有中心意義、整體而單一的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試圖對傳統(tǒng)的歷史進行消解,重構別樣的印度歷史,這種對歷史的消遣性描寫,恰恰體現了歷史書寫元小說反諷性的戲仿特點。以這種對歷史的非嚴肅的描寫方式——娛樂化、消遣化的語言和文字,打破人們慣常對于歷史真實性、嚴肅性的認識,讓人在笑過之后進行更為深刻的反思,表達了作者對歷史真實獨特和顛覆性的認識。
在書寫角度上,作者以對待不同宗教和人物的中間人立場、帶有自戀性的個人立場及平民立場敘述故事,使小說在立場上可進可退,更好地表達了作者的歷史觀點。小說總體上使用全知全能的第一人稱,同時加入第二、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并加入多種敘事聲音,包括作者本人、主人公薩利姆、代表讀者的博多以及其他薩利姆通過讀心術所能聽到的聲音,多種聲音之間產生豐富的對話,充分表現了后現代主義小說對于對話性文本的重視和良好實踐。在敘述方式上,小說以更具個人化、主觀化的口述和記憶的方式敘述故事,在提高讀者閱讀興趣的同時,不斷提醒讀者口述和記憶中存在的隨意性和偏差刪減,從而表達了小說后現代主義的歷史觀點。在情節(jié)安排上,作者頗具匠心,將歷史通過自述口吻、與家族史建立主觀聯(lián)系等方式個人化;描寫關于宗教、政治、風俗文化和戰(zhàn)爭等多方面的歷史側面,展示不同于官方單一性的多元化歷史情節(jié);通過對歷史一些非線性的、包含作者獨特視角下的碎片化描寫,呈現獨特的歷史側面;將具體歷史事實的時間、地點和人物等進行不確定的書寫,達到對歷史的模糊化;從歷史書寫中加入魔幻離奇的情節(jié),將歷史魔幻化,之后通過戲仿手法、風趣幽默的語言文字以及滿足人們獵奇心理的描寫,將歷史消遣化。
魯西迪《午夜之子》的歷史書寫,通過對宏大的歷史書寫內容,即把薩利姆及其三代人發(fā)展的家族史緊密聯(lián)系印度獨立前后南亞次大陸上的政治、戰(zhàn)爭、宗教和文化等社會多方面的民族史,通過后現代主義的歷史書寫形式,以中間人的立場、多種聲音和多種視角以及更具個人主觀性的記憶和口述的書寫方式,將歷史情節(jié)個人化、多元化、碎片化、模糊化、魔幻化和消遣化,由此帶來對舊的歷史真實的重新思考和認識,表達作者試圖解構官方的權威性的歷史書寫,重構對于印度歷史的新的認識以及對印度社會內部復雜的宗教、殖民遺留問題的新的反思。在小說結尾處,作者還試圖引起人們對于印度未來的思考:“是的,他們會把我們踩在腳底下,人群走過去,一個兩個三個,一起有四億五百零六個人……”*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劉凱芳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80頁。這寓意著印度人民對民族歷史出路的探索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