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
一
小時候,我時常被父親裹藏于棉大衣里,混進(jìn)蜀河鎮(zhèn)唯一的老戲院里看戲。悶熱的大棉衣里,我緊張得不敢出聲,直到父親逃過售票人的目光,順利進(jìn)入昏暗的劇場,我才偷偷扒開衣襟瞟一眼前方燈光燦爛的舞臺。
我害怕戲院門口售票的周老頭,他眼神很兇,好幾次都差點(diǎn)發(fā)現(xiàn)棉大衣里忐忑不安的我。
后來的一天,這樣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票呢?一張?想混?”周老頭盯著父親,一把將我從厚厚的棉大衣里拽出來,推出戲院門口好遠(yuǎn)。
“哇”的一聲,我嚇懵了,大哭起來。
沒想到,父親沒來安慰我,而是呆呆地站在人群里,失落地向我揮手,示意我回家去。父親沒有停下腳步,他跟隨人群走進(jìn)了戲院。
我無助地站在寒風(fēng)里,陪伴我的只有腳下瑟瑟發(fā)抖的影子,眼淚模糊了視線……
二
哭累了,我的肚子咕咕叫了。
我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家的方向走……黑漆漆的夜,路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店鋪都打烊了,石板路走起來讓人恐懼。平常閉著眼睛都可以走回去的路,我卻走了好久都找不到家。
要經(jīng)過一座鐘樓,要路過野味餐館……我心里默念著,但路越走越陌生。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山腳下。啊,我竟然走錯方向了!
這時,我聽見前方傳來隱隱約約的哼唱聲。這是誰在唱花鼓戲?難道也是散戲回家的人嗎?這月光黯淡的山林里竟然還住有人家嗎?
當(dāng)我四處尋找聲音時,聲音卻戛然而止,好像跟我捉迷藏似的。
難道遇見媽媽說的山精鬼怪了?啊,山精鬼怪也喜歡聽?wèi)騿??我越想越怕,心里一慌,一著急,腳下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來了個嘴啃泥。爬起來時,膝蓋和手全都磕破,鮮血熱熱地染濕了衣服。
或許是恐懼到了極點(diǎn),腿再也沒有一絲力氣,我一屁股坐下來,號啕大哭,臟兮兮的小手不停地擦拭眼淚。
“摔傷了吧?不要傷心,我?guī)慊丶易屛夷棠探o你敷藥吧!”
我緊張地抹一把眼淚,抬頭望見不遠(yuǎn)處的山林里亮起一點(diǎn)橘黃色光芒。不一會兒走出來一個頭頂上挽著一個發(fā)髻的男孩。男孩穿著很奇怪,靛青色對襟粗布上衣,肥大的褲子,腳蹬一雙草鞋。
“不要害怕,九秧!我叫土蹦兒。我家就住在不遠(yuǎn)處的山崖下?!蹦泻⒄f。
“你……你認(rèn)識我?”我緊張地問。
“嗯!我去你們鎮(zhèn)子看戲,經(jīng)常遇見你和你爹呢。今晚戲散了,我就早早往家趕,這不就遇見你了……哦,你沒有跟你爹一起回家嗎?怎么進(jìn)山來了?”
“我……我……我走錯方向了??晌以趺磸臎]有見過你呢?”
“噓,我不喜歡被人發(fā)現(xiàn)哦!山風(fēng)大了,我?guī)阙s緊回家敷藥吧!”土蹦兒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在前面帶起了路。
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土蹦兒手上挑著的那盞燈,原來是我們蜀河鎮(zhèn)房前屋后常見的燈籠果。熟透的燈籠果,竟然可以當(dāng)燈籠使呀!
“嗨,這可不是一般的燈籠果哦!夜里走山路,我們山里人都喜歡點(diǎn)一盞燈籠果照亮呀!”土蹦兒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說。
我們踏著山邊月映出來的樹影,向深山里走去……
山路越來越陡,我走得氣喘吁吁。望著土蹦兒手中燈籠果溫暖的光芒,我心里不再害怕了。
三
“嘿!土蹦兒,今晚演什么戲呀?”這時,月光下走出來一只身形碩大的松鼠,額間有白色菱形圖案,全身布滿棕色條紋。它尾巴蓬松,一搖一擺,好像很興奮的樣子。沒想到它也挑著一盞橘黃色的燈籠果燈。
“劉海砍樵喲!唱得滿堂彩呢!”土蹦兒驕傲地喊道。
“就數(shù)這出戲好!土蹦兒,你給我們學(xué)唱一段吧!你瞧,這會兒山林月亮最皎潔,月光如幕布,那塊大山石做舞臺剛剛好!”
“學(xué)唱一段!學(xué)唱一段!土蹦兒,不唱別想通過喲!”這時候,不知道從哪里又走來一群松鼠、黃鼠狼、山豬、山貓、果子貍……有的跳下樹枝,有的朝這邊扔松果,有的吱吱歡叫……它們手中都挑著一盞明亮的燈籠果燈,樹林里閃爍著橘黃色的光圈。
“今晚可不行,我家來客人啦!”土蹦兒向動物們歉意地?fù)u搖頭,指著躲在他身后的我。
“呀!一個山下小姑娘!”松鼠們瞬間緊張起來。
“你怎么帶鎮(zhèn)子里的小姑娘進(jìn)山里啦!太冒失啦!土蹦兒。”黃鼠狼的銀色胡須抖動著。
“我們的行蹤又要被發(fā)現(xiàn)啦!”野豬揚(yáng)起尖利的獠牙。獠牙在月光下閃爍著冷冷的銀光。
……
“不要擔(dān)心,她叫九秧,隨父親看戲走散了,回家走反了方向,又摔了跤,我才帶回家讓奶奶給她敷藥,敷完藥就送她回家去?!?/p>
“噢!”松鼠悻悻地向其他伙伴揮揮手,動物們讓開一條道兒,讓我們通行。
“下次我一定學(xué)唱一段,我們的山林舞臺還會搭起來!”土蹦兒一邊拉著我,一邊歉意地說道。
“我們可等著喲!土蹦兒!還唱《劉??抽浴?。到時候,我們邀請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也來助興!走哇——”沒想到那只領(lǐng)頭的松鼠風(fēng)趣地起了一個頭,唱了起來。
“走哇——行哪——”一時間,其他動物們都應(yīng)和起來,山林里回蕩著熱鬧的歡笑聲。
“哈哈!走哇——行哪——”土蹦兒提高嗓門,學(xué)起戲里劉海的樣子扭動著腰肢也唱了起來。
啊,我驚呆了,第一次聽見山野的動物們也會說話、唱戲!還是那么的癡迷,要是爸爸知道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和我一樣吃驚呢!
踏著月光,土蹦兒牽著我的手,繼續(xù)沿著陡峭的山路向山頂爬去。我忽然間不覺得累了,只聽見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山林向后飛奔。一路上,我不時仔細(xì)打量著土蹦兒,幻想著他家的情形和他的奶奶……
土蹦兒不再大聲唱戲了,而是哼起歌謠:
月亮走 我也走
我給月亮提天斗
天斗盛滿石榴籽
天斗一打開
滿天銀河亮晶晶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頭發(fā)被夜露打濕了,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星星離我的頭頂那么近呀,仿佛一伸手就能將它們抓下來!
四
“奶奶,我回來啦!”土蹦兒向不遠(yuǎn)處的一塊巨石呼喊。回聲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地回蕩,驚起一兩只夜鳥,撲扇著翅膀,在月光下盤旋。
“你家住哪里?”
“你瞧,就在山頂上那塊大石頭旁邊,奶奶還沒睡呢!”土蹦兒興奮地指著巨石的方向。
順著土蹦兒手指的方向,我發(fā)現(xiàn)一塊鬼斧神工的石崖下竟然有一座石頭壘砌的屋子,亮著朦朦朧朧的燈光。石頭屋子旁邊流動著一股瀑布,月光下宛如遙掛的銀河……
“九秧,快進(jìn)屋呀!”土蹦兒一邊推開屋門,一邊招呼道。
“山隱藥鋪?山里竟然還有藥鋪?”我一抬頭看見屋檐下掛著一塊匾額。正當(dāng)我疑惑時,土蹦兒拉我走進(jìn)屋內(nèi)。
“這么晚才回家,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磕阍趺磶А蔽葑永飩鱽硪粋€蒼老的聲音。
我看見一位老奶奶坐在屋子角落里,她精神矍鑠,眼睛清澈。老奶奶穿著奇異的衣裳,藍(lán)底白花,寬袖長裙,看上去有點(diǎn)不高興。她一邊擦洗著大大的罐子,一邊嗔怪著。其實(shí),眼前的老奶奶很像我的外婆,眼不花,耳不聾,腿腳利利索索,叼著個大煙袋,像個老神仙呢!
“九秧,快叫奶奶?!?/p>
“奶……奶奶!”
“唉,你怎么不遵守我們的山規(guī)呀!土蹦兒,我們山精家族可不歡迎山民做客。你忘記上一次……”奶奶好像意識到說錯了什么,望望我,趕緊止住了。
“奶奶,我……我看著這個孩子受傷了哭得可憐,就帶她來我們家敷藥!”土蹦兒走近奶奶低聲說。
“唉,我怎么說你呢!下次可不能再這樣了!我們族類會遭殃的……”
“嗯嗯!記住了,奶奶!”土蹦兒調(diào)皮地拉了拉老奶奶的胳膊,向我眨眨眼睛。
“山精?你是山精?”我吃驚地望著土蹦兒說道。只見土蹦兒點(diǎn)點(diǎn)頭,想說什么又突然止住了。
“小姑娘傷到哪里了?來……來,我快給你敷草藥!”這時,老奶奶從墻上掛著的幾束草葉里折下一個小枝葉,用手指揉出汁水,小心地把碎碎的草葉敷在我的傷口處。
敷完草藥,老奶奶說:“沒事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大冷天走山路,你們都餓了吧,我去熬一鍋熱湯來暖暖身子!”
說完,老奶奶就走向另一間屋子里,忙碌起來。
我坐在屋子中央的爐子旁,一邊烤火,一邊仔細(xì)地打量著屋子。
墻上掛滿了各種草藥,有一股草藥晾干后濃濃的藥香。土蹦兒端出山果款待我的同時,驕傲地指認(rèn)著每一種草藥,告訴我它們的功效。
“你瞧,這是秦嶺山中的百步接骨木;這個是捆仙繩、止血丹、太白人參、延齡草……奶奶剛給你敷的就是這個止血丹?!?/p>
“深山里也有這么多病人嗎?”望著這些神奇的草藥,我的眼睛都不夠用了,光聽那些藥名就夠引人遐想啦。但我心里又疑惑起來,來山里藥鋪的都是些什么人?這時,我不覺查看著傷處,沒想到一會兒工夫竟然痊愈了,連一點(diǎn)兒痕跡也沒有。
“快來嘗嘗我熬的百合山藥薏米粥吧!暖暖身子!”這時,老奶奶笑瞇瞇地端出一大碗咕嘟咕嘟冒熱氣的粥。
“好香甜呀!”我使勁吸著鼻子。
“我來收拾桌子!”土蹦兒搶先一步,擺放起碗筷來。
我們圍坐在木桌子旁,吃著老奶奶準(zhǔn)備的豐盛晚飯:烤紅薯、板栗米飯、烤得金黃的玉米餅子、柿子餅、蕨菜……
“山川有靈,款待我們!山川有靈,護(hù)佑我們喲!”沒想到老奶奶對著晚飯神秘地念叨起來,然后對我說,“九秧呀,餓了就趁熱吃吧,嘗嘗奶奶的手藝!吃得慣不?”
那還用說,我早餓得肚子咕咕叫了,我可從來沒吃過這么饞人的美食呢。老奶奶看著我,不時給我夾菜,聊起山上山下的事。
“奶奶,還有我們新釀的野葡萄酒呢。我拿給九秧喝!”
“那酒可不能貪杯,喝多了會醉人的!”
“難得來一趟嗎,就嘗一小口!”土蹦兒取來一個黑瓷罐子,打開后一股甜甜的酒香撲鼻而來。
“嗨,你瞧這孩子喲!”老奶奶笑笑。
“好甜呀!”我倒了一小杯野葡萄酒,喝了一口,止不住咂咂嘴巴,太甜了。沒想到一會兒臉龐上泛起紅暈來。
我們聊著吃著,屋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
五
“山奶奶在家嗎?睡了嗎?”這時,我們聽見屋子外面有人急切地呼喊。
“沒呢,是朱嬸嗎?”老奶奶沖著屋外喊,隨后對我說,“九秧,你先吃著,別出來。外面黑!我跟土蹦兒去看看!”
老奶奶和土蹦兒出了屋。
難道是夜里來治病的山里人嗎?我出于好奇,悄悄溜出屋子,看見隔壁屋子亮著燈光,偷偷伸出頭向窗戶內(nèi)看去……
“唉,要不是這傷疼得厲害,我不會這么晚來打擾您老人家?!边@是剛才屋外說話的朱嬸。只見她披著朱紅色的斗篷,解開斗篷穿著粉白色的衣裳,朱紅色的鞋子。朱嬸的身后還領(lǐng)著一個穿著同樣奇怪衣服的小女孩兒。
“治病要緊,傷到哪里了?”老奶奶舉起燈來詢問。
“這里……胳膊上中了捕鳥人的子彈。還有小朱……好可怕!小朱爸爸估計(jì)是逃脫不了了……”朱嬸嚶嚶地哭泣起來。
“??!多懸呀!再近一點(diǎn)就沒命了。真氣人,山下的野味餐館越來越多,每天都要捕殺……那些人真猖獗??!沒有一點(diǎn)敬畏之心!”老奶奶氣憤極了,跺著腳說道。
老奶奶一邊查看母女的傷口,一邊指揮土蹦兒取草藥、敷藥、包扎。
“朱嬸,這是百步接骨木,再敷上止血丹,就沒事啦!小朱的腿傷輕,不礙事,下次可要注意……”
“謝謝您老人家了。山里多虧有您在,要不然我們就沒命了!唉!我們再也沒有固定的家園了,每天都提心吊膽地覓食……溪水呀村莊呀,我們都不能再靠近。好多年前,我們與村莊為鄰,日升月落,與村莊相安無事……”朱嬸摟緊小女孩兒哭訴著。
“可不是,我們也搬了好多次家。山川有靈,可人們再也不敬畏山川了!我這些草藥只能暫時緩解病痛,卻無法醫(yī)治人心。但是,只要有我在,我就要保佑山川……”老奶奶仰望月亮長嘆,她的臉龐充滿了無比的悲憤。
“謝謝您老人家。我們該走了,明天還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朱嬸領(lǐng)著孩子走出屋外。她們向老奶奶和土蹦兒招招手,望望月亮,嘴里念叨著什么。突然,她們揮動著手臂,瞬間變成兩只粉色羽毛的朱鹮,抖動翅膀,沐浴著銀色月光,飛向繁星閃爍的天邊……
“祝你們好運(yùn)!”老奶奶久久地向朱鹮母女飛遠(yuǎn)的方向揮手……
沒想到,接下來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好多受傷的病人。黑熊、山豬、麋鹿……老奶奶和土蹦兒又忙起來,一邊查看,一邊敷藥。
“奶奶,終于可以休息會兒了!”送走最后一個病人,土蹦兒癱坐在地上說道。
“是不是該送九秧回家了?她家人多擔(dān)心??!我們耽誤久了,也沒照顧好這孩子,別讓她喝醉了,快去看看……”老奶奶望望月亮,又看看四周,對土蹦兒說。
“??!還好山精奶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趕緊溜回屋子。沒想到這會兒,葡萄酒的酒勁兒上來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六
清晨,我從鳥鳴中醒來,朝霞鋪滿天邊。
我躺在柔軟干燥的松針堆上,四周只有荒草叢中坍塌的山墻,山墻長滿了濃郁的苔蘚。
山精奶奶和土蹦兒不知道哪里去了,山谷里云霧縹緲。山隱藥鋪也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荒草里不知道被誰遺落了幾枚燈籠果。我走過去,小心地?fù)炱馃艋\果,想起土蹦兒來。
我伸開手臂,仿佛看見,遠(yuǎn)遠(yuǎn)地,山精奶奶和土蹦兒向我微笑著一步一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