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我十歲時，父親失業(yè)，家里的生活發(fā)生了極大的困難。父親為了尋找工作，奔波在上海，媽媽為了貼補家用，也準(zhǔn)備去上海打工。

媽媽臨走前把零用錢交給大姐時囑咐她：“帶好弟妹！”并叫我們聽大姐的話。我們姐弟都在一個小學(xué)校讀書，大姐讀六年級，我和二姐讀四年級，小妹讀三年級。

媽媽走后的半個月內(nèi)，我們沒吃過一頓正經(jīng)飯。一天只有兩頓粥，中飯稠，晚飯稀。早上上學(xué)時，大姐發(fā)每人一分錢，買大餅、包子、山芋。有一天早上，我沒去買早點吃，省下一分錢，準(zhǔn)備下午放學(xué)后去小書店，租一本小人書看。中午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的肚里發(fā)出“咕咕咕”的叫聲。一到家，大姐正在灶口燒粥，我用手輕輕摸著鍋蓋，一點熱氣都沒有！

我氣呼呼地對大姐說：“怎么你才燒！我肚子餓了！”

大姐不服氣地說：“他們怎么不餓，就你餓？”小妹嘴快地說：“哥不吃早點，看小人書！”

大姐立刻嚴(yán)肅地對我說：“看小人書我不反對，不吃早點省下錢去看小人書，是不對的！你餓壞了身子，我可沒錢給你去看??！”

這時，我才知道不吃早飯的嚴(yán)重性，立刻誠懇地向大姐默默地點頭。

大姐盛粥時對我們說：“中飯的粥稠一點，我們要去上課，晚飯的粥稀一點，馬上就要睡了，不會餓的?！?/p>

有一天半夜，我尿床了，大姐給我換褲子時，我怪大姐的稀粥，大姐笑著說：“我們和你同樣喝稀粥，我們怎么不尿床？”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風(fēng)和日麗。我家門口斜對面一幢空了很久的小洋樓突然大門敞開，幾扇神秘的木格百葉窗也全部打開，客廳里的地板發(fā)出的光亮一閃一閃的。

河畔泊著一只大木船，船上載著很多西式的桌子、椅子、方凳、圓凳、沙發(fā)，立刻引來四周鄰居的圍觀。

早就聽媽媽說起小洋樓的男主人是在上海做大生意的，女主人是個大家閨秀，在家相夫教子。眼前那個穿著旗袍、踩著高跟皮鞋、長得很美麗的中年女子，就是小洋樓的女主人。她正對著船家細聲慢語地叮囑，她的身邊站著兩個十歲左右的女孩，長得一模一樣，穿著同樣白底藍花的長裙，走起路來像兩只花蝴蝶，飛來飛去。

我和二姐、小妹走到小洋樓門口，兩個女孩熱情地拉著二姐、小妹的手走進里屋，我們第一次踏進小洋樓，目光里充滿了好奇，打量屋里新派的陳設(shè)。

二姐說：“快幫人家去搬東西吧！”我們便和兩個女孩一起搬東西，從船上拿玩具汽車，拿布娃娃，我們搬著東西進進出出，上上下下，忙得滿頭大汗。女主人再三叫我們停手休息，我們卻越干越有勁。兩個女孩遞給我們一人一瓶正廣和汽水，我們在房間里喝汽水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地板間的一隅有一大堆舊書。我立刻丟下汽水瓶，撲到書堆上，??！好多的書！有《克雷洛夫寓言》《伊索寓言》《賣火柴的小女孩》，還有《小朋友》《兒童時代》《少年科學(xué)》等兒童雜志，我隨手把著名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拿在手中，愛不釋手地翻看。

女主人對我說：“喜歡嗎？”我說：“喜歡！”女主人說：“你拿回家看！這里的書，盡管拿去看！小朋友，我的兩個女兒要和你們一起上學(xué)了，大的叫雪菊，小的叫雪梅，她們是雙胞胎姐妹。”我們向雪菊和雪梅友好地微笑。

我興致勃勃地捧了一大摞書回家，走到門口，大姐嚴(yán)肅地問：“你借來的？還是自己拿的？”我理直氣壯地說：“她們家的大人叫我拿的！”大姐湊到我跟前，二話不說把那本《賣火柴的小女孩》搶走了。“這是本好書！我先看好嗎？”她邊翻開書頁，邊貪婪地讀起來。

吃罷粥，二姐收拾好碗筷，大姐點上煤油燈，我們每人挑了一本書，靜靜地默讀著，房間里寂靜無聲，只有間或“沙沙”的一片翻書聲。我們沉浸在書中描繪的精神世界里，快樂得像小鳥一樣，自由地飛向湛藍湛藍的天空。

次日一早，我們和雪菊、雪梅一起上學(xué)，到學(xué)校后，雪菊和雪梅辦好轉(zhuǎn)入四年級的手續(xù)，便和我、二姐一起走進教室。從此，我們早上一起上學(xué)，中午放學(xué)一起回家。到家了，二姐淘米，大姐燒粥，燒沸了，還要悶好久。雪梅、雪菊和我們不一樣，她們一到家，媽媽便把飯菜端到桌上，她們吃罷，便到我家和我們一起上學(xué)。她們在我家一邊等候，一邊看我們喝粥。

雪菊和雪梅天天來我家，天天看我們喝粥。一天，雪菊好奇地問大姐：“你們?yōu)樯短焯旌戎啵俊贝蠼阏f：“還不是為了省米！”雪梅說：“你家沒米我家有！”雪菊說：“我們拿家里的飯，換你們家的粥，我們也喜歡喝粥！”

第二天中午，雪菊端了滿滿一碗飯，換了我們的兩碗粥。而且，她們拿來的飯越來越多，大姐不好意思占她們的便宜，把她們的飯一起放在粥里，可是雪菊和雪梅嫌粥稠，要喝稀粥。

一天傍晚，雪菊媽來我家對大姐說：“我要回上海幾天，家里兩個孩子請你多多關(guān)照！”大姐說：“阿姨您放心！鄰里一家人嘛！”雪菊媽說：“有你這句話，我就能放心地走了！”

雪菊媽走后，雪菊和雪梅抬了一袋米到我家，和我們一起喝稀粥，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一起吃飯，一起做作業(yè)，像一家人似的！

一天傍晚，雪菊和雪梅從家里拿來不少糖果，對大姐說：“今晚我們開個糖果晚會好嗎？”大姐說：“今晚我們開個讀書會！”雪菊和雪梅給大家分發(fā)糖果，大姐自告奮勇地朗誦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大姐話音剛落，我們拍手鼓掌。大姐拿了這本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站在我們中間。

大姐是我們學(xué)校兒童劇團的骨干，她曾扮演白雪公主，在學(xué)校里可有名氣啦！今晚，大姐心情放松，她用緩緩的語調(diào)，繪聲繪色地朗誦：“這一年的最后一天——平安夜，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從天空飄蕩下來，天氣冷得可怕……”

大姐繪聲繪色地讀著，我們也緊繃著神經(jīng)，思緒隨著情節(jié)起起伏伏。當(dāng)大姐讀到小女孩最后凍死在墻角時，我們都情不自禁地擦拭著眼淚。雪菊和雪梅也抱在一起痛哭起來，我走近大姐身旁，只見她的眼眶里滾動著兩顆眼淚。我們?yōu)樾∨⒌谋瘧K命運而沉思，久久不語。

雪菊和雪梅說：“我們表演一個輕松的，名叫《小白兔和狼外婆》。”她倆一個扮小兔子，柔弱、可憐的聲調(diào)，一個扮狼外婆，狡詐、粗獷的聲調(diào)，兩人配合默契，表演得惟妙惟肖，博得我們一片贊美聲。我不甘示弱地向大姐說：“我講一個普希金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我一個人扮演老漁夫、老漁婆、金魚娘娘，用三種不同的語氣，展示了三個不同性格的人物，博得大家的稱贊！雪菊和雪梅說：“沒想到你朗讀得如此生動活潑有趣，真了不起！”

夜深了，大姐宣布讀書會結(jié)束，可大家依然沉浸在幾個故事的情景中，大姐帶頭走出門口，我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小洋樓。

一天傍晚，雪菊媽行色匆匆地從上?；氐郊?。她來到我們家，一起喝粥，雪菊媽邊喝粥邊說：“明天一早，我們一家人都要回上海，這些日子，多虧你們的照顧，兩個孩子不但身體健康，還長了不少知識！”大姐說：“這些日子，多虧你們家的一大堆好書、好雜志，豐富了我們的精神生活。”雪菊媽說：“我們家的書，就是你們家的書，我把鑰匙交給你們！”我和妹妹拉著雪菊媽的手說：“一個學(xué)期還沒結(jié)束，能讓她們讀完再走嗎？”雪菊媽熱淚盈眶地對我們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是，我們真有事不得不回去！我有個提議，我們?nèi)フ障囵^拍一張合影怎么樣？”這個想法立刻得到我們的贊同。

我們趕到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我們在照相館門口分手，大姐說：“明天一早輪船碼頭見?！?/p>

次日大清早，雪菊媽給我們背來了一大袋米，說：“要看書去小洋樓自己挑！昨天兩個孩子一夜沒合眼，一直在跟我商量，能不能讀完這學(xué)期，我說，我知道你們純真的感情！”

真的到了分手的時候，我們和雪菊、雪梅圍在一起卻沒有話說，大家面面相覷，四周的空氣像凝固了似的！忽然輪船的汽笛一聲長鳴，雪菊媽挽著兩個女兒上了船艙，雪菊和雪梅立刻趴在船窗口，妹妹一聲尖厲的哭聲，劃破了碼頭的寧靜！趴在船窗口的雪菊、雪梅哭得像淚人似的，我們的眼睛都濕潤了，在一片模糊的淚光中，我們遙望著漸行漸遠的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