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史雷創(chuàng)作的小說《正陽門下》,以小主人公二寶的視角,以上個世紀40年代末北平解放前夕為背景,講述了在社會動蕩時期將軍胡同中劉家發(fā)生的一系列傳奇故事。由于原作篇幅較長,我們將這部作品做了刪節(jié)編輯處理后,自本期開始連載以賜讀者。
感謝作者史雷老師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第一章 蓮花白
回到北平是在一個夏天的午后。一出火車站,我就把頭高高仰起,望向天,天空湛藍湛藍的。父親和母親正在招呼三輪車夫,請他們把行李搬上車。
我把耳朵豎了起來,努力尋找著父母經(jīng)常提起的鴿群和鴿哨的聲音?!拔恕蔽鬟厒鬟^來一陣悅耳的聲音,我連忙把頭轉(zhuǎn)向西邊的天空。
一群鴿子正挾著鴿哨聲掠過正陽門城樓,它們歡快地飛過來,忽上忽下,仿佛在和我打著招呼。
車夫讓我和母親上車,父親和行李在后面那輛車上。
“這些天,滿大街都是從南方回來的大學教授和學生們?!避嚪蛳蛭覀兘榻B著北平的情況。
“可不是嘛,一撥一撥的?!蹦赣H回答著,“前面就是隆福寺,往左拐,進將軍胡同?!蹦赣H不停地引著路。
我知道,家終于要到了。
鏤空磚雕的門樓,門樓上鋪蓋著灰色的筒瓦,門樓里邊有兩塊大大圓圓的抱鼓石,中間是一扇厚厚的大紅門。
不等車停好,我便跳了下去。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了。我跨過那高高的門檻。
正對著是一個青磚影壁,上面雕刻著大大的“?!弊?。向左拐,跨過垂花門,我進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是一個高高的藤蘿架,一位軍人和一個老頭兒正坐在藤蘿架下的藤椅上喝茶。
我沖他笑了笑,我見過他的照片,便咧開了嘴,試探地叫了一聲:“姥爺?”也許我的到來太過突然,姥爺正舉著紫砂壺,我的叫聲讓他愣在了那里。那軍人立刻站了起來,一把將我舉了起來,興奮地說:“爸,這是二寶,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二寶!”姥爺也從藤椅上站了起來。
“爸!”這個時候,母親拎著一口皮箱跨過了垂花門。
“大閨女回來啦!”姥爺向屋里激動地喊著。
“姐!怎么不來封電報?我好去火車站接你們?!蹦擒娙税盐曳畔聛?,接過了行李。
“您是大舅?”我仰頭望著這位身材高大魁梧的軍人,他軍服的肩上一邊各有一顆金豆。
那軍人摸了一下我的腦袋,肯定了我的猜測。
“嗬,咱家出了一位少將?!备赣H氣喘吁吁地說著。他一只手拎著沉沉的書箱,一只手指揮車夫把行李搬進了院子。
“姐夫,您這身子骨就別提這么重的箱子了?!贝缶粟s前幾步,來到父親身旁,搶過了他的書箱。
二舅比我們晚一個多禮拜回到北平。
那天上午,我跟大寶在胡同口跟其他孩子玩,二舅自行車發(fā)出的悅耳的車鈴聲,不僅驚到了我和大寶,也驚醒了正在我家房頂上偷懶睡覺的鴿子,它們“撲啦啦”地全飛了起來。
不等二舅進門,大寶就沖到大紅門里喊:“二舅回來啦!姥爺,我們可以喝蓮花白啦!”
“快讓我瞅瞅,這么多年也不來封信。”我們還沒有跨過大紅門,在趙姨的攙扶下,姥姥已經(jīng)迎了出來,“這些年都去哪兒了?”姥姥高興地抹著眼淚。
“嗨,說來話長,回頭好好跟你們講?!倍诵χf,然后看了看大家,問道,“爸,媽,姐,姐夫,哥,你們身體還好嗎?”
“好!都好著呢!”姥姥搶著回答。
等二舅在房間喝足了茶,姥爺就招呼大家來到后院。
“就等著這一天了!”姥爺紅光滿面地說。
院里有兩棵棗樹,上面還結(jié)著青中略微泛紅的果子,大寶說要再等一陣子才能吃。
“你們哥兒倆用鐵鍬把那壇蓮花白給挖出來?!崩褷敺愿乐?。
“好!”大舅和二舅同時答應(yīng)著。
大舅和二舅走到兩棵棗樹之間,隨即動起了鐵鍬,他倆小心翼翼地向下挖著,挖一會兒就停頓一下,用鐵鍬在泥土中探一探。一會兒的工夫,兩棵棗樹之間就被挖出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小坑。
“深度差不多了?!崩褷斣谝慌蕴嵝阎?。
姥爺?shù)脑捯徽f完,二舅便停了下來,他把鐵鍬靠在墻上,然后回到小坑前,跪在地上用雙手挖了起來。
“青花瓷壇!”大寶突然用手指著小坑說道。
果真,小坑中漸漸出現(xiàn)了一個淡藍色的瓷蓋子。
二舅仍然不言語,他小心翼翼地繼續(xù)用雙手刨著,不時地輕輕撫去青花瓷壇上的泥土。終于,整個青花瓷壇的輪廓清晰起來。
“得嘞!”二舅終于捧著這個青花瓷壇站了起來。
正房客廳里飄著一股特別的香味,既像酒香,又像藥香?!昂孟阊?!”我禁不住喊出聲來。
“這蓮花白可有九年多沒喝了,就等著這一天了?!崩褷斉d高采烈地說。
大圓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盤子,盤子里盛滿了各式各樣的菜肴。一大家子人全都端起了酒杯。這時姥爺說道:“明兒個,誰都不許出門,讓大北照相館過來人給咱家來張全家福!”
大家開心地喝下這杯蓮花白,酒香也隨之飄了很久。
第二章 桃花眼
二舅回到北平的第二天早上,就興沖沖地直奔東后院,把家里的鴿子全都轟上了天。
回到正院后,二舅看到姥爺頭頂上掛著的鳥籠子,便好奇地走過去,將腦袋湊到鳥籠前面,說:“我說這一大早的,誰叫得這么好聽?!?/p>
“湊那么近干嗎?認識嗎?”姥爺逗他。
這只紅靛頦是父親帶著大寶和我去鳥市買來送給姥爺?shù)?。為了這只紅靛頦,姥爺專門翻騰出一個虎皮大漆的鳥籠。姥爺說,這鳥籠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值二十大洋呢!
“紅靛頦?!倍溯p輕地說,然后把腦袋從鳥籠前面縮了回來,仿佛怕驚著它。
“識貨。”姥爺滿意地點了點頭。
“對了,聽說地安門有家茶館,叫福悅軒,好多溜鳥的人都到那聚齊兒,趕明兒我?guī)е踩ツ抢镎埥桃幌??!倍苏f完又把腦袋湊了過去。
“帶我去!”我高興地喊。
“行,沒問題!”二舅痛快地答應(yīng)著。
二舅回城后很快就在一所中學擔任教師,只要上午沒課,他早上就會帶著我去茶館,我最喜歡跟二舅去福悅軒茶館了。
福悅軒茶館臨街,屋檐下掛著一串木招牌,上面刻著“瓜片” “雨前”“雀舌”,木招牌的下面還系著紅穗條,在微風下輕輕地搖擺著。
這一天,我們剛在茶館里坐穩(wěn),就看見一個人興沖沖地拎著一個長方形的柳條籠子走了進來。所有人都被他手中的那個柳條籠子吸引了。
“三爺,您這是唱的哪一出呀?”坐在中間茶座的那個人問道。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柳條籠子里竟擠著四五只鴿子。
“去年,我一朋友趁亂從城外萬壽路日本兵營順的,這不剛勻了我五只幼鴿,才兩個多月大?!北环Q作三爺?shù)娜搜笱蟮靡獾卣f。
“那不叫順,那叫戰(zhàn)利品,咱可是戰(zhàn)勝國?!迸赃呑雷由系囊粋€人糾正著。
“哎喲,瞧我這嘴!朋友說了,這些可都是日本軍鴿?!蹦侨税蚜鴹l籠子重重地扔在地上。
被扔在地上的鴿子們,在柳條籠子里打著趔趄,慌亂地互相沖撞著,不安地發(fā)出“咕嚕?!钡慕新?。
本來就夠熱鬧的茶館里更熱鬧了。
這時,我看到二舅的眼睛里閃著光,直直地盯著柳條籠子里的鴿子。突然,我聽到二舅聲音顫抖著自言自語:“大鼻泡!桃花眼!”
茶座上的人對鴿子的新鮮勁兒很快就過去了,不一會兒就見那位三爺向諸位一拱手,說:“各位,對不住,我有事兒可先走了。”
說完他便離開座位,彎下腰拎起柳條籠子朝外面走去。
二舅突然也站了起來,拎起桌子上的鳥籠,朝我一使眼色,徑直追了出去。我緊跟在二舅身后,小跑著出了福悅軒茶館。
“三爺,您留步?!眲傄蛔烦鲩T,二舅便小聲喊道。
那人停住腳步,先是扭頭看了二舅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狐疑地看著他。
“三爺,您這鴿子,能勻我一對兒嗎?您開個價,多少錢?”二舅開門見山道。
“夠爺們!”那人先是夸著,然后小聲地說,“既然您爽快,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不要錢,咱東西換東西?!蹦侨说皖^看了一眼二舅拎著的鳥籠。
“成,這紅靛頦給您?!倍烁吲d地答應(yīng)著。
“我不指紅靛頦,我指的是這鳥籠子?!蹦侨擞每罩哪侵皇?,指了指二舅左手拎著的鳥籠子。
“這……這籠子是我家老爺子的?!倍艘粫r愣住了。
“那您是不換了?”那人問。
“您要這籠子,可我這紅靛頦不能放了吧?”二舅退了一步,也開始給他出難題了。
那人果然沒想到這一點,他遲疑了一會兒,說道:“要不這么著,我家離這兒不遠,您跟我回家,我用一對鴿子外搭一個鳥籠換您這籠子。您籠子里的紅靛頦跑不了。”
“再搭上這個柳條籠子?!倍司尤灰灿憙r還價起來。
“您可真行?!蹦侨藷o奈地看了看二舅,然后沖我們一擺手,“走。”
我覺得二舅明顯吃虧,便從后面用手拽了拽二舅的衣襟。
二舅并不理會,而是和那人一路聊著。那人的家果然不遠,向東過了三個胡同便到了。
在那人家里,二舅精心挑選了兩只鴿子,放進了柳條籠子里,那個漆皮鳥籠就作為交換留下了。
“二少爺,咱可虧大發(fā)了?!?/p>
當我搶在二舅前面向全家人復述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后,趙姨心痛得咬牙切齒。
“我就是不想讓這么好的軍鴿被那個混混兒紅燒了?!倍思t著臉,一邊給姥爺?shù)狼敢贿吔忉屩?/p>
“換就換了吧,省得你沒事老往福悅軒跑。”姥爺依然嘬著紫砂壺嘴品茶,仿佛那張虎皮大漆的鳥籠不是他的。
當二舅將柳條籠里的兩只鴿子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單獨的大鴿舍里的時候,我才看清這兩只鴿子的樣子。
兩只鴿子一落地,便踱著步子,顯得很神氣,全身瓦灰色的羽毛,豐滿圓潤的胸部,脖頸上是一大圈紫綠色的亮毛,亮毛中摻著白色小羽。鴿子的一對主翅對稱地長有一根白色羽毛和一字型尾羽;兩只鴿子的鼻泡又長又大又平,果真是二舅說的大鼻泡;兩只眼睛顯得格外有神。
“什么叫桃花眼?”我突然想起二舅在福悅軒激動的表情。
“桃花眼指的是鴿子的眼砂。眼砂就以眼睛中的底砂為基礎(chǔ),如果眼睛中的底砂以桃色為主就是桃花眼。你看它倆的眼砂底砂是雪白的,紅白分明,這可是上品。”二舅輕聲地說。
“那四塊玉它們呢?”我想起旁邊鴿籠里的鴿子。
“不一樣,四塊玉它們是觀賞鴿,和這兩只軍鴿不是一類?!倍藢⒂衩住⒕G豆摻在一起,放入一個干凈的鴿食盆里,又用一個陶碗盛了水,放進鴿舍里。
“軍鴿飛得更快、更遠嗎?”我有些好奇地問。
“軍鴿比一般的鴿子重量要輕,肌肉更加柔軟發(fā)達,有良好的爆發(fā)力,歸巢欲望更加強烈。即便是在籠內(nèi)長時間飼養(yǎng),它們的肌肉也不會僵,放出后仍然能按期返回指定地點?!倍私忉屩?。
在我的提醒下,二舅又給兩只鴿子起了名字,公的叫大桃花眼,母的叫小桃花眼。
半個月后,二舅就開始對這兩只鴿子進行飛翔訓練。
二舅訓鴿子的方法又狠又軸:只要他在家,每天早晨和中午必須進行一個小時的飛行訓練,而且只要它們起飛,就不能擦著房頂飛,必須飛得高高的。一看到它倆停了翅膀往下旋,二舅便拿起早就準備好的一桿紅旗,“噔噔噔”蹬著梯子爬到屋頂,高高地插在房脊上。
有一天,先是刮起風,之后便是雨,雨下得很大。趙姨正忙著收院子里晾著的衣服,卻發(fā)現(xiàn)這兩只鴿子竟被二舅趕上天了。
“嘿,二少爺,您這是跟誰學的訓鴿子法呀?”趙姨皺著眉頭問。
“書本上呀!” 雨霧中,我看到二舅仍站在屋頂上,衣服早已被雨水澆透,卻仰頭望著天,興奮地喊著。
“二舅,您教我訓鴿子吧!”我對訓鴿子一下來了興趣。
“好,二舅慢慢教你。明兒是禮拜天,咱們開始四方放飛訓練。”二舅信心十足地說道。
“什么叫四方放飛?”我立馬來了個不懂就問。
“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由近到遠。”二舅認真地講解著。
“趙姨,您就在家記好了它們各自飛回家的精確時間就成?!倍艘廊徽J真地說。
“得嘞,放心吧!”趙姨也認真起來。
晚霞緊貼著西北邊的鐘鼓樓,我仿佛看到單飛的桃花眼在晚霞中歡快地飛舞。
不過,我對四方放飛訓練實在不感興趣,太枯燥了。
放飛前,二舅騎著自行車,后面馱著我,我抱著罩著黑布的鴿籠,騎到了目的地,二舅從我手上接過鴿籠后,揭開黑布,打開鴿籠,桃花眼相繼飛出,基本上在上空盤旋不到一圈,就朝家的方向飛去。
每當這個時候,二舅就會得意地哼著小曲,調(diào)轉(zhuǎn)車把,沖我一擺頭,來一句:“回家!”
但這還不是最枯燥的,最枯燥的是移動訓練。
我終于累得受不了了,便說:“訓鴿子一點兒都不好玩?!?/p>
“當然不好玩了,軍鴿的訓練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軍鴿的淘汰率很高,有時上百只幼鴿中,只有十幾只能成為合格的軍鴿。真正的軍鴿訓練還要在山區(qū)、江河和強磁礦區(qū)等復雜地形以及各種天氣和距離上展開,一星期至少有一次五十公里以上的訓放,二十到三十天就會有一到兩次二百到五百公里的訓放,有必要時還要訓練夜間飛翔。”二舅認真地說。
“原來鴿子的訓練這么嚴格??!”我吃驚地說。
“當然了!”二舅回答。
二舅在夜里也會訓練桃花眼。夜里一聽到桃花眼“撲啦啦”拍擊翅膀的聲音,我就知道,是二舅他們回來了,馬上會跑到東后院。二舅說,這叫夜間傳遞的訓練。
從二舅開始訓飛桃花眼開始,為了更準確地記錄它倆回到鴿棚的時間,趙姨特意搬到了東后院的耳房里。她每天記錄著它們回來的時間,也和二舅放飛的桃花眼一樣,風雨無阻。
(桃花眼在二舅嚴格的訓練下,能成為優(yōu)秀的軍鴿嗎?北平城又會有哪些故事呢?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