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胡弦的詩(十首)
胡 弦
雨來自比閃電更遠的遠方,
說著早已發(fā)生的事。
它的經(jīng)歷;它的再次經(jīng)歷……
萬事變遷,但仍在雨的范疇中。
衣服掛在墻上,樹冠在窗外猛烈搖晃……
萬事變遷,我們的屋檐滴著水。
時間幾乎征服了一切,除了雨,除了
雨從遠方帶來的東西。
光陰如幻。海岸線的知覺,
散失在自身的漫長中。
整個下午,三座港口有三種孤獨。
大海攜帶著窗簾奔跑,
卷來暮晚,卷來小星,卷起的漩渦
冰冷,中空。
我已知命運隱忍,如聞啜泣。
我已知不能細察的悲傷全都
變成了倒影。
——我已是這樣的一員:某山某地、
某葉扁舟、某個
無數(shù)世紀前消失的旅人。
是的,不妨如洪波因風(fēng)涌起,
不妨顛簸于一晃而過的短暫中……
而我們無休止的爭論不過是
為了確認,一個可以留下去的平面。
現(xiàn)在它寧靜得
像一種安慰:允許沒有結(jié)尾,
也允許一切隨時開始。
想起當(dāng)年背誦《岳陽樓記》,是在
八十年代陳舊的大教室里。
一群窮學(xué)生,朝氣蓬勃,背著背著,
就被自己激昂的聲音感動。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我們不斷提高嗓門,面孔潮紅。
現(xiàn)在,仲秋登樓,
三湘已蕭瑟。云夢的風(fēng)你是在
歌唱嗎?或者,在教萬物歌唱?
大湖浩渺,多像一座激動的舊教室。
讓我想起已遺忘的歲月,
而那聲音、潮紅面孔、年輕的心,曾是
遠比八百里更大的水域。
鳴囀的鳥,喉嚨里含水;
咕嚕咕嚕,像在杜撰一個故事。
路在林中延伸,在你目力
不及的遠處,無聲進入樹林的秘密。
云正度過湖心,
沉積的綠像一種寧靜的祈禱。
對刑事司法進行反思的有效前提之一是明晰自身所處的司法基本類型,這也是類型化思維的優(yōu)勢所在。對此,能夠據(jù)以借鑒的是美國學(xué)者諾內(nèi)特“壓制型法”、“自治型法”及“回應(yīng)型法”的三種類型劃分。
空氣如此好,群山如神跡,
寬闊的光亮在人間潛伏。
露水閃爍,島嶼在生成。
樹叢后溪流喧響。這喧響是永恒。
腳下的淺草間,有種石頭
因濕潤而發(fā)紅,像一種狂喜。
我醒來時,你還在沉睡,我獨自聽鳥鳴。
等你醒來,我已不是那個聽鳥鳴的人,只是一個
陪伴著你的人,把我區(qū)別開的
是鳥鳴,和你的睡眠,我卻不能把它們
聯(lián)系在一起,把一陣鳥鳴
帶到你夢中,多么困難,描述這一切
多么困難,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將只是個和你一起聽鳥鳴的人,而非
剛才那個聽鳥鳴的人。
——還好,除了我,世界并未曾有所改變
一只表,一直在我的手腕上,
從沒有去過其它地方。
十多年了,
跑掉的只是時間。
一只表有時也會停下來,
因為壞了(最近老是壞),
或者,是我忘了擰緊發(fā)條。
一只表老了,對許多事
早已心中有數(shù)。
一只表老是試圖停下來。
一只表最知道:
它對時間根本無可奈何。
秋風(fēng)過林表,禪堂清穆。
遠處的江水像漸遠的鐘聲。一尾
從那里游到香案上的魚,
一聲輕響,我們就靜了下來。
半盞茶功夫,我們內(nèi)心的靜,
已是壁上絹紙的靜,
已是茶葉低眉一生的靜,
陳年木案愈重,像許多事過去后
重新拾得的靜。
斜陽照壁,經(jīng)卷閑置,
銀杏樹在古老的光陰中嬉戲,像兩個
不諳世事的孩童。
花開在筆架山上,
也開在破舊的窯洞前。
春日祥和,只在那偉大的詩篇內(nèi)部,
人群、朝代,還處于危險中。
積百兇而得一詩人,
歷亂世而成此圣者。
我們有恒久不變的詩觀,
筆架空空,一直
知道它等待的是什么。
時間即故鄉(xiāng)。春天
不會拒絕接納破碎的山河。
這正是意義之所在:讀一首詩,
一分鐘太長而一千年太短。
1
現(xiàn)在,我們已是平靜的人,
雖然一排排波浪如磨損的齒輪。
小島上,眺望遠方的巨石,
像來自某個實驗室的物種。
它們一面被磨平,用來刻字;另一面
保持粗糙的原貌,像不知道
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2
現(xiàn)在,我們已是湖畔散步的人,
腳步聲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湖岸。
而水在爬行,帶著時間的肋骨。
——陣陣晚風(fēng)拖來了
一個古老秘聞里鎖鏈的聲音。
當(dāng)我們散步,沒有腳的光也在
水的硬殼上行走,斬首后的浪波連綴出
漂亮的花邊。
3
某些時辰,有人
試圖清洗掉手上的疤痕,試圖
把秘密的疼痛還給水。
當(dāng)水的靈魂氣泡般破裂,
陌生的反光像紛亂的倒影。
另一些時辰大風(fēng)吹動,波濤
滾動如紙張,湖像一個狂熱的新思潮
生產(chǎn)車間。這影響到了它既有的
內(nèi)心結(jié)構(gòu):它也想站立起來,
從高處,俯瞰
街道和庭院里發(fā)生的事。
4
恍如所有事都過去了,但年月
仍在不斷來臨,不斷取走
鐘表里的廢墟,和閃爍湖心虛構(gòu)的
刀斧之光。
柳樹的倒影在水底晃動。
星辰也常出現(xiàn)在那里,仍有
幽暗的預(yù)感守候著寂靜,在為
未命名的事物梳理根須。
5
最后,我們一起來這湖邊散步,懷揣
密函的一群,心里
藏著令人吃驚的寧靜。
是的,湖水已輕如一封信。
多少風(fēng)浪,已被扁平的紙張吸收,
纖維間的文字,帶著危險的沉默
和神秘浮力。在世間,
它要重新尋找可以投遞的地址。
胡弦,1966年生,現(xiàn)居南京,出版詩集《陣雨》《尋墨記》《沙漏》;散文集《菜書》(臺灣版)《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等。曾獲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柔剛詩歌獎、《詩刊》《十月》《作品》等雜志年度詩歌獎、中國詩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詩歌獎、2015名人堂年度詩人、騰訊書院文學(xué)獎、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詩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