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雀
一
你見過麻雀嗎?那些小如鐵蛋,不會邁步走動,只會雙腳跳躍,蹦蹦跶跶,嘰嘰喳喳吵鬧不休,或撲棱棱飛來飛去的麻雀,你肯定見過。我想說,你見過谷地里的麻雀嗎?我見過。那是生產(chǎn)隊里那方六十多畝的谷地,我的隊長爹勒令我這個半樁子愣頭青去谷地里看谷子,我那個樂啊,覺得這是個打著燈籠都挑揀不來的輕巧活兒,不曾想,累得夠嗆。
本來,麻雀是散落在各個地塊里叼吃蟲子的,玉米地,高粱地,大豆地,谷子地,芝麻地,花生地,紅薯地,等等,所有的葉子上都有蟲子。就連草叢里,也藏著蟲子。麻雀們遍布四面八方,機靈鬼似的,鉆上鉆下,鉆前鉆后,鉆左鉆右,像責(zé)任心極強的巡邏兵,哪兒有蟲子去哪兒吃,莊稼們樂得瘋長,直念阿彌陀佛。
莊稼葉子泛黃時,蟲子逐漸稀少,麻雀不經(jīng)餓,認定了谷子地,群起而圍攻之。谷穗彎下去,彎得越低,谷穗越沉,把谷稈都墜彎了。沉重的谷穗孕育出的仿佛是黃金,麻雀們最喜歡叼吃這些微小的金粒了。
麻雀群落下來,密匝匝的,一片一片又一片,伴隨著叼吃谷粒的蠶食聲,煞是瘆人。我舉著一根兩米來長的柳條,邊奔跑邊咋呼,邊把那根柳條甩動得嗖嗖嗖嗖作響,還真嚇跑一群麻雀。然后,我再往前跑,接二連三,嚇跑好幾群麻雀。谷地北邊是渠岸,我想坐下來歇歇,屁股剛挨地,又倏地站起身,往回跑。那么多麻雀,還鄉(xiāng)團似的,全都折返回來,烏蒙蒙的,仿佛蒙著幾塊黑布。
我跑來跑去,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咋也比不上麻雀的翅膀扇動得快,于是改為站在谷地中間,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扔土坷垃。在中學(xué)體育課上,我練過扔手榴彈,能扔三十多米,土坷垃扔出去,起碼有五十米,那些麻雀驚慌失措,逃竄到路旁柳樹上或渠岸的榆樹上,暫時不敢靠近谷地了。讓我詫異的是,頭頂上空的電話線上,居然站著一溜三十幾只麻雀。它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骨碌碌的小眼睛眨動著,在窺視我,小嘴嘰嘰喳喳,似乎在罵娘。我想發(fā)泄怒氣,卻罵不出聲,覺得它們那么消瘦,那么疲憊,抖抖索索的樣子,太讓人可憐見啦。
中午,我沒回家吃飯,是爺爺送飯給我的。谷地在路北,路南是各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再往南,是隊里的一片菜地,有五六畝,臨近漳河大堤,爺爺每年都負責(zé)看守菜園子。見我站在谷地中心,被中午的秋陽曬得蔫里吧唧的,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扔土坷垃,爺爺并未心疼我這個大孫子,而是痛惜那些土坷垃驚飛麻雀的同時,還會砸到谷穗。驟然間,爺爺心生一計。
前些年,隊里沒有種過谷子,皆因經(jīng)不起麻雀肆無忌憚的蠶食。今年開春,公社分派給我隊三千斤谷子上交任務(wù),谷子收獲后,先得去糧站上交忠字糧,確保如數(shù)完成。爺爺?shù)挠嫴卟⒎切抡袃?,而是慣常使用的舊招兒。菜地里的菜葉也常被麻雀叼啄,爺爺插了好多稻草人,才免受其害。
隊里沒有種稻子,其他村里也是,無法找到稻草,爺爺插的那些稻草人,其實是在一人來高的十字棍架上,胡亂捆綁些雜草,再拴些迎風(fēng)招展的廢布條,將麻雀嚇跑罷了。次日上午,谷地里佇立起幾十位草人,五顏六色的廢布條飄飄忽忽,著實威風(fēng)凜凜。麻雀們循規(guī)蹈矩,有的呆在樹杈上,有的站在電話線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議論什么。
秋末,谷子喜獲豐收,多虧有了那些草人。
三十年后,我退休回老家居住,又見到了無以計數(shù)的麻雀,卻不見草人。責(zé)任田里,谷子不多見也不罕見,可能家家都有吃小米的習(xí)慣,就都種了一些。都知道麻雀貪食谷粒,都不約而同,在谷子即將成熟時,紛紛買來細密的紗網(wǎng),逐壟逐畦將谷穗網(wǎng)罩起來,透光,透風(fēng),麻雀們被阻隔在谷地外面,蹦跶來,蹦跶去,焦躁,憤懣,無計可施。
二
低指標那年,我九歲,小學(xué)放秋假時,有天上午,爺爺帶我去菜園子里玩。菜園子里有間茅屋,里面有床鋪,還有鍋碗瓢勺,做飯燒柴火。
爺爺笑瞇瞇地說:“乖孫子,中午爺爺給你燉肉吃?!?/p>
“真的嗎?”我瞪大了眼睛。
“當然是真的,爺爺有誑過你嗎?”
一年多來,我沒有嘗過肉星,聽到肉那個字,就有涎水在口腔里滴溜溜打轉(zhuǎn),直想順嘴角流出來。
“喳喳喳喳喳!”有群麻雀正在空地上蹦跶著,追逐,嬉戲。
爺爺拾起一塊土坷垃扔過去,“哄!”飛起一片稀疏的陰影。
爺爺往那塊空地上撒了一把谷裨子,又在上面用竹筷支起一個竹篩子。
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谷裨子就能把它們哄得嘟嚕嘟嚕打轉(zhuǎn)。拴著竹筷的是一條白色納底繩,納底繩的另一端延伸到茅屋里,由爺爺抓著。眼瞅著麻雀們一窩蜂進去不少,爺爺手上一使勁,竹篩像個籠頭帽子,“噗!”扣緊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蟬。人是否也這樣,驚駭至極,忘記了叫喊?
水燒開,將那些已經(jīng)被割斷氣管的麻雀扔進開水鍋燙燙,麻利撈出來,被爺爺薅得一毛不剩。開膛破肚也簡單,爺爺用鐮刀尖朝麻雀肚皮一劃,伸進兩個手指,旋扭一下,內(nèi)部的雜碎就全掏光了。洗干凈那些紅嘟嘟的小東西,然后刷鍋,續(xù)水,燒火。待鍋里咕嘟嘟山響,爺爺才想起忘記放佐料了。將一大撮細鹽和一些花椒八角扔進去,肉味很快就冒出來了,撲鼻,噴香。
又煮好大一會兒,爺爺才把白柳條笊籬伸進鍋,撈出一只,撕條大腿遞給我,說:“嘗嘗熟了沒?”
我吹幾口涼氣,塞進嘴,嚼嚼,“噗!”吐出一根細小的骨頭?!笆炝?!熟了!”我興奮不已。
爺爺趕緊把燃燒得正旺的幾根干柳棍抽出來,在灶坑前灰燼里摁滅。他撈出所有煮熟的麻雀,也就八只,顫巍巍把熱騰騰的麻雀肉倒進粗瓷碗里,擱灶臺上,自己卻瞇縫了眼睛,圪蹴在灶坑旁吧嗒旱煙。
我把粗瓷碗端過去,說:“爺爺您也吃呀!”
爺爺把粗瓷碗又端回灶臺:“你吃你的!爺爺以前吃肉吃膩了?!?/p>
“肉能吃膩?”我一百個不相信。
“是呀!你現(xiàn)在還是個小不點兒,以后人長大吃肉多了,也會起膩的?!?/p>
吃罷麻雀肉,我美得直撥拉肚皮。
爺爺把一地凌亂的羽毛和細碎骨頭清掃進鏟斗,端到外面挖坑埋掉。然后叮囑我:“別介跟外人講,尤其對你的小伙伴們,要守口如瓶。”
“噢?!蔽也幻魉裕皇侵刂氐攸c了點頭。
三
那年,調(diào)到老干股后,我無事可干,常常閑悶得心里發(fā)慌。
機關(guān)后院有一棵粗壯的法桐樹,葉子原本就稠密,不知從哪兒飛來好多麻雀,落在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的枝杈上,像一些新的葉子,把縫隙里斑斑點點的陽光,全遮擋住了。
我在樹蔭里撒下一把小米,在樹身旁放塊半截磚,在半截磚上挽幾根納底繩,把納底繩的另一頭挽成活扣,擱放在小米粒上。然后,我進屋等待,看哪只麻雀因為頑皮成性,沒命地蹦蹦跶跶,末了乖乖中招。
麻雀們搶占山頭似的,一窩蜂落下來,同樣蹦蹦跶跶,爭搶著啄米。
“哈!”我大吼一聲,驚飛一大片麻雀。只剩六只麻雀,飛上去,倏地掉落下來,貌似不舍得離開。其實,它們是被納底繩拴住了腳趾,身不由己。
原以為那些自由自在的麻雀不會再回來,孰料它們一根筋,不把小米啄光誓不罷休。又或許,有同伴怔愣在原地,它們不放心,近似于牽腸掛肚。
那些黃燦燦的小米很快就被叼啄光了,它們?nèi)匀徊豢想x開,唧唧喳喳,像一群熟人在閑聊天。
“哈!”我又大吼一聲,又驚飛一大片麻雀,這次剩下的是十四只。
我又撒把米,又添加了一些納底繩,又是那頭拴在半截磚上,這頭挽成活扣擱放在小米圈內(nèi),再回屋,等待下一輪好戲開場。
不湊巧的是,電話響了。五分鐘后我才回來,這把小米又被哄搶光了。麻雀們并未遠離,好像嘗到了甜頭,盼著下一個想頭?;蛟S,有著看別人笑話,譏笑那幫帶腳鐐囚徒的成分在內(nèi)。
我再往樹蔭里撒一把小米,再添加一些納底繩,再回屋,邊抽煙,邊喝茶水,冷眼旁觀。
捉夠七七四十九只,日薄西山,暮色降臨。這么快,就到下班時間了。
“哈!”我揮揮手,奇跡出現(xiàn),一個不大不小的降落傘面撐開,牽動著那塊半截磚貼地搖擺。那些麻雀明知飛不遠飛不高,仍在拼命飛。
我掏出小剪刀,將納底繩一一剪斷,一一放飛它們。然后與那些得以解脫的麻雀一樣,輕輕松松回家。
打那起,我再沒捉過麻雀。
四
麻雀飛去,麻雀飛來,像不像人類,只想在身邊筑個巢?
麻雀飛去,麻雀飛來,巢也不用筑了,那么多屋檐,都想讓它們住下。
麻雀飛去,麻雀飛來,你們住就住了,為什么一旦住下,就不想離開?
麻雀飛去,麻雀飛來,霎時還得飛去,那不,有雙手伸進雀巢,正在把麻雀蛋偷走。
五
嚴冬說來就來。大雪說下就下。那對麻雀夫妻外出更勤了,銜回的食物卻少得可憐。
一個6歲大的男孩來我家玩耍,沿著竹梯往上爬,想掏走屋檐下雀巢里,那只嘴唇嫩黃的小麻雀。我厲聲呵斥,并上去將他抱了下來。
那個男孩剛走,麻雀夫妻就回來了,嘀嘀咕咕說笑,樂不自禁。
我把竹梯撂倒,搬進柴屋,還在柴屋門上加了把鎖,就為讓外人知道,想掏走乳麻雀,沒那么容易。
六
早晨,我出門時,看見天井里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上,落著數(shù)十只麻雀,像一些靈動的樹葉,唧唧喳喳鳴叫,煞是逗人。
中午,我從秤鉤集回來,麻雀們還在鳴叫。屋門和窗戶敞開著,電視里正在插播廣告。陽光從外面射進來,麻雀的吵鬧聲擠進來,將安逸推向極致。
一個內(nèi)心落寞的人,需要有事情來填充。撒把米就釋然了,這早已成為習(xí)慣。好像,我心疼的不是麻雀,而是自己。
更多的麻雀飛來。
街門咚咚咚咚響,一位鄰居闖進來,就為找我聊天。麻雀們受此驚嚇,撲棱棱飛起,來去無蹤。
我在想,這些冬天的葉子,飛走,還會粘貼回來。
兩棵樹
這是發(fā)生在我們常西村的奇人奇事,事是真的,可人要臉,樹要皮,即便確有其事,人也不愿擔孬名,不妨棄名換姓,避免對號入座。
趙家街門外北邊有一棵柳樹,正沖著胡同西邊錯對過錢家的街門。這年過春節(jié)貼罷門聯(lián),老錢拎著那幅“出門見喜”,剛要往趙家外墻上貼,瞥見了墻邊那棵柳樹,他打個愣怔,轉(zhuǎn)身進了趙家。
老錢說:“老趙啊,出門見樹,我心里老是不得勁兒,這不,過來跟你打個招呼,想把那棵樹拔掉,中嗎?”
“不中!樹長在我家地界上,關(guān)你屁事!我要留它長到老,給我做棺材呢!你敢拔樹,我就敢把你家街門樓給扒嘍!”老趙年輕時是個二愣子,如今步入不惑之年,脾氣沒變?nèi)酰吹挂婇L了。
老錢搖頭苦笑,撥馬而回,將那幅“出門見喜”貼在了自家街門旁墻上。
老錢所以說拔樹,不說鋸樹或刨樹,皆因那棵樹只有兩米來高,像根細竹竿。又因沒有長在公地兒,而是長在趙家院墻外大約30公分處(墻外50公分隸屬房主宅界內(nèi))。那棵樹其實不是趙家人栽的,而是開春下了場透雨,不知誰家孩子玩耍時,插在墻邊濕泥里的一截柳枝發(fā)芽,長成了一棵小柳樹。起先,老趙并沒有留意。老錢卻在意了,幾番跟老趙遞說,老趙就是不肯拔。這次老錢想替他拔,不料會結(jié)結(jié)實實碰個大釘子,過了個敗興年。
按說,這是件蠅頭小事,作為錯對門近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老趙不該駁老錢面子??伤麑襄X懷恨在心,就因為老錢作為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前年初冬,他帶領(lǐng)看青隊,打死了趙家那頭在村外大方地里啃噬麥青的老母豬。打那起,老趙心里就結(jié)了個拳頭大的疙瘩,比鐵蛋子還硌人。
那棵柳樹越長越高,也在搖晃中發(fā)粗。每年開春,老趙的老婆都會捋下柳芽,用開水燙熟撈出來,加鹽加醋加蒜汁和香油涼拌,就飯吃開胃可口,吃了還想吃,咋也吃不夠。之后,柳枝上拱出柳葉,密密匝匝,遮陰罩陽,人坐在樹下,甚是涼爽。中午,老趙愛拎一只小馬扎,坐在蔭涼里喝白干酒,旁邊小飯桌上擱有吃食,沒有柳芽了,另有煮咸豆,炒野菜,窮吃窮喝,不也樂乎?老錢從地里回來,與老趙碰面,一句話也不說,就踢踏踢踏回家了。他并非不想跟老趙打招呼,皆因老趙忒膩歪他,總是不吭不哈,連眼皮也不抬,擱誰也不愿熱臉貼冷屁股啊。
這年秋末,老趙看老錢更不順眼了,因為老錢在院墻外,故意栽下一棵小榆樹。那棵柳樹沖著錢家街門,這棵榆樹沖著趙家街門,招風(fēng),也招眼。
“嘿嘿!兩棵樹張弓拔劍,等著瞧好戲吧!”有鄰居如是說。
小榆樹躥高的同時,也在發(fā)粗。又逢開春,枝頭冒出榆錢,一嘟嚕一嘟嚕的。老趙的老婆在捋柳芽。老錢的老婆在捋榆錢。到飯點,趙家在柳樹下擺飯桌,吃涼拌柳芽,惹人羨慕。錢家在榆樹下擺飯桌,吃榆錢摻白面蒸咸窩頭,口感也不孬。老趙在這邊柳蔭下,只跟自家人說話。老錢在那邊槐蔭下,也是只跟自家人說話。胡同好比界河,這邊將與士夸夸而談,那邊帥與衛(wèi)自娛自樂。難免有別家鄰居經(jīng)過,見此情景,忍不住掩嘴竊笑。
又一年開春,一天周六上午,在縣城讀高三的老趙的兒子回來了,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是和老錢的女兒合騎一輛破舊的燕山牌自行車回來的。兩人在學(xué)校食堂沒嘗過柳芽和榆錢,回來就發(fā)了瘋似的捋柳芽,捋榆錢。兩棵樹都很見長,踩在椅子上,遠遠夠不到枝梢,這難不住這對嘻嘻哈哈的活寶,老趙的兒子蹲著,肩膀頭站著老錢的女兒,然后,老趙的兒子直著身子站起來,將老錢的女兒往上送,老錢的女兒抓住樹杈,往上爬,越攀越高,枝梢上的柳芽全被捋下來了。很快,那棵榆樹上的榆錢也被捋個精光。
中午,老趙家吃涼拌柳芽,也吃榆錢窩頭。老錢家吃榆錢窩頭,也吃涼拌柳芽,好在這是互通有無。可老趙和老錢卻把牛筋擰成了麻花,一個只吃涼拌柳芽,一個只吃榆錢窩頭。不言而喻,仇疙瘩依舊窩憋在各自內(nèi)心。
三年后,兩棵樹見證了兩個年輕人的婚姻,一個娶媳婦愁眉不展,一個嫁男人痛哭流涕。因為老人的阻礙,一對相好的帥哥靚妹沒走到一起。其時剛進初夏,兩棵樹上的葉子竟然凄黃凄黃,時而有黃葉凋落,飄零。據(jù)說,是樹皮內(nèi)生有蠹蟲所致。老趙撬開一塊柳樹皮,往樹皮內(nèi)涂抹殺蟲藥水,還往所有樹皮和樹枝樹葉上用噴霧器噴滅害靈,上面泛黃的柳葉居然返青,又呈喜人景象。老錢效仿之,榆樹葉也稠密得不見陽光了。兩個年輕人雖然各自有了家庭,卻依然蔫頭耷腦,打不起精神。村里人都說,是這兩棵樹擋了孩子的幸福。
生產(chǎn)隊解散后,承包地里的活計多如牛毛,收入也相應(yīng)增多。老錢每逢夏收或秋收,都是背抗肩挑,累得夠嗆?,F(xiàn)下有余錢了,索性買了一輛柴油三馬車。不料那棵柳樹礙眼也礙事,老錢往外出車,往家進車時,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車撞樹,抑或樹撞車。
老錢央求老趙,想讓他把柳樹刨了。老趙不以為然:“你不覺得刨掉有點屈材么?”這話把老錢噎得直瞪眼。
數(shù)年后,老錢在縣城開美發(fā)館的女兒買了輛小轎車,車身長達四米五,怎么也開不進家。都怪那棵大柳樹,像只摟抱不住的攔路虎。
老錢麻陰著臉又去找老趙,又懇求他把那棵柳樹刨了。
老趙梗著脖頸說:“你不是丈量過么?我家這棵樹到底擠占公地兒多少?”
“5公分?!崩襄X理直氣壯地說。
老趙是個木匠,進家掂了個錛子,出來往手心吐口唾沫,掄起錛子就要錛樹,嘴里嚷嚷著:“不就多占那么點地方么?從上到下錛掉一大塊就不過界了?!?/p>
老錢只得甘拜下風(fēng):“罷了罷了,刨樹這事我再也不提了。”
隔一年,老趙在市里開經(jīng)銷公司的兒子也買了輛小轎車,也進不了家。恰逢中秋節(jié),趙、錢兩家兩輛小轎車停在大街旁,把胡同口堵住了,像在搞車展。
翌日清晨,兩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被人劃了。怕老人知道后生氣,都沒吱聲,都一溜煙兒把車開走,相跟著去鎮(zhèn)上汽修門市噴漆了。
兩人都是去年冬離婚的,老趙的兒子留下一個7歲的女兒,老錢的女兒帶回一個6歲的兒子。在餐館吃飯時,兩人淚眼望淚眼,居然舊情復(fù)燃。
入冬,老趙的兒子意欲和趙家女兒訂婚,附帶提出把那棵柳樹刨掉,必須的。兒大不由爹,況且,兒子說將來要給他買柏木棺材呢。那邊,老錢的女兒也強求老爹把那棵榆樹刨掉。老錢二話沒說,那就是同意唄。
那棵榆樹不如那棵柳樹粗大,只賣了300塊錢。將大柳樹刨倒,鋸斷樹杈,才發(fā)現(xiàn)樹身是空心,有人用鎬頭敲敲,空咚空咚響,余音回旋不絕。
高粱紅
這年麥罷,嚴工作員從公社開會回來,勒令大面積播種高粱,理由很簡單,高粱高產(chǎn)。
我爹的想法是:“堤南前幾年修筑大堤時挖掘的地塊地勢低,最好全部播種高粱,高粱耐旱,也經(jīng)澇?!?/p>
我爹聽我爺爺講過,解放前沒有大堤時,有回漲大水,緊挨河沿的下坡地里,滿眼米把高的高粱苗,被腰來深的水泡了三天,全毀了。別家紛紛改種蘿卜。二地主郭滿囤兒不急不慌,讓長工們拿鐮刀齊地面砍削爛掉的高粱苗,幾天后竟從砍削處拱出滿地新芽,像斷掉的小梧桐樹,一梗脖又拱出一腦瓜,發(fā)了瘋似的往上竄。因為土壤里水分充足,后來結(jié)出的高粱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膨大,瓷實。別家改種的那些蘿卜,無論紅的白的,還是紫色的蔓菁,光長纓不攻果,刨出來,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原因何在?它們不適應(yīng)澇地。
“如果把堤北所有地塊一律改種高粱,就有點死板,生硬,不合民意。”我爹固執(zhí)己見。
嚴工作員鐵板著臉說:“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蹦且馑季褪?,沒得商量。有的地塊里,玉米苗已經(jīng)拃把高了,鑒于高壓,我爹不得不讓社員統(tǒng)統(tǒng)拔掉,全部改種成高粱。
高粱秀穗,很快開始曬紅,那才叫紅艷,紅火,紅澄澄一望無際,甚是養(yǎng)眼,暖心。
秋末,所有高粱地塊喜獲豐收。嚴工作員趾高氣揚,臉上笑成了一朵花,仿佛打了一場漂亮仗。
每當吃飯時,大街旁老槐樹下都會聚集好多漢們(男人),有蹲著的,有坐在小馬扎或磚塊上的,邊吃飯邊胡吹亂侃。吃食花樣繁多,但都是高粱面制成,有高粱面菜團,高粱面窩頭,高粱面鍋貼,高粱面煎餅等。飯也是用高粱面熬的,只不過里面加了野菜,成了稀菜湯。也有把紅薯渣與高粱面混合捏成面球的。河套里的白沙地不在核產(chǎn)畝數(shù)內(nèi),各小隊不約而同種起了紅薯。紅薯也是高產(chǎn)作物,各家分到不少,除曬紅薯干外,還會磨粉芡漏粉條,剩余的紅薯渣不舍得扔,摻些高粱面蒸面球,綿甜,口感不孬。
再說把高粱穗削去后,剩一地高粱稈,像數(shù)不盡的錐子,刺向湛藍高遠的天空。高粱桿不宜漚糞,燒火做飯倒是上好的柴火。我爹讓小隊會計依人頭按地壟分給各家各戶,果然快當,兩天后,地里的高粱桿一掃凈光。
入冬,村里添了十幾座土屋。土屋一律用土坯砌墻,黃泥抹縫,屋頂椽子上鋪厚厚一層高粱桿,再用半拃厚的麥秸泥加白灰粉攪拌壓實屋頂,就是新居了。
次年,又是遍地高粱苗。高粱棵漫人頭頂時,甚是蔚為壯觀,堤北堤南全部是高粱,各隊的地塊相連,形成一望無際的青紗帳。別小瞧那些忽忽閃閃的高粱葉子,你藏進去,或者率一個師一個軍藏進去,白天太陽夜晚月亮,探照燈般照耀得眼花繚亂,能瞧清什么?高粱葉子把一切都隱瞞住了。
隱瞞住的,也有腌臜事。單說二隊有位年輕美貌女子,有天中午從漳河南岸娘家串親回來,路過北岸常西村外高粱地。有位人高馬大且白凈瀟灑的右派分子的兒子,31歲了,依舊光棍著,他替生病的右派老爹出義務(wù)工,給鄉(xiāng)間路培土,正坐在高粱地邊一棵白楊樹下乘涼,忽覺眼前一亮,頓生邪念,隨之,一片高粱葉子搖動得像開了鍋。
讓人更為稀奇,嘖嘖嘬嘴的是,那女子居然扭頭回了娘家,一去不返。據(jù)說,那家男人因為性格乖戾暴虐,才導(dǎo)致妻子嫌棄他,與強奸她的那人勾搭成癮的。
三年后,那女子終于如愿以償,領(lǐng)到了離婚證。很快,她和別人又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別人就是那個右派分子的兒子。那女子作為獨生女,招的是養(yǎng)老女婿,就為離開常西村這個傷心地,常住南岸娘家。
其時,那個右派分子已經(jīng)被摘帽,不是右派了,還恢復(fù)了國辦教師工作。那些擠擠插插、密不透風(fēng)、紅紅火火的高粱地也不見了,因為土地承包到戶,沒人限制自由種植了。
作者簡介:羅簫,真名羅俊士,1981年畢業(yè)于邯鄲地區(qū)財貿(mào)學(xué)校。1988年3月成為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曾出版詩集《人生態(tài)勢》《我愛中國星》。有中篇小說、小小說、詩歌與散文多次獲獎。詩歌曾連續(xù)數(shù)年入選《中國詩歌精選》以及《文學(xué)中國》。曾在《特區(qū)文學(xué)》《章回小說》《滇池》《小說林》《雨花》《當代小說》《青春》《湖南文學(xué)》《延河》《文學(xué)港》《芳草潮》《雪蓮》《中華傳奇》《奔流》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各類作品2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