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小泉
摘要:
在儒道核心視域中對“善”與“惡”的考察,構(gòu)成陶淵明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陶淵明對于“善”“惡”內(nèi)涵的理解,不僅僅體現(xiàn)于經(jīng)驗、名言之分,更是深入到實質(zhì)層面上;從“善”與“惡”的關系看,陶淵明重視的并非“善”“惡”之形式,而是“善”“惡”之實質(zhì);陶淵明價值觀的核心在于,承認真正的“道德”之“善”,而否定非“道德”之“惡”,并在“道德”視域下,以他的“善”“惡”標準踐行自己的價值觀。
關鍵詞:陶淵明;價值觀;善惡;道德
在價值領域?qū)τ凇吧啤薄皭骸钡呐袛嗪涂疾?,?gòu)成陶淵明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從整體上看,陶淵明哲學思想的一個主要成果就是在價值領域?qū)Α吧啤迸c“惡”進行辨析和思考,形成了既有儒道傳統(tǒng)又有特殊見解的價值觀。他的思考方式和基本結(jié)論在很多方面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本文擬對學界尚未充分探討的這一問題提出初步的看法。
一、陶淵明價值觀的特征
一般而言,價值觀所體現(xiàn)的是主體對于經(jīng)驗對象在意義上的訴求和判斷,即什么是好的、美的,什么是壞的、丑的,而集中體現(xiàn)于對何謂“善”和“惡”的判斷。根本而言,價值觀對于人類來說非常重要,因為其構(gòu)成人類實踐、生活、認識和選擇的基本前提,所以對于何謂善、惡問題的考察,其實構(gòu)成了人類哲學思想的一個根本方面①。
從表面上看,“善”和“惡”截然不同,前者是正價值,是要保持、堅守的東西,而后者則是負價值,是要否定的、拋棄的東西,這里似乎非常清楚,沒有任何爭議。但在實際上,對于何謂“善”、何謂“惡”的認識以及與之緊密聯(lián)系的踐行相當復雜。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善之與惡,相去何若”②。這里指出的就是“善”與“惡”的相對性,實質(zhì)上是指出了在現(xiàn)象世界“善”與“惡”的難以認識和把握。當然,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價值觀固然認識到“善”與“惡”的相對性,但強調(diào)這種相對性容易導向不可知論,從而在根本上取消善、惡問題。
與此不同,儒家對于善、惡的規(guī)定涇渭分明。在認識領域,儒家不僅肯定“善”的存在(如孟子道“性善”③)、“惡”的負價值(“君子以遏惡揚善”④),而且在現(xiàn)實意義上說明踐行善、惡價值的不同后果:“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⑤即行善可以幸福,作惡產(chǎn)生災難,其不僅認為善、惡可判、有別,而且在踐行中可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吉兇、福禍后果。
總體而言,陶淵明的價值觀正是在此基礎上展開的,但具有自己的見解。對于儒家的價值觀,陶淵明非常清楚地表達為:“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形影神》之《影答形》)這是對儒家立下善德、留惠后世的價值觀的陳述。但是,陶淵明引述儒家價值觀的目的并不是要肯定這種價值觀,恰恰相反,陶淵明認為這種價值觀不值得肯定,正如清人方宗誠對此所作出的評價:“‘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是懼身死名盡,不如立善以留遺愛,雖竭力為善,猶欲留名,私也,非天理也。”⑥一種雖在現(xiàn)實意義上竭力為善,但為私留名的價值觀,并不是陶淵明所贊同的。
實際上,陶淵明對儒家價值觀多有批評,如:“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飲酒》其二)針對儒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論,陶淵明提出“善惡不應”論,認為如果積善有善報,結(jié)果是善良的伯夷、叔齊餓死在西山;善、惡如果不報應,為什么還要說空話?所謂“善惡不應”是對儒家善惡報應價值觀的否定,而將儒家的觀點指為“空立言”,則可謂嚴厲至極。
從一種事實的結(jié)論上,陶淵明并不贊同“善”和“惡”的絕對區(qū)別,而是主張:“結(jié)托善惡同,安得不相語?!保ā缎斡吧瘛分渡襻尅罚┻@里的“結(jié)托”是指結(jié)交依托,即相互依附,共同生存。也就是說,“善”和“惡”其實是一種相互依托、一致生存的概念。從這樣的立場出發(fā),陶淵明認為儒家所謂“立善”論便大可懷疑:“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形影神》之《神釋》)這是說,樹立“善”固然令人欣慰,但誰會真正贊譽呢?
從“善”與“惡”在事實上的無絕對區(qū)別而言,似乎陶淵明贊同的是道家價值觀。因為道家認識到“善”與“惡”的相對性,其實質(zhì)也是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定了“善”與“惡”的無絕對區(qū)別。但是,陶淵明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并沒有完全贊同道家對于“善”與“惡”的不可把握和認識的相對性規(guī)定,也沒有將這種相對性導向不可知論,從而在根本上取消善、惡問題。關鍵在于,陶淵明在最終意義上依然承認“善”和“惡”的絕對存在。
在一種絕對的意義上,陶淵明不僅明確主張“善”和“惡”的存在,而且肯定這種“善”的正價值和“惡”的負價值。比如,對于“善”,陶淵明如此肯定:“原百行之攸貴,莫為善之可娛?!保ā陡惺坎挥鲑x》)即推究各種行為中可貴者,莫若施行“善”的最可歡娛;對于“惡”,陶淵明如此否定:“明明上天鑒,為惡不可履?!保ā蹲x〈山海經(jīng)〉》其十一)即上天可明鑒分毫,作惡之舉不可為繼。可見,“善”與“惡”截然不同,前者是要保持、堅守的東西,而后者則是要否定的、拋棄的東西。
顯然,陶淵明明確主張的“善”和“惡”,與“結(jié)托善惡同,安得不相語”中的“善”與“惡”有很大的區(qū)別。具體而言,“結(jié)托善惡同”中的“善”與“惡”是現(xiàn)實名言領域內(nèi)所規(guī)定的,其具有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內(nèi)容和形式,由于是一種可以規(guī)定、言說、劃分、度量的形態(tài),所以,“善”和“惡”具有相互依存、轉(zhuǎn)化的特征(即“結(jié)托”)。而陶淵明明確主張堅守的“善”,則是“百行”之原;需要擯棄的“惡”,則是上天明鑒的結(jié)論,二者均具有實質(zhì)意義上的內(nèi)涵和毋庸置疑的根據(jù)。
那么問題是,以上兩種“善”和“惡”如何辨析呢?在《有會而作》中,陶淵明提出了他對于善惡的理解,但表現(xiàn)出來似乎是一種“不合常理”的價值觀: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
對于《禮記·檀弓》記載的“不食嗟來之食”,一般的理解,尤其儒家的觀點是“蒙袂”者是“善”,施“粥者”為非,但陶淵明“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之言顯然認為施“粥者”是善,“蒙袂”者為非。那么,陶淵明為什么要有一個這樣“顛倒”的理解呢?
一些陶集的注釋者認為,這里的陶淵明在講反語,即正話反說,那么陶淵明依然認可的是“蒙袂”者是“善”,施“粥者”為非⑦。其實,縱觀《有會而作》全詩,陶淵明是非常認真地陳述自己的境遇和觀點,并沒有反語。真實的意思只能是施“粥者”并沒有故意為“惡”,所以是“善”;而“蒙袂”者則誤解施“粥者”,所以為非。其間的區(qū)別是,施“粥者”雖然并沒有故意為“惡”,但其外在表現(xiàn)出某種“惡”的形式(“嗟來”),但陶淵明認為這不足以影響其整體為“善”;而施“粥者”固然在外在形態(tài)上表現(xiàn)出某種“善”的形式,但由于誤解施“粥者”造成嚴重的后果(“徒?jīng)]空自遺”),所以為非。
從一種實質(zhì)而非形式的立場出發(fā),陶淵明對于善、惡的理解便具有兩個層面的涵義:一種是實質(zhì)意義上的“善”和“惡”,一種是名言意義上的“善”和“惡”。前者是陶淵明要分析、認識、辨析的價值訴求,同時,陶淵明拒絕在后者的層面上將“善”和“惡”進行簡單地區(qū)分、類比和選擇。所以,陶淵明承認、堅守的是這樣一種“善”和“惡”的價值觀:“善”和“惡”既不是道家認為的彼此沒有區(qū)別,也不是儒家認為的彼此殊途,二者在事實上遵循著實質(zhì)意義上的區(qū)別,但又不是僅僅體現(xiàn)于經(jīng)驗意義上的名言之分。
二、陶淵明價值觀的實質(zhì)
從表面上看,由于陶淵明關注善、惡的實質(zhì)而非形式,似乎可以把他與功利主義價值觀聯(lián)系在一起。從一種計算功用的意義上,或者從行善與作惡得出的實際利益的結(jié)論上,陶淵明的價值觀似乎具有一定的功利性和目標性。但從根本上看,陶淵明在很多時候并無絲毫的功利計算,反而堅決主張一種無功用、無功利的價值,所謂“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之語就明確地否定了“善”可以泛濫無歸(在此沒有利益或功用的計算問題),而肯定了利益歸零的“固窮”的意義。那么,陶淵明的價值觀究竟具有什么樣的實質(zhì)呢?
其實,陶淵明所堅守的價值觀,是具有根源性、終極性,不能轉(zhuǎn)化的、絕對的價值觀。但問題是,由于陶淵明劃分了兩種不同層面上的價值觀,即還有一種在經(jīng)驗意義上的善惡具有相互依存和相互轉(zhuǎn)化特征的價值觀,那么,這兩種價值即兩種“善”和“惡”具有什么樣的關系呢?或者更復雜的是,當這兩種善惡一起出現(xiàn)時,我們?nèi)绾芜M行分抉呢?
應該說,陶淵明對于以上問題具有清晰的判分思路。兩種善、惡固然經(jīng)常聯(lián)結(jié)出現(xiàn),但他們產(chǎn)生的根源不同。陶淵明認為,兩種善、惡具有根源性和分支性、根本性和現(xiàn)象性的區(qū)別,他的主要觀點是:“淳源汩以長分,美惡作以異途。”(《感士不遇賦》)“淳源”是指清澈的水源,這里比喻淳樸的根本;“汩”是水流動的樣子;“長分”指水源流到遠處就分支的現(xiàn)象;“作”是出現(xiàn)、產(chǎn)生。整句話的意思是,清澈的源頭在長流中分支,善、惡在不同路途上產(chǎn)生。顯然,陶淵明區(qū)分了兩種善、惡,即清澈水源所象征的具有根源性、根本性的善、惡和水源流分的分支性、現(xiàn)象性的善、惡。
陶淵明的深層次意思是,在淳樸的根源中具有一種根本性、終極性、絕對性的存在,維持或維護這種根源的存在就是“善”;相反,對其破壞或否定的就是“惡”;那么,在維持或破壞這種根源性、終極性、絕對性存在的展開和發(fā)展中,就產(chǎn)生了具有經(jīng)驗內(nèi)容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轉(zhuǎn)化特征的“善”和“惡”。陶淵明的言外之意是,我們要辨析和選擇的不是后來者的“善”和“惡”,而是根源、終極、決定意義上的“善”和“惡”。
對于經(jīng)驗意義上的“善”和“惡”,陶淵明深刻地揭示了其相對性,所謂:“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云妄?!保ā陡惺坎挥鲑x》)“雷同”是指人云亦云、無有不同,其義出自《禮記·曲禮》的“毋剿說,毋雷同”(鄭玄注:“雷之發(fā)聲,物無不同時應者,人之言當各由己,不當然也”⑧);“毀異”即誹謗異己,即抵毀其他事物。“雷同毀異”反映出一種客觀的現(xiàn)象,相同事物或人的聚集,這會對不同的事物或人造成摧毀,即相生相克,如鐵的存在就會擊打木,火的存在就是燃燒木,“我”的存在就標志著對于“他”的不同等等。這其實反映出萬事萬物的有限性。
“物惡其上”是指,一般的物性均以己為“善”,而以越己為“惡”,這也是從客觀角度上說,但這一物性并不具有根源上的標準,當這一現(xiàn)象引申到現(xiàn)實社會之中時,“妙算”和“迷惑”、“正直”和“狂妄”其實互為因果,善、惡評價就表現(xiàn)為相對性,即精于算計其實是迷惑,正義其實是狂妄,并不能辨析清楚。其內(nèi)在之義當然不乏一種反諷的意味,但同時也揭示出現(xiàn)實或現(xiàn)象領域“善”和“惡”的相對性。
但是,陶淵明沒有僅停留于對經(jīng)驗、名言意義上的“善”和“惡”的考察,也不要空洞地堅守名言意義上的“善”或遵守無用的倫理,而在現(xiàn)實世界中卻創(chuàng)造讓夷叔餓死、讓可能生存的人白白送命的事實。
他進一步揭示了根源、終極、決定意義上的“善”和“惡”,這構(gòu)成了陶淵明價值觀的實質(zhì)內(nèi)容。在實質(zhì)領域中,陶淵明不僅肯定存在著終極的“善”,而且明確地把其規(guī)定為君子的品質(zhì),具有值得堅守的、終極的意義,所謂:“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感士不遇賦》序)“澄得一以作鑒,恒輔善而佑仁?!保ā陡惺坎挥鲑x》)在對善、惡實質(zhì)意義的揭示中,尤其是對“善”的根源性、終極性、絕對性的規(guī)定中,陶淵明無疑繼承了儒道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比如,他將“善”與“抱樸守靜”“仁”的規(guī)定聯(lián)系在一起。
其實,對陶淵明的價值觀起決定作用的依然是儒道思想,因為儒道思想其實代表了中國哲學思想的主要方面,陶淵明本人的哲學思想無疑也是這一傳統(tǒng)的組成部分。但從總體上看,儒道思想也分別可以劃分出核心內(nèi)容和非核心內(nèi)容。比如,儒家就有所謂“君子儒”和“小人儒”之分。一般而言,“君子儒”是和儒家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小人儒”則體現(xiàn)出非核心,甚至要加以否定的方面。上文指出的陶淵明對儒家價值觀的批判,似乎就可以視為是以儒家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批判、否定非核心的內(nèi)容。同樣,陶淵明對道家思想的態(tài)度也大致如此。在陶淵明看來,追求“抱樸守靜”與追求不死、成仙的“騰化術(shù)”(“我無騰化術(shù),必爾不復疑”《形影神》之《形贈影》),就成為是否是道家思想核心內(nèi)容的分野所在。
從哲學史的角度看,儒道思想雖然在關注問題的視域或角度上存在一定的差異,但就各自的核心內(nèi)容而言,儒道思想則具有相當?shù)囊恢滦?,這種一致性或統(tǒng)一性主要體現(xiàn)為對于“道德”本體的認可和追求。
需要指出的是,“道德”的本義不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倫理道德的意思,而是“道”的另外一種表達方式,其強調(diào)的是“道”的實現(xiàn),即“道”之“得”,或者說,是要得到“道”的具體規(guī)定⑨,前人曾把陶淵明獲得“道德”本體的過程總結(jié)為“任真自得”⑩。“任真”是指依靠經(jīng)驗的真實性,而“自得”是指自我或“心”而得到“道”。
也可以說,真正的中國哲學家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在以上核心問題域是沒有絕對區(qū)別的,都是在探尋、踐履“道德”。陶淵明也不例外,所謂:“伊余懷人,欣德孜孜”(《答龐參軍》)、“敢不斂襖,敬贊德美”(《勸農(nóng)》)等,均是對“道德”的渴慕和稱贊。正由于陶淵明是儒道思想這一核心內(nèi)容的堅守者和倡導者,專注于根源性、終極性、絕對性的“道德”視域,而非汲汲于名言、現(xiàn)象層面上的儒道判別,才成就了他“志存《禮運》,辭取道德”的一流哲學家的地位B11。
從中國哲學的這一核心問題域出發(fā),“善”和“惡”就成為與“道德”相關的所在。具體而言,體現(xiàn)著“道”與“德”的,便是“善”;反之則是“惡”。陶淵明無疑是這一核心觀念的倡守者。他說:“匪道曷依?匪善奚敦?”(《榮木》)“匪”同“非”;“曷”同“何”;“依”是遵循;“奚”為何;“敦”指敦促、勤勉。這兩句的意思是說,不遵循“道”還遵循什么?不為“善”還勤勉做什么?在陶淵明的視域中,“道”和“善”具有相同的內(nèi)涵和功能。
同樣,由于“道”與“德”具有相同的內(nèi)涵,那么,“德”與“善”也具有實質(zhì)上的一致性。陶淵明指出:“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歸去來兮辭》)具體言之,“得時”是指“得”于“時”,由于是適時、與時相適,因而是“善”;相反,如果“心為形役”,即不得于時,則為“非”,所謂:“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保ā稓w去來兮辭》)其可追者、今是者正是“德”,而迷途者、昨非者則顯然不是“德”。
陶淵明以“德”為“善”的思想,顯然繼承了儒道之間的核心價值觀。從“道”與“德”根源性、終極性、絕對性出發(fā),這是陶淵明繼承和堅守儒道思想的方面;但從“德”的本身意義而言,以“德”為“善”的思想則顯然拋棄或超越了善、惡的形式,而把握住一種核心的“善”和“惡”,在這里他不是簡單地把“善”和“惡”當做一種名物,而是把善、惡看成天道之有無,人性之存失的關鍵內(nèi)容,即“道德”的核心所在。
正由于陶淵明堅守“道德”的核心內(nèi)容,所以他反對沒有“道德”的善惡評價,所謂“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為什么要否定“蒙袂”者呢?關鍵在于,一種外表的、表象的“嗟來”形式,它并不體現(xiàn)真正的“道德”之“善”的實質(zhì),所以并不值得格外重視;而堅持一種無實質(zhì)意義的外在形式,則造成“徒?jīng)]空自遺”的不適時、不適當?shù)暮蠊?,陶淵明認為這其實是一種不得于時的非“道德”現(xiàn)象。
當然,在傳統(tǒng)意義上,“道德”的形式與內(nèi)容其實一致,“道德”的形式依然屬于“善”與“惡”的組成部分。在施“粥者”與“蒙袂”者所發(fā)生的事件中,儒家哲學家非常明確地認為,“嗟來”就是不善,不管其來源的實質(zhì)究竟是什么,所以孔穎達把不吃“嗟來之食”這一行為的關鍵解釋為:“不食嗟來無禮之食?!盉12顯然,“無禮”便是不善,對于“蒙袂”者而言,“不食”是一種沒有商榷余地的原則之選。
但依照陶淵明的觀點,“嗟來”本身是一種形式之維,如果就邏輯前提而言,其可能并非是一種完全的“善”,但也無法構(gòu)成一種充分的“惡”。進而言之,只是一種外表的、表象的“嗟來”形式,如何確定其善、惡的內(nèi)涵呢?這里顯然涉及到一個根本問題:“善”和“惡”的實質(zhì)如何揭示?它們有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和限定?或者更具體地說,當“善”和“惡”的界限似乎混為一體時,或當“善”和“惡”的形式之維并沒有明確地表現(xiàn)為實質(zhì)的內(nèi)容之時,我們?nèi)绾螢椤吧啤焙汀皭骸眲澐殖雒鞔_的界限呢?
一般而論,實質(zhì)的表達必須通過形式而出現(xiàn),但形式并不必然表達實質(zhì),因為從根本上看,形式始終是一種有限性的存在方式。正因為如此,所以當任何形式出現(xiàn)的時候,其始終具有實質(zhì)意義上的不確定性。當“粥者”說出“嗟來”之時,就表達出這種不確定性的形式,但遺憾的是,正是這種不確定的形式竟可能成為一種致命的內(nèi)容。
在陶淵明看來,一般意義上的儒家傳統(tǒng)規(guī)范顯然就暗含著這種不確定性,在傳統(tǒng)儒家規(guī)范的判定下,施“粥者”就有可能是一個完全的惡人;同樣,他也可能僅僅在形式上不完善,但并不絕對就是完全的“惡”;也許它雖然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善”,但也沒有從實質(zhì)意義上形成對“道德”的損害,因而也可以肯定其基本上是“善”的。
進而言之,當我們沒有辦法確定一個行為是“善”或“惡”時,問題的關鍵在于確認善、惡判定的根據(jù)。其實,即使儒家哲學也不是完全提出“善”和“惡”的外在或形式上的標準了事,還同時提出了更深層次的規(guī)范,那就是內(nèi)在之維的善惡標準,如“仁”“義”等,這就不是一種外在形式而是內(nèi)在標準,其體現(xiàn)的是“不忍”“應當”的非僅僅認知基礎上的真正“道德”內(nèi)涵。
陶淵明認為,對施粥者善惡的判斷僅僅來自于以上事實的形式方面的區(qū)分,理由是不充分的。從根本上看,施粥者形式上的不善并沒有遮掩其本質(zhì)上的“善”,即“道德”實現(xiàn)中內(nèi)在方面的“不忍”和“應當”。因為在實質(zhì)方面,施粥者表現(xiàn)出“生命存在具有最高意義”和“理應擔當生命存在的責任”的“善”;而蒙袂者卻表現(xiàn)出墨守形式之維而忽視生命的存在,因而是“非”。在此,陶淵明得出非常明確的結(jié)論是:施粥者是“善”,而蒙袂者為“非”。
整體言之,陶淵明認為,“君子固窮”只是一種應對極端狀況的“道德”準則,并不意味著“道德”的全部內(nèi)容。所以,真正的“道德”不是一定要拋棄形式的利益,更不是要受窮或為窮去死。面對受窮或為窮去死的狀況,我們需要堅持的是內(nèi)在的“道德”,而非外在形式。乞食行為并不是因為接受暴戾地施粥形式而必然地放棄內(nèi)在本質(zhì),變?yōu)椤八篂E”。
陶淵明雖然不大認可形式上的不善,但并非不認可真正“惡”的存在。在陶淵明看來,真正意義上的“惡”不僅存在,而且有可能泛濫成災,所謂“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之言,就是對真正“惡”的警覺。這里的“斯濫”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惡”,但顯然其區(qū)別于形式之“惡”而表現(xiàn)為實質(zhì)“惡”?!肮谈F”則顯示出對于實質(zhì)“惡”的在底線上的抵制和不妥協(xié),但同時也表現(xiàn)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道德”善的力量。
從一種現(xiàn)實的意義上,僅僅強調(diào)“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是可能會造成不加區(qū)別的追求現(xiàn)時利益的泛濫,但陶淵明非常明確地區(qū)別了兩種“惡”。形式上的“惡”與形式上的“善”具有相對性,那么,這種形式的“善”和“惡”并不值得加以區(qū)別;但“道德”實質(zhì)意義上的“善”和“惡”則具有絕對需要加以區(qū)分的必要。在陶淵明看來,“斯濫”是對“道德”的絕對規(guī)范的否決,因而是真正的“惡”;而“固窮”則是對“道德”的絕對規(guī)范的堅守,因而是真正的“善”。陶淵明“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之言就表達了其價值觀的實質(zhì)內(nèi)容,而“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則表明了真正“道德”價值的意義,認為其構(gòu)成源遠流長的“道德”傳統(tǒng),任何災難都無法動搖其實質(zhì)。
總而言之,陶淵明價值觀的核心在于,承認真正的“道德”之“善”,而否定非“道德”之“惡”,即實質(zhì)意義上的“惡”,但并不完全否定利益訴求,即便是外在“惡”的表現(xiàn)。也可以簡單地說,符合實質(zhì)“道德”的就是“善”,而不符合實質(zhì)意義上的“道德”或違背實質(zhì)上的“道德”的,都是“惡”。
三、陶淵明價值觀的踐履
由于陶淵明從實質(zhì)意義上規(guī)定的“善”與“惡”,乃是在根本意義上符合“道德”與違背“道德”,那么,陶淵明同時也在整個實踐領域樹立了價值觀的標準,即積極地肯定“道德”之“善”,而堅決地拒斥非“道德”之“惡”。這樣的一個基本原則,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哲學思想中,同時也始終如一地存在于他的履歷踐行或行為方式之中。
對于陶淵明而言,堅守真正意義上的“道德”之“善”并不全部表現(xiàn)為艱苦卓絕的沖突和斗爭,在一種更廣泛意義上,陶淵明認為,“道德”之“善”是普遍存在的,或者說,“道德”是無所不在、無處不在的,就在風中、田野中、農(nóng)耕中、生活中、制度中,所以我們所進行的“道德”踐履,往往是一種順暢地接納和消受。陶淵明認為:“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送余善?!保ā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好風與之俱”(《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這就是說,大自然的饋贈就是豐裕的“善”,在自然之中“善”就是生命的本身,這種“善”無疑也是“道德”的內(nèi)容。
陶淵明同時認為,正由于“道德”之“善”是普遍的,是自然的賦予,那么,當我們面對“道德”之“善”時,其往往就不僅是一種順暢接納的結(jié)果,還是一種真正意義的開始和生發(fā)。陶淵明曰:“有客有客,爰來宦止。秉直司聰,惠于百里。飡勝如歸,聆善若始。”(《酬丁柴?!罚┻@里的“聆善若始”就是基于“道德”之“善”的普遍性存在,而敬畏和信服于“道德”的發(fā)生力量,同時也指向了對“善”的踐行。
以“道德”為指向,對于真正意義上的“善”的踐行,陶淵明自始至終堅守不懈。陶淵明自述曰:“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jié)發(fā)念善事,僶俛六九年?!保ā对乖姵{(diào)示龐主薄鄧治中》)“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結(jié)發(fā)念善事”是對其自始至終追求、踐行“道德”之“善”的回顧和感念;而“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則是對其積極地踐履“道德”之“善”的展顯和總結(jié)。
上文已經(jīng)指出,陶淵明不注重形式之善、惡,這使他對于“善”的踐履具有自身的特點和內(nèi)容。陶淵明對于“道德”之“善”的踐行,完全是以他對善、惡的認可為標準的,也就是說,他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刻板和固執(zhí),他有對自己價值觀念的理解,也有隨之而來的踐行。
比如,由于陶淵明堅守“道德”的核心而反對形式上的善、惡評價,所以,陶淵明在現(xiàn)實中并不以“蒙袂”為是,他可以乞食:
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乞食》)
在此詩中,陶淵明毫不掩飾地描述了自己的乞食行為。雖然,他自言乞討在外在形式上的羞愧:“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但這一點顯然并沒有成為他判斷真正的“道德”之“善”的標準。相反,他之所以乞食,倒完全是一種真實意義的發(fā)生:“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在這里,似乎沒有充分的緣由能明確肯定陶淵明的乞食行為就是真正的“道德”之“善”,但其顯然也不能構(gòu)成非“道德”的內(nèi)容。從更為全面的意義上看,其行為固然在外在形式上不值得贊譽,但由于是真實意義的發(fā)生,所以,其行為距真正的“善”的距離要比距形式上的不善近得多。
從歷史上的評價看,對于陶淵明“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與“乞食”的關聯(lián)有各種各樣的觀點。有人認為,陶淵明之修養(yǎng)“善”,結(jié)果竟然淪落到“乞食”的地步,可見其抱守的“善”有問題B13。就此觀點而言,其顯然把“善”的意義形式化或外在化,這正是陶淵明批評的“善有善報”論。所謂“善有善報”的“善”,就是外表的、表象的、形式的“善”。從形式而言,善惡的分際是相對性的,也可以說“善有惡報”“惡有善報”。問題是陶淵明“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是“道德”的內(nèi)涵,其與“乞食”并沒有現(xiàn)實的必然聯(lián)系,換句話說,“道德”高尚之人完全可能憂貧不堪,其原因顯然不是“道德”本身造成的,相反的結(jié)論卻成立:正是因為整個社會缺乏“道德”,是以造成現(xiàn)實的不公平現(xiàn)象。
在形式上,陶淵明似乎并不反對接受施舍,這使他有乞食之舉;然而他在現(xiàn)實中又拒絕施舍B14,這又如何理解呢?一種觀點簡單地認為,陶淵明主張接受施舍,但又拒絕施舍,這是其思想矛盾的體現(xiàn)B15。其實,這是一種完全低估了陶淵明的簡單觀點。陶淵明顯然并不因為施舍行為本身而評價其善惡,因為任何施舍都是形式;關鍵在于,施舍本身如何認識?
從根本上看,任何施舍具有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一方面是施舍的行為本身,另一方面則是施舍的內(nèi)在實質(zhì)。從施舍行為的外在方面看,任何施舍似乎是一致的,比如陶淵明在《乞食》詩中遇見的“主人”與晚年的江州刺史檀道濟的救助;但是,從施舍的內(nèi)在實質(zhì)看,則體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內(nèi)涵。陶淵明遇見的“主人”是:“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由于主人的行為充滿著內(nèi)在的“不忍”與“應當”,其體現(xiàn)的是真正的“道德”之“善”,陶淵明自然有“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之舉;反之,江州刺史檀道濟之救濟,其真實的目的是美化劉宋新朝為“有道”的“文明之世”B16,從陶淵明認可的“道德”之“善”而言,此人所具有的只是內(nèi)在之“惡”。當內(nèi)在之“惡”與“道德”之“善”相遇,“君子固窮”的“道德”亦隨之出現(xiàn),所以,陶淵明“麾而去之”,拒絕施舍。
總之,雖然沒有充分的緣由能確定陶淵明的乞食行為就是踐行“道德”之“善”,但完全可以肯定的是,陶淵明是以他的善、惡標準在踐行自己價值觀。因為他不以形式上的善、惡為標準,他可以乞食;又因為堅守“道德”,扼守“善”的底線,他拒絕施舍。也就是說,一切以“道德”上的善、惡為標準,這不僅沒有思想矛盾,反而體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知行合一”。
從陶淵明一生的經(jīng)歷看,他無論讀書、出仕、交友、做人,始終貫穿著他的價值原則和善、惡標準。這使他的人格品質(zhì)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道德”人格,也成就了他無與倫比的“道德”詩文。在發(fā)現(xiàn)、展示和踐行“道德”的價值領域,其言其行均為我們留下了豐厚的遺產(chǎn),值得我們不斷地去探尋、發(fā)現(xiàn)和繼承。
【 注 釋 】
①羅素認為:“自從人類能夠自由思考以來,他們的行動在許多重要方面都有賴于他們對世界和人生的各種理論,關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惡的理論。”(羅素著:《西方哲學史》緒論,何兆武、李約瑟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2頁。)
②《道德經(jīng)》二章、二十章,《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54年版。
③《孟子·滕文公》,《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
④《易傳·大有》,《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
⑤《易傳·坤·文言》,《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
⑥方宗誠:《柏堂讀書筆記·陶詩真詮八則》之三,清光緒四年刻本。
⑦逯欽立、王瑤等人持此觀點,認為陶淵明此處講反語(參見逯欽立:《陶淵明集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8頁;王瑤:《陶淵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96頁。);而龔斌引何焯《義門讀書記》“言蒙袂揚目者誠過”之言后以為:“黔敖施粥,出于善心,蒙袂者以受嗟來之食為恥,‘徒?jīng)]空自遺,淵明深以為非?!保彵螅骸短諟Y明詩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68頁。)從全詩看,筆者贊同后者意見。陶淵明是在疾苦不堪的前提下(“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保瑢ιR饬x的反思和領會中談論“粥者心”和“蒙袂非”的,語氣連貫,思路統(tǒng)一,也符合陶淵明“率真”的風格;如果理解為反語,倒有思緒顛倒、頗費周折之病,與陶淵明率真的文風相沖突。
⑧鄭玄注:《禮記正義·曲禮上》, 《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
⑨參見《管子·心術(shù)上》:“德者,道之舍……德者,得也。”《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54年版。
⑩蕭統(tǒng):《陶淵明傳》,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末,《四部叢刊》影印本。
B11鐘泰:《中國哲學史》,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159頁。
B12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檀弓下》, 《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
B13唐代詩人王維就有這樣的觀點,在《與魏居士書》中,王維批評陶淵明“忘大守小”。參見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4頁。
B14蕭統(tǒng)《陶淵明傳》:“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問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仕。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鞭D(zhuǎn)自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末,《四部叢刊》影印宋刊巾箱本。
B15日本學者崗村繁在對陶淵明的研究中,認為陶淵明的有時取和有時不取是一種“顯著矛盾”,說“當他向別人乞食或面對別人施舍時,時而斷然拒絕,以示高潔;時而又坦然接受,不以為恥?!睄彺宸保骸妒浪着c超越——陶淵明新論》,陸曉光、笠征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頁。
B16龔斌:《陶淵明傳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02頁。
(編校: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