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
小時候與客人同桌吃飯,我經(jīng)常攥緊筷子,眼巴巴望著大人們,你們誰先動筷啊,必須得先有一個大人帶頭,小孩才會被允許夾菜,而大人們通常又很麻煩,你請,你請,互相請了兩三回,終于才有一個人似乎百般不情愿地,舉起筷子。
如今的餐桌規(guī)矩已沒那么拘謹(jǐn),但禮貌地等待所有舉著手機拍照的人停下再動筷,肯定已屬就餐禮儀的一部分。
眾所周知,食物從來都不僅僅是食物。食物事關(guān)餓,還事關(guān)救贖。無論遠(yuǎn)古時代祭臺上的豬頭、基督徒的面包,還是北美土著飲食傳統(tǒng)中神圣的玉米都是通過賦予食物神圣的儀式感,以期得到上天的眷顧、塵世中的救贖。而在我們這個吃貨橫行的時代,食物本身的神秘、神圣感早已失落,對于吃貨來說,“吃”這個行為本身才具有救贖意義,吃貨的哲學(xué)可說是:苦海無邊,吃做筏。
在“吃貨”時代,吃的儀式感促使一碗方便面,一盒彌漫著亞硝酸鹽的剩菜,都在吶喊著抗議著,必須受到有尊嚴(yán)的、精致的對待。
像一篇美食專欄,作者用了大段文字描寫自己怎么吃打包回家的剩菜:“直接就著飯盒吃掉是決然不能接受的,必須精挑細(xì)選一個最雅致的盤子,將其美美地擺好,轉(zhuǎn)身到陽臺上掐一段嬌嫩的薄荷葉子點綴盤沿?!眲e急,后面還有:“端上去的時候桌上必須鋪上很文藝的紅色格子小布。”看得我有點暈眩,本著回收殘羹冷炙的慈悲,我經(jīng)常就掛在“直接”那一檔。
所以,不難理解一個有時代感的既成事實,那些上躥下跳標(biāo)榜自己是吃貨的人,往往都是瘦子。在吃貨的世界,胖子們是一個沒有幽默感的存在,就像卡拉瓦喬的畫,二維空間肉體們近在眼前的逼迫,無處可遁其形。不能不說吃貨們都有點小矯情,還有點小腹黑,明為自黑,實為炫耀,你隱約能察覺每一個自稱“我是吃貨”的人的潛臺詞,怎么吃都不胖,我也沒辦法啊。
這就像那些動不動以女漢子自居、號稱能徒手搬煤氣罐上五樓的姑娘們,通常都是瘦胳膊瘦腿、一把都能拎起來扔出去老遠(yuǎn)的樣子。她們和叫囂自己是吃貨的人是一伙的。女漢子們以另一種方式展示著她們的腹肌和人魚線。
當(dāng)吃貨們轉(zhuǎn)過臉堅決不看最后一塊紅燒肉,女漢子們也許還在為最后一個仰臥起坐跟自己較勁,審美意義上的吃貨和女漢子有一個共同點:對身體欲望的控制。貪婪的,或懶惰的。如果說等級社會,美的標(biāo)準(zhǔn)無不浸潤著階層的烙印,比如幾百年前,憂郁是貴族女性的招牌表情,你去看據(jù)說為雍正妃嬪的《十二美人》們,無不是郁郁寡歡,文藝復(fù)興時期歐洲名畫中的各種女神也全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而在以出身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的等級秩序消弭的現(xiàn)代社會,在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說“我爸是××”或者說了也不見得有用的時空里,身體成為彰顯個體精英意識的所在,像黛布拉·L.吉姆林在《身體的塑造》里說的,“當(dāng)代社會對身體的關(guān)注,使身體成為自我存在的主要居所。個人很難將身份和身體、外表分開。致力于改造身體也就等同于改造身份和改變身體與自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同樣,能夠控制身體欲望的人,通過長期的鍛煉使自己始終呈現(xiàn)出克制的、良好的身體狀態(tài)的人,也隱射著一系列的性格特點:堅韌、耐力、自律、理性,等等。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誰控制了自己的身材,誰就控制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