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較眼下名噪畫壇的袞袞諸公,楊振熙先生則是位深藏若虛、沉潛墨事的老藝術家?!白x書隨處凈土,閉門即是深山”,在六樓的工作室,平時除了讀書喝茶,就是搦管染翰,在宣紙上恣意營造山水之勝、林園之幽,那里似乎有陶翁的菊園、王右軍的蘭亭,還有王維的輞川。
這條繪畫之路,他已經行走了半個多世紀,從青年到壯年,直至霜染白發(fā)還是癡頑不改。雖然無數次地拿起熟稔的筆管,也有數不清的佳作問世,但一如每天的日出,每一幅畫的誕生都是一個新生命的蒞臨。所以,對于未來,他充滿了創(chuàng)造的喜悅與期待。當筆尖飽漲水墨,輕觸宣紙,心中的藝術之神則悄然降臨,助力那一條條蒼勁的線條與五色墨團,幻化出云煙騰騰的遠山近水。
往往,他將自己置于冥想與思考之中,在畫室一待就是一天,身邊廢稿成山。他在一次次探索中自我否定,又在自我否定中窺到理想的微光,他說:“我覺得未來的山水畫應該有所不同?!?/p>
山水畫家楊振熙先生是這樣一位追求藝術高標的畫家。楊公上世紀六十年代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專業(yè),他喜歡國畫,在校便從師學藝,畢業(yè)后在河南美術出版社做美術編輯、編審。編輯之余,繼續(xù)潛心作畫,以山水畫稱譽當今畫壇。楊公畫如其人,并不刻意追逐藝術上所謂的時尚性、現代性,自持隨意平淡的藝術態(tài)度,去尋求自身的內在性,他的畫風恬淡清幽,一派老莊氣息。楊公號道莊,有人揣度以為他好“老莊”,原來純屬巧合,上世紀四十年代,他出生于河南孟津西部的一個名叫道莊的山村,故取號道莊,本義為桑梓之地。而冥冥之中,“道莊”二字為他的繪畫藝術注入了幾分縹緲的道家仙氣,畫作元氣充沛,自然天成,天真彌漫。也因出生于此縣,故有人稱楊公為楊孟津,楊公卻誠惶誠恐,笑言:“吾縣已有王孟津,我可沒有那個膽量,叫我楊道莊尚可。”
古稀之人,未免經常懷舊,他常常思念老家道莊,每次回去,童年生活的地方總會撥動他的心弦。幾年前,他以家鄉(xiāng)為主題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作品,名曰《道莊集》,扉頁上有他的這樣一句話:“崎嶇之山路,留下六十年前的一串腳印。今天我回來了,尋著這串腳印,找到故鄉(xiāng)之路。腳步難以停下,慢悠悠,情綿綿,思緒萬千。”眼前的村莊再不似從前充滿人間的煙火氣,少見雞鳴犬吠與炊煙,卻看到了老屋頹敗,荒草萋萋,許多房主已遷走,留下不少空心屋。這時期的作品《小景靜幽無塵煙》《歸田園居》《僧敲月下門》等十多幅力作,小屋與石磨、涼蔭下的棋弈、山頂上涼曬的山果,無一不凝注著他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嘆惋與眷戀,正所謂師古人不如師造化,師造化不如師心,他的繪畫語言是從心里流淌出來的,沒有雕琢味,有一種自然的情愫,因而打動了讀者的心靈。
他的畫風兼具南北,大氣而溫潤,既有北方太行山的雄偉氣魄,又有南方江河的浩蕩寬闊。他認為只有線才能傳達出東方特有的審美意味,在中國畫的世界里,一旦用線的眼睛去洞察,用線的思維去經營構造,便能傳達出精妙的神韻。他那線條紛披的‘老筆’,或輕或重,或濃或淡,枯潤相間,透出一股股張力,勾勒出密密匝匝的葳蕤蔥郁、輕靈清新、寧靜閑逸的畫作。
2015年(乙未年)初,《遠山有寄》楊振熙水墨作品展暨學術研討會在北京恭王府舉辦,一向低調的“楊氏山水”再次走入眾多畫家的視野,大家為這一“兼具南北”來自中原的著名畫家所折服。這些活躍于京城的國畫家,開始重新打量“楊氏山水”在全國的價值與地位,“它不僅在河南是最優(yōu)秀的山水畫家之一,在當前全國國畫界也是很優(yōu)秀的作品”。
楊公的國畫中,牛是他主要創(chuàng)作的“主角”,他也因此以畫牛而著名。他的“牛”揮之即來,猶如腕底有牛魂。楊公畫牛,基本不起稿子,也沒有一定的規(guī)律,有時先畫牛尾,有時先畫牛腿,完全從畫面的結構與筆墨的需要來展開繪畫的方式與程序。點染皴擦,水墨淋漓,筆筆生發(fā)。稍頃,數頭體態(tài)各異、壯健碩大的牛便聚于毫端,躍然紙上,如聞其聲,如可觸也。正如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在《牛賦》中描摹的那樣,“牛之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鳴,黃鐘滿脰。抵觸隆曦,日耕百畝”。他筆下的牛絕非概念化的空洞的對象,而是活生生的曾經與農人息息相關的勞動力,不管是一頭牛的《綠蔭》《牧月》,還是一群牛的《牛欄敘事》《沐春圖》《安閑圖》,都是從生活中來,從畫家的經驗中來。它們或奮力抵牾,或悠然安臥,或奮力揚蹄,力圖表現歡騰世俗的田園傳來的勃勃生氣。濃與淡、繁與簡、動與靜、方與圓,相得益彰,筆墨厚實,錯落有致,書畫家王鏞為此題評論畫家筆下的墨?!皠邮庯h逸,卻溢滿靜適氣”。
“往來修直,植乃禾黍”、“陷泥蹶塊,常在草野……利滿天下?!迸J乔趭^的象征,是吉祥的動物,是農人財富的象征。中國幾千年的農耕文明都離不開牛,牛在農耕文化中不可或缺,是極為重要的生產力,推動了人類文明的發(fā)展。牛決定了人的生活狀態(tài)及命運,對于農民來說,最重要的莫非是田地與牛?!耙划€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從前農民理想的生活。農民飼養(yǎng)牛比對自己的孩子還照顧得好。農民與牛的感情在日日生息中已深入到血液里。
從躬耕田園而又安閑自得的牛身上,楊公也悟出做人的哲理,他在長卷《安閑圖》題跋中寫道:“身無牽掛,心得輕安。安閑就近在咫尺。心有牽掛,身便疲憊,安閑就遠在天涯?!薄邦伝仉m然貧苦,但是顏回覺得固窮是君子的氣慨,所以安然承受。叔齊伯夷鄙視權貴,無心政事,所以他們才躲避隱居山林,平靜度日。所以正確定位自己,并且堅持自己的定位,是安閑的基礎?!碑嫾乙源诵木匙龃水?,取其閑淡之童趣。有?;顒拥漠嬜?,就是一首田園牧歌,充滿淳樸民風的單純和諧之美,讓人聯想起沈從文筆下純樸悠然的湘西風情。由是得出,牛是畫家創(chuàng)作藝術桃源的主線,畫中隱伏著畫家所追求的生命狀態(tài)與美學思想。
畫牛,緣于畫家與牛之間的情感。在孟津那個叫道莊的山村,畫家從小與牛形影相伴,是地地道道的一個牛倌,家里本性溫順的牛是他的好伙伴,下了課堂就回家牽上牛上山了,一邊放牛還一邊為牛割青草?!安轁M池塘水滿陂,山銜落日浸寒漪。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這首古詩正是他童年生活的寫照。在他的筆墨中,牛是強健敦厚的,牧童在牛背上自在地吹笛、看書,可仰可臥,牛背狀若一個行走的搖籃,在濃濃的柳蔭里,沐浴著清風,嗅著周圍青草的氣息,聞見牛愜意的哞哞長鳴。牛陪伴畫家度過了少小。年齡稍大些,他便開始做農活,耕田、耙地、磨面這些活兒都離不開牛,對牛有了生存層面的理解。當下社會,農耕時代到了尾聲,機械化代替了牛的生產功能,牛完成了自己耕作的歷史使命,漸漸從現代社會中隱退。今后,“畫家與牛的關系就是在飯桌上吃牛肉了”,從楊公的趣談中讓人聽到的不僅是嘆息,還有深深的悵惘和失落。從一個舊時代到一個新時代,在贊頌的同時不乏被時代遺棄的復雜心理,用藝術去表達那份情感,去追溯與牛共同度過的時光,成了他作為一個畫家要做的工作。對此,他認為自己對這一題材的開掘,如同一個民俗家去保留古村落、一個建筑家去呼吁保護古建筑一樣重要。農耕社會牛與人的關系應是一種文化遺存,牛是人們回望故鄉(xiāng)、勾起鄉(xiāng)愁的一個文化符號。用繪畫去表現即是對一份情感記憶的興發(fā)與緬懷。畫作《遠去的追思》便具有雕塑般的歷史與文化意義,一頭微微昂首的牛,表情凝然,似在追念它的過往。
由于常年在出版社當編審,楊公廣泛涉獵歷史、哲學、文學、美學等門類,深厚的理論與學養(yǎng),使他的水墨趨向多元性,既是心畫也是禪畫,給人以哲思和詩意。如果說對村莊的筆墨表現寫實的成分多,在意境營造上突出濃濃的生活氣息,那么他的一些頗具文人氣質的畫作則更加寫意,虛空清靜。他畫的四屏野趣禪意畫令人玩味,那位獨居絕頂、與云相伴的老僧,早已融入洪荒大道之中。一方水田,三兩插秧農人,題款中寫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p>
《竹林覓音》《山行》《尋道圖》《圣潔之路》《老子暢游自然得道圖》等,是這類文人畫的代表作,動靜皆有禪意。高山峽谷間,一位拄杖老道,或在山麓腳下孑然獨行,或在峰巒間穿越細細危橋,他在走向何方?又在尋覓怎樣的勝景?幽幽竹林里,“茶味品時可見禪”、“閉門思春秋,孤獨見宇宙”。
畫作《老子暢游自然得道圖》除了畫中的老子與青牛,背景則虛化到極致。因為此時老子的暢游,已與具體的事物無關,他看的是不可言、無可形的大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他身后的群山渺渺茫茫,綿綿蒼蒼,如霧如云。
澄懷觀道,靜照忘求。畫中抒發(fā)了一位智者,抑或一位知識分子的情懷,是一種輕輕的言說,是一種處世態(tài)度的表露,也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表述。禪與道,出與入,進與退,奧妙深邃的哲學命題在墨跡間輕輕帶過,引發(fā)讀者無窮思考與回味。畫家陳鈺銘如此闡釋:“它不單單是好看的山水了,完全達到了一種情感的表達。這種語言性的東西,這種情感的表達,目前山水畫達到的還不是很多……這幾年他完全放松自己了,達到了一定境界”。
“中國畫的魅力往往體現在他的意蘊與深度感悟層次上”,為此,他注重的是“心畫”的探索,并認為“心畫,是中國畫的境界,實際上是一種禪意……是中國畫深層審美的尺度。中國畫家應該在這樣的境界中,展開自己的兩翼”。它不單單是山水,而是情感的表達。
清新,溫潤,純粹,天趣,抑或蒼茫,渾厚,華滋,一個藝術家把這些揉在一起,是因為他的經歷、他的視野,以及他的內心和天性。這些小品畫讓我想起他從前為雜志所作的插圖,或是牧童吹笛、早春播種,或是桃李花開、鶯啼燕舞,一個個生動活潑的小景,好像天意而為,信筆而來,但在構圖上卻很完美。在文學作品的后面,經常可以見到他的這些玲瓏可愛、文思細膩的尾畫,似乎為他的寫意小品在設計上作了鋪墊和準備。
他在一筆一筆創(chuàng)作時,在為山水為墨牛揮毫時,創(chuàng)作的感覺那么強烈,山水不再囿于某地某峰,牛也不是具象的“這個”,抽象的線條、抽象的符號勾勒、灑染在宣紙上,又是整體中重要的構成。是的,畫家窮其一生,都是在創(chuàng)建自己的繪畫語言,主題、內容只是載體而已。一位當代著名畫家說:別人記住你,不是記得你畫過什么主題,而是你獨特的語言?,F在我們閉起眼睛來,八大、石濤、黃賓虹、齊白石等大師歷歷在目,如在眼前,為什么?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那套只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而不是究竟畫過哪一幅畫,是否參加過什么大展,得過什么獎之類……這就使得一個畫家傾其畢生的精力和智慧來探索、創(chuàng)建自己的藝術語言體系,并完善它。
一路走來,他畫的是自然大觀,也是畫自己。他不止一次強調,藝術要有個性,有創(chuàng)造性。他的山水畫積墨深厚,森然華滋,有上門索畫要求“勿厚勿黑”,楊公則不予理會,依舊故我,不會因為市場的好惡而趨逢。他說,如果黃賓虹在低落時停止探索,停止了自己的藝術追求,改為了市場路子很好的畫風,早就被裹挾走了,現在也找不到黃賓虹的影子了。
對于書法,生于王鐸之鄉(xiāng)的楊公亦甚為鐘愛,他承接古人,內含魏晉之風、唐宋之意,而并不囿于古人,抒胸臆而行之,筆墨欹側不乏絕妙之處。觀其書法,與他繪畫的線條如出一轍,蒼然遒勁、濃淡疾徐猶如山水之墨痕。遂想畫家之書與畫,乃異體同源同質,如趙孟頫、董其昌、石濤、八大,以至于近代的吳昌碩等,這些大畫家無一不是當時杰出的書法家,他們以書入畫,以畫入書,相互間交匯滲透,或在畫中強化書法的技法,或在書法中充滿畫意。近來,楊公常書杭州靈隱寺中一副對聯,“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但求半稱心”,拙樸而靈動,率性而超逸,從中可見他的處世哲學,以及謙遜超然的生活態(tài)度。
繪畫之外,他是一個特和藹可親的老人,他喜歡和每一個上門的同道聊天,聊畫,聊文學,聊社會,潤物細無聲,有一種天籟般的東西就會落下來,種到你的心田上。喝著茶,甚至在侃得熱乎時,楊公會捧出自己的零食盒,拈出一顆自己喜歡的糖果遞來,告訴你這顆特別好吃。他是一個多么天真,童心未泯的老人。
夫人會在某個時辰端來熬好的中藥,直到這時,才知道他原來曾歷經一場劫難。但他還是那么笑盈盈地喝完藥,讓人忘記藥的苦味。楊公與夫人從高中時期的同學到如今兩人年逾七十,相濡以沫幾十載,神仙伴侶令人稱羨。但楊公堅稱,還是有矛盾的,她不能完全理解我,筆者愕然。夫人則笑曰:“他每日閉門不出,堆積廢稿三千,面壁而不得脫,如此年齡還孜孜以求忘我工作,藝無止境不能以健康作犧牲,我勸而不從,故落此名。”筆者聽了,遂會心一笑。
表面看來,他是那么隨和,那么透明,但同時又是那么倔強與自信。就像他筆下常常出現的生靈——“?!保诰薮蟮某聊袌允刂约旱男拍钆c理念,并試圖求變。在對藝術的虔誠與膜拜上,他與曾經的老同事、對桌坐了多年的已故著名畫家李伯安是那么相像。只不過兩人的藝術風格不同。一個走向神秘莊嚴、博大遙遠,一個走向寧靜沖和、輕逸溫潤。李伯安把他的作畫比作音樂,形象地比喻:“振熙的用線,像在紙上拉二胡,緩緩而出,濃淡于干濕一波三折”。的確,他如同一個不倦的演奏者,以他全部的生命專注地駕馭著手中的筆管,撥動那充溢著藝術之美的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