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12 月 17 日，閻連科在芝加哥大學北京中心做了一次公開講座，題為“閻連科的文學課：博爾赫斯與《南方》”。

這實際上是一堂小說文本細讀課。在這個小說文本細讀課上，閻連科的開場白非常有意義，可以說微言大義。他說自己有兩年多的時間都沒有站在這么多人的面前講話。這是他自己下的決心，看自己能不能 5 年、10 年完全在家里待著。結(jié)果過了 2 年多，他就忍不住找這次講座的主辦方鳳凰網(wǎng)，主動問能不能做點什么。

對于這種“耐不住寂寞”，閻連科說：“這不是這個社會的浮躁，確實是一個作家沒有能力堅持住?！边x擇講博爾赫斯這個話題，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意識到中國文壇到了一個巨大的被誤導誤讀的時代。

一.“苦咖啡文學”

1.柔情蜜意千千萬，唯在淚花閃爍間。

咖啡屋里淺黃色的光亮和略帶憂郁的薩克斯《回家》，仿佛能讓人產(chǎn)生獨立于紅塵喧鬧之外的幻覺。然后，隨手拿上一本書，或者一本雜志，掀開第一頁，把手機放在書頁上面，這種墊著書刷屏的感覺，比那些邊走路邊低頭刷屏的人文化多了。至少，面前有一本書，至少掀開了第一頁，雖然沒有讀上面的文字。好歹還是翻過書的，不是么？

然后，看著窗外，發(fā)呆，想自己的故事，幻想有一天，會約上那個“誰”到咖啡屋喝一杯苦咖啡。那時，也許一個暗示，就會要了我的全部。對，就是在咖啡屋，格調(diào)懷舊一點的，點一杯苦咖啡，讓苦澀的焦糊味，占據(jù)自己的世界。

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他都會停下來，喝一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咖啡。那種苦苦的、澀澀的焦糊味道，能讓浮躁回歸平靜。

苦咖啡的味道真好。

這樣的文字還湊和吧？如果再有個狐魅的女主角，再來點小憂郁、小惆悵、小失落、小傷感、小溫暖、小挫傷、小確幸，男主角再中性化一些，音樂再渲染一些，再伴點李宗盛的歌《山丘》：“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边@樣的小說，你覺得怎么樣？

故事的男主角，是一個中年男人，他連續(xù)四次參加科舉，均名落孫山。這一年，他40歲?？鬃诱f，“四十而不惑”，可是他不僅惑，而且大惑。屢試不第，眼看仕途無望，就連他深愛的姑娘也明確提出分手了。離開汴京（當時為北宋首都）的路上，這個中年失意男在大惑中寫下《雨霖鈴·寒蟬凄切》：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個人就是柳永，大宋流行音樂界第一詞作家。放在今天，那就是響當當?shù)目Х瑞^作家。

帳外，寒蟬凄慘地哀鳴。一片煙波、霧沉沉的楚地天空、最傷心的離別、又逢這蕭瑟冷落的秋季，這離愁哪能經(jīng)受得了！今夜酒醒時身在何處？怕只有楊柳岸邊，面對凄厲的晨風和黎明的殘月了。這一去，長年相別，即使遇到好天氣、好風景，也如同虛設?？v然有滿腹的情意，又能向誰訴說呢？“念去去”，今日一別，以后只能在“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中虛度余日了。

當柳永無奈地喊出：“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很多詞人被震住了，如此婉約，千言萬語，“竟無語凝噎”。柔情蜜意千千萬，唯在淚花閃爍間。這哪是與情人話別呀，這是與所有的別離話別！這哪是寫悵然空虛的心情呀，分明是在寫科舉失意后迷茫的前程。

屢試不第，那說明老天不讓自己走科舉這條路了。柳永從此放下，品一口“保溫杯里泡枸杞”， 不再追求功名，專注填詞，并以“白衣卿相”自詡，短期內(nèi)便吸了眾多女粉絲。苦苦追求功名卻得不到，在自己不想要了時候，老天卻又給了功名。50歲那年，柳永中了進士。當了多少年官不知道，反正他死于任上。

穿越了，呵呵。要么，就寫柳永這個類型的男人，寫他的“詩和遠方”，寫他的時尚與消費，寫他被眾多女人崇拜，還可以吧。拍個電影，票房不會差吧?！缎r代》《前任3》這么爛，簡直是“PPT電影”，就這，票房還那么高。這個當代柳永的咖啡館故事，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別得意。

票房只是票房，而已。那些動不動就賣五萬冊、十萬冊的書多了，但一陣風過后，除了江湖流傳的銷售故事，什么也沒有留下。酒肉穿腸過，什么也沒有留。

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閻連科稱這樣的文學為“苦咖啡文學”。怎么理解閻連科自創(chuàng)的“苦咖啡文學”一詞？所謂“苦咖啡文學”，顧名思義，就是充滿甜味又稍稍有點兒苦味的文學。

記得上世紀80年代，日本電視劇《血疑》曾風靡一時。片中柔美、凄楚的女主角偏偏患上了白血病，“同情分”爆增，很多觀眾流淚，不忍心看著她死。那個時候，人們還關心疾病、身體，以及它們的文化隱喻，現(xiàn)在呢，大家更關心“咖啡是加糖好還是不加糖好”。

在《疾病的隱喻》（美國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一書中，桑塔格反思并批判了諸如結(jié)核病、艾滋病、癌癥等如何從“僅僅是身體的一種病”轉(zhuǎn)換成了一種道德審美判斷。

在抗生素發(fā)明之前，結(jié)核病與癌癥一樣是不治之癥，然而，林黛玉患的是肺結(jié)核（肺結(jié)核在解放前被稱為癆病，是不治之癥，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抗生素），卻依然充滿“浪漫”色彩，贏得讀者廣泛的同情。結(jié)核病的癥狀有起有伏，蒼白與潮紅，有時亢奮有時疲乏。結(jié)核病患者有時候情緒高漲、胃口大增、性欲旺盛，更多時候，表現(xiàn)為咳嗽、食欲不振、消瘦等。隨著病情的發(fā)展，結(jié)核桿菌可侵蝕血管壁，造成肺出血，所以，林黛玉后來咳血，一次比一次嚴重。結(jié)核是可以通過自身免疫愈合的，病毒進入一個潛伏期，癥狀可能消失。假如林黛玉一輩子不見寶玉，她的病也許不會惡化。癩頭和尚說了，這病要想好，“除非一輩子不見哭聲”。但林黛玉進了賈府，住在外婆家，感覺寄人籬下，再加上她心胸狹窄，常常和寶玉慪氣傷神，嫉妒痛哭，正氣受損，自身免疫力進一步下降。原來殘留的結(jié)核桿菌趁虛加速繁殖，轉(zhuǎn)化為繼發(fā)性肺結(jié)核，于是她的病，哭一回重一回，直至大口大口地咳血而死。結(jié)核病的癥狀，如咳嗽、發(fā)燒，甚至手帕上的血，都像在燃燒生命。肺病，作為一種文化隱喻，使生命看上去超凡脫俗，天然帶著“浪漫”色彩。你看19世紀的文學作品中，主人公很多患結(jié)核病，結(jié)核病常常被賦予浪漫主義色彩，詩人拜倫就這樣對朋友說：我寧愿死于癆病。

可以設想一下，假如林黛玉患的是子宮癌、乳腺癌，或者其他的癌癥，那她和寶玉的愛情不但沒有了浪漫，就連林黛玉本人，也沒有了審美意向。因為癌癥兇猛如毒蛇，使人食欲消退，性欲大減，軀體組織變成無法消除的硬物，殘酷地折磨、耗盡生命。癌癥被認為與“負能量太多”或者心理失調(diào)有關。焦慮、沮喪，病邪就會乘虛而入。這樣的人格，和林黛玉聯(lián)系在一起，實在不美好、不可愛。在桑塔格看來，“癌癥源于局部細胞的無限制瘋狂增長，因而它象征著無序、失控。癌癥還象征了工業(yè)文明種下的一枚惡果，表現(xiàn)為環(huán)境中致癌因素的存在，營養(yǎng)過剩，不良生活方式等”，這就是疾病的隱喻。

身體的疾病尚有高明的醫(yī)生治，文學的疾病誰來治？

2.“你這可憐的靈魂啊，我的胸膛就是你的臥榻?！?/p>

著名詩人食指在2018年北京圖書交易會上對詩人余秀華的激烈批評引發(fā)爭議。他說：“看過余秀華的一個視頻，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一個詩人，對人類的命運、對祖國的未來考慮都不考慮，想都不想；從農(nóng)村出來的詩人，把農(nóng)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對小康生活的向往，提都不提，統(tǒng)統(tǒng)忘得一干二凈，這不可怕嗎？評論界把她捧紅是什么意思？評論界的嚴肅呢？我很擔心。今天嚴肅地談這個問題，是強調(diào)對歷史負責。不對歷史負責，就會被歷史嘲弄，成為歷史的笑話?！?/p>

言外之意，余秀華的所謂文學，沒有“苦難”，是一種“苦咖啡文學”。

對此，余秀華在微博中回應道：“食指先生說我不提農(nóng)民生活的痛苦……可是，我從來不覺得農(nóng)民生活是痛苦的啊，真是一個高深的課題：人們向往田園生活，憑什么又鄙薄它？真正的痛苦是作為一個農(nóng)民，眼睜睜看著鄉(xiāng)村文明的流逝啊。”余秀華的回復，被看作是底層生存者的一種自衛(wèi)方式。

AI寫詩，問道于盲

我負了愛我自己的生物

我卻溫了你的眼睛

我生了時代的心

我將說出我的眼淚

無限一切的生物

也沒望見來復蘇的大地

世界悲劇的角色

那時候的人們

——《世界悲劇的角色》

這是“小冰”寫的詩?！靶”笔钦l？是人工智能，是個機器人?！靶”睂懺姡€鄭重其事地出了一本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靶”鄙踔翐P言在詩歌領域取代人類。

不喜歡的，說“小冰”的詩前言不搭后語、滿是語法錯誤，不過是一堆看起來好看的詞語隨機排列組合；喜歡的，則稱“小冰”讓一干現(xiàn)代詩人不好意思再寫詩。

當下詩歌的影響力逐漸式微，今天那些從事新詩寫作的人已經(jīng)寫不出《雨巷》，更寫不出《鳳凰涅槃》了。那些只關心自己日常小情小調(diào)的詩人，他們寫的詩有多少能真正觸動讀者心靈的呢？

但詩人卻不甘寂寞，惟恐被讀者忘卻。很多時候，讀者不是去讀詩，而是去看詩歌之外的“熱鬧”，看誰和誰又“開撕”了。

你問問現(xiàn)代的年輕人，食指是誰？不少人不知道。但余秀華是個“網(wǎng)紅詩人”，以“穿過大半個中國……”聞名，“知名度”比食指還大。如今詩歌網(wǎng)站多如牛毛，新媒體時代，詩歌“發(fā)表”的門檻是降低了，甚至沒有了門檻?？梢赃@么說，如果沒有網(wǎng)絡平臺，余秀華的野生網(wǎng)絡詩歌恐怕很難在更廣泛的人群中產(chǎn)生反響，“草根詩人”余秀華也根本就不會浮出水面。

其實，經(jīng)歷過上世紀80年代文化熱潮的人都知道，食指是朦朧詩代表人物，被當代詩壇譽為“朦朧詩鼻祖”，高中畢業(yè)，被稱為新詩潮詩歌第一人。其代表作為：《相信未來》《海洋三部曲》《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余秀華不用多介紹了，高產(chǎn)詩人，她于1976年生于湖北省鐘祥市石牌鎮(zhèn)橫店村，因出生時倒產(chǎn)、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說起話來口齒不清。高中畢業(yè)后，余秀華賦閑在家。1998年，余秀華寫下了第一首詩《印痕》，截至2015年1月，余秀華已寫了兩千多首詩。

食指批評余秀華所涉及的，大一點說，就是詩歌的“大我”（社會擔當）和“小我”（私人化）的問題；小一點說，就是“苦咖啡”（小資）和“白開水”（農(nóng)民）的問題。

茶藝館和咖啡館的興起，是改革開放之后的事。茶藝館是從臺灣引進來的，據(jù)說在臺灣叫摸摸茶。顧名思義，茶客可以一邊品茗一邊和服務小姐調(diào)情。

咖啡館消費的是時尚。坐在里面一邊翻時尚類雜志一邊品咖啡，抽著雪茄聽著輕音樂，然后漫無邊際地和朋友談蜘蛛俠的漂亮女朋友或者某某朋友又換了一輛新款的藍鳥等等。

閻連科巧妙地借用“苦咖啡”來談文學，其實也是對時尚主義的一種反思。

2017 年 12 月 17 日，閻連科在芝加哥大學北京中心做了一次公開講座，題為“閻連科的文學課：博爾赫斯與《南方》”。

這實際上是一堂小說文本細讀課。在這個小說文本細讀課上，閻連科的開場白非常有意義，可以說微言大義。他說自己有兩年多的時間都沒有站在這么多人的面前講話。這是他自己下的決心，看自己能不能五年、十年完全在家里待著。結(jié)果過了兩 年多，他就忍不住找這次講座的主辦方鳳凰網(wǎng)，主動問能不能做點什么。

對于這種“耐不住寂寞”，閻連科說：“這不是這個社會的浮躁，確實是一個作家沒有能力堅持住?！边x擇講博爾赫斯這個話題，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意識到中國文壇到了一個巨大的被誤導誤讀的時代。

像《青春之歌》《烈火金鋼》《野火春風斗古城》這樣的具有歌頌功能的文學，人們已經(jīng)寫不出了。而與此同時，魯迅也從中國作家的寫作中徹底退場了。在這種兩邊不靠的時代，中國開始盛行“苦咖啡文學”。

可能是因為公開講課的緣故，我覺得閻連科的話還是說得客氣了，或者說，這就是一個“教學版”的話，不好再更多地延伸到現(xiàn)實吧。

現(xiàn)實是什么呢？現(xiàn)實是年輕人向往“詩和遠方”，而中年人捧著保溫杯，想什么呢？想一些比較“臟”的事——當然，不是全部，是部分，或者說，一小部分吧。編劇海巖曾在面對“你作為中年人，為什么不寫寫中年人的愛情”這個問題時，回答道：中年人的愛情很臟。

換句話說，你在這些“保溫杯中年男”身上完全看不到辛稼軒的味道，沒有激情，甚至也沒有浪漫。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南宋詞人辛棄疾的經(jīng)典之作《青玉案·元夕》。元夕：夏歷正月十五日為上元節(jié)，元宵節(jié)，此夜稱元夕或元夜。

很多人都說，這首詞寫出門觀燈，節(jié)日狂歡之后，在“燈火闌珊”回首望見的“那人”，是一個青春妙齡女，那正是自己苦苦尋覓的意中人。殊不知，辛棄疾寫的是在一片熱鬧狂歡中，對那個孤獨自我的尋找。熱鬧是別人的，和自己無關。在無比惆悵之中，他站在熱鬧的外圍，尋找到那個迷失的我，那個孤芳自賞的我。

詞的上半闋寫正月十五的晚上，滿城燈火，“火樹銀花”的節(jié)日狂歡景象?！皷|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皷|風夜”化用岑參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皩汃R雕車香滿路”，達官顯貴競相攜帶家眷看“魚龍舞”，女子的頭上佩戴著蛾兒、雪柳、黃金縷之類的裝飾品，笑語盈盈，香氣迷人。站在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是誰呀，是他自己。當然，稼軒自己也不肯相信：“這真的是我嗎？”我真的成了一枚手捧保溫杯的滄桑中年男了嗎？

想當年，我也是個熱血沸騰的“戰(zhàn)狼”啊，我和眾人聚集義軍，在山東抗金，孤軍踏營、單騎擒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F(xiàn)實所逼，渡江南下，世人記得我，竟然不是因為我是曾經(jīng)握刀殺敵的戰(zhàn)狼，而是因為我寫了幾首郁悶的詞，說我是個“作協(xié)”的詞人。老天怎么給我開了這么大的玩笑！我愿意成為一個詞人嗎？我愿意拿筆嗎？不，我更愿意握刀殺敵！我現(xiàn)在告訴你們：“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稼軒內(nèi)心的失意與憤懣，也是郁悶與絕望。大伙說說，這真的是我稼軒嗎？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人之成大事業(yè)者，必皆經(jīng)歷三個境界，而稼軒此詞，即為第三即最高境界。

我的朋友耿教授很喜歡一句朦朧詩：“路啊路，開滿紅罌粟”。這句詩不比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差?！奥钒÷?，開滿紅罌粟”，這詩你琢磨起來，非常有味道，但一定不是苦咖啡味，因為它和靈魂有關。以《無名的裘德》《德伯家的苔絲》等小說聞名的作家托馬斯·哈代說過一句名言：“你這可憐的靈魂啊，我的胸膛就是你的臥榻?！蹦闱魄?，就這一句，有幾個詩人能說出來？

3.博爾赫斯省略的內(nèi)容比寫了的內(nèi)容更重要。

各大自媒體在轉(zhuǎn)載這一堂小說文本細讀課時，大多用了這樣的標題：《閻連科：村上春樹式“苦咖啡文學”如獲諾獎，是偉大作品的災難》。村上春樹如果看到了，會作何感想？我又沒有得罪你，你干嘛拿我當“壞典型”？就因為我的小說賣得好嗎？

沒錯，閻連科確實說了“如果有一天村上春樹也獲諾貝爾文學獎了，那就是我們長期崇敬的那些偉大作品的災難”這樣的話，但這話是有語境的，還有上下文。閻連科稱，“作家如果不給讀者提供本民族人群和個人最艱難的生存境遇，那么他的偉大是值得懷疑的。”他又以村上春樹為例，雖然其小說比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芥川龍之介的作品賣得好得多，但“在村上的小說中，我看不到日本人今天的生存狀況”。也正因如此，村上春樹贏得的尊重的目光比前輩們少很多。

像村上春樹這樣的“苦咖啡文學”正在當今文壇泛濫，經(jīng)典的轉(zhuǎn)移正在發(fā)生?！敖裉炜Х瑞^文學非常盛行，并不是說在咖啡館寫作就叫咖啡館文學，而是指這種文學的風格：溫暖中有一點寒冷、甜美中有一點傷痛的文學，這是我們今天的作家整體在追求的一個文學局限。青年作家也好，中年作家也好，乃至于那些一片叫好聲的耳熟能詳?shù)睦献骷?，今天也到處走街串巷去吆喝地、賣地，恰恰就是這種苦咖啡的文學。但是無論它有多苦它也是咖啡，這種文學今天特別流行?！?/p>

這種“苦咖啡文學”的流行非中國獨有，而是世界范圍的。近年來，西方經(jīng)典文學作品已經(jīng)沒有《戰(zhàn)爭與和平》描繪的宏大歷史中的苦難，也沒有巴爾扎克作為法國社會“書記員”的社會關切和民族情感，而“只是關注一個微小人群中的小傷感、小溫暖、小挫傷、小確幸”。人物已經(jīng)從社會歷史轉(zhuǎn)向了家庭?！翱嗫Х取弊骷伊餍?，大受追捧。像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關心國家、民族或者人類面臨的生存困境的作家沒了。“我們文學中已經(jīng)沒有任何苦難也沒有任何人生的經(jīng)歷問題，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在咖啡館中間產(chǎn)生的，痛苦我們可以到咖啡館去談，苦難也可以到咖啡館去談，即便人生的生生死死也可以在咖啡館中去談，當我們的任何的苦難、經(jīng)歷、困境，都可以約上一個朋友到咖啡館去談的時候，其實這個苦難這個人類的境遇的困境已經(jīng)被我們消解了，它已經(jīng)不是必須生生死死要在懸崖上跳下去才能喊出的‘啊’的一聲，它一定是有強烈的咖啡的味道?！?/p>

很有道理。一個作家把視野拘囿于“咖啡館”這樣一個小天地中，以我為中心看待周圍的世界，不關心世界，只關心自己的房價、愛情和股票，只關心“一個微小人群，家庭、小傷感、小溫暖、小挫傷、小確幸這些東西”，怎么可能有家國情懷？怎么可能去體味人類的“苦難”？“終有一天，年輕作家將不再認為卡夫卡是偉大的，也不再認為托爾斯泰是偉大的，在他們眼中，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偉大作家?guī)缀醵疾淮嬖凇薄?/p>

“可愛即正義”，這句緣自動漫圈的流行語，現(xiàn)在成了時髦的調(diào)侃。意思是說，人長得可愛，做什么都是“正義”的。由此衍生出一系列“××即正義”的口號，比如“成本即正義”“美食即正義”“顏值即正義”等。這種口號式流行語，只是一種調(diào)侃與娛樂，其實也是一種宣泄。當真你就輸了。但“苦咖啡文學”就流行這樣的調(diào)侃。時間像一顆子彈，快得讓你做不出反應，你眼睜睜看著它把青春一槍擊穿，又呼嘯而過，來不及悲傷或者難過，青春已碎成渣，不論當初是玉還是瓦。當你老到只能打敗一瓶啤酒，你知道只有時間是對的：愛情用來懷念，理想用來埋葬。這樣的文字就屬于“苦咖啡文學”的標配。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可誰還有那閑功夫啊?，F(xiàn)在文壇流行的是那些“扒分者”。你看巴金一生，著作等身，到80歲依然筆耕不輟，用了8年時間寫了150篇、42萬字的《隨想錄》。八旬衰翁，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大聲疾呼要“講真話”。當真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但他卻說，“我不是文學家。我寫作不是我有才華，而是我有感情，對我的國家和人民，我有無限的愛……”不知道文壇那些“扒分者”聽了巴金的話，作何感想？

悲催的是，卡佛、門羅、喬納森·弗蘭岑等作家的作品就是“苦咖啡文學”，因為“它們和苦咖啡一樣，溫暖中帶一點寒冷，甜美中有絲絲苦澀”?，F(xiàn)在，“門羅拿了諾獎，如果有一天村上春樹也獲諾獎了，整個世界文學對經(jīng)典的轉(zhuǎn)移就已經(jīng)悄然完成，那就是我們長期崇敬的偉大作品的災難” 。

當“苦咖啡文學”已經(jīng)泛濫成災，作家的出路在哪里？在閻連科看來，即使無法像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寫作，那么至少還可以學習博爾赫斯?！拔覀兠刻於颊勑≌f中的人性、生命、人間煙火的時候，博爾赫斯證明了小說可以不寫人性，甚至可以不寫人”。

作家常常會強調(diào)，人物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動力，有了什么樣的人物才有什么樣的故事。安娜·卡列尼娜就是先發(fā)現(xiàn)丈夫的耳朵難看，之后才一點一點地失去了對丈夫的愛。而在博爾赫斯筆下，故事和人物毫無關系，人物性格到最后都無法確定。一個接一個偶然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沒有任何必然。《南方》稱得上是博爾赫斯所有小說中故事最清晰的一部小說，人物有名有姓，可是任何和人物性格相關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撞上窗子是偶然，得壞血病是偶然，火車停在一個不認識的站臺是偶然，民工朝他扔面包球也是偶然，到最后連結(jié)局也沒有講明。

博爾赫斯為什么能把小說寫得這么短？為什么他把小說寫得讓所有作家著迷？為什么人們說他是“作家中的作家”？在閻連科看來，與卡佛的“極簡主義”不同，博爾赫斯做到了真正的極簡：每一句話都是向前的，每一句話都是情節(jié)。而且，博爾赫斯省略的內(nèi)容比寫了的內(nèi)容更重要。

4.啥叫“詩和遠方”？說得直白一些，就是沒法活在當下。

“苦咖啡文學”的流行還有一個比較令人擔憂的問題，那就是不敬土了，對我們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根，缺乏應有的敬畏之心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茶”才是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的元素，而咖啡，咖啡館，更多屬于西方文化的元素，就連“咖啡”這個詞都是從英文COFFE音譯過來的。老舍著有《茶館》，現(xiàn)在是否要改成《咖啡館》了？

啥叫“詩和遠方”？說得直白一些，就是沒法活在當下。對當下的生活無法適應，甚至無法容忍。有的人就喜歡約朋友到咖啡館聊天，能把人聊死。還有的人，一開口，就能把人噎死懟死，弄得周圍的人都對他敬而遠之。大家都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大家。相看兩討厭，索性辭職，去遠方。至于遠方和近處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他看不到，也不想看到。他屬于那種一直要飛的鳥，夏天在北方，冬天必須去南方。飛來飛去，不能消靜。消靜必生病。

為什么沒法活在當下？不知足唄。清代匯編的《悅心集》中，錄有無名氏的一首題為“不知足”的打油詩：終日奔波只為饑，才方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到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槽頭結(jié)了騾和馬，嘆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簿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夢西。

因為“不知足”，所以朝秦暮楚，美其名曰“詩和遠方”，其實就是不喜歡腳下這片土地了?！笆澜缒敲创螅乙タ纯础?，是想看外面大世界的“土”嗎？不是，是想看外面世界的風景吧。

過去，有個說法，叫“敬土有谷”?，F(xiàn)在喝咖啡長大的年輕人不理會這個了。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給予我們豐富饋贈的，正是土地。所以，老話說，敬老有福，敬土有谷。

東方人崇尚的是黃色，西方人崇尚的是白色。為什么這樣呢？從古代文化來講，東方，古代叫中土。東方人很注重自己的脾胃，稱之為“后天之本”。西方，屬于金。從食色來講，東方人，注重的是食，西方人注重的是男女。東方，它又帶著木氣，而木氣要克土。所以更加重了東方人對于土的這種熱愛。

在養(yǎng)生方面，男性，最主要的是保護金氣。女性，最主要的是保護脾胃，或者是血氣。脾胃是后天之本嘛。如果后天之本受到寒涼氣的傷害，那么，這個人的血氣會受很大的影響。為什么有的女人會痛經(jīng)？要風度不要溫度，為了美麗，腹部、肚臍，這是中嘛，暴露在外面。丹田都露出來了，丹田可以算作腎。那么，腎在傳統(tǒng)文化里面，叫“先天之本”。有的穿露背裝，好像很性感，連督脈也露出來了，命門也露出來了，能不受寒嗎？長此以往，痛經(jīng)了。是誰把英文里那個單詞翻譯成“性感”的？從開始就錯了，應該翻譯成“騷”。啥性感？就是騷嘛。老百姓管那個青春痘叫什么？騷疙瘩。

有的女生總長青春痘。一般認為，青春痘是熱的，以為是上火了嘛。按照這個思路去治，越治越多。因為，長青春痘的女孩，很少伴隨熱癥，相反，一般長青春痘的女孩的癥狀，表現(xiàn)出來的是：手腳冰涼、容易胃疼、容易便秘。很多情況下，醫(yī)生把便秘當作是一種熱癥。其實是寒癥。她的胃腸寒，動力差，陽氣不足，推不下來，胃腸蠕動慢。痛經(jīng)、月經(jīng)后錯，這都是寒氣阻滯呀，陽氣推不下來，能量不夠。氣，實際上是一些能量。能量不夠，它就阻滯、隆起，有了結(jié)。這是熱嗎？不是。陽氣不足，怎么會是熱癥呢？通常人們認為，因為上火，所以，才會長暗瘡、長痘痘。實際上，根都在胃腸，胃腸受傷了，整個能量來源都會受阻礙。還有那些異常的肥胖者，多是脾胃功能不太好，導致體內(nèi)有很多沒有經(jīng)過完全消化的東西（半成品），堆積在皮下了。

這個金，和肺有關，但不僅僅指肺。為什么呢？如果金僅僅是指肺的話，那《黃帝內(nèi)經(jīng)》里面說到陽明經(jīng)的時候，說陽明造金。如果按照正常的推理的話，應該叫陽明造土，對不對？

土不安，則睡不安。失眠，和土都有一定關系?？梢姡袊鴤鹘y(tǒng)文化中，對這個土有多么重視。

改革開放之后，不少人富了起來。物質(zhì)上富裕了，精神上卻貧瘠如昨。有的人把家里裝修得富麗堂皇，終日開著空調(diào)，怕土進來。家里干凈得——簡直可以說一塵不染。小孩子身上沾了一點土，馬上脫下，扔洗衣機，嫌土臟。說話也盡量避免帶土字——仿佛帶上土字，就意味著窮、意味著沒見識。土老冒、土巴老、土包子、土里土氣、土不拉幾，成了嘲諷語，嘲諷那些沒出息的人?！懊娉S土背朝天”，成了窮和傻的標志?？傊髿饩褪呛玫?，土氣就是閉塞的象征。

這些年，大家慢慢明白過來了，知道了“敬土有谷”的道理，原來呀，洋氣未必好，但土氣一定好。于是，原本遭人嫌棄的土字，開始時髦起來，成了新洋氣的象征。土氣重返自信、傲氣十足，就連賣菜的阿姨，也對外廣而告之，這是土雞、土雞蛋、土豬肉，我這是土茶油。但這個“土”就成了一種象征，成了放心食品的代稱，和黃天厚土的“土”無關。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部分仍然對“土”缺乏感情，他們也不近“土”。他們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比如說，我們“60后”這一代人很少上“B站”的，但是，他們不一樣，他們最喜歡上“B站”。

“B站”是一家視頻社區(qū)，全稱“bilibili”或“嗶哩嗶哩”。B站有著非常年輕的用戶群體，目前用戶平均年齡為24歲，25歲及以下用戶超過9千萬。

根據(jù)去年百度公布的年度搜索排行榜，bilibili占據(jù)00后搜索熱詞的第一名。在2016百度沸點國人搜索榜單上，B站也高居00后十大新鮮關注榜首。同時，B站也超過微信，排在聯(lián)通2017年1月戶均月消耗流量排行榜前三。

B站現(xiàn)為國內(nèi)最大的年輕人潮流文化娛樂社區(qū)，于2009年6月26日上線。其最大的特色是懸浮于視頻上方的實時評論功能，愛好者稱其為“彈幕”。同時，它還是眾多網(wǎng)絡熱門詞匯的發(fā)源地，從“DUANG”到“Are you OK？”等。目前，B站擁有動畫、番?。ㄟB續(xù)?。?、音樂、舞蹈、游戲、科技、娛樂、時尚等分區(qū)，并開設直播、游戲中心、周邊等業(yè)務板塊。

于是，問題來了：他們這些年輕人喜歡把“可是”說成“可素”，把“非?！闭f成“灰?！?，甚至把這種錯別字當成一種時髦，說錯的人，交流起來反而心有靈犀了。

這是我們這些對漢字懷著敬畏之心的人無法認同的。我們不能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地糟蹋漢字，你說是吧?！盎页！笔莻€什么東西？上了網(wǎng)就不好好說話了？這個不應該呀。

漢字是我們母語，我們豈能不敬畏？漢字本身，包含極其豐富的文化。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青銅器、玉書、竹簡木簡的出土，殷墓的發(fā)掘等一系列考古發(fā)現(xiàn)，這些考古素材不僅是中國的精神財富，也是人類的精神財富。漢字誕生于中國，但發(fā)現(xiàn)了漢字的真義并非只有中國人。

日本有個著名漢字學者，叫白川靜，他通過觀察甲骨文、金文的構(gòu)造，發(fā)現(xiàn)漢字字源的來龍去脈，可以重現(xiàn)漢字嬰幼兒時的面貌。白川靜先生耗時30余年著成《字統(tǒng)》《字訓》《字通》三大漢字字典，以博大精深的知識和對漢字起源的獨特見解，創(chuàng)立了一個全新的漢字闡釋系統(tǒng)，世人稱之為“白川學”。

白川靜研究發(fā)現(xiàn)，“名、史、古、各、哀、合、加、吏、事、哭、命、品、器……”等等，這些字都包括“口”的部件，但是，這個“口”不是大家認定的口腔之口，或曰與口腔之口毫無關聯(lián)。它是一種祭器或曰“祝咒之器”的象形字。

“祝咒”，在古漢語中，“?！?、“呪（咒）”二字相通，祝就是呪（咒），呪（咒）就是祝，本義都是祝告，即向神靈進行禱告。用白川先生的術語來說，殷代存在著一種“祝咒的文化”。殷人極其頻繁地使用祭盒粟作為祝咒用器，進行祝咒禱告。禱辭，入粟中，開始鄭重虔誠的禱告。祝告者希望通過禱告給自己帶來好處，同時給敵人帶來不幸?！白！被蛟弧爸洹睂嶋H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既是護衛(wèi)性的又是攻擊性的，缺一不可。殷人的許多活動均與祭祀有關，與祝告有關，與祝咒之器有關。經(jīng)過多年研究，白川先生確信“粟”字實為一種祝咒之器。這是他的最重要的“文字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

這可真的是：太初有字，字與神同在，字就是神。

白川靜對蘇軾和陶潛的看法也標新立異。他直言不諱地說，不喜歡陶潛，因為陶潛太高了，一般人做不到。那是一種悟的境界。他更喜歡蘇軾，因為蘇軾就像個小孩。比方說，吃甘蔗，人生就像吃甘蔗，你可以選擇先吃甜的那一頭，但接下來的日子越來越苦；也可以反過來，先苦后甜。蘇軾選擇了前者，當然，也可能是被選擇，被命運選擇。他天資聰穎，少年得志，志向不凡，22歲中進士，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破例為他點贊。名滿天下的他，也曾得到皇帝的賞識。宋仁宗將他作為未來的宰相人選來培養(yǎng)。

這個時候，他的人生走到頂峰。

物極必反。不到40歲，他就有了預感，寫詩感嘆“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43歲那一年，因“烏臺詩案”，被欽差逮捕下獄。他自己也預感不妙，說“今日捉將宮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僥幸不死的蘇軾，從出獄那天起，就開始了動蕩不安的貶官生活。被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他在黃州城外的東坡上開荒種地，自號“東坡居士”，從此，世人記住了一個苦中作樂的蘇東坡。落魄的東坡在札記中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被貶到更偏遠的廣東惠州，他依然愛美酒、美食、美女、美景，不改初心。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荔枝，于是寫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還故作神秘地給兒子寫信說，千萬別讓那些陷害他的人知道這里有好吃的荔枝——這種心理是不是特別像小孩？

中國文化，其實是一種宏觀的文化，大有乾坤，可以通神。漢字文化，更是博大精深。大家知道，有個成語叫“兩袖清風”，用來形容官員的清廉。為什么用“兩袖清風”來形容清廉呢？這是因為，古代的衣服沒有口袋，無論什么，包括銀子、鑰匙、書信、奏折等，都放衣袖里。我們看古裝影視劇，遇上需要打點的官員，古人像變戲法一般，一摸袖子，銀子送上。所以有句話叫：袖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袖里乾坤確實大，銀子、鑰匙、書信、奏折、扇子、詩稿、銀子、酒杯，等等，統(tǒng)統(tǒng)藏在袖子里，古人的袖子就是一個百寶箱，乾坤大得很呢。漢代的衣袖，叫做琵琶袖，袖口很窄，袖子里裝的“乾坤”掉不下來。到了明代，朱元璋把袖子政治化、級別化了，分出三六九等。袖子越寬大，級別越高，越尊貴，反之，袖子越窄，級別越低，越卑賤。平民百姓沒有資格穿。古人在袖子里縫個口袋，銀子、書信等不會掉出來。那些袖子里沒有乾坤的官員，被稱為“兩袖清風”。

你看，漢字琢磨起來，很有意思。對漢字的不尊重，說嚴重點，就是忘本。我們看司馬遷的《史記·陳涉世家》，覺得陳勝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本來嘛，他就是一農(nóng)夫，可他不甘心，不認命。年輕時替人耕種，耕種就耕種唄，就是一份工作嘛，可他悄悄地對一個同事說了這樣的話：“茍富貴，勿相忘。”同事嘲笑他：你想多了吧，一個做雇農(nóng)的，和富貴有啥子關系？別胡思亂想了，干活吧。陳勝搖頭，嘆息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口氣不是一般的大。

后來，大家都知道了，他和吳廣起義反秦，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據(jù)司馬遷說，陳勝稱王后，任命吳廣為“假王”。所謂“假王”，說好聽的，是一個代理國王，說不好聽的，就是啥也不是，充其量是一個假的王，各位別把他當回事呀，他是假的。誰會聽一個“假王”的話呢。陳勝讓他帶兵攻打滎陽。一個名叫田臧的下屬，心領神會，根本不聽吳廣的話，還假借陳勝的命令，把吳廣給殺了。殺了就殺了唄，還把吳廣頭送給陳勝。你猜陳勝啥表情？對這個曾經(jīng)患難兄弟的死表示高興。不但不追究田臧的殺人罪，而且還要提拔重用，把楚國令尹的大印賜給田臧，任命其為上將軍。司馬遷在總結(jié)陳勝敗亡的原因時說，陳勝驕傲忘本，導致眾叛親離。

啥叫忘本，就是這個人得意忘形，忘記是從哪里來的了，不敬“土”了。

為什么在中國文化中，男性養(yǎng)生重金氣，女人養(yǎng)生要重脾胃之氣？脾胃在五行里面就屬于“土”?！都t樓夢》里劉姥姥就是“土”的象征。

《紅樓夢》中“女兒”的隱喻就是“土”?！芭畠骸币辉~在書中多處提起，或者說“女兒”本身就是本書的主題。面對“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現(xiàn)實世界，曹公告誡人們：“女兒”的命運最多舛。曹公借薛蟠之口，總結(jié)了“女兒悲、愁、喜、樂”，還寫下專贊“女兒”（真理）的歌——《芙蓉女兒誄》。

你看，在《紅樓夢》中寫寶玉、馮紫英、蔣玉菡、薛蟠、云兒等人的一次飯局，寶玉拿起酒杯來一氣飲干，他來當令官，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jīng)》成語?！毖次吹日f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云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頭一個不依。

該薛蟠了。薛蟠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方言，狼，非馬猴也）。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女兒樂，一根XX往里戳。”

同樣描寫“女兒”，在西方名畫《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5.“苦咖啡文學”有淺黃色的光亮，但那不是陽光。

看過荷蘭畫家約翰內(nèi)斯·維米爾的油畫《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1665年）嗎？維米爾對色彩的把握和光線的處理實在出色，美術史上將《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相提并論。

《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問世3百多年來，世人都為畫中女子驚嘆不已：少女的面容嬌美，年輕并且富有生機，著裝打扮十分樸素，頭部包有頭巾，耳唇下的耳環(huán)光彩奪目，身體呈側(cè)面狀態(tài)。那柔和的衣服線條、耳環(huán)的明暗變化，尤其是女子側(cè)身回首、欲言又止、似笑還嗔的回眸，唯《蒙娜麗莎》的微笑可與之媲美。令人在看完后過目不忘，深陷其中。少女美麗的青春形象，令人無法捉摸的性格，不經(jīng)意地回頭，成為了一個永恒。畫面中并沒有過多的色彩，這也同時說明了：凡是簡單的，未必是美好的；但是美好的，都是簡單的。

毫無疑問，維米爾是荷蘭17世紀中期著名的繪畫大師，但他生前卻郁郁不得志，一貧如洗，負債累累，死時年僅43歲。

當美國女作家特蕾西·雪佛蘭看到《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時，就像子彈穿過胸膛，瞬間就被擊中。她不明白，這個女子到底為何能散發(fā)出如此恬靜的微笑。于是，她根據(jù)這部神秘的畫作，杜撰了以16歲少女葛麗葉與畫家維米爾之間似有若無的愛情故事，寫了同名解謎小說《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導演彼得·韋伯將其改編成電影。這部電影曾經(jīng)號稱：每一個畫面鏡頭都是一幅畫，電影中的每一個畫面和情節(jié)，都經(jīng)過了精心的設計和安排。

少女葛麗葉出生于一個貧寒家庭，由于父親失明而家道中落。葛麗葉的母親只好讓她背上簡單的行李，到畫家維米爾家當傭人。

畫家筆下的世界，喚醒了懵懂少女潛在的藝術天分。她被維米爾的藝術才華所吸引。日久生情，彼此都有了心動的感覺。

一天，維米爾打開窗戶，問她：“云是什么顏色？”

葛麗葉一開始回答：“白色。”后來又否定這個說法，她說：“黃色、灰色，什么顏色都有?！?/p>

維米爾明白了，葛麗葉對藝術色彩有天賦，她懂藝術，懂自己。

從打開窗戶看云、談云的那一刻，二人的關系有了說不清的曖昧。

女人都是敏感的，維米爾的妻子，發(fā)現(xiàn)了某些端倪。她故意陷害葛麗葉，借著梳子丟了的理由，想要把葛麗葉趕出家門。

心中的女神形象，神圣而不可侵犯。維米爾發(fā)瘋似的去尋找那只丟失的梳子。當他找到梳子的那一刻，他妻子的心已經(jīng)涼了。

這些瘋狂的舉動，已經(jīng)充分體現(xiàn)出他們之間那份不可描述的情感。

葛麗葉情竇初開。心靈的相通讓人欲罷不能，心潮澎湃。當然，這種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也非?！袄速M時間”、非常折磨人。

維米爾讓葛麗葉去換頭巾的時候，偷窺到了葛麗葉的頭發(fā)。葛麗葉卷曲濃密而光澤亮麗的頭發(fā)，僅僅被維米爾一個人見到過，甚至連自己的男朋友（屠夫的兒子）也沒看過。

她拒絕為她的男朋友摘下頭巾，因為包裹住頭發(fā)的，不僅僅是一種宗教信仰，更是她的愛。

葛麗葉知道她不可能嫁給維米爾，但她愿意做他的模特。她接受維米爾給她的耳朵打上洞，戴上他妻子的珍珠耳環(huán)。《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完成，定格了窒息的美麗。美與愛，欲與罷，糾與結(jié)，矛與盾，復雜的感情，成就了這樣一幅經(jīng)典名畫。

美好只是一場夢。許多年之后的某一天，維米爾家派人送來了一樣東西。葛麗葉打開一看，正是那個自己曾戴過的珍珠耳環(huán)。她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這也許是維米爾要表達的：你永遠是我眼里的珍珠，寶貴純凈。

靳尚誼曾經(jīng)畫過一組總題目是《向維米爾致意》的油畫。談到關于色彩的問題，他這樣說：“我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已經(jīng)注意到了，解決起來也非常麻煩。因為我們中國人看東西全是本色，這是紅的，這是黃的，這是綠的。西方油畫家不是看本色，比如在這個光線下的紅用什么調(diào)出來，它和白墻跟椅子產(chǎn)生什么關系，換了光線顏色就全變了。中國人的觀察習慣和歐洲的差別就在這兒。人家看的是條件色，是光形成的。這個要轉(zhuǎn)換回來也很費勁兒。你得老老實實研究這關系，還得調(diào)出來?！?/p>

當下已經(jīng)不復田園時代的寧靜，故畫中少女有些不安。這種不安，何嘗不是咖啡館里蕓蕓眾生的共同心理？你以為他們在看書？他們在看手機。你以為他們在尋找曖昧？他們在品嘗寂寞。你以為他們在和人談天說地？他們在尋找賺錢的機會。網(wǎng)絡新詞語“你們盡管××，××算我輸”最近流行，比如“余額：你盡管買買買，買得起算我輸”；“老師你盡管出題，會做一道算我輸”；“美食：你盡管減肥，你要是瘦了算我輸”；“親媽：你盡管講道理，要是能贏算我輸”。套用一下，“你們盡管泡咖啡館，見到陽光算我輸”。

咖啡館里有淺黃色的光亮，但那不是陽光。植物的光合作用為生態(tài)系統(tǒng)提供物質(zhì)和能量，但這種光不是燈光，燈光最多豐富了我們的夜晚。

科學告訴我們，曬太陽能補鈣，但隔著玻璃曬太陽卻無法促進鈣的吸收。為什么隔玻璃曬太陽不能補鈣？太陽光中的紫外線分為紫外線A、紫外線B和紫外線C。紫外線C幾乎都被臭氧層所吸收，對我們影響不大。紫外線A有很強的穿透力，可以穿透大部分透明的玻璃以及塑料。紫外線B大部分被臭氧層所吸收，只有不足2%能到達地球表面，它穿透力不強，會被透明玻璃吸收，但是紫外線B能促進體內(nèi)礦物質(zhì)代謝和維生素D的形成，因此隔著玻璃曬太陽無法促進鈣的吸收。

曬太陽，還是要到戶外。你整天呆在咖啡館里，能量都不夠了，脾胃都弱了，陽氣不夠了，又怎么有力氣寫出好的文學作品呢？

宋代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說的好，“古人之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之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下面說的王世襄先生，則是個一個充滿能量的人，因為他身上充滿陽光。

二.王世襄式拙樸學

6.“世好妍華，我耽拙樸。”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著名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鑒賞家、收藏家、國家文物局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研究員”，這些“斜杠”只是王世襄先生（1914—2009）的顯身份；他的隱身份更有意思：“放鴿家、斗蟲家、馴鷹家、養(yǎng)狗家、摔跤家、火繪家、烹飪家、美食家、書法家、詩詞家、美術史家、民俗學家、漆器家、明式家具家、中國古典音樂史家、中國第一玩家”。

王世襄先生號叫暢安，故下文稱呼先生為暢安。

提起暢安先生，很多人脫口而出的話大概是：出身官宦世家，祖籍福州，燕京大學畢業(yè)，收藏大家、會玩兒、京城第一玩家，愛好廣泛；高祖父王慶在清朝做到兩廣總督，《清史稿》給他立過傳；父親王繼曾一度擔任張之洞秘書，民國后就職于外交部，又曾任北洋政府的駐外公使和國務院秘書長；母親金章是一位花鳥魚藻畫家；大舅金北樓為北方畫壇領袖。至于他怎么玩出學問的、真正學術成就在哪里、學術上到底高在哪里，很多人可能并不熟悉。

別說學術成就了，單說暢安的著作《明式家具珍賞》《明式家具研究》《說葫蘆》《蟋蟀譜集成》《畫論》《錦灰堆》等，很多人僅僅讀了他的《明式家具珍賞》，或者僅僅只是聽說這本書炒熱了明式家具、炒熱了黃花梨。

暢安不僅歷史和人文知識豐富，而且古文獻和文字學功底也極深厚，他對古建、園林、大木作、小器作的工藝和技法都有相當深的研究。暢安既是嚴謹?shù)膶W者、業(yè)界公認的權(quán)威，又能被工匠稱為“行家”。這一切，都是時間和功夫堆積起來的。暢安會玩，喜歡 “秋斗蟋蟀，冬懷鳴蟲”的生活，但暢安可不是人們想象中的提籠架鳥、竟日優(yōu)游的八旗子弟，做起學問來，勤奮得很，早上4點多鐘就起床在書房工作了。

暢安先生的收藏涉及古琴、漆器、家具、造像等諸多門類。2003年10月，為了表彰他“對中國工藝的專業(yè)與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世界著名的文化獎項之一——荷蘭克勞斯親王獎，將最高榮譽獎頒發(fā)給他，獎金為10萬歐元。該獎的主題是“工藝的生存與創(chuàng)新”。自從有了荷蘭克勞斯親王獎，暢安和他老伴的藏品就成了北京嘉德秋季拍賣會上的新崇。

記得這里一篇文章中看過暢安生活中一個細節(jié)，暢安先生生性簡樸，但中國的人情世故嘛，免不了要應酬。中國式應酬我們都知道，講究面子，他在飯桌上有一個有意思的細微動作：“每一道菜上來，他會完全下意識地先拿筷子把菜里邊放的虛的東西，如刻的蘿卜花、雕的仙鶴、搭的小橋、放的花瓣，挑出去”。這大約和暢安先生的審美觀有關，他說：“世好妍華，我耽拙樸?！?/p>

這個拙樸也有憨厚之意。暢安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當時燕京大學有一個哈佛燕京學社，每年都有幾個去哈佛念博士的指標。1941年暢安快畢業(yè)時，成績還不錯。有人提議派他去，因為燕京沒有藝術系，難得有一個學生研究藝術。歷史系主任洪業(yè)和暢安家有交情，但在討論時，卻沒有顧及交情，直接把他去哈佛念博士的事給否定了。理由是：“這個王同學精力過人，但不務正業(yè)，如果真正用功，以后會有成就。我認為他是個未知數(shù)。我們的獎學金有限，不能押在一個未知數(shù)上”。 洪業(yè)見了暢安，也不隱瞞，而是坦誠相告：“你留學的事讓我否了。你好自為之?！睍嘲不丶液蟾嬖V父母，他們說洪先生很正確，要是我們也會如此。

大家看，洪業(yè)否定他去哈佛念博士，坦坦蕩蕩，理由也令人信服，絕無私心。而暢安及其父母，知道了，也不怪罪。真是一段美談。如果放在今天，不記仇才怪。

暢安先生一生研究古代家具，他非常清楚家具自有其思想。高手做家具，通體無一處刻意裝飾，各種弧度等都是“跟著感覺走”，結(jié)構(gòu)考究，無釘無膠，總是能最大限度地合理利用木板。比方說，明式家具渾然一體，沒有任何形式主義的刻意裝飾，一個家具就是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就是一個小宇宙，沒有非功能的裝飾部件。講究的明式家具，天生自有，不假外力，你無法拆走任何一個部件，一拆它就塌了，就散了。

如今人人都在談讀書，因為大家都在刷屏看手機，因為很多人其實不讀紙質(zhì)書，所以，才用讀書作為標榜。缺什么補什么。廚師應該把功夫花在好吃、健康上，刻的蘿卜花、雕的仙鶴，這些都是外力，都是包裝，與文化無關的。一些高明的美術編輯，根本不讓人感覺他的存在，不刻意做什么裝飾效果，看上去簡約，其實很不簡單。

7.“一個人如連玩都玩不好，還可能把工作干好嗎？！”

我們在飯桌上介紹朋友，開口就是“著名”：著名董事長、著名媒體人、著名詩人、著名教授、著名作家、著名企業(yè)家、著名推銷員、著名經(jīng)紀人、著名學生、著名外賣哥等等。

物以稀為貴。當“著名”泛濫時，就沒有了任何品牌影響力，廉價了。非著名，反而稀缺了。由此可見，國人對“名”的重視程度。

如果一個人在飯桌上這樣介紹暢安先生：這是著名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鑒賞家、收藏家，先生一定不高興。

“一件大圓領兒的老頭衫，一條寬大短褲，一雙松緊口鞋，手里拿著個大蒲扇，一副隨和的街道老大爺形象。”這是古典家具學者田家青眼中的暢安先生。這樣的形象最多叫“著名街道老大爺”。

暢安先生首先是個有趣的人?！叭松焓履缛ぁ薄Ｂ德祲m世之中，那些滿腹經(jīng)綸的人固然令人欽佩，如果沒有趣，則少了些許云淡風清。

“凡所應玩，無所不玩”。養(yǎng)蛐蛐、玩鴿子、種花草、種葫蘆、馴鷹、養(yǎng)魚鳥、養(yǎng)狗獵獾（又稱“逛狗”）、斗蟋蟀等等。果然“不務正業(yè)”，每一樣都玩得癡，也玩出了名堂。他涉獵的領域包括書畫、雕塑、金石、建筑、家具、樂器、漆器、匏器、竹刻、銅爐、金石牙角雕刻等。他還是位藏書家。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王世襄集》中，收錄了《明式家具研究》《髹飾錄解說》《中國古代漆器》《竹刻藝術》《說葫蘆》《蟋蟀譜集成》《中國畫論研究》《明代鴿經(jīng)清宮鴿譜》《錦灰堆》等十部作品。生前，他還出版了一本書——《自珍集》。

在《北京鴿哨》的自序中，他這樣寫道：“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懷鳴蟲，韝鷹逐兔，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而養(yǎng)鴿飛放，更是不受節(jié)令限制的常年癖好?！?/p>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海南人為什么愛喝老爸茶》的文章，批評這種不求進取的現(xiàn)象，如今，我開始發(fā)自內(nèi)心地羨慕這種悠閑的生活方式，眾人皆忙我獨閑，眾人皆富我獨貧，在這個喧囂的物質(zhì)化浪潮中，也不失為一道別致的風景。讓愿意出息的人去出息吧，我甘愿做一個沒有出息的人，壓根也不想有出息，只要自得其樂，有何不可？我想起《左傳·襄公二十一年》中的一句話：“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p>

當然了，對暢安先生來說，說是玩，其實也是怡情養(yǎng)性。

暢安先生還是“烹調(diào)圣手”。美食家汪曾祺這樣評價暢安：“學人中真正精于烹調(diào)的，據(jù)我所知，當推北京王世襄?！蓖粼髟凇秾W人談吃》的序中說，暢安和幾位朋友聚餐，規(guī)定每人備料去表演一個菜，暢安帶了一把蔥，做了燜蔥這道菜，結(jié)果把所有的菜都壓了下去。

我一直很佩服那些知“味道”的人。中國的詞匯里面，只要涉及到“道”，那都接近于藝術。味道的味，指的是食物的本性，舌頭一嘗就知道。而道呢，那是內(nèi)心的感受了。

《老子》共八十一章，五千多字，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三十七章，主要論“道”；下半部分四十四章，主要談“德”。到唐玄宗時代，《老子》被尊稱為《道德經(jīng)》。

在《老子》著作中，“道”共出現(xiàn)七十多次。老子說：“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崩献釉凇兜赖陆?jīng)》的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笔裁匆馑寄?？老子的意思是說：我講的這個“道”，它指的是一種空的狀態(tài)。你必須把內(nèi)心放空，才能體會，否則，咱就沒法往下聊了。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個道和器之間有一個通路，就是德。我們總說道德，這個道，是一種空的狀態(tài)，用數(shù)字來表示就是零。德是什么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個色就是德。德就是色，各種顏色，各種世間的繁華就是德。就像賈寶玉，如果不到人間經(jīng)歷一番繁華，就不會悟，不會出家。用數(shù)字來表示，德就是一，就是中醫(yī)講的陽氣。德就是一種能量的流動。道，就是說一個人獲得這些能量以后，又變空了。味道和謀生、保命，這是兩個層面的東西。孔子說，他的飲食觀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禮記》里面說：“夫禮之初，始于飲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困，人生之在惡存焉”。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惟有美味不可辜負?！肚f子·外篇·至樂》說：“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美味的“美”字，由“羊”“大”二字組成，羊大為美。羊大就肥，肥就好吃，好吃就怡情，怡情就美。

暢安先生精于烹飪，這一點非常了不起，他是懂得飲食之道的人。

“民以食為天”。1980年之前，好像還沒有“飯局”這個詞，吃飯還有學問嗎？那時候能吃飽飯就不容易了。后來，大家都吃飽喝足了，又有了幾個閑錢，于是，吃飯，就帶張嘴，也成了工作了。身不由己，必須參加。

別小看這個飲食，這里面大有學問?，F(xiàn)代的巴蜀、淮揚、齊魯、粵閩四大菜系，“舌尖上的中國”，各有各的美味。五味調(diào)和、適口者珍。

古代，孔子把飲食作為了解禮樂的最基本的出發(fā)點。在《中庸》里面，孔子這樣說：“人莫不飲食也，而鮮能之味也！”是人天天都要吃飯，但能享受到美味的人沒有幾個?！端疂G傳》第四回寫到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與同寺僧人一起吃飯。魯智深忍不了饞，矢志不渝地偷吃酒肉，被其他僧人發(fā)現(xiàn)，感嘆說：“善哉！”魯智深滑稽地說：“團魚（即甲魚）灑家也吃，甚么鱔哉！”僧人道：“卻是苦也?！濒斨巧钣謸尠椎溃骸皥F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哪得‘苦也’?！濒斨巧钗缚诤冒。f起吃來，隨性、不思約束，保持原始沖動的狂熱，簡直上癮，能通神也。果然是“胖人有?！?。

還有那個蘇東坡，酷愛吃河豚，有人勸他，河豚不會做的話能把你毒死。蘇東坡不在乎，說為了享受美味，“值衲一死”。

在《論語·鄉(xiāng)黨》里面，孔子說，他有“十不食”，就是說，他對食物有自己的選擇標準，有十種東西不吃。第一，“食饐而餲，魚餒肉敗，不食”，腐敗變質(zhì)的食物不吃。第二，“色惡，不食”，色香味一樣不能少，看著顏色不對，不吃。第三，“臭惡，不食”，聞起來討厭，不吃。第四，“失飪不食”，烹飪的方法不對，不吃。第五，“割不正，不食”，切的部位不對，不吃。第六，“不得其醬，不食”。沒有合口的醬，或者說發(fā)酵成了敗醬，不吃。第七，“肉雖多，不可勝食氣”，你家是土豪，啥肉都有，但是你家只吃肉不吃米飯，沒有主食來匹配它，傷腸胃，不吃?！赌印まo過》中說：“……芻豢、蒸炙、魚鱉”等，雖然大快朵頤，但皆屬肥甘厚味的食物，即膏粱之食?！案唷敝阜嗜?，“粱”指細糧，吃多了損傷脾胃。唐代《藝文類聚》卷二十三則提醒說：“金寶滿室，將亂汝神。厚味來殃，艷色危身。求高反墜，務厚更貧?！薄抖Y記》里面講：“甘受和，白受彩”?！案适芎汀保褪钦f，飯菜交替入口，一口飯， 一口菜，正如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所說：“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憋埬軌蝠B(yǎng)胃，能更好地彰顯下一口菜的甘甜美味。“白受彩”，就是白色的布，才能畫出最美好的畫。第八，“沽酒市脯，不食”，你到外面超市買來的酒，到市場買來的肉脯，不吃。另外，還有兩個“不食”，我記不得了。

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圣人為腹不為目”。腹，不是肚子，而是指內(nèi)心的感受，目，指的是一些表層的感受。就是說，這些圣人的追求，都是追求自己內(nèi)心的體驗。正如弘一大師所說：“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就是說不要老是看表象，要看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

關于飲食，中國古人很注重酸味，比如醋的酸味、烏梅的酸味等等。古人把調(diào)味品做了一個排序，第一是鹽，第二是梅，叫作鹽梅。在五行里面，肝膽也是屬于木的。所以要用烏梅湯來保護肝膽嘛。烏梅湯可以治療很多跟膽有關的疾病，包括膽結(jié)石的疼痛。烏梅湯，雖然排石效果不理想，但是它的止痛效果卻特別好。孩子肚子疼的時候，就含一個鹽梅，往往就能好。

一些高手廚師，擅長用烏梅。因為烏梅是入膽的。從現(xiàn)代醫(yī)學角度來講，它能夠保護我們膽囊，膽囊能夠解油膩嘛。傳統(tǒng)的烏梅湯，包括烏梅、甘草、桂花、洛神花。洛神花，就是我們現(xiàn)在能夠在茶葉店買到的玫瑰茄。要想美味，還要加一些鮮檸檬汁、蜂蜜、冰糖、炒山楂。而且，要燉六個小時以上，才能出那種好的味道。

為什么按摩的時候，流行敲膽經(jīng)？從中醫(yī)角度來講，《黃帝內(nèi)經(jīng)》有句話：“凡十一臟，取決于膽”。就是說，十一臟的約束，都是靠膽來進行的。把膽保護好了，能夠救一個人的命。從臨床上來看，如果保護好膽，或者保護好膽經(jīng)，用好烏梅湯，能夠預防很多腫瘤。

如果不愿意敲膽經(jīng)，可以喝烏梅湯。烏梅湯可以保護膽囊。《傷寒論》有個名方——烏梅丸，就是一個治療膽囊病的方。

可見，飲食不是簡單的吃飯?！段簳分姓f：“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本褪钦f，如果“知飲食”，那算得上是個五世長者了。

飲食是學問，是文化，也是技術。

8.“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p>

暢安說：“父親不讓我進官場，認為沒有意思，不如學一門技術?！笔詹丶荫R未都曾這樣評價暢安：“他是一個對生活非常豁達的人，舊社會他可能是貴族身份，后來沒落了，不斷遭遇打擊，無論人生多么低谷，他一直都堅持一口氣，堅持到他最后功成名就為止，這一點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詩人和考古學家陳夢家當時因為受不了打擊而自殺，王世襄說，如果不是因為陳夢家自殺，他可能不會去研究明清家具，所以王世襄不是灰暗的，是陽光的，否則也不會有后來那么大的成就?！?/p>

暢安不是那種一本正經(jīng)地寫嚴肅論文的學者。這個鴻儒喜歡玩，是個愛玩的人，喜歡“斗蛐蛐”，喜歡養(yǎng)狗，曾出版過一本名為《蟋蟀譜集成》的書，還編過一本書《明代鴿經(jīng)》。玩就玩好，玩出文化來，哪像某些人，一開口就喜歡說機會，其實就是錢唄。

暢安先生從小愛玩，對鳥食罐和蛐蛐罐相當有研究，他曾自嘲說：“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懷鳴蟲……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而養(yǎng)鴿飛放，更是不受節(jié)令限制的常年癖好?！?/p>

朋友圈里經(jīng)常有家長討論：現(xiàn)在的孩子不愛學習，如果不是作業(yè)逼著，他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卻認為恰恰是作業(yè)把孩子那一點天真給磨平了。孩子不愿意主動學習，不想主動看書，原因在于孩子不會玩了。童年就失去了天真，沒有了孩童氣，真的很悲哀。什么年齡就該做什么年齡的事，童年不讓做童年的事，一玩就被家長呵斥：作業(yè)做完了嗎？沒做完不許玩。等到作業(yè)終于做完了，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沒有興趣玩了。再說，現(xiàn)在孩子也不會玩了。秋斗蟋蟀，冬懷鳴蟲，現(xiàn)在城里的孩子根本沒見過蟋蟀，至于鳴蟲，根本聽不到，聽到的盡是汽車喇叭聲。

現(xiàn)在的兒童，玩的都是些什么游戲？打打殺殺的手游，哪里還有多少童年的天真？想想我們小時候玩的那些“傳統(tǒng)兒童游戲”，諸如跳皮筋，捉迷藏，過家家，手影，跳山羊，丟紙飛機，踢毽子，抽陀螺，摔泥巴，翻花繩等等，蹦蹦跳跳、說說笑笑，其樂無窮。還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個流傳很廣的兒童游戲“馬蘭花”么？“小汽車，滴滴滴，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樸樸素素、簡簡單單，卻給人留下童年的美好。現(xiàn)在的孩子早就不玩“馬蘭花”了，踢毽子、跳繩雖然也有人玩，但更多的時候喜歡沉迷在虛擬空間，也許很刺激，但很難說美好。

從事和藝術有關的職業(yè)，童年的玩趣特別重要，這點來自童年的天賦，足夠他后半生“揮霍”的。所以，暢安先生的會玩其實是藝術天真氣的流露。他和外地朋友打電話，不問收藏，不談學術，上來就問：今天你們那里有沒有出好蟲？有沒有得到奇異的好蛐蛐？八十多歲還玩得忘乎所以，喜歡問這樣的問題，你說這樣的老人是不是像個小孩子呀，整個一老頑童。1993年，暢安出版《蟋蟀譜集成》。

暢安先生有一句名言：“一個人如連玩都玩不好，還可能把工作干好嗎？！”不由想起翻譯家楊憲益送給他的那句話：“蛐蟈蟈雖細物，令人長憶舊京華”。這話里面飽含滄桑感。暢安還記得，過去斗蛐蛐也賭，但那時候的人賭，也就賭點兒月餅、零花錢。圖個好玩，很愛護蛐蛐，當作 PET（寵物）。現(xiàn)在不一樣，一些人發(fā)展到什么程度呢？賭輸了，蛐蛐就死了。比賽前為了驚嚇蛐蛐，從而使其渾身有勁，還用電烤蛐蛐；有的還會將蛐蛐與干燥劑放在一起，使得蛐蛐脫水，減輕蛐蛐分量，什么做法都有，完全沒有意思。過去的那種趣味沒有了。

暢安先生怎么總喜歡整這些沒用的事？其實，無用當中有大用。你以為蟋蟀只是個玩物？通過玩蟋蟀，嗯，你能夠從中看出當時的貴族、上層人士的心態(tài)，尤其在一些歷史的轉(zhuǎn)折關頭，他們的心態(tài)通過蟋蟀來看，就更加有意思了。斗蟋活動源遠流長，明清兩代的蟋蟀譜，其實也是一本氣候的變遷史，玩蛐蛐，里面的學問大著哩。啟功先生曾這樣評價老友：暢安的“玩物”非“玩物”，而是“研物”，他不但不喪志，反而立志。他將古今典籍、前輩耆獻、民間藝師取得的和自己幾十年辛苦實踐相印證，寫出了這些已出版、未出版、即將出版的書。

現(xiàn)在流行起復古風、收藏風，很多人玩了家具收藏。這些收藏界人士見面最愛說的話就是：這件明式家具價值多少多少錢，然后擺在超級豪華的地方，上面甚至寫上“貴重物品，禁止觸摸”。你知道，暢安先生怎么說呢，他說，我收藏的家具都可以“隨便搬動隨便坐”。

馬未都曾在一篇文章里說：“王先生披著一件棉襖，笑容可掬，讓我坐在他那些名貴的明式家具上。我那時年輕，剛剛著迷古家具，沒個深淺，這摸摸那弄弄的。如今已入藏上海博物館那批王先生收藏的著名明式家具，當年在王先生家卻屢現(xiàn)窘狀。一腿三牙的黃花梨方桌用于切菜揉面，王先生在上面為自己也為客人做過多少次菜，沒人可知?！?/p>

暢安先生說：“我覺得收藏家具是很有意思的事，而收藏的過程更讓我回味無窮?！f到底，自己不是收藏家，因為收藏不單靠眼力，靠自己愛好，錢財對收藏也十分重要，我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經(jīng)歷，說明我根本不具備收藏家的條件。長物可能很珍貴，也可能只是一把破笤帚，我的長物多接近后者。這些長物有的或許有研究價值，有的或許有欣賞價值，但未必有經(jīng)濟價值，所以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收藏家。我琢磨一件東西往往要花很長的時間，一般有四個步驟：一，憑直覺；二，見實物，把真實的東西拿在手里面把玩、體會，來獲得感性體驗；三，搞清楚實物是怎么制造出來的，看清楚其肌理和內(nèi)部構(gòu)造；四，研讀相關文獻?！?/p>

9.“你懂琴，這張琴，你拿去?！?/p>

暢安先生也是古琴高手。暢安愛琴，常以“琴奴”自居，家中藏有的幾把唐宋元明的傳世名琴。

古琴，古代稱琴、七弦琴、瑤琴，是我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之一，據(jù)考證，距今已有3千年的歷史。古琴的歷史要比古箏早1千多年呢。

2003年11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總部宣布了“世界第二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中國的古琴藝術名列其中。這也是繼“昆曲”之后中國第二個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的“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

古琴藝術起源最早。因為它最古老，為區(qū)別于其它樂器，近代，人們便把它改稱古琴。七弦古琴在古代又稱七弦琴，曾是文人貴族的藝術?！抖Y記·曲禮下》明確規(guī)定“士無故不徹琴瑟”，也就是說，作為貴族最下等級的“士”， 琴瑟片刻不能離身，隨時彈奏。

“琴、棋、書、畫”四藝中，“琴”排列第一。

據(jù)古籍記載，神農(nóng)“削桐為琴、繩絲為弦”，又相傳伏羲作琴，還傳說舜彈五弦琴而天下治，后來周文王、武王各加一弦，遂成七弦。

“神農(nóng)造琴”的傳說，也許并非無稽之談。先秦文獻足以說明至遲在西周和春秋時代，古琴的運用已經(jīng)非常廣泛?，F(xiàn)在“知音”這個詞就來自春秋時代伯牙與鐘子期因琴而成為知己的故事?！对娊?jīng)》中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關睢》）、“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棠棣》）、“我有嘉賓，鼓琴鼓瑟”（《小雅·鹿鳴》），以及“琴瑟擊鼓，以御田祖”（《小雅·甫田》）等詩句。

著名的《詩》三百篇，孔子曾一一“弦歌之”，就是說，用“琴歌”一一唱出來?？鬃釉凇靶訅v學”時，也是一邊鼓琴，一邊講學?？鬃铀珜У摹傲嚒保ǘY、樂、御、射、分、數(shù)）中，這個“樂”指的就是彈琴誦詩。

孔子說，“君子不器”，意思是說，鼓琴時一味模仿，那就是“器”，君子不應該這樣。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曾經(jīng)向?qū)m廷樂官師襄子學習鼓琴。他反復地操練同一首樂曲，高興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無聊的時候、熱鬧的時候，都彈，每次彈出來都不一樣，他默默地用心體會琴之“道”，以求“得其數(shù)”、“得其志”、“得其人”。最后，孔子終于悟出該琴曲作者是黯黑高大、“眼若望羊”的周文王。師襄子由此回憶起該琴曲原名正是《文王操》。孔子自己還為《陬取》打譜，以哀悼被趙簡子殺害的兩位賢大夫。

古琴，本來是一種古文化，是古代貴族的藝術?？墒?，最近幾年，古琴也被用來開琴館、賣茶藝了。君不見，社會上流行起新四大俗：“學琴學古琴，開店開會館，學佛修密宗，喝茶喝普洱。”古琴成了新四大俗之首?！肮徘傺偶焙托略娙烁愕脑姼枥收b會一樣多。這也難怪，古代以琴會友，現(xiàn)在，“友”的意思已經(jīng)變了，功利色彩濃了。大家都耐不住寂寞，古琴高手也不甘心“隱于市”了，“隱士”也要發(fā)朋友圈了。本來是自娛自樂的古琴，非要展現(xiàn)復雜技巧。前不久，有個玩音樂的孩子說，古琴暗，古箏亮，古琴可以拿來用。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古琴從容淡定，清、和、淡、雅的音樂品格，和古箏高昂的音調(diào)相比，的確感覺“暗”了。

高山流水覓知音、諸葛亮撫琴退敵、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鳳求凰的愛情故事，現(xiàn)在都成了神秘的傳說。

其實，書房才應該是雅集之地。就說高山流水覓知音吧。其實《高山流水》是古代古琴曲名稱。

《列子·湯問》中有記載：“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苯鸪庠段鲙洝分杏性疲骸安皇乔毓~合眾聽，高山流水少知音?！辈篮妥悠冢粋€鼓琴，一個善聽。“高山流水”成了知己的代名詞。

《高山流水》琴曲樂譜最早見于明代朱權(quán)《神奇秘譜》，此譜之《高山》《流水》解題有：“《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至唐分為兩曲，不分段數(shù)。至來分高山為四段，流水為八段?！?/p>

現(xiàn)在流傳的多為《天聞閣琴譜》所載清代川派琴家張孔山加工發(fā)展的《流水》有“七十二滾拂流水”之稱，此譜分九段一尾聲，實際為起、承、轉(zhuǎn)、合四大部分。

兩千多年來，《高山》《流水》這兩首著名的古琴曲與伯牙鼓琴遇知音的故事一起，在民間得到廣泛流傳。

這樣看來，古琴曲《高山流水》在唐朝以前本為一曲，在唐朝期間分為《高山》《流水》兩曲。

古琴家戴微認為：“古琴并不適合小朋友，他們無法理解曲目深意”、“古琴很少炫技，好壞只有內(nèi)行聽得出”。悠悠琴弦之聲，伴著茶香的氤氳，這樣的氛圍更容易領會古琴“從云中飄下來的”的奧妙。聽我的老師李一翔撫琴，不用開口，你就知道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斫琴工作枯燥又耗時，他卻斫得津津有味?？此{(diào)漆時，那種將中藥加到漆里的喜悅，你就能感覺到，他迷戀的也許是古琴特有的傳統(tǒng)韻味。

據(jù)《芒果畫報》報道，國學大師饒宗頤是古琴大家。他現(xiàn)在甚少出門，幾乎不應酬，每天清晨四五點醒來，寫字、看書、做研究，然后睡個“回籠覺”，中午就到附近一個潮汕飯館用餐。學術界稱他為“國際矚目的漢學泰斗”、“整個亞洲文化的驕傲”。饒公不僅學富五車，還精通琴、書、畫，不僅精通中英今古文，也精通甲骨文、象形文、梵文、希伯萊文、波斯文等，被稱為“國學”領域最后一位“集大成”者。饒公說：古人治學，與琴棋書畫都有很大關系，這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熏陶。與清末大學者龔自珍和王國維相比，自不敢當，但我的好處是活得長命，龔自珍只活到49歲，王國維先生50歲，以他們50歲的成績，和我87歲的成績比較，是不夠公平的；但龔自珍也的確“火氣”大了一點，要不，可以更長命，成就更大。學問其實是積微之功，在于點滴之積累。人的生命如同蠟燭，燒得紅紅旺旺的，卻很快熄滅，倒不如用青青的火苗更長久地燃燒來得經(jīng)濟。我對自己的身體很珍重！珍重，就是做學問時，我完全投入，疲倦了，我會停止；吃東西，飽了就馬上停止，自己克制自己。自14歲起，我學“因是子靜坐法”，我早上會沐浴和靜坐，然后散步，晚上9時必寬衣就寢。

古琴不只是音樂，更是文化。古琴最大的魅力在于“和”。所謂“和”，就是不同，“諧”才是同。

喧囂的世俗時代，古琴其實是絕世的隱者，酷愛古琴之人，都在傾聽萬物輕柔的呼吸，表達一種不容于世俗的情懷。元代馬致遠在《任風子》二折中說：“高山流水知心許，古木蒼煙入畫圖，學列子乘風，子房歸道，陶令休官，范鑫歸湖?！彼未翖壖苍凇吨]金門》中說：“流水高山弦斷絕，怒蛙自咽?！?/p>

古琴清、和、淡、雅的音樂品格，寄寓了文人凌風傲骨、超凡脫俗的處世心態(tài)。

有個成語叫“焚琴煮鶴”，琴和鶴一樣高雅，可是，居然有人焚琴煮鶴，不僅殘忍，而且愚昧無知。古琴，能促人發(fā)古之幽思，充滿古樸氣息，可以和古人進行千年對話。它本身就是一種高雅文化，絕非簡單的樂器，正如唐代著名詩人劉長卿詩中所說：“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不多彈?！?/p>

有一個故事廣為人知：暢安先生的老伴袁荃猷是古琴高手，年輕時就彈得一手妙音，她又是位畫家?？戳怂摹巴跏老迓犌飯D”，老作家張中行嘆息道：“看了這幅圖，我不禁慨嘆，天之生奇人，報奇人……”2003年，患難與共、琴瑟相和60年的王夫人袁荃猷因病去世后，整天都笑嘻嘻的暢安先生笑不出來了。撫摸著夫人曾經(jīng)彈過的古琴，“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是香如故”，不禁悲從心中來。他曾在一首詩中表達對老伴的思念：“君刻大樹圖，我賦大樹歌。相濡復相助，歲月期尚多。一朝先我去，余生待若何?！?/p>

有個成語叫“人琴俱亡”，說的是那種睹物思人悼念亡者的雅語。由于不忍睹物思人，暢安先生將“大圣遺音”琴拿到嘉德“儷松居長物”拍賣，拍出了891萬元的天價。

一位隨袁荃猷學琴的學生，上門幫忙干活，臨走時，不為物役的暢安先生竟將一張同樣傳世稀珍的宋琴隨手無償相贈，輕描淡寫地說：“你懂琴，這張琴，你拿去?！比f金難鬻卻舉重若輕。暢安先生說：“我對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態(tài)度。只要從它獲得了知識和欣賞的樂趣，就很滿足了。遣送得所，問心無愧，便是圓滿的結(jié)局。想永久保存，連皇帝都辦不到，妄想者豈非是大傻瓜！”

“大圣遺音”琴，是暢安夫婦傾家之資，從錫寶臣先生之孫章澤川先生手中求得?！按笫ミz音”琴原主人為北京著名琴家錫寶臣先生。1948年，暢安夫婦以飾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畫大觀》換得黃金約五兩，再加翠戒三枚（其中一枚，為暢安母親遺物）。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這把“大圣遺音”琴，陪伴暢安夫婦55年。

大家看，“玩物成家”的暢安先生收藏的原則是價值嗎？不是，是喜歡。喜歡就好。1998年，暢安先生將曾珍藏的79件明清家具，以200萬元的超低價賣給了好友香港商人莊貴侖，條件是，對方將它們?nèi)烤杞o上海博物館。他不講價錢，對方給多少是多少，只要夠買房遷出舊居就行。

有人問錢鐘書為什么不愛財，他說，我都姓了一輩子錢，難道還愛錢嗎？有人問暢安你是大收藏家嗎？他說：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收藏家。在接受《人民日報》記者李輝采訪時，他說：“我還是跟著興趣走。我搜集的東西沒有瓷器，沒有字畫，別人搜集，我沒有。我注意不太為人注意的東西，也是收藏我買得起的。我的這些東西當時都很便宜。有幾類東西我喜歡也就買下收藏。瓷器不敢碰，畫不敢碰，研究青銅器也不敢碰。青銅器還得結(jié)合文字學，沒鉆進去。一般搞青銅器，要懂甲骨文，要從大篆、小篆入手。我在文章里說過，我根本不配做一個收藏家。東撿點兒，西撿點兒。我也看到有好的，買不起，就放下了。”

10.《明式家具珍賞》影響大到什么程度呢？做家具的、倒家具的，都發(fā)財了。

1985年9月，暢安先生于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明式家具珍賞》，一炮而紅，也奠定了暢安先生的國際學術地位?！睹魇郊揖哒滟p》成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在海內(nèi)外具影響力的文物圖集，先后有中、英，法、德等九個版本問世，被海內(nèi)外學者推崇。

據(jù)暢安先生說，家具與家學沒有關系，完全是興趣。他本來想寫個家具史，后來覺得太龐大，就寫了明式家具，集中在明式這一塊?！拔易钚蕾p它，簡練，不像清代那么繁復。再往上沒有實物。明清之交也做明式的，簡潔，有它的神韻。清代太繁復。清代家具我不喜歡也不收藏，明代的趣味比較高”。

《明式家具珍賞》封面廣告語是這樣寫的：“有史以來第一本用中文撰寫的明式家具專著”。該書的暢銷，也掀起明式家具的收藏和研究熱潮，同時，也讓海南黃花梨在海內(nèi)外被熱捧。很多海外專家、學者與收藏家就是從王老先生的書里了解了故宮，了解了明清家具，了解了海南黃花梨。

在《明式家具珍賞》出版之前，有人幾千多塊錢就把家里的黃花梨木做的大床給賣了。還有一些海南村民把黃花梨當柴燒。“春江水暖鴨先知”，北京人首先覺醒。一些人在大家還不知道黃花梨價格的時候，用兩三千塊錢就收了一張黃花梨八仙桌、供桌、鄉(xiāng)村老房的門板房梁、舊時的米柜鍋蓋、犁耙牛軛等；還有人打出了“黃金換花梨”的牌子。

海南作為黃花梨的故鄉(xiāng)，在清代《崖州志》中有這樣的記載：“嶠南火地，太陽之精液所發(fā)。其草木多香。有力者皆降皆結(jié)，而香木得太陽烈氣之全，枝、干、根、株皆能自為一香。故語曰：海南多陽，一木五香。”海南黃花梨氣味辛香濃郁，故又叫海南降香黃檀。黃花梨生長緩慢，她的“心格”“五百年才碗口粗”，是故木性穩(wěn)定、肌理細膩、色澤溫潤、藥用價值高，是珍貴的南藥和古代宮廷家具的首選木材。用黃花梨入藥可以治療高血壓、冠心病和皮膚頑疾。黃花梨家具，香氣誘人，歷久彌醇，與人的氣息相融相通。黃花梨的紋路與中國水墨彩墨異曲同工。

《明式家具珍賞》影響大到什么程度呢？做家具的、倒家具的，都發(fā)財了，遍地開花。把一個從前不被重視的明式家具變成了一個專門項目，也造就了一個產(chǎn)業(yè)，出現(xiàn)了一批富豪。

那些年?？谑詹攸S花梨的朋友，基本都發(fā)財了。曾經(jīng)，海口東湖市場，熱鬧非凡，黃花梨越捧越熱，越熱越追。海南黃花梨到了一木難求、價可奪金的地步。

沒有趕上那班車的至今還在后悔：悔不該在黃花梨收藏上錯過機會。

暢安先生成為新聞焦點人物，接到無數(shù)演講座談的邀請。1989年7月，香港三聯(lián)書店趁熱打鐵，出版了暢安先生畢生研究結(jié)晶、也是他最重要的學術專著《明式家具研究》（近三十萬言，插圖三百多張，圖版四百余幀），并先后出版中、英兩種文版。暢安先生成為“明式家具學”的創(chuàng)始者，獲得全球文博界的贊譽，成為聞名中外的大學者。也可以說，香港三聯(lián)書店扮演了世界明式家具“推手”的角色。

可以設想，如果暢安先生兩部明式家具經(jīng)典專著不是由香港三聯(lián)傾全力出版，暢安先生也未必有今天的名氣和地位。

11.暢安先生晚年，愛吃肯德基的巧克力圣代。

暢安先生晚年，愛吃肯德基的巧克力圣代，一買就是24個，存放在冰箱里面，每天吃上六七個，照樣活了95歲高齡。我還看過新華社的一則報道，美國一個102歲的老太太，長壽秘訣就是每天吃兩塊巧克力。

說起吃甜食，作家張愛玲對甜食的喜愛，是那種愛到骨髓里的愛。除了喜歡糖炒栗子、松子糖、糖醋小排、栗子蛋糕外，她還格外喜歡奶油。少年時幾乎每天晚上都去一家餐廳吃奶油蛋糕。早餐喜歡吃現(xiàn)磨咖啡配奶油面包。長大后，張愛玲對奶油的喜歡有增無減，經(jīng)常和閨蜜炎櫻去凱司令餐廳喝下午茶，“每人一塊奶油蛋糕，一杯熱巧克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份奶油?！边@種對甜食的偏愛伴隨她的一生。吃甜太多，對脾胃好，但傷害了誰？傷害了腎。腎主骨，所以，到了晚年，張愛玲牙齒很不好，經(jīng)常去看牙醫(yī)。

翻譯家蘇曼殊酷愛甜食，嗜糖如命，尤其愛吃摩爾登糖，幾乎不離嘴，已經(jīng)到了上癮的程度。有一次想吃糖卻忘記了帶錢，這個蘇曼殊靈機一動，把嘴里所鑲的金牙取下變賣，如愿以償?shù)爻粤颂?，還風趣地稱自己是“糖僧”。1918年，蘇曼殊因病住院。醫(yī)生說，不準吃糖，可他偷偷從醫(yī)院跑出來，到大街上大過甜食癮，八寶飯、年糕、冰淇淋，喜歡吃什么就買什么。結(jié)果，腸胃病加劇而死。小說家包天笑寫詩調(diào)侃蘇曼殊：“松糖橘餅又玫瑰，甜蜜香酥笑口開；想是大師心里苦，要從苦處得甘來?！?/p>

同樣嗜甜的還有畫家吳昌碩。84歲那年，有人來看他，順便給他帶了幾包家鄉(xiāng)的麻酥糖。家人不讓他吃那么多，可他不聽，半夜爬起來，一下吃了兩包。結(jié)果呢，他一病不起，離開塵世。

當然，人和人不同。按照《黃帝內(nèi)經(jīng)》的說法，人想長壽，最好多吃點苦。因為生活中最缺的就是苦味了。

中國人喜歡說“五福臨門”?！渡袝ず榉丁防锩嬲f五福指的是：第一福是壽，第二福是富，第三福是康寧，第四福是修好德，第五福是考終命。考終命指的是讓老年人能夠得以善終啊。五福里面，有四條都和長壽有關。

暢安先生算是長壽了。他生于1914年，2009年以95歲高齡辭世。他的長壽首先得益于他會玩。他不是那種焚膏繼晷、蹈鋒飲血的學者——雖然他同樣很勤奮，但他總是惠風和暢。

其次，他真實、拙樸。衣著隨隨便便，為人樸樸實實，談吐隨隨和和，外表就像一普普通通的老人，大俗之見大雅，絲毫沒有什么“大家”、“學者”的架子。他不會去刻意表演什么，而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以及所謂的榮譽感或成就感。暢安先生生活極簡樸，87歲還騎自行車上街。他每天早晨都會騎自行車去公園打太極，其理由是：“不為長壽，只為活動活動，心里痛快，胳膊腿兒舒坦?！?/p>

還有，他自己發(fā)明了“六心”養(yǎng)生法。所謂“六心”養(yǎng)生法，即開心、童心、寬心、愛心、靜心、恒心。暢安先生多年患有肺病。上世紀70年代，他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當時肺病復發(fā)，那種難受的滋味外人很難體會。但他用“六心”養(yǎng)生法，治愈了多年的肺病。

古詩云：“一壺天地小于瓜?！睍嘲蚕壬谧约旱氖澜缋铮匀蛔緲?、身心愉悅，自然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