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受戒》作為汪曾祺的代表作,具有著作者一貫的美學風格,也表現(xiàn)了純美的愛情,但是它還有一個值得關注之處,便是對于佛教文化的書寫。作者在文本中選擇佛教文化的世俗化書寫,即消解宗教的神圣性,作為文本背景對于文本的完成有著獨特的意義。首先,異于尋常的佛教書寫,給整個文本創(chuàng)造了一種戲謔感,也強化了文本的世俗風景;其次,被消解了嚴肅感的宗教背景在某種意義上指向原始的野蠻時代,而青年男女的朦朧愛戀,彰顯著人性的自然敞開。同時,作者對于佛教的書寫,為明海和英子之間的愛情發(fā)展預設了張力,所以,文本對于宗教的消解,就在背景層面完成了這一愛情的可能性??梢哉f,文本對佛教書寫的消解與文本的形式和內容之美和諧統(tǒng)一,這些都是作者的美學信仰,雖然其中仍有值得警惕之處。
關鍵詞:《受戒》;汪曾祺;佛教;世俗化
《受戒》是汪曾祺最受追捧的代表作,對于《受戒》的解讀和評析,文學研究界已有了眾多成果,大部分的研究都將視點集中在了文本簡雅樸拙的美學品格以及明海與小英子純美朦朧的愛情之上,確實抓住了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精髓。但是,細讀《受戒》,令筆者倍感疑惑的是,對于一部凸顯自然淳樸美學,表現(xiàn)少男少女唯美愛情的浪漫主義小說,作者為何選擇佛教來作為故事發(fā)生的文化背景?而且,對于這種佛教文化的表達也非常特別,文本中描述的場景,一改大眾視野中宗教的莊嚴形象,而代之以世俗化呈現(xiàn),這其中也一定有著作者特別的用意在。
在這一短篇中,有近半的篇幅談到當時當?shù)氐姆鸾涛幕饕婕啊俺黾覟樯?,“僧侶的日常生活”以及“受戒”三大內容。這三部分內容除了“受戒”與文本的主要人物、情節(jié)有著不可割裂的關系,其他兩部分在表面上似乎僅僅是作為文本故事的一幅背景圖而已。然而,又正是這三部分在作者筆下起伏有致的自然流淌,夾雜著明海和小英子的成長故事,在一個世俗世界的發(fā)展里,將小說一步步推向了高潮。
一.出家不談信仰
“出家”一詞屬宗教用語,《佛教文化的關鍵詞》中對“出家”一詞定義為“離家到寺院做僧人”[1],并且定義的釋文中對于“出家”的動機也有明確的闡述:“出家的動機要求真純,即確是為求解脫,真心舍棄世間貪愛而出家修道”[2]。既然是“求解脫”而“出家”,那么前提按理應是對于該宗教文化信仰的推崇,應是一種精神皈依的外在表現(xiàn)。所以,“出家”應當是一個嚴肅、神圣的行為。然而在文本中,作為小說事件發(fā)生的文化背景,“出家”的嚴肅性和神圣性在文本一開始就被徹底解構了。
文本一開始就寫道,在明海的家鄉(xiāng),“出家”不叫“出家”,而直接稱為“當和尚”,這一稱呼本身就包含著戲謔的味道。接下來的敘述更是完全抹除了“出家”的神圣性:
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3]
這一段話汪曾祺寫得就很用心,也很有意思,在一種環(huán)形的敘述結構中將“出家”這一佛家行為化入世俗。如“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這一句看似平常,實則已是“大逆不道”?!俺黾摇辈辉偈浅鲇趯π叛龅淖灾髯非?,而變成了一種職業(yè)風氣。不僅如此,為了更好地讓讀者理解“出家”在明海家鄉(xiāng)的意義,作者還連舉了六個職業(yè)作為同類項。這六個職業(yè)的出場順序也很有意思:劁豬、箍桶、彈棉花完全是社會底層最普通、最世俗的工人,而畫匠、婊子之后再次說這個地方出和尚,讓人不禁驚異于“和尚”在這個地方的地位以及這個地方對和尚、佛教的認知。在讀者尚在驚訝當中時,作者又一本正經(jīng)地介紹起了“當和尚”的好處,對于這里的人,“當和尚”有許多利益——吃現(xiàn)成飯,可以攢錢,將來還俗娶親買地都可以?!俺黾摇钡膭訖C和精神上尋求解脫,對于佛家文化的信仰完全沒有絲毫關系,純粹是出于世俗的生計而做出的選擇,甚至是追求。因為,當和尚也不是你愿意當便可的,還要長得好、聲音好,記性好——完全是挑演員的要求了。
作者通過文本開場對于“當和尚”的介紹,包括身份的被認知、“出家”的動機和要求,就已經(jīng)委婉地告訴讀者,不要用尋常的認知來猜測和考量這個地方的“僧侶生活”。在這個地方,別跟“出家人”談信仰,要談“錢”。人們出于“錢”這樣一個世俗目的而選擇進入佛教,在他們(包括僧人和尋常人)眼里,“僧人”只是“三百六十行”之外的又一行而已。所以說,作者以一種戲謔的、幽默的敘述方式,將佛教文化推到讀者面前,為小說埋下矛盾的同時,也為明海和小英子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設置了可能。
二.為僧不拘戒律
文本涉及佛教書寫最多的是關于“荸薺庵”中幾位僧人的日常生活介紹。在尋常想來,寺廟中的僧人應當每日早課晚課,布薩誦戒,嚴守清規(guī)戒律。但是在荸薺庵卻完全不是這樣,連基本的早課、晚課都沒有。
對于明海這個小和尚,除了開門、掃地,就是跟師父學念經(jīng)。怎么念?“一要板眼準,二要合工尺。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4]。念經(jīng)被認為是當和尚最重要的本事,在和尚完全被職業(yè)化的語境當中,可以說,念經(jīng)被他們當成了和尚的職業(yè)技能,是和尚能力高低的重要標準,而不是出于對經(jīng)文的信仰。早晚念經(jīng)是明海作為小和尚唯一需要遵守的事務,然而師父的教誨卻字字都在激勵明海爭做“人上人”,與佛教無欲無求的精神指引完全不合。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明海,對于佛家文化自然是迷迷糊糊,相反,他更加富有生氣的生命卻在小英子家的地里慢慢暗暗張揚起來了。
明海的舅舅仁山是寺廟的方丈,然而卻被稱為“當家的”,負責管理賬務。這看似正常,但是作者卻是這樣寫來:
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诙菔乔霉牡?。你以為這容易啊?哼,單是一開頭的“發(fā)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余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臺,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賬時賭咒罵娘。[5]
一個寺廟的首要事務竟然是“賺錢”,而記賬作為“方丈”的主要工作,竟然要如此細致、公平,否則眾僧人還可能爭長論短,不懼破戒,賭咒罵娘。由此可以看出,掙錢對于這些僧人來說,比他們身份上背負的清規(guī)戒律要重要得多。同樣,仁山作為寺廟的方丈,并不是德高望重的傳統(tǒng)形象,而是抽水煙,和其他和尚一同打牌,并且這牌還收藏在他的方丈之中,打輸了還口出臟話,完全看不到對于佛家戒律的敬畏。
另一僧人仁海居然有妻子,且就住在這廟中,還受到廟中其他人的認可,呼為“嫂子”。年輕的仁渡一身本事,是個優(yōu)秀的和尚:會算賬、會打牌、會飛鐃、會唱小調。關鍵他還會唱男女間的情歌調子。作者還不忘提一筆,據(jù)說仁渡也是有相好的。這就涉及了色戒。然而對于種種反常在作者筆下流露的,都是贊許:仁海夫妻就像尋常夫婦一樣,生活平靜,而且仁海的老婆白天也并不出來;至于仁渡,他的本事還受到大家的敬佩和推崇。這就看出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來了:愛情和婚姻不過是人性之常。
對于佛家最忌諱的殺生,最基本的戒律齋戒,他們也是一個都不守。他們吃肉,殺豬,而且就在廟中的大殿上進行屠殺。連平常吃齋的老師叔也在過年時破戒吃肉。廟里殺豬也不需要瞞著外面的人。出家人不殺生,這個“戒”也不守,可見這里的僧人當真毫無清規(guī)戒律。
作者寫一座寺廟,卻又寫得沒有任何清規(guī)戒律。作者在這樣一種異常的書寫中創(chuàng)制了一道異樣的世俗風景,完成小說的美學價值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人性自在舒展的認可。
三.“受戒”反成“破戒”
在文本中,與佛教相關的也是和文本主要情節(jié)關系最為密切的,是明海的受戒。在這一部分,作者對于佛教的書寫應該說是最為嚴肅的,作者的敘述語氣也不再幽默、風趣,而變得森嚴起來。受戒的人需要前往善因寺,而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這廟才真正氣象莊嚴,呈現(xiàn)宗教的神圣性,作者特意提到善因寺僧人的吃粥場景,膳堂很大,且講究眾多,喝粥不允許發(fā)出任何聲音……種種跡象都在顯明——受戒,是一件嚴肅的、真正具有宗教性的事,而“受戒”本身也意味著對于佛家戒律清規(guī)的接受。文本發(fā)展到這里,暗藏的矛盾開始擴大了、顯現(xiàn)了,佛教的戒律和世俗人性之間的張力出來了,問題在慢慢地靠近明海和小英子。但是,所有矛盾最后還是被文本消解于無形。
從進入善因寺開始,文本就分離出遠近兩層圖景。遠層圖景是佛教的場景和文化呈現(xiàn),比如善因寺的宏偉、精致,善因寺的戒律等等,而近層圖景便是小英子的身影。于是,文本就呈現(xiàn)了近層圖景對于遠層圖景的覆蓋和消解:剛剛展現(xiàn)了佛教文化的莊嚴,立刻就被小英子腦袋里的“油煙線布銀蝴蝶”給蓋過去了,仿佛“油煙線布銀蝴蝶”比這莊嚴的佛寺要吸引人得多;講究的喝粥場面剛剛讓小英子震驚,她就立刻不管門口“禁止喧嘩”的戒律,當著眾人的面大聲告訴明子:她走啦。其實,這是一句可說可不說的話,但是英子偏偏說出來了,戒律攔不住一個女孩子自在天性的張揚,所以她“大搖大擺”地走了,完全不顧眾僧的矚目和愕然。在這些場景里,小英子熾烈、活潑如一團火焰燃燒在佛寺的灰白當中。
另外,在前往善因寺之前,英子和明子的對話也同樣是對于“受戒”神圣性的消解。明子要受戒,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受戒”的重要性也伴隨著莊嚴感,讓小英子感到了威脅。于是她用受戒的疼痛嚇唬明子,直接問不受戒的可能性,總之,小英子明示暗示希望明子不受戒,但是明子都沒有明白,直到最后弄明白了“受戒”的意義是“掛褡”,領戒牒,對于自己的心事沒有威脅才放了心。這一個詢問的過程,配合著情竇初開的女孩子的心理,順理成章地解構了“受戒”的神圣性。最后,關于當不當“沙彌尾”的問題,更是讓明海和小英子在情感的博弈當中完成與嚴肅佛教的隔離。
佛教背景只是明海和小英子戀情的障礙,象征著世俗人性之外的一切規(guī)約,因此,屬于宗教本身的特質,都被作者在世俗化的書寫中解構殆盡。在被解構了的佛教背景中用人性的舒展來勾勒純美的愛情,同時也完成了作者對于“美”的信仰。但是,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作者汪曾祺消解宗教的神圣性來完成文本的美學建構,確實是一次成功的嘗試,也給了讀者世外桃源般的審美感受,但在物欲橫流的當下,傳統(tǒng)文化中倡導的“神圣感”和“敬畏感”依然有著啟發(fā)意義,這也是我們閱讀《受戒》所需要注意的。
注釋:
[1][2]陳耳東,陳笑吶,陳英吶.佛教文化的關鍵詞[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41
[3][4][5]汪曾祺.受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13、1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