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總序中,巴金寫道:“生活本身就是個悲劇”、“它是一場無盡的搏斗”。在《巴金自述》中,他表達了創(chuàng)作《家》的動機:我要寫一部《家》來作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為過去那無數(shù)的無名的犧牲者“喊冤”!我要從惡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這個工作雖是我所不能勝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責任。
關(guān)于《寒夜》的意義,巴金說:我寫《寒夜》和寫《激流》有點不同,不是為了鞭撻汪文宣或者別的人,而是控訴那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那個一天天腐爛下去的使善良人受苦的制度,它不是悲觀的書,它是一本希望的作品《一九八一關(guān)于〈寒夜〉的創(chuàng)作回憶》。
在這兩部作品中,覺慧與曾樹生作為“家”的“背叛者”,盡管經(jīng)歷了長久的徘徊不定,盡管前路不知是明是暗,最終還是選擇堅定的離開,離開“狹的籠”轉(zhuǎn)向一種新生活。然而,沉重的家庭枷鎖下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在“不抵抗主義”下自我麻醉,寂寞而痛苦的高覺新,另一個是咳著血痰、患著肺病,在孤獨掙扎中走向死亡的汪文宣。在《家》的最后,覺新送走了覺慧,“立在別人家的門前對他(覺慧)招手,一直到他(覺慧)的背影淡到?jīng)]有了時,覺新還是呆呆地立在那里朝他消去的方向招手”。雖然沒有給出覺新的結(jié)局,但在巴金《關(guān)于〈家〉——給我的一個表哥》中寫的“我把我大哥最為小說的一個主人公,他是《家》里面兩個真實人物中的一個。”這個人物就是覺新,而巴金的大哥是自殺而亡的,決心的命運我們也就不得而知了,他的心早已逐漸走向崩潰,走向親手掘成的墓穴了。而在《寒夜》的結(jié)尾,汪文宣的嗓子已經(jīng)完全發(fā)不出一個音,他用顫抖的手寫下的最后一個字,就是“痛”,這個痛在他并不長的生命里從沒有一天離去,在“夜晚8點鐘光景,街頭鑼鼓喧天,人們正在慶祝勝利,用花炮燒龍燈”,他之前曾把“勝利”作為一個盼頭,而這個“勝利”卻將他推向了死亡,也許死亡才是一種解脫。
同樣是在家庭夾縫中經(jīng)受不盡苦痛的兩個人,在精神上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
首先,他們都是“忍者”——覺新的“無抵抗主義”,在家庭的不公與黑暗中以“平靜的態(tài)度處之”“在遺忘中過日子”,在家庭腐朽可怕的牢籠下低聲哭泣“我沒有幸福,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幸?!保煌粑男鎸Φ氖寝讚?jù)的生活,無助的愛情,日夜不休的家庭矛盾,他“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他常拿這句話來答復心里的抗議”在無盡的寒夜中“他被人宣告了死刑,但沒有上訴的心思”。
其次,他們都承受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四年的新式學堂教育給了覺新幻想、希望和憧憬,以優(yōu)良的成績到上?;虮本┑挠忻拇髮W里去繼續(xù)研究,他還想到德國去留學。然而他的命運已被預先確定,結(jié)婚、生子、照顧弟妹、與不是他所中意的那個她結(jié)婚,而且婚事還是隨意的由抓鬮決定的,毀掉了他的幻想,斷送了他的前程。但是這種無條件接受長輩對其命運的安排只是悲劇的一個開始,有了這個開始,覺新被綁縛在了封建家庭的死亡列車上以一種慣性越走越遠。汪文宣先前讀大學教育系,有理想,有熱情,也有反抗精神。他不顧母親的反對,和同學曾樹生戀愛并私自結(jié)婚(沒有舉行結(jié)婚儀式),其后又懷著教育救國的高尚理想進入社會??墒窃谧髌芬婚_始他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個沒有能力談理想的人了。偶爾一次他和妻子談起過去辦教育的理想,可是妻子說:“不要跟我談起過去那些理想,我們已經(jīng)沒有資格談教育,談理想了。”理想天空的失落是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性格悲劇的開始。但丁說:“我們惟一的悲哀是生活與愿望之中而沒有希望。”不僅是汪文宣,小說中另外兩個知識分子唐柏青和曾樹生的人生悲劇莫不是從此開始,又在其中結(jié)束。
除了精神上的關(guān)聯(lián),兩人的悲劇的體現(xiàn)上還是有區(qū)別的:覺新生活在五四運動前后四川成都的一個大家庭高公館,他在高公館中的地位也很特殊。雖然當時東西方文化相互碰撞,但是幾千年來的封建文化積重難返。對覺新這樣只有四年新式學堂教育的青年人來說,上有說一不二的老太爺,下有父母之命,封建的人倫教育,封建的家庭生活日常秩序的養(yǎng)成可謂深入到了其骨髓。更對作為長房長孫的覺新影響深重的是父母早逝,父親臨死時的托付給他套上了一個解不開的無形桎梏。正是覺新所恪守維系封建家庭關(guān)系的慣例規(guī)則害了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使一切活生生的生靈任意屈從少數(shù)人的專橫暴虐的要求,剝奪了覺新愛的權(quán)利,給了他一個意外的婚姻。對此覺新沒有反抗,因為父父子子這樣一個晚輩絕對服從長輩的封建思想已成為覺新生活的自覺,覺新只有投向自我麻醉、逃避與自虐。他限制覺慧參加學潮,他又幫助覺慧擺脫家庭囚禁;他忘不了梅,他又在與梅的關(guān)系上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游說覺民與馮小姐結(jié)婚,他又為覺民抗婚成功而高興;他明知“血光之災”不可信,他卻仍然送瑞玨出城;他明知惠和枚的婚事是火坑,他卻還要為其籌辦……覺新的“兩面人”式生活深深的透出一種悲涼。這種處處滿腹辛酸,事事雙目含淚的痛苦生活恰恰來源于覺新所生活的時代;也源于覺新處處以孝子賢孫自居?!拔逅倪\動”的開展打破了“孔家店”偽善的面目,喚醒了沉睡中的人性。覺新在這新舊思想之間徘徊,哪一個都不愿丟棄,企圖把這完全矛盾、水火不容的兩者結(jié)合起來,只能走向失敗,一次次成為惡勢力迫害青年的幫兇,自己也常常成為乖戾者的玩物。妻死子亡,沒人“理解”其苦衷,過著惶惶凄凄的悲慘生活。
情與理的不能調(diào)和造就了汪文宣的性格悲劇。他敬愛母親,又深愛著妻子,可這兩種愛卻起了激烈的沖突。雖然情感上他趨向于妻子,可理性又讓他不忍心責怪母親。結(jié)果他總是以自己的委屈來換取母親和妻子的讓步??伤@個“調(diào)解人”其實扮演得并不成功,家庭從未和睦,妻子最后也還是隨著他人遠走蘭州。雖然他情感上留戀著妻子,想讓她留下來,理性又讓他覺得妻子跟著自己在受苦,不如讓她遠走高飛,但妻子走后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小說中寫他一直不肯接受西醫(yī)的治療,這應該有一個內(nèi)心不斷受折磨的過程。他期望能治好病,可理性上顧及作丈夫的面子和家境的貧困,使他寧愿帶著病體上班掙錢養(yǎng)家糊口。工作中他常受到同事的譏笑,上司的壓迫,他對這些很怨憤,卻想不到反抗,因為理性上他害怕失業(yè)。
覺新的婚姻無奈來自高公館的封建制度與家庭倫理,通過抓鬮得來的瑞玨,因為荒誕不羈的所謂“血光之災”而橫死在邊遠的郊區(qū),成為成就覺新孝名的犧牲品,深愛著瑞玨的覺新也因一門之隔而不能在瑞玨臨死時見上一面——舊制度中特有的冷漠與自私阻擋著他們。覺新對梅的失去就更令人在哭笑不得中滿胸憤懣:僅僅由于二人的母親在牌桌上的小小不愉快而葬送。兒女的終身幸福竟然比不上一局麻將!種種荒唐通過對覺新的毫無個性進行嘲諷從而深刻揭露、鞭笞了封建禮教。
汪文宣婚姻的無奈更多的來自一個小公務員的深深自卑,在這一點上與《家》中的劍云似乎更為相近,尤其是當汪文宣看到曾樹生與別的男子一起走在街上,他的反應便是與劍云一致了,他不敢質(zhì)問自己的妻子,因為,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光鮮亮麗的妻,甚至平和呆看著另一個男人取得妻子的愛情。他把妻子曾樹生看做生活里的唯一明燈,但卻總是不敢表達自己的感情,在小說中許多宣的獨白后面總要加上“他想,但終是沒有說出口”。
不管是覺新,還是汪文宣,他們個人的悲劇都折射出當時社會的悲劇性,他們都是家庭夾縫中的殉葬者,覺新的悲劇命運控訴了封建家族宗法與封建倫理道德“吃人”的本質(zhì),鞭笞了封建舊制度,揭示了反抗封建家族宗法與封建倫理道德的重要性;而汪文宣的悲劇則向舊社會、向國民黨的腐敗統(tǒng)治提出了強烈的控訴。
作者簡介:李翰廷(1993-),男,天津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