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錦衣玉食的生活》[1]是一篇宿命的,宗教意味的小說亦不為過。一說到宗教,人們就習慣性的想到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實際上宗教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人類思維能力發(fā)展到一定水平以后產(chǎn)生的社會現(xiàn)象。宗教是一個包容一切的框架。宗教做為意識形態(tài),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特定形式的思想信仰。宗教的主要特點為,相信現(xiàn)實世界之外存在著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或實體,該神秘統(tǒng)攝萬物而擁有絕對權威、主宰自然進化、決定人世命運,從而使人對該一神秘產(chǎn)生敬畏及崇拜,并引申出信仰認知及儀式活動。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鉆死牛角,就是認準了什么。我覺得人只要狂熱的相信什么,就是一種宗教。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思想的問題是最難解決的,所以有“洗腦”的說法,進而有了“人肉炸彈”。
人活著是需要理由的。只是當我們還沒有失去活著的理由時,我們并不覺得活著居然需要理由,自然也就不覺得擁有活著的理由有多么可貴,就像當我們沒有失去自由所以不知道自由多么重要一樣。
要是一個人無辜地失去了活著的理由,那該是怎樣的悲哀。要是一個對生活十分認真的弱女子由于她不知道的原因而竟至失去了活著的理由,讓我們看著她一步步墮入絕望,一樣一樣地失去原本屬于她的一切,直至喪失她美好的生命,那么,我們感受到的又是怎樣的人世的悲哀?“在這之前,艾云的生活像一條曲線,掛在西堤路左鄰右舍的嘴上,說艾云以前多么積極向上,走路挺起胸來精神很好,看到別人搓麻將,常常是目不斜視,萬不得已被發(fā)英叫住了說話,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對發(fā)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做人要是日日窩在一起打麻將,還不如種在西堤路上的馬褂木,馬褂木好歹還能派上用場,人沒有了意志就是廢物了?!盵2]但是后來,一切都改變了。艾云和丈夫曹木都在工藝美術公司上班。艾云干的是畫屏風,握了十多年的畫筆,現(xiàn)在屏風不流行了,這門手藝自謀生路就有了難度。艾云還是喜歡穿穿風衣,其實就是畫室的工作服,和藝術有點兒沾親帶故。曹木則簡單,負責把屏風裝在車上,運到各地去。但是世事難料,工藝美術公司被城東磚瓦廠買了去,艾云在家等了兩個月的通知,終于像一片黃了的菜葉,被掰下,丟了。不久,磚瓦廠又被春江棉紡織廠買斷,曹木被賣得暈頭轉向,又因為駕駛員剩余,也被裁員回了家。曹木比艾云好一點的是,拿到八千元安撫金。雙雙下崗有多嚴重?一切都改變了。在商業(yè)城買東西,攤主都像吃了火藥,就因為艾云看中一件衣服,攤主要五十塊,艾云說十八塊錢賣不賣,她身上只有二十塊留下兩塊兒子要吃棒冰。幾個攤主破口大罵,想要打她的樣子,走都走不掉。艾云總在關鍵時刻說到兒子,說兒子要發(fā)育了,得給他上點兒營養(yǎng),總吃番薯粥、干菜拌飯,身子怕要長不高。她又想像過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每一個季節(jié)都能為兒子添一件衣服,自己和曹木也要換換行頭,但這一切她都做不到。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嚴重到竟然影響了性生活。作家把男主人公叫做“曹木”怕是有所指吧?!安苣尽辈痪褪恰安菽尽眴帷2苣疽舱媸莻€草木之人。他認為“穿衣吃飯不過是求得個溫飽,床上的事那才是享樂,并不是什么都要錢,你看,上帝還是曉得我們的苦處的,沒有錢也能親熱。”[3]艾云聽了覺得曹木窩囊,她想“曹木也就這點兒出息,夜夜有個女人睡著,想什么時候吃葷就什么時候吃,就那么一點兒事啊,看他那個熊樣,以為日子就只是這點兒甜。”[4]但曹木也覺得委屈,讓他想不明白的是,下崗后整日為生計皺眉的艾云,好像身上的某個器官也下了崗,床上的事對她來說,好像是忍無可忍和痛苦不堪,再不像以前那樣歡愉,那眉頭就像被扭了一把,整個聳起來,欲哭無淚的樣子。曹木認為,連自己最喜歡的這一口都戒了,兩個人在一起生活還有什么意思?終于,艾云在曹木那里也下了崗。現(xiàn)在她大多想的是自己那么鐘情的丈夫離開了她,兒子也不知怎么樣啦。
艾云的生活是被一本舊雜志改變的。她在一家造紙廠打工撿廢紙,那本繁體字,豎著印的舊雜志夾在一堆美國來的廢紙里?!八尤皇侵形牡?,艾云那天彎著腰翻看了一下,這一看就看出了名堂。舊雜志上說,人是有輪回的,從生命形成那天起,就注定了要過完三生,如果沒有什么變故,生活是重復的?!薄叭说乃廊ヒ彩怯兄v究的,你活了一輩子總是感到衣著不光鮮,沒錢添置新鞋,立即可以想見你上輩子死的時候穿的太差,甚至是光著腳板赴了黃泉。如果你錦衣玉食地死去,下輩子就能過上錦衣玉食地生活?!盵5]就是在這里,讓艾云腦洞大開的。她忽然有了生活的目標:錦衣玉食地死去。有了新的生活目標,艾云再不像過去那樣每天出門就是找口吃的了,再也不像個鬼一樣,見誰都是仇人相見的樣子,這是一個偉大的目標,艾云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她來到鎮(zhèn)上最好的那家裁縫店,老裁縫拿出很多布樣來,艾云都不甚滿意,主要的缺點在布料上。艾云覺得既然是錦衣,那就得考究一點,再怎么樣也得是織錦緞的吧,雖然現(xiàn)在有錢人對織錦緞持否定態(tài)度,但艾云還是很向往,想著穿在身上,又讓殯葬工人描眉畫眼點紅唇,是不是很有錦上添花的效果。她要讓老裁縫給她做一件合身的壽衣,還發(fā)揮自己擅長的技藝,刷刷幾筆就把自己的想法勾勒出來。半高的領子,領口處微微斜下,形成一個弧度,衣身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剛夠里面穿一件貼身的絲綿內衣。就要檸檬黃的那塊,上面繡滿大朵的牡丹花,應該是盛開著的。腰身處切了片,下擺再放出三分,這正是艾云以前所向往而沒有錢買的,現(xiàn)在為了下輩子輪回過上好日子,豁出去了。又到“江南布鞋”買回一雙十分精巧的繡花鞋。一切都準備停當。選一個自己相中的日子,穿上這身昂貴的衣服,仔細抹上平時根本不舍得用的增白霜,想著自己的兒子、丈夫哪一天能回到自己身邊,闔家歡樂喜氣洋洋,一切都是最佳狀態(tài),她就這樣在凌晨里上了街,就像盛大的儀式預演一樣。沒想到就在這一刻一輛車從暗處突然拐出來,艾云死于非命。
在小說《錦衣玉食的生活》里,我們目睹的就是這樣一個勤勉于生活的有家少婦,在當下這個社會轉型期,不明不白一連串失去生活的支撐,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最終連對于來生的一點卑微愿望也被殘酷地碾碎的過程??粗@個女子無端地喪失她鐘愛的一切,那么恓惶、孤苦、無助,我們感到的是幾乎無法承受的噬心之痛。
故事的主人公艾蕓,原本有工作——在工藝美術公司畫屏風,有家庭——有丈夫、兒子,“有過一段安逸的生活”。但不知何故變得沉重起來的生計,使得她從家庭和社會里雙重下了崗,先是“在丈夫曹木那里下了崗”——因滿足不了丈夫的需要,丈夫偷情導致離婚,她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后是因為工藝美術公司被城東磚瓦廠買了去,生活無情地改變了她?,F(xiàn)在的她,“整個人像一只被掐了頭的蒼蠅,旋來旋去沒有目標”。 如果只是沒有工作而不是失去了家庭,像艾蕓這樣的追求人的尊嚴、要求生活有些質量的女子,斷不會走上后來那樣的絕路。從丈夫那里“下崗”似乎是艾蕓人生悲劇的開始。但造成悲劇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是日益艱難的生計?!鞍|以前是離不了曹木的,每到晚上,只要她的身子骨一挨著曹木,整個人都活起來了,那張臉呀,粉紅粉紅,桃花一樣。”而后來,“卻好像變了一個人”——“整日為生計皺眉的艾蕓,好像身上的某個器官也下了崗,床上的事對她來說,是忍無可忍和痛苦不堪,難得有回把房事,艾蕓那眉頭就像被扭了一把,整個聳起來,欲哭無淚的樣子?!鄙媶栴}竟至讓“艾蕓連自己最喜歡的一口都戒了”,她自己都覺得“好像為了過得像個日子,連最基本的男女之歡也丟棄了”。[6]多么可怕的力量?。核鼜母旧洗輾Я艘恍┤说纳畹呐d趣,它殘忍地捉弄那些雖然貧賤但一樣有著渴求幸福的權利的生命。
艾蕓的人生變故,起因于經(jīng)濟秩序的變動導致的下層勞動者生計上的艱難。生計的壓力使她失去了性趣,因而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并失去了維持起碼生活的工作機會,她也就失去了活著的理由。對于蕓蕓眾生來說,活著的理由其實就那么簡單。然而一旦連最簡單的活著的理由都難以找到,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尋找希望呢?令人感到既悲哀又震撼的是,女主人公將她卑微的愿望寄托給了縹緲的來生:“既然這輩子什么盼頭都沒有了,就盼著來生好了?!毙≌f讓走投無路、陷入人生絕境的主人公絕處逢生:一本從美國來的廢紙里偶爾翻到的宣揚人生輪回的舊雜志拯救了她,讓“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標”,“一個偉大的目標”[7]——錦衣玉食地死去,以求下輩子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絕處逢生實則生而求死。以虛妄為希望,更見現(xiàn)實之讓人絕望?!敖饷摬荒苊撾x現(xiàn)實生活,在面對挫折與失敗的打擊時能夠心平氣和,那才是真正的解脫”。[8]主人公為錦衣玉食地死去而舉債縫制鑲有珍珠的織錦緞壽衣,買回軟底繡花鞋,做得越是認真,越說明她在現(xiàn)實世界里已經(jīng)失去了生存的根據(jù),小說敘事的現(xiàn)實批判性也就越強烈而又越有隱蔽性。在故事的編織中,人物在大白天的靈魂出竅、獨自活動越是栩栩如生,作品的文化意味便越是濃郁。小說似乎假裝認同了一個荒謬的邏輯,用反諷的語言呈現(xiàn)著主人公的意向誤置,但實際上,悲劇主人公的確從反向的生命活動中獲得了欣喜,因為只有宗教的幻想世界能夠幫助她逃避現(xiàn)世的生存窘境。這實際上也是宗教苦難的底層世界作為不幸人生精神調節(jié)的普遍性的歷史圖景。這樣,小說不僅披露了當下生活的令人震驚的嚴酷,對弱者表達了深厚的人道主義關懷,同時也揭示了由文化的惰性決定的社會結構中人本觀念匱乏造成弱者自弱的悲哀。小說結局寫到艾蕓死于非命,她的對來生的希望也遭到破滅,不能不讓人體味到宿命難以逃脫的永恒的哀傷。
在當下十分引人關注的底層敘事中,《錦衣玉食的生活》提供了新鮮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小說沒有直接反映轉型期經(jīng)濟調整、社會分層過程中存在的嚴重的社會不公,而是聚焦于特定的生命個體,逼真地刻畫社會政治與經(jīng)濟運作給處于弱勢地位的人們造成的嚴重后果。小說雖然也涉及弱肉強食的無理與蠻橫等社會現(xiàn)象,寫到職工不僅經(jīng)濟上受到盤剝,而且人身受到傷害,但是,作品更多的是寫艾蕓這一個女子在遭遇到命運的不公時產(chǎn)生的情感反應,突出她的生活意志不斷被外部權利所否定產(chǎn)生的尷尬、無奈和悲傷,以及人生愿望被嘲弄后自我突圍的虛熱與疼痛。小說多次寫到艾蕓為自我、為親人流淚傷心的細節(jié),尤其寫到她深夜里準備孤身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忍不住與已離婚的丈夫凄然告別的情景——其實對原本屬于她的那些多么不舍。這種弱者在歷史過渡期的混亂腳步踩踏下的無聲輾轉,遠比敘述者站出來憤然抗議更有藝術感染力,因為它不事張揚地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拒絕與批評,它引起我們思考是什么改變了艾蕓們的生活。這是一種純文學的寫法,是一種更具藝術生命力的表現(xiàn)方式,一種相信讀者的悟性和判斷力的文學態(tài)度。
參考文獻:
[1]方格子:《錦衣玉食的生活》,《天涯》2005年第8期.
[2]~[7]《錦衣玉食的生活》,《天涯》2005年第8期.
[8]:楊紅軍:《<命命鳥>:新青年反抗父權的宗教哲學誤讀》,《東岳論叢》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