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文學理論中有兩個非常有特色的主張,一是“真我”,一是“本色”。其《涉江賦》說:
“爰有一物,無罣無礙,在小匪細,在大匪泥,來不知始,往不知馳,得之者成,失之者敗,得亦無攜,失亦不脫,在方寸間,周天地所。勿謂覺靈,是為真我?!?/p>
《涉江賦》作于嘉靖1552年,當時徐渭是第五次參加科舉考試,落魄回家,窮困潦倒,心中無限苦楚。想到自己幾次落第,而親戚家人也無法體會他的痛苦,他們也只是簡單的以為徐渭忍受不了所遭受的生活挫折而白了頭。然而對于徐渭而言,外物的干擾并不是導致徐渭真正的愁苦的原因,讓徐渭憂心的是真我本性的泯滅。他焦慮的心靈在廣闊的精神世界遨游,在茫茫思想之路上跋涉,想從這世俗人生中解脫出來,達到個性真我的本色。
在《西廂序》中,他說:“世上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猶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書評中‘婢作夫人終覺羞澀’之謂也。婢作夫人者,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帶,反掩其素之謂也。故余于此中賤相色,貴本色,眾人嘖嘖者我呴呴也。豈惟劇者,凡作者莫不如此”。這里說的雖是戲劇,其實“豈惟劇者,凡作者莫不如此。”也就是說在一切文學創(chuàng)作中都是一樣的。而所謂“本色”的實質也就是“真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意向是相通的,但這些真我本色的文學觀念與別人的本色論不同,別人的本色論大都是語言上追求本色自然,直至明清以來都是如此,而徐渭的本色論不僅追求語言上的自然本色,還能凸顯人物性格的真我本色、狂傲的思想、獨立的品性以及對自由精神的向往與尋求。他曾經寫過一副戲臺的對聯(lián):
“ 隨緣設法,自有大地眾生。
作戲逢場,原屬人生本色?!?/p>
“人生本色”便是他所謂的“真我”,這個“真我”是去除一切真?zhèn)蔚谋硐嗯c言辭的人的本色,是作為“人”的原色、天然色,是不依附的、不受社會約束的、恒久的生命個體,展現(xiàn)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就是關注情、關注個性、關注本色、關注自我。這個理論和當時李贄的“童心”說,湯顯祖的“情至”說,都是那個時代思想解放運動狂瀾迭起的反映,是那個時代浪漫主義的美學思潮。
徐渭后期的詩文側重于“真”與“情”的展現(xiàn),對“真我”的神往讓徐渭大量的詩文都蘊含著真摯而又濃厚的情感。不僅如此,他的詩文道出了自身的遭遇,還真實地表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生活狀況以及矛盾尖銳的政治局面,這也呈現(xiàn)出徐渭“真我”的天然個性。
徐渭在《肖甫詩序》中說:“古之詩本乎情,非設以為之者也。是以有詩而無詩人。迨于后世,則有詩人矣。乞詩之目,多至不可勝應;而詩之格,亦多至不可勝品。然其于詩,類皆本無是情,而設情以為之。夫設情以為之者,其趣在于干詩之名。干詩之名,其勢必至于襲詩之格而剿其華詞。審如是,則詩之實亡矣,是之謂有詩人而無詩。有窮理者起而救之,以為詞有限而理無窮,格之華詞有限而理之生議無窮也,于是其所為詩悉出乎理而主乎議。”
詩人的創(chuàng)作思維是以“詩本乎情”為中心的,最為關鍵的心理動力就是“情”,無論是“發(fā)憤著書”還是“不平則鳴”都離不開“情”的鼓動。徐渭認為,“古之詩本乎情”,是以“有詩而無詩人”;后世則“設情”為詩,“干詩之名”,“襲詩之格”,“剿其華詞”,無“情”而作,詩無生命、靈魂,“則詩之實亡矣”。徐渭這一理論有其復雜的背景。首先,是對明中葉以來文壇復古潮流的反叛。追溯得更遠一些,明中葉文學擬古思潮可往上推到明初。朱明王朝的思想政治復古,在文壇上導致了文學復古思潮的出現(xiàn)。以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所代表的“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其實是“鑄形宿模”完全效仿古人詩文的風格形式。他們要仿前人詩文的“格調”,結果便如徐渭所批判的,落入了“設情”為詩、“干詩之名”、“襲詩之格”、“剿其華詞”的泥坑不能自拔。這種種弊端日漸讓眾多士人變得反感,都開始采取行動來矯正。徐渭便是一位先驅者。反復古、反模擬剽竊,自然也就會轉回來而求其“真”。明中后期反復古的作家?guī)缀醵既绱?,如后來公安派追求“真識”“真情”“真趣”就是如此。徐渭也求“真”,但他的“真我”與其他作家又有所不同,他更多地融入了自我個性張揚的因素在內。所以徐渭與其他人的文學情感觀是有差異的,他詩文中的情感是從“真我”著手的。
徐渭一生仕途蹇塞,他雖為江南的一介書生,但一直期望建功立業(yè)。他擅長描寫走馬看劍的雄健場景,并以此寄托自己的理想抱負。他寫出塞的豪壯情景:“漢將去堂堂,邊塵靖不揚。雪沉荒漠暗,沙攬塞風黃?!痹娙说南蛲樵谠娭斜憩F(xiàn)得一覽無遺,洋溢著強烈的用世之情。當其漸漸老去的時候,他的詩也便日漸成為了寶刀徒老的哀歌。如《沈叔子解番刀為贈》之一:
“沈子報仇塞外行,一詫便得千黃金。
買馬買鞍意不愜,更買五尺番家鐵。
鏤金小字半欲滅,付與碧眼譯不出。
細瓦廠中多狐貍,京師夜行不敢西。
叔子佩之只一過,黃蒿連夜聞狐啼。
今年我從上谷行,中丞遺我聊癸庚。
買驢南歸只兩旬,只愁馬上逢黃巾。
叔子見我無所仗,解刀贈我行色壯。
畢竟還從水道歸,掛在篷窗兩相向。
一日十拔九摩挲,鞘影鱗鱗入向河。
須臾報道漁罩外,電腳龍騰五尺梭?!?/p>
徐渭由上谷南歸之時,沈煉之子以番刀相贈。徐渭“一日十拔九摩挲”顯現(xiàn)出對番刀的愛不忍釋。雖然詩人此時已“發(fā)白齒搖”(《與馬策之》)但壯心不已,未忘憂國。雖然不能縱馬奔馳于沙場,但寄托少年“佩此刀,向遼陽。土蠻畏死為君降”(《沈叔子解番刀為贈》之二)一心想著成就其未遂功業(yè)的心意。身為一個命運多舛但自然天性濃厚的文學家,那種多年在科場上的追逐與天真率性的沖突在他身上愈加激烈。對于科舉仕途的熱望,渴望從政權中獲得物質的依賴,對于精神自由的追求,讓其真率個性得以展現(xiàn),所以到了后期創(chuàng)作,徐渭詩文愈發(fā)重視“吾心”和強調真我本色。因此,抒寫真我,表達一己之性情也成了徐渭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