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挪到狙擊的位置，一顆手榴彈就落在了我的旁邊?！?/p>

索爾端起那浮著厚厚一層泡沫的一杯啤酒，直接灌進了嘴里。待他放下杯子，才淡然的一笑，又拿起了那半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然后呢？”我急忙追問道。我已經(jīng)與他聊了有半個多小時了，事實上每周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時候酒吧里沒什么生意，我也就閑了下來，可以聽顧客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索爾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顧客之一。他很瘦，但很精神，而且很會講故事。

我替他把啤酒滿上，他才點點頭，繼續(xù)開口：“我當(dāng)時閉了眼，心想自己一定是完了。你知道我當(dāng)時心里在想什么嗎？”他忽然問我。我一愣，搖了搖頭。

“我當(dāng)時只有一個念頭——老子為什么要來打仗！”索爾吼叫一般地說出這句話，引得周圍人紛紛側(cè)目，我們兩個都笑起來。

然而笑完了，索爾的神情卻嚴(yán)肅起來?！拔耶?dāng)時腦子里回放了我過去幾十年的生活，我的妻子，兒子。然后我就想，我有那么美好的生活，為什么要跑到戰(zhàn)場上來送死？”

“因為你是個軍人啊?！蔽野腴_玩笑地說著。

“聽著，我沒有跟你開玩笑。”索爾又吸了一口煙，他將所有的煙霧都悶了下去，儼然一個老煙槍的模樣?！拔沂莻€軍人，沒錯，我是個軍人，我習(xí)慣了服從命令，但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我為什么離開祖國，跑到這樣的地方來打仗，來送死?！彼檬种钢?，“你，你是個小伙子，你見過死嗎？”

“我的爺爺在我七歲時去世了?！?/p>

“不，不是這種死，是那種——”他放下那只煙屁股，用手比劃著，“那種近在咫尺的，那種血淋淋的死，就發(fā)生在你眼前，你好像看到死神在你面前揮舞著鐮刀，要收割人的靈魂，向割麥子一樣——你見過割麥子嗎？”

“這樣的話……沒有?！蔽姨寡浴?/p>

“我就知道你沒有?？晌乙娺^——我不是說麥子，我是說，在那個可惡的地方……我都不想提起那地方的名字！我在那里跟反政府軍打仗。戰(zhàn)場上的死是很快的，一個子彈過來，嗖——啪！”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嚇了我一跳。見我驚異的樣子，他壞笑起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就死了。很快的?！?/p>

我只能跟著附和?！笆呛芸??！?/p>

“但是，小子，你要知道，他們跟你一樣，有父母，有妻兒——也許你還沒有妻兒。那個時候他們本應(yīng)該在祖國的土地上，也許是在百貨商場的玩具柜臺前為自己的孩子挑選生日禮物，也許是在家里和妻子共享美味。但他們死了，死在了陌生的土地上，死在了這、這、這該死的戰(zhàn)爭里！”

索爾的神情變得很激動，他又端起啤酒，一飲而盡。這次他被嗆到了，放下杯子，他咳嗽起來，咳出來的氣息都帶著一股濃濃的煙味。

我拍拍他那厚實的背?！澳銈?yōu)槭裁匆ゴ蛘?，因為你們是軍人，是國家讓你們?nèi)サ?。這就是答案，不是嗎？”

沒想到我這句話激起他更大的情緒。他喘得很厲害，一邊咳嗽一邊喘著?！皣遥繃铱蓻]有讓我們?nèi)ニ退?！是政客，該死的政客！”他罵了起來，罵了許多許多粗鄙的話，有些甚至是我聽不懂的——也許是從他曾經(jīng)打仗時在異國學(xué)來的。

周圍人的目光又投過來，無不透露著驚異和不解。我只得作出一副無關(guān)緊要的表情?！澳悄阏f，那些政客為什么要發(fā)動戰(zhàn)爭？”

索爾咳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的情緒也稍微穩(wěn)定了些?！澳悴恢来鸢?？”他用一種近乎戲謔的語氣反問我，“答案正在風(fēng)中飄蕩，你看不見？”

我惶恐地?fù)u搖頭。

索爾低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這種沉默讓我害怕。此時的索爾面色嚴(yán)峻，這神情令我又敬又畏。

“你看見了嗎——在風(fēng)里飄著的那些，答案？”我試探著問他。

索爾抬起頭來，沖著我笑了，笑得很無奈，很蒼涼，或許還有些別的什么。我別過臉去，這笑容讓我心碎。很難相信這樣憂傷的一個笑容會出現(xiàn)在這個豪放的中年男子臉上。

良久，他才開口：“風(fēng)中飄蕩的全是硝煙。遮天蔽日的，什么都看不見?！?/p>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啤酒，他默默地接下，飲盡了，然后掏出錢來付賬。整個過程中他沒有說一句話。

“祝你好運?！蔽野蚜沐X交給他時說。

“相比我的戰(zhàn)友來說，我已經(jīng)很好運了。謝謝那顆手榴彈，我可以回家了?！彼⑽Ⅻc頭，然后轉(zhuǎn)身。

“那顆手榴彈……你還沒有講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沖他喊道。

索爾卻似聽不見似的。他沒有回話，甚至沒有停頓，接著向門口走去。我注視著他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走路的樣子有些奇怪。我瞇起眼睛努力地看，才看見他的一根褲管隨著他的步伐飄動，不時露出里面那根金屬。

他就這樣走出了酒吧，外面的風(fēng)有些大，他那根褲管在風(fēng)中飄蕩著，仿佛要從整條褲子上掙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