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珮珺
音樂劇《搖滾·西廂》的故事源自唐代崔鶯鶯和張生的傳奇小說,后世由此演變而成的藝術(shù)作品種類繁多,其原本的故事情節(jié)和角色性格也逐漸變化并愈加豐滿。而音樂劇《紫石街》則是根據(jù)文學作品中潘金蓮的故事為基礎(chǔ)改編而成。筆者嘗試從女性意識的角度來理解這兩部作品,將聚焦點放在這兩部作品的女主角崔鶯鶯和潘金蓮身上,重點觀察和比較這兩位女性由于各自性格和思想的差異,如何從對自由愛情相似的渴望,到逐漸做出的不同選擇以及最后所導致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
進擊VS狂奔
如果說追求自由愛情的道路只有一條,沒有捷徑,那么崔鶯鶯和潘金蓮都是勇敢的,她們都是反抗封建傳統(tǒng)禮教的典型代表:鶯鶯抗爭的是門當戶對的家族婚姻,而潘金蓮則是無視世俗的倫理道德。她們就像這兩條平行線,朝著同一個方向一路進擊,永不回頭。
《搖滾·西廂》中的鶯鶯從一出場,就展現(xiàn)出了對自由愛情的強烈渴望。相府小姐的出身雖帶來了物質(zhì)上的優(yōu)越享受,但相應(yīng)的,她的人生也從出生起就注定被禁錮,婚姻大事更是與家族利益捆綁在一起,她身不由己。所以鶯鶯無比向往卓文君和司馬相如“鳳求凰”這般的美麗故事,渴望能掙脫束縛,能偏離既定的人生軌道。從她的出場曲中就已清晰勾勒出這樣一個極有主見、剛烈果敢、具有反叛精神的高門千金形象。
孫飛虎圍寺一事讓鶯鶯看到了掙脫家族牢籠的轉(zhuǎn)機,而張生也展現(xiàn)出智慧和膽識,得到了鶯鶯的婚事承諾。然而鄭家催婚的消息讓熱戀中的鶯鶯清醒,正視橫在她和張生之間的障礙。要么想方設(shè)法讓老夫人退讓,要么干脆逃跑私奔,或者苦熬著拖時間,耗到哪天張生能配上崔家門庭,不然就干脆放棄。果敢的鶯鶯選擇了主動進擊的第一條路。
她先去試探張生的態(tài)度,挑明并分析兩人在一起的所有利弊及后果。主動探病明了了張生的真心后,決定和他攜手走向未來并成就好事,此舉成功迫使老夫人不得已做出退讓,催張生進長安考功名,于是崔張婚事有了一絲希望。從“清醒—試探—探病—生米熟飯”,在整個過程中鶯鶯展現(xiàn)出了強大的理性和聰慧,思路清晰目光長遠,一步步向著自己理想婚戀的目標邁進,在第一回合戰(zhàn)勝了反對婚事的老夫人。
與鶯鶯相比,《紫石街》中的潘金蓮顯得更為激進和熱情。她孤苦不幸,美麗柔弱,由于從小缺乏父愛和家庭溫暖,所以極度渴望愛,尤其是愛情——真正的愛情,而不是她和武大之間有名無實且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婚姻,因此,她在街頭對打虎英雄武松的一見鐘情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為武松滿足了金蓮對理想愛人的所有憧憬——高大魁梧、武力超群、神勇不凡、男人味十足。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她在武松身上找到了依靠,看到了愛情的光芒。
而此劇中的武松也在不知潘金蓮身份的情況下對她一見傾心。當金蓮婷婷裊裊地站在舞臺中央,《這是誰家的女子》就細膩地體現(xiàn)出了武松對金蓮容貌氣質(zhì)的贊美和渴望親近的愛慕之情。所以《紫石街》中的金蓮與武松是兩情相悅,而非她一廂情愿的單相思。回家后,心潮澎湃的潘金蓮在夢中與武松互相表白、深情相擁,無比幸福。然而美夢醒后獨自面對現(xiàn)實中空蕩冰冷的房間,如此大的心理落差讓她痛苦不已。當武大帶著武松回家時,金蓮剛開始的意外和尷尬很快被狂喜吞沒,這個神武的男人居然就在自己身邊,觸手可及。
對愛情和情欲的強烈渴望讓她完全把叔嫂關(guān)系拋到了腦后,她步步逼近武松,積極制造機會各種以示關(guān)心并表白,只想著靠近對方再多一點,滿心期望能得到回應(yīng)。而這一切的過程也讓潘金蓮體會到了真正的愛情,會沖動、會止不住思念、會擔心焦慮、會偷樂傻笑,也會不管不顧。
從街頭鐘情到再見武松后的勇敢地主動出擊,潘金蓮的熾烈感情不計后果,她一路狂奔著沖向武松,把兩人間的倫理界限踩在了腳下,只一心追求心中的親密愛人。
向右VS向左
崔鶯鶯和潘金蓮的追愛之路都歷經(jīng)險阻,但兩人在面對阻礙時的態(tài)度不同,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于是曾一路并行的兩人走到了分岔路口,自此她們的命運也完全走向了兩個極端,墮落向左,進擊向右。
鶯鶯既有曲線前進的謀劃,又有壯士斷腕的魄力,執(zhí)著堅定地向著目標一步一步地進擊。她的愛人張生是個熱血天真、不與世間游戲規(guī)則同流的書生,但一再被拖延的婚事,名不符實的狀元之名,加上連累白居易遭貶,又被寒門眾生寄予厚望,這樁樁件件都讓他脆弱的自尊心一再受挫,變得怯懦乃至崩潰。是鶯鶯在朱雀門外冒著大雨毫不退縮地長時間等待,平復了他翻滾煎熬的內(nèi)心,使其鼓起了勇氣。
張生的再次提親被拒,已經(jīng)讓鶯鶯意識到先前的嘗試并不可行,因而果斷放棄原來的方法,選擇了更為激進的私奔這條路,想遠離長安開始新生活??上н@點心思早已被更老練的老夫人看透,使出欲擒故縱之計,讓鄭恒把兩人抓了個正著。雖然私奔失敗,但鶯鶯并沒有太過沮喪和悲傷,她時刻在思考對策,利用不吃不喝的方法來以退為進,巧妙地逼老夫人答應(yīng)放了張生回鄉(xiāng)。表面上看起來,這婚事對抗的第二回合是老夫人勝,但實際上,鶯鶯從未放棄主動權(quán),一直在暗地里伺機而動。
在愛戀對象的態(tài)度及回應(yīng)方面,潘金蓮沒有鶯鶯那么幸運,她所愛的武松,在知道金蓮是自己大嫂后,就決定將難言的情思深埋在自己心底,當作是上天對自己的考驗和折磨,強硬地拒絕了她。潘金蓮不加掩飾的激烈示愛灼痛了武松,讓他害怕,步步后退至落荒而逃。金蓮敢愛敢追,但武松死守著倫理的底線,他顧慮重重,不敢回應(yīng)。
心愛之人的嚴辭拒絕讓潘金蓮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壓抑已久的痛楚一下子爆發(fā),控訴武大沒有盡過為人夫的本分。這時她已徹底明白,只要有武大在,在意兄長感受和眾人眼光的武松就永遠不會接受自己,兩人永遠不可能成一雙人。于是潘金蓮選擇了放棄愛情,走向了墮落,從此縱情聲色、靈肉分離,放縱肉體沉淪,迷失了自我。雖表面衣著華美,但已心如死灰,如同行尸走肉,以此來麻痹自己受傷害的心。至此金蓮在力爭自由愛情的路上與鶯鶯分道揚鑣。
隱世VS斷生
同樣是受到古代封建禮教束縛禁錮的女子,也同樣遇到了重重阻力,愛而不得,但崔鶯鶯與潘金蓮做出了不同的抉擇,也導致了最后兩人大相徑庭的結(jié)局。鶯鶯始終在理性地思考如何繼續(xù)前進,尋找最合適有效的方法,最終從禮教中徹底掙脫。而潘金蓮在傷透心后選擇了放棄與后退,從此墮落,在情欲之路上越走越遠,直至毀滅。
面對無可挽回的聯(lián)姻,鶯鶯在保住了張生的前提下,決絕地用犧牲自己名譽和清白的代價來毀掉這件婚事,她私下里寫出了講述兩人西廂故事的《會真記》,讓紅娘送到書館散播于世,直接導致要面子的鄭家受不了流言蜚語而放棄婚事,鄭恒另娶他人,而她則淡然避居一隅,可見世俗的眼光和閑言碎語鶯鶯毫不在意。在對抗婚事的第三回較量中徹底取得勝利。
在鶯鶯心中,只要張生余下的日子能平安順遂、幸福美滿,那么在現(xiàn)實中兩人能否再見再愛,將來陪伴在張生身邊的人是不是自己,都已不重要,不必強求,因為故事里的兩人會一生一世在一起。鶯鶯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全升華,她明白放手成全和一切隨緣,是兩人感情的最好歸宿。只要曾經(jīng)擁有,便已足夠,如此超然和灑脫的思想完全是新時代女性的典型代表。
值得注意的是,歷史上《會真記》的原作者是元稹,在他的傳奇中張生是個負心漢,對崔鶯鶯始亂終棄,而在《搖滾·西廂》中,鶯鶯成了《會真記》的作者,她重寫了元稹小說中的故事,改變了自己的結(jié)局,最終與張生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分離。而音樂劇的現(xiàn)實中張生也成功地在《會真記》的指引下找到了隱居的鶯鶯,圓滿結(jié)局。
反觀潘金蓮,自從選擇了走向情欲深淵后,她就在毀滅的悲劇泥潭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這個只能活在愛情中、時時需要愛情滋潤的女子,已經(jīng)從全劇開始的柔弱嬌羞,變得極其狠心和無所畏懼。
面對前來捉奸的武大,她不顧夫妻情分,直截了當?shù)卣f出并沒愛過武大,還勸武大說只有他的死亡才是解決目前困境的唯一辦法。雖然害怕,但還是放任西門慶和王婆毒死了武大。而當事情被揭露后,已然心死的她,又當著一心報仇的武松的面,主動攬下了武大的死,用自己的生命來嘲笑武松英雄外表下的面對愛情的怯懦。
死亡對潘金蓮來說是種解脫,這份愛而不明、愛而不得、愛而不見的愛情,早已讓她生無可戀,既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武松和武大,唯有一死才能結(jié)束這一切,才能在死之甜夢中繼續(xù)追逐自己的愛情。
在崔鶯鶯身上,從來沒有死去活來悲情苦情的戲碼,不管前路如何荊棘密布曲折難走,她的態(tài)度始終都是勇敢地竭盡全力進擊,一往無前地抗爭,不時會根據(jù)現(xiàn)實困境而調(diào)整策略,或是斬釘截鐵,或是徐徐圖之,又或者是放下,完全是現(xiàn)代獨立女性的思維。她一手主導了最終的完滿結(jié)局。
而在潘金蓮心中,沒有愛情毋寧死,因而她反抗著舊倫理,追求身心合一的愛??上膼廴藳]有承擔的勇氣,讓奮不顧身的金蓮走向了墮落的毀滅之路。其選擇和悲劇結(jié)局雖讓人唏噓,但這無疑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至少她曾為自己的愛情義無反顧,盡了全力去爭取。
而拼盡全力、一路向著前方進擊狂奔,這既是鶯鶯和金蓮的共通點,亦與當代女性的典型思想和特點相吻合。此外,這條把古典故事放到當代語境下重構(gòu)并演繹的曲折坎坷之路,也是主創(chuàng)們自己的選擇,他們在先輩們踏出的道路上不斷進擊、奮勇向前,在新時代為古作賦予了全新的生命力。